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自你那日从相府回来后,就总是郁郁寡欢的。」
「是为着陛下如今已不再踏足后宫之事吗?」
我摇了摇头,又想叹气。
「同此事无关。」
那件事干系重大,我谁也不能说。
否则会害了身边所有人。
我垂下眸。
却感受到彻骨寒意,冷不丁地打个哆嗦。
如今后宫仅我一人。
谢长风从那之后,再未踏足后宫。
前朝诸事都传不到我耳朵里。
所以我这时不知,他不见我,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他对我充满愧疚。
而我却一无所知。
我走到屋檐下,抬头望着漫天大雪。
那雪落在手上,很快就化成了水。
有些东西是留不住的。
我才恍然发现,我已有许久都没再见到谢长风。
后日便是我的生辰。
「娘娘!」
采南跌跌撞撞地跑到我跟前,她身上东一块西一块都是泥印子,额角还有斑斑血痕,她流着泪喊我。
「相爷被陛下请进宫了。他们说,陛下从相府里搜出了虎符!」
有那么一瞬,天地万籁俱寂,我耳旁只剩雪簌落的声响。
我看着采南许久,陡然轻笑出声。
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
我撇下采南,起先是走,再后来就是跑,越跑越快,谁都拦不住我。
我从未觉得,从凤仪宫到太极殿的这条路原来这般漫长,漫长到我跑了这么久,却还没到。
凛冽的寒风穿破长空,毫不留情地击在我脸上。
我止步在太极殿门口,死死掐住手心。
我听到谢长风冰冷的嗓音。
「刺杀皇妃,谋朝篡位,顾相可想过,事情败落之后昭昭如何自处?」
我竟还有余力思考。
刺杀皇妃?指的是两月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刺客吗?原来这才是他带我出去的真正原因。
「谋朝篡位。」我低声念着这个词,顿感无力。
那日我偷听到爹爹与幕僚之间的谈话,我就知道,我的劝谏他终是没能听进去。
「……」
「……昭昭她日后——」
「顾相放心,昭昭日后仍是这大雍的皇后。只要有朕在一日,整个大雍,就没人敢乱嚼昭昭的口舌。」
我爹是奸相,总揽朝纲,心狠手辣,养出来的女儿却格外心善。
我在宫里,不止一次听到过这些。
最早那次,都要追溯到我同谢长风刚大婚不久。
可我此刻才发现,原来这是他给我铺好的路。
「若顾相能饮下这杯酒,朕会保昭昭一世平安喜乐。」
我听到爹爹说:「记住你的话,要待昭昭好,否则黄泉路上,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再听不下去,一把推开门。
我甚至都顾不得想,门外为何无人看守。
我知道爹爹犯了谋逆大罪,罪不可赦。
这一日,我早有预料。
我几步上前夺过爹爹手上的酒盏,拔下发上的金簪,抵在脖颈上:「都别过来!」
「昭昭!」我爹老泪纵横,他苍老了很多,我上次见他的时候,他分明还没有这么多白发。
可我再无暇顾及什么。
我要保住爹爹的命。
我只能一步一步,退到他们无法及时赶来的位置。
谢长风要置爹爹于死地,这酒倒不得。
「谢长风,那个要求终于要派上用场。」我抬头看他,他离我太远,我看不清他神色,「我要你放了我爹!」
「不可——」
我当即打断他。
「我就知道你不会同意。」我自嘲地笑笑,「谢长风,是你同我说任何事都可以,你终究还是食言了。」
我早该知道的,谢长风这样的人,口中哪里会有真话。
就连我们的婚事,也是他算计来的。
我遥遥看他,一字一顿。
「我要一命换一命。」
「这杯酒,我来替我爹喝!」
我只能赌,赌他对我的爱,够不够放过我爹。
没什么犹豫的机会,我仰头喝下那杯酒,可刚喝一口,就被人从背后一击。
我没防备,酒盏脱手而出,酒液洒了一地。
「昭昭!」
这次我看到,谢长风不顾一切地朝我奔来,他眼底满是恐慌。
一阵天旋地转,我颤抖着跌入他怀里。
五脏六腑都揪着痛。
他在喊什么,我已完全感知不到,周围仿佛与我隔了一层。
我死死盯着他。
「放……过……我爹……」
直到看见他点头。
我才解脱般地闭上双眼。
命运,在一步步推着我们向前走,走向既定的结局。
12
我失忆了,记得所有人,却唯独忘了他。
我问采南他是谁?
采南说,是当今圣上谢长风。
那天我醒来后看到他,还津津有味地欣赏半天。
除了有些沧桑,他长得挺好看。
他看我的眼神满是沉痛,又一言不发,看得我很不自在。
直到采南端着药碗回来。
「娘娘!」
……娘娘?
我何时嫁人了?爹爹不是说要留我到二十岁,才舍得把我嫁出去嘛!
