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同归

出自专栏《告别我的恋人们》

我妈闺蜜的儿子被拐后成了病娇。

到我家的第一晚,他百般讨好我:「你买了我,我是你的。」

后来我推开了他,他红着眼把我锁进浴室:「关到你承认爱我为止。」

1

第一次出任务,我遇见了周祈安。

他被粗砺的麻绳绑在十字架上,浑身脏兮兮,像在猪圈里滚过,手腕处的红肿勒痕刺眼。

我的视线多停留了几秒,不期对上周祈安的一双眼。

看见我,那双眼睛噌地亮了。

我离他不远,轻易分辨出他的口型。

他说的是:「姐姐……」

我的眉心跳了跳。

是的。

不仅他认识我,我也认识他。

七年前,我十八岁,高考结束的那个晚上。

我们全家报名了去云南的跟团游。

同行的还有我妈的闺蜜,王姨一家。

周祈安,就是王姨的儿子。

我到现在都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模样。

他局促地站在我房间门口,耳尖通红。

「姐姐好。」

我刚洗完澡,一边擦头发,一边好笑地望着他。

他见到我,喉结滚了滚,好像很渴。

「我……我去买水,你要不要?」

可没想到,周祈安一去不复返。

便利店门口滚落了两瓶橘子味的气泡水。

警方翻遍周围所有的监控,发现是一辆套牌车带走了他。

近几年拐卖案猖獗,他们查不出头绪。

台上,周祈安的视线炙热得让人心颤。

我别过视线,端起高脚杯,抿了一口红酒。

拍卖正式开始。

不到五分钟,一些大佬已经竞价到了二十万。

我伸手按了按耳朵里的监听器:「行动。」

耳返那头传来季澄清冷的声音:「准备!」

原本我只需要静观其变,可周祈安死死盯着我,眼睛里的光黯淡下去。

他似乎以为我会冷眼旁观。

鬼使神差般,我慢慢举起了小牌子。

「一百万。」

我到底还是愧疚的。

如果不是为了去买水,他也不会被拐。

台下的人开始窃窃私语:

「这长得好看的人,就是值钱。」

「陪一晚而已,至于开出一百万的天价?」

「不是,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她,哪条道上的?」

掏出卡的时候,场子里的所有人都是震惊的。

包括周祈安。

会场的大门被破开,整艘游艇都被警方包围。

这个暗无天日的人口贩卖场所,终于得见一缕天光。

台上的周祈安愣在原地,看着台下的人接连被戴上手铐,身子竟有些微微的颤抖。

这害怕的模样,让我顿生恻隐之心。

我走过去,替他松了绑。

「你自由了。」

他浑身卸了力气,靠在我肩上,低低地笑:

「姐姐。」

「终于,见到你了。」

2

回去的路上,周祈安蜷缩在后排角落,睡着了。

我盯着车窗外徐徐后退的树木发呆。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一回头,是季澄。

他看了一眼周祈安,压低声音问:「认识?」

「嗯,算是弟弟。」我想了想,还是承认了。

周祈安比我小五岁,从年龄上来说,确实是弟弟。

季澄又问:「通知他的家人了吗?」

我一时无言。

我该怎么告诉周祈安。

在他失踪后的第三年,他的妈妈没了生的斗志,从楼顶一跃而下。

在他失踪后的第五年,他的爸爸没日没夜酗酒,过马路时被一辆大卡车碾过。

我该怎么说?

太痛了,我不敢说。

于是,我做了一个决定。

收养周祈安。

没有亲人没关系,我来当他的亲人。

「不用,我是他姐姐,一会他跟我回家。」

「林南南!」季澄清冷的眉间染上几分不悦,「又不是亲姐弟,你一个女孩子,跟他住一起算怎么回事?」

认识这么多年,他很少这么失态,我呆了几秒,没反应过来。

气氛骤然尴尬。

「姐姐。」

后排熟睡的周祈安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一副睡觉被吵醒的样子。

「到了吗?」

我探身过去摸了摸他的头:「快了。」

下车的时候,我装作没看见季澄面色铁青的脸。

毕竟,弟弟那么可怜,又那么乖。

照顾他一段时间怎么了?

回到家,周祈安就说自己身上脏,怕弄脏我的家,径直去了浴室洗澡。

我还没来得及给他准备换洗衣物,手机开始响个不停。

全是季澄发来的消息:

「我这边有空房间,你弟弟可以过来住。」

「晚上我接你们一起吃饭,你放心把他交给我。」

「林南南,回我。」

不是我不想回复。

是我现在没办法回。

因为周祈安洗澡速度跟火箭似的,我抬眸就见他从浴室里出来,发梢还在滴水。

我慌了,不知道该看哪里。

「姐姐。」

我努力保持镇静:「怎么了?」

周祈安不紧不慢地靠近我,声线喑哑干涩:

「你买了我,我是你的。」

......

3

他看向我的时候,眼神纯净又清澈,不带丝毫欲色。

我愣了两秒。

他以为我们之间是买卖关系,所以才这么不遗余力地讨好我?

不行,我得纠正他的错误观念。

「我买你不是为了这个。不对,准确地说,我也没花钱,那笔钱又回到了我卡里,所以……」

周祈安嗯了一声:「所以什么?」

「所以——」我深吸一口气,「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把我当成家人。」

我小心翼翼观察他的神色,内心忐忑却又期待他的回应。

周祈安重复了一遍:「家人?」

然后他陷入长时间的沉默,面无表情,漆黑的眼底却有情绪翻涌,复杂又难懂。

良久,他扯了扯唇角:「我早就没有家人了。」

我怔住了。

其实我早该料到的,周祈安这么聪明,怎么可能猜不到父母已经不在了。

如果在的话,第一时间来接他回家的人,不会是我。

想到这,我鼻子发酸,想给他一个安慰性质的拥抱。

周祈安似乎会错了意,低头吻下来......

