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因为抑郁症割腕自杀的时候,我妈打了我一巴掌。
病房里面,她掐着我的手腕,气急败坏地说:「你不是要死吗?割这么浅怎么能死,应该剁掉你这个爪子才对啊!」
后来我如了她的意。
从学校七楼的走廊跳下。
血流了很远,身边都是同学和老师的惊呼声。
可惜我看不到母亲的表情了。
1
「公布一下这次期末考试的排名。」
班主任说着,翻开了手里的花名册。
她习惯按顺序从前往后念。
这种时候,是我最紧张的时间了。
第一名,不是我的名字。
第二名……也不是我……
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一直到了第十名,班主任才轻飘飘念到两个字:「陈愿。」
第十名。
这是我从小到大考得最差的一次。
完了,这次肯定完了。
我的脑子像放烟花一样,轰然炸响。
甚至手都开始不自觉地颤抖。
自从被医院确诊生病以来,每当紧张,这种难以控制的生理状况已经成了我的梦魇。
我不可遏制地想起我爸的凳子,我妈的巴掌:「你一点好不学,怎么考得上大学?」
我甚至萌生出了一点卑鄙和侥幸的想法。
要不干脆不告诉他们成绩出来了吧。
就说学校教务处系统出了问题,期末考试的成绩被抹掉了。
可是下一刻,班主任的话就把我的妄想打掉了:
「陈愿,跟我过来一趟」
我们班主任是出了名的厉害。
她走出教室,和我站在学校的走廊外面:「陈愿,你这次成绩下降得特别多,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了。但以你这次考试发挥出来的水平,想考上原定的 C9 目标,很难。」
我哆嗦着嗫嚅了一句:「我……老师,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你对不起我啊?难道你学习是给我学的?」这一句话,仿佛让班主任更不高兴了,「陈愿你自己说说,自从上了高三,你的心思是不是根本没放在学习上?还有半年,你难道就要这样自暴自弃?」
班主任说完,又看了我一眼:「回去叫一下你家长过来,我和他们好好谈谈你在家里的状况。」
我膝盖一软。
差点跪在班主任面前。
「老师,能不能不叫爸妈过来?」
班主任几乎是鄙夷着看了我一眼:「你也害怕父母失望啊,这样,我现在就给你爸妈打电话,也别等着以后了。」
说着,班主任就拿出了手机。
那一刻,我脑子里绷着的那根弦,断了。
好像世界都是黑的。
咆哮声、喝骂声、责打声……
「你看看别人!」
「你就不能和第一名比一比?」
「你为什么不能考满分?」
「爸妈养你这么大容易吗?」
为什么活着这么累。
为什么要背负着别人的期待活着。
我用力跃上了走廊的扶栏。
「老师,如果我死了,这件事情和你一点干系都没有。」
说完,我跳了下去。
2
在所有人眼中,我的母亲都是难得的好母亲。
我是独生女,父母从小就对我要求极其严厉。
望女成凤,大概可以用在母亲汪清莲的身上。
她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别人能做到的事,你也要能做到,而且还要做得更好。」
可是我想要什么。
她从来不关心。
我记忆中的最后一刻,是从七层高的高三教学楼上跳下。
并不痛。
但周围很吵。
「天哪,有人自杀了!」
「好像是四班的陈愿!有没有人打 120?」
血流了很远。
我闭上了眼睛。
可是——
我明明已经死了。
灵魂却还是被牵扯回了母亲的身旁。
我做不了任何事情,只能看着她和她那几个姐妹在楼下的饭店聚餐。
像以前无数次的吃饭一样。
她们又聊起了孩子的学习。
「养孩子这种事情啊,还是得问汪清莲,怎么就能生出这么一个好孩子来呢?」
「分享分享教育经验啊,汪姐!」
「陈愿今年高考估计能上北大吧?」
「北大还是清华,愿愿喜欢哪一个哟?」
