张家芳似乎觉得光说话不过瘾，走过来四处看了看，随手抄起桌上的镜子，一下拍在我妈的脑袋上。
镜面应声而裂，碎裂的玻璃碴子飞得到处都是，有的掉在了我妈的头发里，有的飞到了她的胳膊上，划出一道道的血痕。
血珠慢慢渗出，我妈疼地咬住嘴唇，却一言不发。
她不敢说话。
只要不说话，张家芳打累了、骂累了就会走了。
可是只要说话，她就完了。
果然，张家芳又骂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劲，自己回屋睡觉去了。
外面的辱骂声隔了一会儿响起来一次，最后归于无声。
我妈静静地坐在桌前，一动不动。
过了很久，她把身上的玻璃碴子慢慢用手择干净，掉下泪来。
妈妈，原来你也会哭，你也会怕。
你也会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降临的打骂慌乱。
打你的时候，你也会疼。
我究竟和你有什么仇，让你要这样对我。
我看着我妈，心里五味杂陈。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这不是我的妈妈，这是我转世而来的仇人。
07
第二天一早，我妈怕再挨打，早早地背着书包去上学。
一到班里，旁边一个叫李冉的女同学就对她挤眉弄眼。
「听说你妈昨天喝醉了在小区里骂了老长时间才回家，你昨天是不是挨打了？」
我妈一愣，下意识地去摸胳膊上的伤痕。
李冉眼睛一亮，转过身去和身后的男同学小声道：「她昨天真的挨打了，你看看她胳膊，听说她妈妈可凶了，特别会骂人。」
后桌的男生面容清秀，是我妈现在正暗恋的男孩子。
他闻言朝我妈露出了有些怜悯的眼神。
我妈被那眼神一刺，赶紧回过神去。
青春期的少女自尊心奇怪的敏感，最丢人的事情被说出来，那种所谓的怜悯也成了一把利剑，割地她鲜血淋漓。
我妈压抑着怒气：「李冉，有你什么事儿啊，我这是不小心蹭的，你能不能别这么嘴长？！」
李冉冷笑一声：「你就装吧，我朋友也住那个小区，她爸爸和你妈一个单位，她都认出来了。」
「你妈可没素质了，还说什么你马勒戈壁，还随地吐痰。」
「不准你说我妈！」我妈噌地站了起来。
「就说你怎么了，我说的不对，那不是你妈？！」李冉推了我妈一下。
两个人很快扭打在一起，你打我一下，我抓你一把，脸上双双挂了彩。
老师怒气冲冲地叫了家长来。
李冉的爸爸很有礼貌，但是言语间一直在维护自己的女儿。
「小孩子吵架是常有的事儿，咱们做家长的就别计较了。」
张家芳却觉得因为这种事情被叫家长是奇耻大辱，扯着我妈的衣服把她拽来拽去，一个巴掌扇在了她脸上。
「你要不要脸，我送你来上学是为了让你打架的？！」
「你能不能给我省点心，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我告诉你，我现在在单位别人谈论孩子我都不敢待在办公室，我都得去阳台站着，我就怕人家问我你的事儿！」
我妈捂着脸，愣住了。
片刻后，她颤声道：「我到底怎么了？我只是一个普通孩子，你也只是一个普通家长，我就这么让你觉得丢人吗？」
张家芳怒气冲冲，鄙夷道：「你就是个干什么都不行的废物，又没有感恩之心，自私自利，我倒八辈子霉才碰上你这种孩子，早知道你出生我就把你直接掐死，该死的玩意儿！」
课间的走廊里人声嘈杂，所有的学生都出来玩闹。
班里的、隔壁班的、隔壁班的隔壁班，所有同学听说有热闹可看都出来围在了走廊上。
那个后座的男同学也走了出来，皱眉看向这边，表情有些同情。
我妈红了眼，声嘶力竭地喊：「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打架吗，你为什么都不问一问就打我，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
张家芳声音更大：「因为我是你妈，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哦，因为你是我妈。」
我妈失魂落魄地站在走廊上，挤出一丝笑容。
「因为你是我妈，你就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我吗？」
「对！」张家芳冷嘲热讽，「我生你养你，给你吃给你穿，你有本事就别用我的。」
「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没有感恩之心的东西。」
我妈抹了抹眼泪，平静道：
「可是，我也不想被你生下来啊。」
说完了这句话，她愣了一下。
随即她翻上窗户，一跃而下。
08
呼啸的风声里，我妈度过了我的一生。
从第一次挨打，到最后一次挨打。
我所有的痛苦她都亲生经历了一遍。
「嘭」的一声巨响后，我又回到了医院里。
我妈揉了揉眼睛睁开眼，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
她回来了。
半晌后，她低头捂住了脸，呜呜地哭出了声。