门在此时被撞开。

一道清冷的声线撞入我耳中:

「林南南,为什么不回消息?」

我开始头皮发麻。

季澄愣在原地,眼尾渐渐泛红,几秒后冲过来拉开周祈安,声线崩得厉害:

「她是你姐姐,你怎么——」

周祈安甩开他的手,冷冷打断:「下次记得敲门。」

敲门?还有下次?

季澄一记拳头砸了过去。

周祈安没躲,唇边一抹妖冶的红,衬得他本就白皙的皮肤更甚。

他抬手拭去唇边的血渍,挑衅一笑。

季澄被激怒,再次扬起拳头。

眼见事态发展越来越不可控,我连忙推着季澄出了房间。

刚在客厅站定,手腕蓦地被攥住。

下一秒他的问话,让我愣住了:

「他以前……也对你这样?」

当然不是。

以前的周祈安,和我说两句话就脸红。

现在变成……

我跟他说两句话就脸红。

4

接下来的一顿饭,吃得有些尴尬。

中途我有些渴,周祈安起身去买了两瓶橘子味的气泡水。

一瓶开了盖递给我,另一瓶没有递给季澄的意思。

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不好意思,最后两瓶。」我回头看了一眼饮料柜。

有的人睁着眼睛也能说瞎话。

季澄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毫不在意地挑了挑眉,声线是一贯的清悦:

「林南南,你胃不好,别喝凉的。」

说完,他抽走我手里的橘子汽水,换给我一杯滚烫的热水。

我盯着汽水瓶发怔,思绪也随之飘远。

其实周祈安失踪后,我曾经鬼使神差般去过他的学校。

小卖部的老板是个自来熟,他看了一眼我刚买的橘子汽水,笑着搭讪:

「以前有个男孩也爱喝,每个月进货似的搬走几箱。」

我没接茬,付完钱准备离开,他自顾自继续说:

「听他说,有个姐姐喜欢,备考又特别忙,他就买了给她送去,省得她跑上跑下。」

准备离开的脚步顿住,我整个人愣在原地。

高考前的最后两个月,我的课桌里经常会出现来路不明的橘子汽水。

我不知道是谁送的,也不敢喝,全丢进了垃圾桶。

现在想来,我丢掉的,可能不仅仅是汽水。

「您还记得他姓什么吗?」其实刚问完,我就后悔了。

林南南,你在想什么?

或许只是一个巧合罢了。

「记得啊,姓周。」

那天本是个阴天,我的眼睛却被日光刺得发酸。

「姐姐换口味了啊……」

周祈安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将我混沌的思绪拉回。

我硬着头皮解释:

「也没换,就是天气太冷,你也别喝凉的了。」

说完,我也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其实我是想告诉他,汽水也好,热水也罢,都过去了。

我们都要向前看。

周祈安没接,反倒拧开汽水盖,仰头喝了一大口。

他盯了我一眼:「我口味没变。」

撂下这句话后,他起身就走。

我也不吃了,就去追他。

大晚上的,他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里,容易迷路,我不希望他再出事。

季澄也起身,想帮我一起找他。

我拒绝了。

毕竟我做了收养的决定,就要履行监护的义务。

不能每次都靠别人帮忙。

多亏警队的体能训练,让我跑了三公里后还能面不改色。

绕过几条街,我终于追上了他。

我拉住他的衣角问他怎么了。

他站在原地,抬手压低被风吹起的帽檐。

「没事。」他绕过我,继续往前走。

按这个情况来说,没事就是有事。

「你走慢点,等等我呀。」

我追上去,没走几步,胃里突然一阵绞痛。

疼得我蹲在地上。

泪眼朦胧间我抬眸看他,这小子仗着自己身高腿长,已经绕过路口。

身影快要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消失了。

我撑着墙壁站起身,想继续去追他。

眼前忽然一黑。

一道颀长的影子落下。

本该消失的人又回来了。

「不要汽水,热水不管用?」他叹了一口气。

「不是,刚刚吃太辣了。」我疼得五官都扭曲了。

深秋的风里染上几分凉意,我没穿外套,加上身体不舒服,不免吸了吸鼻子。

空气静得可怕。

长时间的沉默让我怀疑他已经走了。

可是。

身子忽然一轻,撞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回家,还是去医院?」

5

我选了回家,家里有药,比医院更近。

我缩在周祈安怀里,这才发现他体型单薄,身上都没什么肉,好瘦好瘦。

我不算重,一米六五,九十斤。

可他抱我的时候,手背凸出好多斑驳的青筋,似乎很吃力。

回到家,我盯着他冲泡药剂的背影发呆。

这么多年没见,他在我不知道的角落里,独自长成了参天大树。

这个过程,一定很辛苦。

我很想问他这七年发生了什么?

话到嘴边,又怕唐突,生生咽了回去。

茶几上的手机开始震动。

季澄又清又冷的声线落于我耳畔:

「林南南,到家了吗?」

「刚到。」

「人找到了?」

「嗯。」我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回来的路上他挺乖的。」

电话那头停顿了五秒:「好,有事打给我,我不关机。」

挂断电话后,我一抬头,就看见周祈安冲好了药,正倚在门边看我。

他把杯子递给我,很随意地问:「你和他,什么关系?」

胃痛时候的我,脑子都是晕的,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师兄啊,他在队里挺照顾我的。」

话落,是死一般的寂静。

他静静立在一旁,漆黑的眼底宛若无人的深海,难以捉摸。

然后,他回了自己房间,关门声很大。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是不是哪里说错话了?

