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意寄昭昭

出自专栏《醉红妆:愿我如星君如月》

我失忆了,记得所有人,却唯独忘了他。

他说我是他唯一的皇后。

可我的侍女告诉我,我之所以会失忆,是因为中了毒。

而那杯毒酒,是他亲手端给我的。

1

我穿越了。

胎穿。

2

家里有权有势,生活幸福美满。

唯一就是我娘身体不好,在我三岁那年,她缠绵病榻许久,最终也没能捱过去。

而我爹,他没有续弦。

独自一人把我抚养长大。

今日是我娘的忌辰。

我跪在蒲团上,虔诚地闭眼诵经。

等诵完经,我避开侍卫视线偷溜出去。

采南说,寺内有一处凉亭,是乘凉赏景的好去处。

我让她去取糕点,自己顺着石子路找过去。

却陡然听到刀剑相交的声音。

好奇心占据上风。

我躲在老树后,拨开繁盛枝叶望过去。

那是一群黑衣人在围攻一个人。

那人一身月白常服,他一剑划破长空,锋芒毕露。最终还是倒在众人围攻下,衣服上浮现斑斑血迹。

我从没见过这种场面。

有些惊惧地后退几步。

这时我听到采南喊我:「小姐!小姐!」

那些人一顿,不过几秒,如潮水般迅速退去。

那人单膝跪地,长剑咣当一声跌落在地,他支撑不住摇摇欲坠。

我心中一动。

我艰难地拖着他。

好在凉亭离这里并不远。

我发愁地望着他满身的伤。

见石桌上有壶水,就浸湿了帕子,小心擦拭他身上裸露的血迹。

小伤口没什么,我把大伤口用清酒擦过,再撕下布条包扎住。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在这个没有消炎药的古代。

一场高热足以要了人的命。

我把他挪好。

他怀里有什么东西掉落。

借着月光,我拾起一看,那是一块通体墨绿的玉佩。

触及温润,质地上佳。

我见过这样的玉佩,在小时候随着爹爹进宫面见先帝时,那块玉佩就系在他腰间。

爹爹说,这是帝王的身份象征。

我抬手把它放在月光下。

那上面刻着一个「风」字,我辨认出绕着「风」的那圈纹路——

龙纹。

当今圣上名讳。

谢长风。

没什么欣喜若狂。

我只觉得荒唐可笑。

我爹是如今独揽朝中大权的顾相,他握住权柄,桃李满天下,有名有姓的官员都得称他一声老师。

而谢长风,是我爹扶持上位的傀儡皇帝。

随着年纪渐长,他越发不动声色。

就连我这个不懂朝政的人,都能嗅到他与我爹之间硝烟弥漫。

现在我救了他。

其实我不后悔救他。

没什么比人命更至关重要。

我苦恼地看着他。

把玉佩塞回到他怀里,然后拍拍手站起来。

「谢长风,你可不能恩将仇报。我救了你,也不求什么,我只是希望——」

希望什么呢?

希望日后他若能收回权力,放过我爹?