采南叉着腰把那个人轰了出去。
他身边的内侍扬声就要骂她大胆,但被他抬手一挡,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就离开了。
我皱着眉把苦的要死的药一口闷。
采南把空碗接过去。
「采南,这是怎么回事,我何时嫁人了?还嫁到了宫里?」
我爹与宫中那位可是势不两立。
她顿时怔住:「……娘娘,你都不记得了?」
我前十几年的记忆仍历历在目,就连穿越一事,我也记得清清楚楚。
可我竟丝毫记不起我何时嫁了人。
又为何身体虚到这地步。
「是好事……是好事!」采南落下泪来,她咬牙切齿道,「小姐,你会失忆是因为中了毒,那杯毒酒,是那个人亲自端给你的。」
她顺势就改了称呼。
接着又给我讲我同谢长风之间的事。
言谈间恨极了他。
我听着,总觉得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没一点代入感。
「……那我爹呢?」我忐忑不安地问。
若按我的记忆,我爹此刻本该在相府。
可采南说,我爹企图谋逆,原本要被压入大牢。
「相爷回老家了,他说带着夫人一起回去。相爷说他对不起小姐,最终不得不留你一人在这上京。」
「他甚至只来得及看你一眼,就被迫离京,那个人让他终生不得再踏入上京半步。」
我心里的大石悄然落了地。
还活着便好。
13
转眼便是阳春三月。
谢长风日日都来看我。
「昭昭,忘了就忘了,那些记忆,我们还会再有的。」
可是我很抵触他。
我只是如局外人一般,旁观他的一举一动。
偶尔例行一下公事。
那杯毒酒,不是他给我的。
他要置于死地的,大抵是我爹。
而我很有可能,是为了救我爹,所以一命换一命。
我忘了关于他的一切记忆。
是我的大脑自行启动了防御机制。
其实这样也挺好,我不会想着再去爱他,置身事外,方能安稳度日。
我没多大志向。
有人管吃管住,就是我前世梦寐以求的咸鱼生活。
某日,我到御花园散步消食。
听到宫女们议论前朝要谢长风选秀。
后宫就我一人,未免也太冷清了点。
我就跟采南说,选秀挺好的,还可以多选一些美人供我大饱眼福。
只是我没想到,吃个瓜欣赏个美人,都能波及到我身上。
当天夜里,谢长风怒气冲冲地到我寝殿。
活像我要给他戴绿帽子似的。
他俯身箍住我腰,似笑非笑。
「想看美人?昭昭,你想都别想!」
第二天早上,我都没能及时起来。
我用着早膳,揉着腰。
采南突然想起来:「今日那边怎么没送补汤过来?」
我漫不经心地回:「可能他想要孩子了呗。」
不过太医令给我诊脉时,也说的清楚,我如今的身子,已不再适合有孕。
往后更是随缘。
14
成安九年,深秋十月。
天降大雨,三天三夜都未停歇。
荆州洪水爆发,百姓流离失所。
我在京中看到不少流民,他们已被各部官员有条不紊地安置妥当。
河清海晏的景象初露端倪。
我静坐了许久。
采南帮着我收拾出很多箱东西。
有放旧的衣物,还有一些我从未戴过的首饰。
都是谢长风给的。
不知不觉攒了这么多。
宁予月匆匆进宫,带着一箱又一箱的金银首饰。
「这些都是私塾的学子们,见到如今景象,齐心协力凑出来的,希望能尽点绵薄之力。」
我垂着眸掩饰泪意。
「百姓会感激她们的。」
宁予月眉间的温柔都成了豁达开朗。
「她们也很感激娘娘。」
我把这些都交给谢长风。
「我看书上说,洪灾之后必有大疫。多派些太医去荆州吧,做好防护。」
「谢长风,你也许不是好夫君,可你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千百年后,名垂青史。」
他静静看我,眼底的神色我看不懂。
他说:「……昭昭,你都想起来了吗?」
我不明所以看他。
「想起什么?」
他叹了口气,上前把我的碎发拢到耳后,然后露出一个笑,温柔到近乎诡异。
因为处理补救及时,洪灾造成的影响降到最低。
而流落在外的百姓,也在安排下有序返回。
荆州开始灾后重建。
15
日子一天天的冷下来。
很快就要到我生辰。
上个生辰,采南说因为我昏迷不醒,谢长风又整日守着我,没人敢提起。
所以这次生辰,谢长风说要为我大办。
其实我一点也不在意,我只想吃一碗爹爹亲手做的长寿面。
往年都是如此。
可今年,却成了奢望。
宴席实在无趣。
底下坐着很多勋贵大臣,他们在笑,脸上却带着面具,他们在交谈,字字句句皆带刺。
谢长风的位置离我很近。
挟菜管我都挺方便。
我托着腮看表演。
舞姬赤足点地,身躯玲珑柔软,脚踝处的铃铛叮当作响。
她的舞很美,见我不错眼地看她,她便轻笑着朝我勾了勾手指,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
令我无比惊艳。
谢长风面不改色地挡住我双眼。
直到那把剑出现的时候,我还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把剑藏在了哪里。
宴席上一片混乱。
我听到有人声嘶力竭地喊:「快护驾!」
那剑不是冲我来的。
我镇定地坐在位置上,那剑直直地冲谢长风而去,不曾犹豫过一秒。
我知道谢长风能避过去。
可电光火石之间,我挡在了他身前。
那剑穿胸而过,我面前的红衣姑娘变了脸色,我努力地朝她露出一个微笑,想安慰她,却怎么也说不了话。
她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满手鲜血。
哭得无声又绝望。
我见过她啊。
她本该同采南一样,从小跟我一起长大,可后来不知发生什么,她被爹爹赶出了府。
我还没来得及找她,她便从此不知所踪。
谢长风揽住即将倒下来的我。
我握住他指尖对他摇头,让他放过她。
他看着她,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疯狂,终于还是抵不过我的哀求。
太医今日来得格外慢。
其实我也没想过活下来。
我的力气在快速流失,身体的温度也一点一点凉下来。
我不知道,为何会代他受那一剑。
也许是危机来临那刻玄而又玄的预感——
我要自由了!