喝完药,胃舒服了些。

房间内开了地暖,温暖干燥的室内,困意很快来袭。

我睡眠浅,这是在队里值夜班时留下的习惯。

今夜似乎有些不同,脑袋昏昏沉沉,感觉自己流连梦中。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抚过我的脸颊。

我很想睁开眼睛,可是眼前好像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

一片漆黑。

陌生的触感带来未知的恐惧。

我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恍惚间,有人在我耳边问:

「喜欢乖的?」

我说不出话,就像鬼压床一样,连手指都无法动弹。

下巴被一股力道钳制,上抬下放,我点了点头。

那人满意地笑了。

「那离其他男人远一点,嗯?」

故技重施,我再次被迫点头。

得到我的允诺后,那只手慢慢撤离,像打了胜仗的将军,不屑再攻占领土。

一道惊雷劈下。

我骤然惊醒,浑身说不出的难受,睡衣也早就汗湿了,黏在皮肤上。

窗外暴雨如注。

对面房间的灯亮了。

周祈安穿了件黑色睡衣,睡眼惺忪地走出来,看见大汗淋漓的我,有些微的惊讶。

「姐姐做噩梦了?」

我顾不上回答,喉咙干涩发疼,踉跄着跑出房间喝水。

桌上喝剩的水没了,冰箱里凭空多出几罐橘子汽水。

我仰头喝了好几口,心情才平复了些。

周祈安似乎翘了翘唇角:「凉,慢点喝。」

说完,他去浴室拿了条干毛巾,极有耐心地替我擦汗。

不知是不是蹭到了的缘故,我发现他的掌心也是湿漉漉的。

黑色睡衣似乎也沾上了我的香水味。

似有若无的柑橘罗勒。

「梦见什么了?」周祈安一边擦,一边轻声问,「怎么出这么多汗?」

我轻声说:「没什么,噩梦而已。」

他似乎来了兴趣,眼底笑意只增不减:「什么噩梦?」

见我不说话,他微微俯身,凑到我耳边,声音压得更低:

「到底是什么让姐姐这么害怕?」

低沉的嗓音仿佛拥有蛊惑人心的能力。

我的脸有点烫,往后退了一步,想跟他保持正常距离。

可是。

我退一步,他进两步。

似乎跟我杠上了。

我推开他,努力保持清醒。

「你回去睡吧,我没事了。」

昏黄灯光洒落,他琥珀色的瞳孔微微眯起,笑意缱绻,看起来乖巧又无辜。

「那我出去了?」

我点头,擦肩而过时,听见他微不可察地说了句:

「姐姐,好梦。」

6

不知是不是那句「好梦」生了效,后半夜我真的没有再做噩梦。

第二日清晨,我是被客厅里的寒暄声吵醒的。

我妈拉着周祈安的手,哭得泣不成声:

「好孩子,你受苦了。」

我爸不善言辞,默默给周祈安夹菜添粥。

油条、煎鸡蛋、红枣糕、锅贴、葱油饼、小笼包……

堆得跟小山似的。

我洗漱完看到这一幕,眼眶有些酸涩。

他确实太瘦了,得多吃点。

周祈安的头垂得很低,整张脸几乎要埋进碗里,似乎很不适应这种家庭氛围。

我明白。

对于一个刚刚开始适应正常生活的人来说,过度的热情也是一种负担。

「爸,你别夹这么多,他只有一个胃。」

我爸这个憨憨,被我一提醒,也发觉了周祈安的不自在。

「啊对对,小周你喜欢吃什么自己夹,不喜欢的挑出来给我们。」

周祈安终于把脸抬起来,轻轻点了点头。

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吃,我有点着急,偷偷给他发消息:

「有什么不想吃的,打字告诉我好了。」

周祈安瞥了一眼屏幕,只回了两个字:

「煎蛋……」

我二话不说,立刻夹走他碗里的煎鸡蛋。

没过两分钟,他又发新消息过来。

周:「没说完。」

我:「?」

周:「煎蛋……我咬过了。」

周:「其他都可以夹走。」

正在吃煎蛋的我,差点呛死。

他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可他的眼睛澄澈又无辜,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套路的人。

一定是我的错觉。

吃完饭,我妈把周家留下来的遗产,悉数转交给周祈安。

周祈安表情淡淡的,捧着旧物回了自己房间。

我有点不放心,跟了进去。

他缩在幽暗的角落里,正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那是——他八岁时拍的全家福。

现在,照片上只剩他一个人。

我蹲在他旁边,摸了摸他的头:

「别难过,你还有我们。」

「我们会一直爱着你,陪着你。」

语言太过苍白,我没奢望他会回应我。

可是。

他突然抬起了头:「姐姐也会爱我?」

我郑重点头。

我会爱他,一如爱自己的亲人。

幽深空洞的眼睛里有光闪过,稍纵即逝。

我把它归为错觉。

爸妈没有待几天就回了老宅,家里又只剩下我和周祈安。

浴室里传来水声,淅淅沥沥的。

他在洗澡。

我发现,他似乎特别喜欢洗澡,一天会洗好几次。

比我一个女生还要爱干净。

胡思乱想间,手机进来几条消息。

季澄:「拐卖案明天正式提审。」

季澄:「把周祈安带来。」

季澄:「他在那里七年,应该知道不少。」

看着这些文字,我陷入了纠结。

于公,我确实希望周祈安能给警方提供一些线索。

于私,我却希望他能尽快忘掉那段时光。

可我们需要线索。

拯救了一个周祈安,还有千千万万个王祈安、李祈安。

他们还在某个地方翘首以盼,盼望重获新生。

我捏着手机,思忖片刻,最终还是回了个「好」。

刚按下发送键,眼前一道阴影落下。

「要去警局?」

周祈安的视线落在我的手机屏幕上。

我察觉到他周身的低气压,想跟他好好聊聊。

「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们其实可以再商量……」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姐姐不是已经替我做好决定了?」

说完,又只留给我一个背影。

这一次的关门声更大。

我知道,他在抗议。

可是,周祈安。

我真的很想知道。

这七年里,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到底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告诉我的呢?