可那终究只是日后说不准的事情。

「算啦。」我长叹一声,「若你以后收回权力,便当个好皇帝吧。」

我看了看天色。

也不早了。

采南还没过来,就索性过去找她。

昏迷在这里的谢长风,他不会有事,我猜待会就会有人找到他。

只是我不知道,我以为昏迷不醒的人。

他悄无声息地睁开双眼,定定望着我远去的背影。

3

那天的事。

我只当是做了场梦。

我坐在窗边软榻上发呆。

采南急急地走进来:「小姐,宫里来圣旨了!」

「什么!」我站起来就往前院走,虽然众所周知谢长风与我爹不对付,可该有的面子情还是要有的。

我过去时,我爹已经到了。

宫里来的内侍拖着长调:「请顾相与小姐接旨。」

我们跪在地上。

圣旨后面说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

我只提炼出一个核心。

谢长风要娶我做他的皇后。

我一脸见鬼。

我爹一脸铁青,他从没想过要让我进宫。

等内侍出了门,他转头就对我说:「昭昭,你若是不想进宫,爹爹就去同那小皇帝说,让他撤回圣旨。」

爹爹疼我,我向来明白。

可我只能劝阻他:「爹爹,圣旨已下,不可更改。」

「何况爹爹当他不知道吗,你方才没看到,那内侍走的那条路,会途径多位重臣忠臣的府邸,这会圣旨的消息估计已经传遍了。」

爹爹怒极:「他算计我!」

我轻声同爹爹说:「女儿愿意嫁给他。」

备嫁的日子并没那么难过。

我爹恨不得把所有家底都塞进我的嫁妆里。

除了有一天。

采南告诉我,谢长风带了一名女子进宫,并将她封为怡妃。

他说,那是他的救命恩人。

我那时正在绣嫁衣,一下子被针刺破指尖。

我怔怔应了声知道了。

才想起去拿酒来消毒。

采南为我忿忿不平:「陛下都要与小姐大婚了,还在小姐进宫前封新人。」

我继续淡定地绣着嫁衣:「采南,他是他,我是我。」

「我们只是换个地方生活,没什么不一样。」

哪里值得我伤心呢。

他与我爹之间的关系,注定了我们只能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

我是他的皇后。

仅此而已。

4

我出门前,向爹爹拜别。

爹爹低头湿了眼眶。

「没想到我们昭昭,一转眼这么大了,如今也嫁人了。」

我忍着泪,双手贴在地上,一连磕了三个头。

然后抬起头,一字一顿。

「爹爹,有的事情一旦开始,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您珍重。」

我没想过谢长风会亲自来接我。

我带上红盖头,采南扶着我走出去。

她忽然语带欣喜,低声同我说。

「小姐,陛下亲自来接你了。」

我垂下眸,余光看到一双用金线镶边的红靴。

谢长风扶住我,将我送进红轿里。

他手心里的汗灼伤了我。

街两旁的百姓,为着我的十里红妆惊呼。

我却坐在轿子里,因谢长风的态度而怔然。

他在紧张?

因为娶我这件事而紧张?

我觉得可笑。

甚至真的笑出声来。

我抬头想穿过红盖头与轿帘,径直看见那个正骑着高头大马的人。

问他究竟在想什么?

明明与我爹你死我活。

却又处处给我体面。

他或许是真的喜欢我。

又或许只是想将我作为掣肘我爹的人质。

屋内喜烛正燃着。

谢长风挑起我的红盖头丢到一旁。

他低头凑近我,身上有股淡淡檀香。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脸,那天救他时忙着替他包扎,也没看他一眼。

他长得很好看。

是那种凌厉的好看。

他问:「你叫什么?」

我好像被他迷惑般:「顾明昭。」

回答他的一瞬间,我清醒过来,他立我为后,又怎会不知我叫什么。

不过是在逗弄我。

他替我拆下发上的凤冠与珠钗,又拿来两盏酒,他递给我,然后执着酒与我交错。

他要同我喝合卺酒。

我怔住了。

「昭昭,喝了这杯合卺酒。」他低声诱惑我,「你就是我的妻子,是这大雍朝的皇后。」

他率先一饮而尽,我顿了顿才饮尽。

酒很辣,呛的我连连咳嗽。

谢长风被我的模样逗笑。

他把酒杯随手丢在地上,反身把我压入床榻。

我拽着他的衣角心里发慌,又听到酒杯滚落在地的骨碌声。

他饶有兴致地同我十指相扣,然后离我越来越近。

檀香越发浓郁。

额头抵住我额头,他轻笑一声,铺天盖地的吻落下来。

一夜被翻红浪。

5

第二天,有宫女送来一碗汤。

她说这是陛下送来的补汤。

采南正给我梳发,闻言动作顿了顿。

我同铜镜里的她对视一眼。

是补汤?还是避子汤?