听着朋友的吹捧,母亲的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她摇晃着手里的杯子,笑嘻嘻地:「我家愿愿理科成绩好,我是希望她上一个理工类好一点的大学的。北京嘛,有点远,我觉得留在南方也……」
话还没说完,母亲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是学校的电话。
「是陈愿的母亲吗?这里是五高,你赶紧过来学校一趟,陈愿跳楼了!」
母亲愣了愣。
猛然骂道:「陈愿又来?你告诉她,要寻死觅活就痛快点,玩这么多次花样累不累?」
说完,就挂掉了电话。
旁边朋友好奇地问道:「什么事情啊,急不急?」
母亲摇摇头:「没事,就是陈愿青春期到了,太叛逆,总是想引起我注意。」
其实,她一直没觉得我生病吧。
两年前,在医院被检查出抑郁症的时候。
她拿着确诊通知书对我冷笑出声:「抑郁症?不过是网上炒作出来的把戏,哪有人真的会因为这种东西死掉!」
后来我一次考试大意,数学最后一道大题失分。
没进年级前十。
她打我,把我每晚吃的氟西汀扔掉,说都是吃药害我脑子不记事。
说我再粗心,不如去死好了。
那一次,我晚上焦躁得不行。
真的拿刀子割了自己的手腕。
被送去医院抢救,醒来后,母亲看到我,眼中不是焦急、害怕。
而是失望。
「陈愿,你竟然连这么一点挫折都过不去,以后能成什么大事?」
「你看看梁婧,人家怎么就不和你一样矫情,什么时候让家长操过一点心?」
梁婧是我大姨家的女儿。
现在在北京读大学。
学习好,懂礼貌,长得还漂亮。
从小到大,我听过最多的话就是:「你怎么就不能和人家梁婧比比?」
可是我没想到,就连我去死,她都要拽出这个表姐。
「妈,」虽然知道她听不到,但是我还是小声说了一句,「这次我真的死了,以后都不会再让你操心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了什么,母亲又拿出了手机。
她愣愣地瞅着屏幕。
手指微微发颤。
终于拨下了刚刚学校打来的电话。
3
这次,是班主任接的:
「陈愿妈妈吗?你到哪里了?」
母亲的嗓子有点哑,她犹豫着问道:「老师,陈愿她……」
「您做好心理准备,汪女士。」班主任打断了母亲的话,「情况很不好,我们已经报警了,法律上的事情等您和先生来了再说,行吗?」
手机摔在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母亲的嘴唇哆嗦着。
她不是一个见过多少大场面的人,每当不知所措时,身体上的紧张就会第一时间出卖她。
终于,母亲像是花了很大的力气,站了起来。
她没有理会其他人探究的目光和抛出来的一个又一个问题。
抓起手机,离开了饭店。
坐在出租车上,她开始给我打电话。
打了有十几通,一直都是无人接听。
我跳下去的时候,手机放在校服裤子里,和我一起摔得粉碎。
怎么可能还打得通。
司机大概也察觉出了母亲的不对劲,他瞥了一眼副驾驶上这个面色苍白的中年女人,安慰道:「现在肯定是有事,过一会再去电话咯。」
这句话也不知道是触到了母亲的哪根神经。
她一下子恨骂道:「都是骗子,骗子!」
教学楼被黄色的警戒线封锁了。
我就这样跟着母亲,重新回到了五高,我生前最后看到的地方。
父亲已经先从公司赶了过来,此时正和学校教务处的老师理论。
「我女儿的尸体呢?」父亲的声音很大,远远地就可以听到,「她身体一点问题都没有,今天早上离开家的时候还是活蹦乱跳的,结果现在你们给我说她跳楼了,死了,这个责任学校要怎么承担!」
母亲的脚步停了下来。
听到父亲口中我「死了」那句话的时候,她像是傻了。
一动也不会动了,就这么呆呆地看着父亲。
父亲脸涨得通红,几乎要跳起来:「我就这么一个孩子,这是我的独生女!我养她养到十八岁,就这么被你们作践没了!」
我第一次看到父亲这样激动的一面。
好像眼泪和鼻涕都一起飞了出来。
老师们连忙冲上去,有的人掰住他的手,有的人抱住他的腰,齐齐把他按住。
「陈先生,您先镇定,事情调查结果还没出来……」