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她的指缝渗了出来，落在了散发着消毒水味的被子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现在才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
她掀开被子光着脚踉跄跑到我床前，哭得撕心裂肺。
「颖颖，妈妈真的错了！」
在她的一滴滴眼泪里，我的意识像是进入了一个漩涡，被一股大力吸回了我的身体里，我睁开了眼。
……
医生说我的苏醒是个奇迹。
我想大概是的。
我不会再跳楼了，我会好好地活下去，不会再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出院的时候，我爸来接我了。
我妈拉着我的手跪在地上，哭得嗓子嘶哑，她眼睛肿得睁不开，语气里全是压抑不住的痛苦。
「颖颖，妈妈错了，你能不能原谅妈妈？」
我轻声道：「妈妈，如果你没有经历我的一切，你还会觉得你错了吗？」
「为什么非要自己受伤害了，才能感觉到痛呢？」
我妈一窒，习惯性的道：「我这都是为了你好啊……溺子如杀子，我对你严厉是希望你有出息……」
「要是没有我，你连现在这样子的都没有，你估计早早就退学成了社会渣滓了……」
我顿了一下，看着她皱起的眉头。
「妈妈，你挨打的时候也这样觉得吗？」
「你在外面受了气，回来就向无力反抗你的弱小的孩子宣泄怒气，为了心安理得，还给自己找了个正义凛然的借口，叫做都为你好。」
「你连你自己都骗过了。」
「可你无缘无故挨打挨骂的时候，妈妈，镜子碎在你头上的时候，你真的觉得那是为了你好吗？」
「到现在，你还要骗自己吗？」
我妈说出话来，捂着胸口流泪。
「你总是说要感恩，可是妈妈，难道不是因为你需要一个孩子，你才把我生出来的吗？」
「是你不由分说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又用感恩的名义来绑架我。」
我眼里干干的，没有泪，涩然道：「可是……我没有求着你把我生下来啊。」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有一个好的妈妈。」
我妈泣不成声，身体颤抖着痛苦呜咽。
「妈妈真的知道错了，妈妈不会再那么对你了，你原谅妈妈一次行不行……我好歹生你养你了一场，有什么仇过不去啊。」
我心里一片冰凉。
「看，你从头到尾都没有把我当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来尊重，你只是把我当场一个属于你的物品，挨了骂不会难过，挨了打不会疼。」
「又或者是因为没疼在你的身上，你压根就不在意。」
我看向窗外。
「妈妈，你说没有你这样对我，我就不会成为现在的样子。」
「你把我的苦难当成你的功绩，把我的伤疤扯得鲜血淋漓，耀武扬威地踩在上面。」
「可是我想如果没有你，我大概会比现在幸福一万倍。」
我慢慢地、坚定地从我妈手里抽回了手。
我妈用力抓住我：「不，颖颖，你听我说——」
「妈妈，」我打断了她，「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伤痕永远不会消失。」
「我也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09
我跟着我爸生活了。
阿姨没有我想象得那么难接触，她虽然生了孩子却对我的遭遇很心疼，处处照顾我。
她开朗、包容，情绪很稳定，会在我难过的时候抱紧我，说以后不会让我再委屈了。
我慢慢走出了那些阴霾。
也许伤痕永远都不会消失，可是伤疤会渐渐淡去。
我没有再回去看我妈，我妈听说现在一个人住在家里，天天喝得酩酊大醉，除了哭就是骂。
她是个很拧巴的人，大概心里知道自己错了也不愿意承认。
又或许她到现在，还觉得自己没有错。
我妈爱我吗？
大概是爱的。
可是这份爱掺杂了太多东西，她把自己失败的人生和压抑的痛苦寄托在上面，这份爱已经扭曲地生出了尖刺，让我不堪承受。
我没再管她。
大概有些人生来就注定不配成为父母，而我只是太多不幸的孩子中的一个。
……
时间慢慢过去，我一天天的长大。
我考上了大学。
我毕业了。
我找到了满意的工作，嫁给了爱我的老公，生了一个可爱的孩子。
被爱灼烧出的伤口，终将被爱治愈。
我真切地感觉到了幸福。
当初的那些痛彻心扉也早已麻木。
我没有原谅，但我放下了。
午夜梦回，我经常回想起那次跳楼，心里全是后怕和悔恨，如果当时我死了，我的人生就不会有这么多可能，我也不会再获得幸福。
我很庆幸我活了下来，我也再也没自杀过。
死过一次，我终于明白，天高海阔，父母只占生命中的一部分。
每个夜晚终究会结束。
而终有一天，我们会走出那些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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