我嘲弄地笑了笑,当着小宫女的面喝尽,绝对一滴不剩。

是谢长风昨夜的温柔蛊惑了我,让我生出错觉。

以为他有那么点喜欢我。

采南担忧地看着我。

「……娘娘。」

我抬眼笑笑:「无妨。」

就算谢长风没送来避子汤,我也会找太医来给我开方。

前世的观念根深蒂固。

我还想保住小命。

只是经此一事,我也看清了一些东西。

谢长风不会允许我生下拥有顾氏血脉的孩子。

他也不会让谢氏皇权旁落太久。

我出神地望着铜镜中的自己。

倘若真到那一日,我又该如何呢。

谢长风不是多重欲的人,后宫除了我这个皇后,也只有他提前接进宫的怡妃。

我不耐这些繁文缛节。

索性直接免了她请安。

才刚绾好发。

谢长风下朝来看我。

他坐在我身旁看我梳妆,眼底都是兴味。

我心中暗诽。

也不知道他哪来的闲情逸致,看得采南都不会描眉画眼了。

我恶声恶气对他说:「不知道陛下刚送来的是什么补汤?一点也不好喝。」

他眼皮子都没眨。

「昭昭既然觉得那补汤不好喝,我让御膳房改改味道,明日再尝一尝,看看喜不喜欢?」

我被他哽住。

这话的意思不就是今晚还要歇在我这里吗。

我怏怏道:「那也不必了,能入口就行。」

「昭昭这眉形好看,就是颜色淡了些。」

谢长风看着我的脸说,他理所当然地把手摊开,我茫然地看着他。

他轻飘飘地瞥了采南一眼。

明明没多大杀伤力,采南还是瑟缩了下,把螺子黛递给他。

「你先下去吧,朕来给皇后画眉。」

采南下意识地看向我。

我轻轻点了点头。

谢长风抬起我下巴,似笑非笑道:「昭昭这侍女,还挺忠心。」

我没理他的怪声怪气。

他手很稳。

而且神情专注。

我有点担心他把我的眉毛画毁。

铜镜中映出我的模样。

令我出乎意料的是,这眉描得还不错。

柳叶弯弯,有点好看。

他像是没玩够,又看了看我的唇,望着满梳妆台的瓶瓶罐罐,问我唇脂在哪个瓷瓶。

我给他指了胭脂红那瓶。

他用我自制的唇笔蘸了少许,然后涂在我唇上,细细地抹匀。

「昭昭真漂亮。」

他眼底透露着心满意足。

谢长风又是画眉,又是点唇的。

不怪我方不坚定。

而是敌方他真的好会啊。

6

谢长风一连几日都宿在我宫里。

我踢都踢不走。

我实在是怕了他了。

今日便躲在书房里。

可他仿佛安了寻我的雷达,一逮一个准。

「这可真巧,底下的人要准备昭昭的玉佩了,还等着昭昭的字呢。」

我看着桌案上的纸墨,心想这还不简单。

我执着笔,规规矩矩地写了个「昭」字。

展开这张纸,我津津有味地欣赏自己这手簪花小楷。要是放到前世,我都不敢相信我毛笔字能写得这么好。

谢长风拿过去瞧了瞧,不满道:「这字太秀气了。」

他提起笔,龙飞凤舞地写了个「昭」字,笔锋凌厉,然后教我一笔一笔描。

不是吧?我的字哪里不好了?

而且这练字哪里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事情,结果他还嫌我慢,上来直接握住我的手。

我一激灵,差点跳起来撞到他。

他抵在我发上,我只能忍着乖乖写完。

「你说顾相那只老狐狸怎么会养出你这么乖的小兔子呢?」

我手抖了一下。

这是谢长风第一次在我面前提起我爹。

「怕什么?」他慢条斯理地说,「我又不会吃了你。」

说到「吃」这个字,他还暧昧地压低了声音。

我实在忍无可忍。

「谢长风!」

大抵谢长风也明白,再逗下去,我真的会生气。

他自然地放开手:「好了。」

「你看,这样刻上去才好看。」

「你的字同我的字有什么区别?」

谢长风理直气壮:「玉佩传给后代,他们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对。」

我懒得听他胡扯。

视线转移到我们一起写的那个「昭」字上。

只是越看越熟悉,越看越心惊。

我努力压制住内心不安。

隔日,那块玉佩就送到了我手上。

看到玉佩的第一眼,我几乎如坠冰窟,浑身冻得发硬。

我甚至不敢碰它。

「……为什么会这样?」

这块玉佩通体白润。

上面刻着一个「昭」字,周围是凤纹以及连理枝,底下还缀着一缕流苏。

再精致好看不过。

我怎么会对它不熟悉呢?