「我们等警方结论……」
「我们可以理解您的心情,可是许多事情学校也不是完全能够阻止的。」
「放屁!」父亲吼道,「今天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就不可能离开学校!陈愿的尸体,我也不会允许任何人带走的!」
听到这句话,教务处主任的脸色变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面对父亲,小声说道:「陈先生,这个天气,我们学校实在是没有地方专门保存陈愿的遗体啊,您一定也不想看到女儿……腐烂变质吧……」
父亲不说话,只是目光紧紧地盯着主任的脸。
半晌,教务主任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好,您提的赔偿款,我们可以……」
4
「陈志锋!」这个时候,母亲突然叫住了父亲。
她大步向前,一手撇开了前面围着的老师,沉声说道:「我想知道,陈愿死前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应该,有监控吧。」
教务主任看了眼母亲,叹口气,把保卫处工作人员叫了上来。
监控从我跟着班主任走出教室开始。
因为前几年学校设备升级改造,监控设施内置了拾音器,所以可以听到我和班主任的对话。
没有厮打,没有争吵。
看起来平静得有些诡异。
转折点似乎发生在那一刻——
班主任拿起手机,要给我的父母打电话。
而我的脸上,露出了相当恐慌和害怕的表情。
主任指了指屏幕上的画面,小心翼翼地说:「我们老师也没有什么过激的动作和语言,当然当然,我们肯定是会对她做出严肃处分的。不过,您们也看见了,陈同学跳下去之前自己都说了,这件事情,和老师没有关系。」
最后这句话,主任说得明显底气不足。
而且一直偷偷看着我的父母。
「你说什么,你们什么意思?推卸责任是吧!」 父亲梗着脖子,刚喊了一声,妈就打断了他的话。
「陈志锋,你没听见陈愿的最后一句话吗?」
在这种骚动混乱的场合中,母亲好像一个异类。
奇怪的平静。
仿佛意外已经将她的情绪都压扁了。
母亲看着主任:「我想去陈愿的教室看看。」
此时,我们整个高三已经提前放学了。
我原来的高三四班显得空旷安静。
下午的阳光透过窗户,课桌上像小山似的摆满了课本、练习册、考试卷子。
甚至连过道上都是堆叠的试题。
虽然我已经没有了实感。
但看到这个我曾经为之奋斗的地方,竟然感到了一丝惆怅,还有迷茫。
梦想。
我们以前常常谈论这两个字。
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我竟不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
考一个好大学吗?
比别人活得都好吗?
似乎,所有人都这样认为,这就是梦想,就是人活着的意义。
可是,妈妈。
我不快乐。
我长得高,座位在后排,靠窗户。
桌子上的东西没人动过,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
母亲慢慢走过去,坐了下来。
她随手拿起一本本子,那是我的错题集。
我有一个习惯,会在错题旁边写上我改正错题时的想法。
于是本子边缘密密麻麻地记着很多无关的话:
「千军万马独木桥。」
「一分定生死。」
「这种题都会做错,没用,陈愿你真是没用!」
在别人看来,「生死」这样的词汇,可能是激励自己的话。
但对于我来说,如果考不上理想的大学,我真的想不出另一条活法了。
错题本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纸。
是我和心理医生的诊疗记录。
母亲对于我的病是抗拒的态度,吃药是不许的,看病是不许的。
她大概一直觉得这些事情无用,而且浪费我的时间和精力。
而此时,她捏着这张单薄的纸,指骨泛白,微微颤抖。