7

当晚,我破天荒地失眠了。

我跑去厨房喝了很多水,水甜津津的,却无法抚平我内心的烦闷。

墙壁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听久了似乎有催眠效果。

我慢慢进入了梦乡。

刚睡着没多久,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又出现了。

不同于上次的兴味盎然,这一次他明显情绪低落。

「你就是这样爱我的啊……」

悲哀的语调灌入耳中,流过血液砸入心底。

我蓦然惊醒。

月光皎洁,于昏暗室内频频流转,明明空无一人。

我却下意识地看向周祈安的房间。

灯是黑的。

应该不是他。

第二天,周祈安仍然戴着帽子,帽檐下压,遮住了脸。

我发现他只要一出门,就会戴上帽子。

可能是不愿意见陌生人吧。

下车时,一阵秋风刮过,我的裙角被吹起来。

他眼疾手快地替我按住,自己的帽子却被风吹走。

「算了,别去捡了。」我说。

眼看帽子越吹越远,他无奈点了点头。

或许是觉得冷,他又快速把脸缩进了高领毛衣里。

过马路的时候,有一辆黑色面包车路过,差点撞上我们。

周祈安立刻侧身护住我:「姐姐,小心。」

这么一波三折,终于抵达了警局。

周祈安被单独带进一间谈话室。

作为监护人,按照规定,我理应避嫌。

我等在走廊里,隔壁审讯室忽然传出季澄的声音:

「漏网之鱼在哪?」

休假这些天,我也听说了。

那天跑了一个拐卖头子,连带其他盘踞地的受害者们,都一并被转移。

警方围剿时扑了个空。

「问你话呢,漏网之鱼在哪?」

回应季澄的是一声嗤笑。

「贩卖人口赚黑心钱,好笑吗?」

「季警官也想赚钱?」

「嘭——」拍案声震耳欲聋。

门一开,我和季澄四目相对。

见门口的是我,他紧皱的眉头松了松,毫不客气地接过我手里的一次性水杯。

咕咚咕咚往下灌。

「不介意吧?」他看起来被气得不轻,我不敢说介意。

「……不介意。」而且你喝都喝了,我介意也没用。

局里的同事们路过,见到这一幕,开始打趣:

「季队,你不是有洁癖吗?」

「怎么到南南面前,就百无禁忌?」

季澄维持一贯的清冷人设,淡淡瞥他们一眼,没有理会。

可我分明看见他颈间浮现出一抹可疑的红晕。

我躲去了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发现周祈安正站在屏风后等我。

那张奶乖奶乖的俊脸板了起来,像变了个人似的。

我以为他还在为昨晚的事闹脾气,只好哄着他:

「结束了怎么不给我电话呀?都说什么了?」

他没回答,沉着脸将我推进储物间。

咔哒一声。

门被反锁。

我被这一系列操作弄得一脸懵。

「我们聊天……需要锁门吗?」

他还是不说话,细长的指尖钳住我的下巴。

我的大脑顷刻间一片空白。

这触感居然异常熟悉。

「为什么要让他喝你的水?」

我有点心慌,几乎是下意识地解释:

「我没有喝过的,只是拿在手里——」

我解释,他不听。

「我不管,我也要喝。」

他疯了吗?这里哪有水。

「那先出去,我去给你买——」

他眯了眯眼睛,目光危险地盯着我微张的唇:

「不,现在就要。」

我扬起手掌,想把他打晕,拖去医院检查一下脑子。

结果他居然动作轻巧地避开了,还反手绑住我。

用储物间里的......绳子。

挣扎的时候,我听见他冷笑了一声:

「姐姐不是喜欢乖的吗?」

「我都这么乖了。」

「为什么不离其他男人远一点?」

轰隆!

脑袋差点炸裂。

我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那不是梦……是你?」

他迎上我的视线,毫不避讳地承认了。

掺了药粉的水,是甜的。

被睡衣蒙住的眼睛,当然是一片漆黑。

他身上似有若无的橘调香水,还有掌心的湿汗。

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梦。

从前的单纯少年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危险又擅长伪装的男人。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外面走廊传来同事们的交谈声,还有季澄急切的询问声:

「有人看见林南南了吗?」

「没看见啊。」

我的嘴被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8

夕阳的余晖漫进逼仄的房间,在地上拉出两道悠长的影子。

一道是倚在墙边的周祈安。

另一道。

是动弹不得的我。

「姐姐,记牢了吗?」

他指的是,两个小时前。

我被逼着,说了快两百遍的「远离季澄」。

中间还穿插说了五百二十三遍的「周祈安贴贴」。

说得我口干舌燥,嗓子都要冒烟了。

但凡我停下来,他就威胁说想要喝水。

我绝望地闭了闭眼,第一次感受到男女力量的悬殊。

见我不再反抗,他像驯服猎物的猎手,松懈下来。

而我瞬间睁开眼睛,反手给了他一个肘击。

肉体撞到墙壁后发出的闷响,在寂寥的夜色里显得尤为清晰。

好像还有肋骨折断的声音。

「看来惩罚还不够啊……」

夜色暗涌,他一步一步朝我走来,紧蹙的眉像两座高耸山峰。

被困其中的飞鸟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逃脱。

我知道,我激怒了他。

即将迎来报复。

果然,唇上一凉,有一颗糖滑进了我嘴里。

视线开始模糊。

他俯身凑了凑,语气恶劣:

「坏姐姐……」

「把你锁起来,好不好?」

没过几分钟,我开始浑身没劲,四肢瘫软,连话也说不出。

这些违禁药品,他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

星垂平野,长街树梢上的鸟儿吱呀飞过,划破宁静的长空。

窗外似乎有汽笛声,然后是杂乱的脚步声。

「周哥,你为什么总是戴着帽子?」

「如果不是那阵风,我都认不出是你。」

周哥,是指周祈安吗?

他没有回应。

可是我能感觉到一双手正稳稳托着我,翻过窗台,然后进入一个温暖的空间。

一路颠簸。

没安静几秒,耳边再次传来纷杂的各路声音:

「周哥,你真要带这女人回去?」

「她上次混进来,可把我们害惨了。」

「而且要是被老大知道,不得扒了你的皮?」

「上回你自作主张把自己卖了的事,老大可还没消气呢。」

在一片吵吵嚷嚷的讨论声中,一道熟悉的声音回荡在空气里。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再多嘴,滚下去。」

周围瞬间安静。

老大?

自作主张把自己卖了?

所以,那天的重逢并不是巧合。

而是蓄谋已久。

周祈安,不是受害者。

而是拐卖团伙中的一员。

不,更准确地说,是他被同化了。

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我的心底滋生出无边寒意。

原来。

这才是他对过去闭口不谈的真正原因。

9

不知过了多久,药效终于褪去。

睁开眼,是一间陌生的浴室。

我躺在浴缸里,手腕上缠着金色的细链子,稍微一动就叮当作响。

链子很长,但不足以支撑我走到门边,更别说碰到门把手。

除此以外,脚腕处还有一副电子镣铐,三道密码锁。

除非把脚剁了,不然根本无法逃脱。

我靠在墙上,内心的绝望无力感再次席卷而来。

门把手被拧开。

周祈安走进来,轻轻勾了勾垂落地上的链条,将我拽过去:

「姐姐,墙上凉。」

见到他,我火冒三丈:

「别叫我姐姐,你们在车上说的我都听见了。」

想起那段时间为了照顾他的情绪,我对他的过去连问都不敢问。

我就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听见了?」

话落,他静静地看了我很久,忽然勾了勾唇角:

「这就难办了……」

当晚,他变着法地「惩罚」我。

我在这方面敌不过他,就从别处下狠手。

断掉的肋骨刚有愈合的趋势,又被我狠狠踹上一脚。

他松开我,皱眉捂着胸口,语气仿佛很无奈:

「姐姐,再来几下,我就升天了。」

我突然笑了,送给他四个字:

「喜闻乐见。」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缓缓笑开,眼角眉梢全是泛泛温情:

「姐姐……笑得真好看。」

我一下子收住,转过脸去不再看他。

天刚蒙蒙亮,寨子外面突然闹出很大的动静。

「男的丢去猪圈干活。」

「女的拉进地下室……」

看来,这群人贩子又聚在一起,重操旧业了。

浴室的门被敲响,与此同时还响起一道稚嫩的男声:

「周哥。」

「老大快回来了。」

「她让你去房间等着。」

我躺在浴缸里装睡,周祈安摸了摸我的脸,起身走了出去。

他走后,外面撕心裂肺的叫喊声还在继续。

男人的闷哼声、女人的尖叫声,还有孩子的哭声。

此起彼伏。

多听一秒,拳头就紧一分。

几个小时后,门被一脚踹开。

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周祈安单手抵住门框,衬衫扣子一粒没扣,前胸全是密密麻麻的鞭痕,雪白的绷带被鲜血染成了嫣红。

他穿着黑色,走近了我才发现他衣服上也沾满了血。

我皱了皱眉,朝他伸出手:

「过来,我看看。」

他的眼底划过一抹讶异,似乎没料到我会主动关心他。

涂药的时候,他默不作声地盯着我,我也任由他看。

他突然伸手攥住我的手腕:

「姐姐……是爱上我了吗?」

我手上的动作没停,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视线:

「受这么重的伤,发生什么了?」

「没事,你别管。」他不愿意告诉我。

我第一次冲他发了脾气:

「我不管你谁管你?你就这么喜欢这里?」

「为什么不离开,我们可以开始新生活不是吗?」

他静静看了我一会,发出一声了然的嗤笑:

「我说姐姐今天怎么这么反常,原来在这等着我呢?」

他抬起手,我以为他又要扯我的链子,下意识往后躲。

他却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单手点燃,白色的烟雾在黑暗中缭绕。

他的脸被雾遮住,我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姐姐说什么呢?」

「这里才是我的生活啊。」

「现在你也陪着我,我为什么要走?」

我的心狠狠颤了颤。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抽烟,我竟一点也不知道。

他又坐了一会儿,见我不再搭理他,便起身要走。

我压住内心的酸涩,拉住他薄薄的衣角,放低了姿态:

「你还要关我多久?」

闻言,他慢慢转过身,漆黑的眼眸定定看着我:

「关到——」

「你承认爱我为止。」

10

「那就关一辈子吧。」

我躺回浴缸,闭上眼睛不再看他:「因为——」

「我永远也不可能爱上这样的你。」

脚步声停在门口,连带着门把转动的声音都没了。

耳边一片寂静。

仿佛连呼吸都停顿了。

接下来三天,我绝食了。

周祈安送来的饭菜,我看都没看一眼,直接倒进垃圾桶。

我以为他会慢慢妥协。

结果,他不亲自送了,找了个小孩来给我送。

我不忍心对孩子发脾气,接过后放在地上,准备等他走后再倒进垃圾桶。

但小孩并不打算走,他就坐在地上盯着我吃饭。

「姐,吃一口吧,不然周哥要生气。」

我抬眸仔细看了他一眼,十三四岁的年纪,还处于变声期,蓬头垢面的,身上也破破烂烂。

我突然觉得,他应该会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小孩应该不知道我是警察,还怯生生地朝我笑。

在我有意无意的试探下,他很快将自己的身世吐了个干净。

他说他叫黄毛。

在旅游途中被拐卖,他们把他关进后备厢里,整整三天没有管他。

抵达寨子后,他又被人丢进猪圈。

每天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

他说,在这里人是不配有自尊的。

谁敢有自尊,那命就没了。

三餐只给两口米糊糊,想要吃饱?

那得去猪圈跟猪抢饭吃。

他们老大,是个中年女人,叫梅姨。

生了一张最刻薄的脸,却唯独对他和颜悦色。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不久后,他打扫完猪圈,被几个壮汉拎进梅姨的房间。

明明房间内开着暖气,他还是控制不住地发抖。

电视里循环播放一段视频。

他别过脸,不想看。

梅姨走出来,笑着问他,学会了吗?

他憋红了脸,就是不吭声。

有个壮汉直接按住他的头,上抬下放。

他被迫屈辱地点了头。

梅姨满意一笑,拍了拍手,隔壁雅间走出来几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

被逼到绝境时,他突然看见茶几上的果盘里,有一把水果刀。

那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猛地推开他们,扑了过去。

刀子扎进自己大腿的那一瞬间,买主们都吓坏了。

他挨了一晚上毒打。

愣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直到嘴里蔓延出浓重的血腥味。

奄奄一息时,他又被人丢回猪圈。

将近四十度的高温天气,伤口流脓,他几乎要疼死过去。

他好几次都想,不然一头撞死算了,这么活着算什么?

死了就解脱了。

可是下一秒,爸爸妈妈的脸又浮现在眼前。

不能就这么死啊。

他得活下去。

活着。

才有机会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这种日子周而复始过了三年。

大腿处的捅伤越来越多,疤痕足足围了一圈。

终于,他等来一个时机。

梅姨被警方围追堵截,生意被迫从北方转向南方,而南方的市场她并不熟悉。

寨子里的货如果卖不出去,就等同于损失一大笔钱。

梅姨脾气暴躁,又是出了名的冷血狠辣。

赚不到钱,她连两口米糊都不愿意给,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饿死。

山里偏僻,人迹罕至,几乎与世隔绝,警察没有一次查到过。

他也饿,饿得出了幻觉。

想起八岁那年的团圆夜,爸爸坐在电视机前陪他看春晚,妈妈从厨房里端出鸡鸭鱼肉。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吃完还拍了一张全家福。

「妈,别给我夹了,我吃不完。」

「我们家宝儿要多吃点才能长成男子汉呀。」

空气里飘来饭菜的香味,他躺在杂草堆里无声地抽泣。

他在想,下一个死的。

会不会是自己?

于是,他挣扎着爬起来,走进了梅姨的房间。

10

在生存面前,道德被他抛之脑后,成为无用的枷锁。

他找到梅姨,帮她做了一个贩卖的网页,偷偷植入暗网,通过区块链输送到各类潜在顾客的手机里。

这样不仅解了燃眉之急,后续的生意也不用发愁。

事成后,梅姨很高兴,问他想要什么奖励。

他说,给我一口饭吃。

梅姨盯着他看了很久,笑出了声,递给他半碗白米饭。

其实他闻得出来。

那碗饭,已经馊了。

但他还是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这一吃,就吃了大半个青春。

说完,黄毛舔了舔起皮的嘴唇,声音也闷闷的:

「姐,是不是很可怜?」

我一直低着头,眼眶涌起一股湿热,狠狠砸向冰凉的地面。

他还这么小,就受了这么多的苦。

而那个年纪的我又在做什么呢?

我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学习。

下了课去公立食堂吃免费的、色香味俱全的饭菜。

在他抢着去吃猪食的时候,我把不爱吃的青菜挑出来扔进垃圾桶里。

每天傍晚放学,爸爸妈妈都准时来接我,路上还会给我买甜丝丝的冰糖葫芦。

而他想要见到自己的爸爸妈妈,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梦乡里。

红绸、鲜花、掌声一路簇拥我的人生。

他在肮脏烘臭的猪圈里扛过一年又一年。

多么强烈又可笑的对比……

所以,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岁月静好。

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多的是人负重前行。

黄毛碰了碰我的胳膊,我抬起头,他忽然冲我咧嘴一笑:

「姐,你不会真觉得我笨吧?」

我警惕地看向他,不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下一刻,他的笑容不见了,稚嫩的声音被刻意压低:

「我刚刚跟你说的,是周哥的七年。」

我愣在原地,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来。

周祈安的七年。

就这么完完整整地暴露在我面前。

脑海里像放电影般闪过一些被我刻意忽略的细节。

比如,他为什么那么爱洗澡。

比如,重逢时他说的那句,我终于见到你了。

又比如,他下意识地将我们的关系,定位成了买卖。

我终于明白。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性格了。

心口一下子堵得厉害。

黄毛盘腿坐在地上,他的身上有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苍老与悲哀。

「姐,我知道你痛恨我们这样的帮凶。」

「但我们……」

「真的只想活下去而已。」

周祈安回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两点。

他开了灯,看见我吃干净的饭盒,满意地勾了勾唇。

「今天没把饭菜倒了?」

「那小孩挺有本事啊。」

我抱住他,他的身子明显僵了一瞬。

像是意识到什么,他后退几步,唇角扬起一抹苦笑:

「姐姐又想故技重施让我放你走?」

「我说过的,除非你承认——」

话至一半,他的视线落向我鲜血淋漓的手腕,眼底近乎疯狂。

「林南南,你疯了!」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叫我姐姐。

我拽住他的衣领,艰难地凑到他耳边:

「如果那天。」

「是我陪你去买水就好了。」

11

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那天晚上,周祈安颤抖着叩响她的房门,是准备表白的。

她的睡裙是纯白色的,笑起来像个天使。

他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精心准备的措辞被忘得一干二净。

姐姐,啊不——

林南南,我是隔壁三中的周祈安。

我喜欢你很久很久很久了。

但是话到嘴边,他又觉得唐突。

第一次见面就说这些,会吓到她的。

他都默默喜欢她那么久了,不差再多个一年半载。

于是他决定,先从买水开始。

等她惊讶地发现他连她的口味都悄悄了解时。

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告诉她。

他有一本厚厚的日记本。

里面每一页都写满了她的名字。

一笔一画,端端正正。

林南南,林南南,林南南……

他写自己名字的时候觉得很枯燥乏味。

但唯独她的名字。

他不厌其烦,写了几万遍。

她是他小心翼翼捧在心尖上的人。

后来,他的人生轨迹永远停留在了十三岁。

他死过一次了。

他选择的生存方式,和她的信仰完全相悖。

如果有一天,他的身份被她发现了。

她会怎么做?

会毫不犹豫地带他去自首认罪吗?

会的。

他太了解她了。

那就把她带走吧,牢牢拴在身边。

没有任何人能来打扰他们。

可是她太懂得怎么拿捏他了。

他毫无办法。

算了,不就是想离开吗?

那就如她所愿吧。

12

醒来后,手腕处缠了厚厚的纱布。

脚腕处的链子和镣铐都已经被打开。

浴室门没关,外面是一间十几平的卧室,有窗户。

可以清晰地看见院子里发生的事。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黄毛形容的那些场面。

太震撼了。

无法用言语形容。

我只能死死扒着窗棂,握紧了拳头。

一墙之隔,传来周祈安低沉喑哑的声音:

「没什么好看的。」

他站在窗外,右手指尖夹了一根烟,那双眼睛毫无波澜,似乎已经司空见惯。

可我知道他在装。

没有人比他更能感同身受。

他抬起头望了望寨子里四四方方的天,吐出几口缭绕的烟圈。

「那几年我爸妈过得好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或许他也不需要我的回答。

「我其实见过他们,在百度地图上。」

「那会儿被盯着做网页,查地址的时候看见他们在发寻人启事。」

他靠在墙上,不停抽着烟,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萎靡颓废的状态。

「这几年,我唯一的信念,就是活着回去见他们。」

「结果……」他自嘲地笑,「那是最后一面。」

我怔住。

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他猛地掐了烟,转过身捂住我的眼睛。

「别看了,你都快哭了。」

我没有哭,却仍感觉到自己的睫毛在颤抖。

我知道,是他的手在抖。

可是我不明白。

周祈安,既然费尽心思逃离了这个痛苦之地。

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那天下午,周祈安又照例去了梅姨的房间。

整个寨子,只有她的房间才有电脑。

黄毛陪我站在窗户前,死死盯着二楼那扇紧闭的房门。

深秋的风掠过树梢,除此以外,别无声响。

寂静得可怕。

第六感告诉我,表面越是风平浪静,内里就越是波涛汹涌。

一股莫名的紧张感席卷全身。

黄毛晃着我的手臂,指了指天空,露出两颗小虎牙:

「姐,你看,是不是快下雨了?」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发现刚刚万里无云的长空一下子飘满了乌云。

入夜,雨倾灌而下。

周祈安回来了,门口的几个监视者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

黄毛一看见他,快步跑过去,就像濒死的鱼看见了海那样兴奋。

周祈安俯身凑在他耳边说了什么,黄毛看了我一眼,守在房间门口。

「你们在打什么哑谜?」我开始有些不安。

周祈安没有回答,一双眼睛深深望向我,忽而伸手抱住我。

等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松开了我。

「一直往南走,下山后西面三公里有一处电话亭。」

我急忙拉住他:「把话说清楚,你放我走,那你自己呢?」

他没有正面回答,拂开我的手,声音有些哽咽:「把小孩带着,他想见奶奶。」

「还有……」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眼底全是决绝,「姐姐,我们殊途,但是同归。」

话落,他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再次上了二楼。

我愣在原地。

黄毛跑进来,一把拉过我,冲进了雨夜。

「姐,快走。」

「周哥得留下拖住他们。」

「等他们醒来就跑不掉了。」

山里没有照明。

被雨冲刷过的山路也更加崎岖。

雨点子打在脸上,视线几近模糊,后面隐约传来奔跑与叫喊声。

「前面——快,别让他们下山!」

脚下一滑,双双滚落山崖前,我下意识护住了黄毛的头。

也不知道又跑了多久,路面终于开始趋于平坦。

眼前出现了一双手。

许久未闻的清冽声音响起:

「林南南,别怕,我来了。」

我几乎快哭出来:「季澄!」

身后的警笛声让人心安。

季澄留下几个人照看我们,就带人冲上了山。

车内,脱下湿淋淋外套的时候,口袋里掉出来一个黑色塑料袋。

我颤抖着手解开。

里面只有一个 U 盘。

「这是什么?」我看向黄毛。

「拐卖名单,还有他们的最终去向。」黄毛声音闷闷的。

我捏紧 U 盘,忽然想起临走前,周祈安抱了抱我。

是他塞进我口袋里的!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们本就是对立面,他是希望我带着证据走出深山。

将他们绳之以法吗?