我死了,就可以回家了!
爹爹不能再回上京。
谢长风不会允许我再见他,哪怕他带我出宫,也一定会避开爹爹所在之处。
他要我完全而彻底地只属于他。
我就是知道。
牵引纸鸢方向的线终于断了。
而我也即将自由。
我费力抬头,看到谢长风痛不欲生的表情。
心被微微扯痛。
其实这一年,他待我也挺好。
我遇到谢长风,是命定,也是劫数。
他眼眶红了一圈,却俯身吻我眉间花钿。
动作极轻极郑重。
像我从来都是他的珍宝。
周围一切倏地静止,所有人的动作停了下来,好似有人按了暂停键。
我顿感毛骨悚然。
在我的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
我看到谢长风唇角勾起诡异的弧度,他一字一顿。
「我的执念附着在玉佩上,功德会化作载你归来的舟。」
「昭昭,我们还会再见。」
成安九年,隆冬。
嘉敏皇后遇刺薨逝,享年十七岁。
16
我醒过来时。
在医院。
头痛欲裂。
什么都不记得。
我妈提着东西来看我。她向来保养的很好,可现在看上去憔悴了不少,眼角甚至都出现了细纹。
她见我醒了,终于忍不住落泪。
「我的昭昭啊。」
她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给我爸打电话。
「老顾,我们昭昭……」我妈语带哽咽,我听到我爸那边急得够呛,一直问她昭昭怎么了。
「我们昭昭醒了!」
我妈把手机外放,我爸就听到了我虚弱却略带笑意的声音。
「爸,我回来了。」
住院一周后,我出了院。
见到我的人无不暗暗称奇。
我当初出了那么严重的车祸,被诊断为植物人,除非奇迹,否则是要在床上躺上一辈子的。
现在奇迹发生。
亲戚们都说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昏迷了两个月。
我妈也以泪洗面了两个月。
所以为了安她的心,这段时间我天天待在家里。
她去给我洗水果。
我低头摆弄手机。
不知道为什么,睡了两个月,醒来后我觉得很多智能设施都变得陌生不少。
电视上放着我爸常看的频道。
「近期,考古学家在我市发现一座帝王陵墓。据考究,该墓的主人不属于现今所记录的任何朝代。考古学家猜测,可能有部分历史未被史书记载下来……」
然后我就听到我爸说:「帝后同葬一个棺椁,这可真是少见。」
我好奇地抬头。
恰好看到电视上正在展示一个陪葬品。
那是一块通体白润的玉佩。
即使千百年不见天日,再被世人看到时,它依旧温润如初。
上面刻了字。
新闻上说,那是「昭」字。
我只觉得熟悉,却倏然喘不上气来,瞪大眼睛盯着它。
那块玉佩好像在发光。
微弱的只有我才能看到的光。
我忽然听到我妈一声尖叫,紧接着水果落了一地,她顾不得拾起来。三两步冲到我身旁,把我抱在她怀里。
我脸颊湿湿的。
转头才发现,我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电视机跟前,抬手指尖触到屏幕,仿佛是在触碰那块玉。
我妈惊魂未定。
我爸刚好从厕所出来,看着满地的水果,他问:「……这是怎么了?」
「刚才昭昭……」我妈话一出口,就带了哭腔,「她站在电视前的样子。」
「我恍惚间以为,我们要失去昭昭了。」
我顺了顺她的背,把她带到沙发上坐下来。
「不会的,只要妈不嫌我烦,我就一辈子腻在您跟我爸身边。」
我斩钉截铁,打消她的顾虑。
她终于平静下来。
我把水果都拾起来放进果篮,又重新冲洗一遍,削好苹果递给她。
我妈语速很慢地对我说:「妈不求你大富大贵,只要你平安健康就好。」
殊不知我妈说的话。
一语成谶。
17
我穿越了。
胎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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