其实上面的内容也并没有很多,不过是我和医生的几句话:
「你压力其实可以不用这么大,没有谁规定你必须做到完美。」
我嗯了一声。
沉默半晌。
慢慢说:「我这段时间总会做噩梦,梦到全世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很孤独。」
「我好像会出现幻觉,很不正常吧?」
母亲把本子收了起来。
她捂住自己的脸,从指缝中泄出一句话:「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你从来都没有和我说过?」
5
走廊里面传来父亲的吵嚷声:「汪清莲,这些人说这学期愿愿本来就状态不好,情绪低落,搞不好有抑郁症。孩子有没有病咱当父母的还能不知道吗?你快出来说说,就除了今天这个事之外,愿愿哪还有过轻生的想法呢!」
母亲最后看了一眼我的书桌。
她揉了揉眼眶,走出教室。
穿过人群。
像一个沉默的异类,就这样离开了。
父亲瞅着母亲的背影,一阵不知所措,喝骂道:「汪清莲,你上哪?」
可母亲没有再说一句话。
走出学校的母亲回到了家。
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
很快,我自杀的消息就在亲戚和朋友之间传开了。
一个又一个的电话打到了家里来。
亲近的,不亲近的。
熟悉的,或者很久没联络过的。
甚至几年没有说过话的远房表戚,都争先恐后地想要知道我究竟死没死。
这大概是我十八年人生中,最为出名的一刻了吧。
母亲不想和这些假情假意的安慰周旋。
她把手机扔到一旁,愣愣地发呆。
只是突然,一个人名进入了她的视线。
「梁婧」。
我表姐。
是她的电话。
母亲有一瞬间的犹豫,终于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二姨……」表姐的声音低低的,语速也很慢,应该是在斟酌词句,「我听说,愿愿在学校出意外了,您,还好吗?」
母亲嗯了一声。
有一两分钟,两个人都没说话。
气氛尴尬沉默。
「婧,姨问你一件事,」母亲开口说道,「陈愿的事情,你原来知不知道?」
电话那端的表姐犹豫了一番:「您是说,愿愿抑郁症的事情?」
其实,我和梁婧的关系,并没有母亲想象得那么糟糕。
所谓的「对手」关系,不过是她硬安在我们身上罢了。
表姐温柔,心思细腻,我喜欢亲近她。
而我生病的事情,她也是第一个发现的。
她告诉我什么是抑郁症,带我去看医生,要我想想未来世界美好的一面。
可最后,也终究没有留下一个完整的陈愿。
父亲晚上回到家,他把门摔得很响,但母亲没有理会他。
我想念表姐了。
表姐正在放寒假。
第二天中午,她抱了一个大大的纸箱子过来了。里面装着一些我曾经留在她那里的东西。
「不管怎么说,也是愿愿生前的遗物,我想着,二姨你也许会有想要留下的,就拿过来看一看。」
都是一些小东西,我没想到梁婧还一直帮我存着。
有一个韩国组合的周边。那是我刚上初中时,背着家里偷偷追过一段时间,用吃午饭的钱省下来买的。
还有少女漫画、青春杂志、仙侠小说……
有伤感中二风明信片,有地摊上买的动漫海报……
我飘在半空中,俯瞰着箱子里零零碎碎的这些小玩意。
突然发现,原来,我有过兴趣爱好这么多的时候。
我不是一直都是一个书呆子。
曾经,我也喜欢动画,喜欢追星,喜欢小说,像所有的同龄人一样。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这些爱好通通不被允许,通通被定义为不务正业、浪费时间、自甘堕落。
母亲撕掉了我的漫画和小说,周边和海报被当作垃圾扔出了房间,
书架上只允许出现工具书和辅导练习册。
一切一切的课外书,都再也没有阅读的必要。
「您看,愿愿以前画画这么好呢。」表姐从箱子里面拿出一份画册,展开递给母亲。
因为我小的时候喜欢看动画,所以会跟着临摹屏幕里面的主人公。
我看着一张又一张的画纸。
突然想了起来。
我的梦想。
我最初的梦想,是当一个画家啊!