那他自己呢?

背叛者会受到什么惩罚?

我不敢想。

窗外密集的雨点子砸向地面,发出令人心烦的嗒嗒声。

淹没一行人的脚步。

车窗半开,我似乎听见了季澄恼怒的训斥声:

「周祈安,你是不是有病?」

「我让你去偷名单,你把林南南拐走干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

那个人浑身是血地躺在担架上,雨水冲刷他残破的身体,溅进污糟泥潭里。

可……好像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血水流了一地。

黄毛吸溜着鼻涕,哽咽地将一切和盘托出。

游轮上,周祈安第一眼就认出了我。

那天梅姨中途有事离开,他偷偷换下人质,自己上了台。

但梅姨的耳目众多,为了不被发现,他每次出门都戴帽子遮脸。

瞒得了一时也瞒不过一世。

梅姨得知他把我一起带回寨子后勃然大怒。

狠狠打了他一顿。

他表面投诚,背地里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复刻了一份拐卖名单。

但由于时间久远,很多人被拐卖后,去向不详。

他断断续续查了一个多月,终于拼凑出一份长达两百多页的完整文件。

拷贝在这个 U 盘里。

黄毛死死盯着担架上的人,泣不成声:

「姐,他托我给你带一句话。」

「人终将会为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

「现在他得到过了,也知足了。」

窗外坚挺的树枝在这一刻被压弯,密集的雨点落下,尘封心底的情愫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

13

医院的走廊里永远有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

我呆坐在病房门口,手脚冰凉。

隔壁的电视正在播放本地新闻。

「近期,本市最大拐卖案已被警方侦破。」

「逃窜多年的人贩——梅姨,终于落网。」

我撑着墙壁站起来,走进病房,打开了电视。

屏幕里,记者身后站着很多人。

他们拥抱、哭泣,庆幸劫后余生。

唯独一个黄头发的男孩站在角落里,格格不入。

他红着眼眶,无声地对镜头说了一句:

「姐,我没有家人了。」

我送他回家的那天,太阳顶好,阳光洒在他稚嫩的脸上,笑容温暖。

然后门打开。

迎接他的是一张黑白照片。

他的奶奶,死在了冬末,他失踪的第二个年头。

家里常年没有人来,冰箱里长满了霉菌斑。

他从一堆腐烂的食物里找到了几盒饺子。

是他奶奶给他包的。

他最爱吃的猪肉白菜馅。

他若无其事地走进厨房,烧水,煮饺子。

他煮了两碗,一碗自己吃,另一碗放在遗照前。

「奶奶,我回来了。」

「一起吃顿饺子吧。」

我替他掩上了门,门后传来抽泣声。

黄毛的原名,叫黄朝阳。

他爸妈离婚了,名字都是奶奶取的。

朝阳,朝阳。

多么有朝气的名字。

电视屏幕下方有一行小字滚动播放。

宝贝回家。

可有的宝贝,没有家了。

黄朝阳,周祈安。

都没有家了。

我关掉电视,漆黑的屏幕映出一张插满管子、毫无血色的脸。

周祈安穿着蓝白相间的条纹病服,静静躺在床上,心电监护仪里传出平稳的嘀嘀声。

可他就是不肯醒。

医生说,他陷入长时间的昏睡,自己没有求生意识,希望家属能多跟他说说话。

我妈守在病床前,给他讲王姨年轻时候的故事,笑中带泪。

她走后,我试探着俯身,在他耳边说了一个字。

然后转身出了病房。

街道两侧的玉兰花开了。

季澄提着饭盒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坐在湖边发呆。

「抱歉。」他在我旁边坐下,声音嘶哑得厉害,「我没能保护好他。」

「不怪你。」我勉强扯了下唇角,「我这个姐姐,做得更糟糕。」

他沉默良久,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天找到他的时候。」

「他说,你有你的信仰。」

「一定不会认同他所选择的生存方式。」

「所以,拜托我好好照顾你。」

我没说话,视线落向波光粼粼的湖面,太阳好暖和,可我为什么还是觉得自己这么冷。

黄朝阳回到学校念书了。

他成绩很好,经常带着满分卷子来看望周祈安。

阳光笼罩在他们身上,我在想,如果那一年的周祈安也能平安回来。

现在应该也和黄朝阳一样。

坐在教室里读书、认字。

偶尔开个小差,畅想一下未来。

「周哥,别贪睡了。」

「姐都偷偷哭好几回了。」

我背对着他们,抹了一把眼泪。

醒来吧,周祈安。

醒来见你想见的人。

醒来——

过你想过的生活。

14

周祈安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一段崭新的人生。

十三岁的他,没有敲响她的房门。

自然也没有落荒而逃地去买水。

旅游途中,他叫她姐姐,一路克己守礼。

「喝吗?」

她从包里掏出一瓶橘子汽水,递给他。

他接过,小声道谢。

然后他听见了一句很轻的嘟囔:

「高考都结束了,他也没有理由再送了吧。」

车内冷气很足,周祈安却紧张到出了一身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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