这个被遗忘、被打压、被扼制的梦想,在我死后,又重新回到了我的灵魂之中。
而此刻,母亲捧着我的画册。
眼眶泛红,紧紧地盯着散落在桌子上的那些物件,嘴唇颤抖着,喃喃问:「婧,为什么这些话她甚至愿意跟你分享,却不愿意让我这个当妈的知道?」
6
不到一周,警方的调查结果出来了。
通过调取医院方面的就诊记录,确认我患有抑郁症。
这种情况下,学校方面虽然负有一定责任,但不是主要过错方。
父母由于没有即时通知老师我的病情,影响了校方对我身体和心理状况的判断,这些才是导致意外发生的主要因素。
学校重新回归了平静。
而父亲获得的赔偿款远远小于他的预期。
回到家后,他和母亲大吵了一架。
埋怨母亲没把我看好,埋怨在学校「闹事」的时候,母亲没有站在他这一边。
「其实说白了,陈愿死了,不都是因为你?关键时候,你是一点用都不顶!」他甚至甩了母亲一巴掌。
在我眼中,父亲是一个传统的大家长式男人。
他固执地把家庭的一切事务都交给母亲打理,对我的成长,也保持着一种高高在上的看客状态。
我第一次自杀。
他在公司加班。
听说我没死,就觉得接下来的事情事不关己了:「让医院联系她妈。」
多可笑。
本身事业又没有多成功,却偏偏一丝一毫的关注都不肯分给家里。
母亲没有像以前一样,针锋相对地和父亲吵闹。
沉默,成了她现在的常态。
她回到卧室,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不到半天,就收拾出了一个行李箱。
然后,拖着箱子,离开了这个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房子。
我飘飘荡荡地跟在母亲身后,看着她登上了开往郊外的大巴车。
母亲斜靠着车窗。
外面的风景一闪而过。
这辆有些陈旧的汽车晃晃悠悠,把母亲带回了她曾经生活过的老家。
许多人都离开了这里。
母亲大概也不会想到,她还会有回来的一天。
老家的房子还在,那种旧式的平房。没人维修打理过,所以显得特别老化,墙皮脱落了许多,房顶的砖瓦也掉了下来。
母亲推开大门,传出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
一只猫从树上跳了下来,从母亲的脚边跑走了。
她慢慢走进原来生活过的卧室。
墙上还挂着以前在镇上摄影馆拍的全家福:姥姥、姥爷,大姨、母亲和小舅,五个人。
那时候,母亲还在上高中,比起旁边大姨和小舅的满脸微笑,她的表情要显得严肃沉静得多。
姥姥生了三个孩子,母亲排行老二。
大姨性格活泼,嘴巴甜,又是老大,很得姥姥的喜欢。
舅舅是男孩,在那个年代,自然金贵得很,属于全家都供起来的存在。
只有我的母亲,获得的爱与关注最少。
可是啊,母亲却是最不服输的一个人。
大姨学习好,考上了镇上的重点高中,母亲就拼命努力,晚上在被窝里面打着手电做题,一定要用比大姨更高的分数考上去。
小舅惹人喜欢,一句话弄得全家人围着他笑。母亲不善言辞,就打扫卫生,买菜做饭,把家里面收拾得井井有条。
姥姥也说:「清莲啊,是三个孩子里面,最听话、最让人省心的。」可是她还有后半句,「只是心气高,不让人亲近,怪冷漠的。」
后来,小舅去了欧洲,一家人移居海外,和我们很少联系。
只有大姨。
工作、结婚、生子,每一样,都被母亲拿来,在心里面暗暗地比较。
直到这种比较,也延续到了下一代。
也许我的大姨从来不明白,可作为她亲妹妹的我的母亲,在姐姐和弟弟的阴影下跌跌撞撞地成长,可能早就在心里面种下了一颗种子——
「就算我这辈子事业婚姻比不上你,只要我的孩子比你的孩子优秀,那我这一生,就算赢过你了。」
7
我在上小学之前,也都是住在老家。
父亲在市里面工作,一个月回来几天看看我和妈。
母亲身体不好,辞掉了工作,在老家照顾我。
大概是因为人死了的原因,那些早已被遗忘了的刚出生时的记忆,此刻又回到了我的身体中。
显得清晰无比。
生产的时候,我脐带缠绕,呼吸困难,做了剖宫产,联合其他科室会诊,才把我生了下来。
母亲抱着我,像看一个瓷白的娃娃。
她对姥姥说:「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女儿健健康康地长大。」
于是我被取名叫作陈愿。
寄托了母亲这个最朴素最简单的心愿。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个愿望,开始变质的呢?
我一点一点长大,开始识字读书。
于是母亲的心愿变成了——
「你要默写出二十六个英文字母。」
「你要背过唐诗三百首。」
「你要写出一篇满分的优秀作文。」
你看,就算是千百年来世人讴歌的伟大母爱。
也依然是贪婪的,膨胀的,总是张扬着欲望的——「我的孩子啊,怎么能够比别人家的差。」
时间一晃,过了几个月。
母亲几乎和原来的亲戚朋友断了联系。
她一个人住在老家的这栋老房子里,过着单调寂寞的日子。
白天,她会去镇上买菜。
到了晚上,就一个人窝在卧室里,找出我小时候留在老家的那些东西,翻捡着看一看。
一个平常的周末,大门那边突然传来了砰砰敲门的声音。
母亲一开始没反应过来。
敲门声持续不断,母亲才像是回过了神,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她把门打开。
外面站着的是我的大姨和表姐。
表姐怀里捧着一个袋子,袋子里面装了一个金属制的盒子。
大姨边往里面走边说:「事情来龙去脉我听婧说了。愿愿的骨灰我帮你带回来了,咱说落叶归根,找个日子,去把孩子安葬了吧。」
母亲小心翼翼地从表姐手里接过我。
放到客厅前的架子上。
而大姨和表姐坐下后,也带来了一些新的消息。
我的父亲最近几乎不回家住,而是和一个离异的中年女人走得很近。
对方是母亲和大姨共同的朋友,以前就和父亲见过,常常来我们家,和大家一起吃饭。
大姨说:「这么快两个人就在一起,肯定是早就有苗头了,只不过我们没有发现。」
母亲叹了口气:「随他吧,我也下定决心离婚了。」
表姐握住母亲的手。
语气坚定地劝慰:「二姨,现在还是你们婚姻的存续期,这是婚内出轨,我可以帮忙找相熟的律师朋友搜集证据,让过错方在财产分割上捞不到半点好处。」
母亲没说话。
半晌,摇了摇头:「不用,就普通离婚就行。我现在要钱,也没什么用。」
这个世界原本就是这样。
什么恶有恶报、因果循环,现实终究不能像爽文那样发展。
只是我突然觉得,母亲其实什么都不在乎了。
表姐今年大学毕业,秋招和春招都很顺利,最后成功签约了一家待遇丰厚的外企。
大姨退休了半年,前不久又被原来的学校返聘回去教学,站在讲台上解答年轻学生的问题,每天忙碌充实。
那些曾经和母亲频繁走动的好姐妹,在母亲搬回老家后,也没有一个再来打电话问过母亲近况的。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
时间如长河,不可能一直停留在我死去的那一天。
可是只有母亲。
好像一直停留在原点。
8
大姨和表姐还有自己的事情,她们没有留在老家过夜。
大清早,母亲抱着表姐带来的金属盒子,来到了后山上。
我跟在后面,好奇地观察着这个小小的盒子。
原来人死后,就浓缩在这么一个狭窄的空间里。
完成整个人生的盖棺定论。
村里的人大多去了城里,留下来的人许多和母亲并不熟。
母亲一个人带着简易的锄头,在一株海棠树下为我挖了一个不大的坑。
按理说,我应该是随父亲葬回他的老家。
可是父亲很早就离乡出来工作,多少年来从没回过老家,和那边的人已经断了联系。
再加上,我人生的最初几年,也是在这里长大。
我的根,好像就是在这个村庄。
母亲把我的骨灰盒埋进地里,撒上泥土,形成一个小小的土丘。
她背靠着海棠树,安静地坐着。
「喂,这不是汪家老二吗?」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女人从山道那一头走了过来,她挎着一个布包袱,远远地冲着母亲打招呼。
我小的时候见过她。
她没有父母,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母亲生下我不久,她也生了一个儿子,可惜儿子夭折了。丈夫赌博酗酒,成日打她,后来跟一个女人跑了。
村里有些人可怜她,就给她些饭吃。
有些人背地里面爱嚼舌根,说她命不好,「天煞孤星」。
而她仿佛从不曾将这些话放在心上。
她常说:「人再苦,能苦到哪里去。世界上总还有活得比自己更累的人嘛。」
可能因为我和她死去的儿子差不多大,她喜欢过来看我。
穷,所以不能像其他邻居亲戚一样带些糖果玩具过来。不过她手巧,总会拿纸片折一些小人和动物,路边的花草树枝在她的手指下,也可以变出有趣的样子。
她现在年纪大了,还留在村子里。
看到母亲,她加快了脚步。
「你一个人回来的?女娃没陪着你?」她没注意到母亲身后的那个小土丘,或者即使看到了,也不会往那方面想,「算算岁数,该考大学了吧?」
母亲抽了抽鼻子,没说话。
「愿愿可是一个好孩子,」她拍了拍母亲的手,「我记得,她想当一个画家来着呢。」
母亲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她没想到,怎么好像所有人都了解我,只有自己这个当妈的,对我如此陌生。
女人嗓门大,回忆着过去:「愿愿打小就可喜欢画画了。我记得我去看她,她在一张卡纸上拿彩笔涂来涂去,我说你这是画的什么东西?她说,她是在画妈妈。」
「画你坐在窗台旁边织毛衣呢。我就问,陈愿,你以后长大了想做什么,许个愿吧。她说,我想当一个画家,画妈妈。」
小孩子不懂金钱,不懂成功,不懂要做第一名,要做人上人。
那时候只知道依赖自己的母亲。
母亲的愿望是让女儿平安长大。
女儿的愿望是有朝一日,画出最美的妈妈。
妈妈,我们的羁绊,一直一直都是这样的深啊。
9
女人走后,母亲捂着脸。
她原本小声的啜泣转变为放声大哭。
眼泪不停地从她脸颊旁滑落,砸到土里。
我死后,她的情绪一直隐忍克制,直到这一刻,她好像终于打开了开关,把所有懊悔、痛苦、悲伤与内疚全部释放了出来。
「愿愿,对不起。」她一边用手背抹着眼泪,一边哽咽着诉说,「你一定很恨我吧,恨我为什么给你这么大的压力,恨我一点都不理解你。」
「妈现在知道,我错了。如果能重来一次,妈一定不再逼你。」
恨吗?
也许有过。
在无数次的深夜惊醒,无数次的为一道错题内疚自责,无数次的在年级排名压力下崩溃的过程中。
也许我恨过你,恨你为什么要生下我。
甚至恨你为什么只生了我一个。
我想死的念头并不是只有两次,还有许多许多次,在临界点的那一刻,我想到了你。
我是独生女啊,我要是死了,你怎么办?
但是现在,我想要和这个世界和解了。
我想要原谅你。
我不想再背负任何的怨恨和痛苦。
我想要抱一抱母亲,可是没有实感的躯体只能虚虚浮浮地搭在她的身上。
凉风吹过身体。
海棠花瓣穿越我的手指,落在母亲的肩头。
我预感到,我要消失了。
离开母亲所在的这个世界。
随下一阵山间吹来的风,飞往未知的远方。
母亲感知到了什么。
她站起来,眼眶上还挂着泪,喃喃道:「愿愿,你要走了吗?」
「我要走了,妈。」
母亲转身,慢慢地沿着山路向下走。
这次,我的灵魂没有跟上去。
她的背影孤孤单单的,留给我最后一句话:「如果有来生,做一个快乐的孩子吧。」备案号:YXX1JOK46GDfxZBQ2KPcn9n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