那时的我,以植物人的状态躺了两个月,刚醒来没多久。

如果不是在电视上看到它,我就不会莫名其妙地穿越到这个朝代。

如今又怎么会再也见不到疼爱我的爸妈。

可是这块玉佩,上面的「昭」字是我亲手所写,它因我存在。

后来的谢长风,他又是出于什么目的,最终会把它带入墓中。

时光流转,过去不知多少世纪,帝王墓被考古学家发现,所有陪葬品连同玉佩一块出土。

而那时一无所知的我,却恰好抬头看到在电视上展示的玉佩。

又莫名其妙地穿越到这个陌生朝代。

我注定会遇到谢长风,也注定会嫁给他。

我不信命运。

可这一切,由不得我不信。

兜兜转转,因果循环。

这是个解不开的莫比乌斯环。

我恍惚中感觉,似乎有一只手,在操控这一切。

我怔坐在藤椅上,感到后背发凉。

然后越想越恐惧,我几乎要被恐惧压倒,一口气没上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采南急忙倒杯茶给我,她一下一下顺着我的背,不停地喊我:「小姐…小姐……」

我勉强抓住她的手:「不要告诉谢长风!」

采南和我相处这么多年,她立刻就明白我指的是什么,她下意识地看向玉佩,我冲她坚定地摇头。

她不明所以,却依旧点头,我放心地晕了过去。

可我不知道,我身边除了采南,我爹指过来的人,通通都被谢长风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干净。

我什么都瞒不过他。

7

我昏睡时,恍惚中听到谢长风暴怒的声音,又感觉到有湿透的帕子贴在我额头上。

脑子一片混沌,我就睡了过去。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天色都暗了下来,烛火映在窗上,窗边软榻上委委屈屈地缩着一个人。

我大抵知道那是谁。

我勉强坐起来,抬手摸了摸额头,似乎还是有点烫。

我竟然被吓得发烧了。

可见我前半生有多顺风顺水,又有多脆弱多不堪一击。

我扯了扯嘴角。

我下床想去倒水喝,脚刚踩在地上,就险些摔倒。

之所以没摔下去,是因为谢长风过来的及时,我跌在了他怀里。

他揽住我的腰,把我打横抱起来放在床上,然后提壶倒水递给我。

「生病了还不自觉点。」

他在生气?

我喝着水借烛光看他。

他好像是真的在为我担心。

「饿了吗?」

他低头问我。

我感受了下空空如也的肚子,乖乖点头。

他出去没多久,就端来一碗粥。

熬得粘稠的鸡丝粥尚且温热,是适宜入口的温度,很快就被饿极了的我吃了个干净。

没吃够。

我抬头眼巴巴地瞅着他,表达我的意愿。

谢长风把碗收回去,没忍住轻笑出声,他俯身点了点我额头:「昭昭乖,不能再吃了。」

「等你好了,我让御膳房给你做一桌子好吃的好不好?」

谢长风拿我当小孩子哄。

而我真的有被哄到。

大概过去半个时辰,采南把熬好的药端进来。

乌漆麻黑的药一看就苦得要死。

我挡住碗不肯喝。

谢长风拿着汤匙搅了搅,他不紧不慢地喝上一口。

「看,一点也不苦。」

我半信半疑地接过碗。

才喝一口,脸就皱成了苦瓜,指责他骗我。

他做头疼状:「那我们昭昭要怎样才肯喝药?」

我拽着他的衣领,眼神亮晶晶地看他:「你亲亲我好不好?」

生了病的我,智商仿佛掉了线。

这些日子他待我太好,事事纵着我宠着我,以至于让我心生妄念。

我明明告诉自己要守住一颗真心,可终究还是一日日沦陷在他的柔情里。

我知道这不是好预兆。

他与爹爹之间的针锋相对始终是我们之间跨越不过的鸿沟。

可我却只想沉沦在这一秒。

他看我半晌,倏然低低笑起来,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他低头吻着我。

「我们昭昭啊,生了病就像小孩子,是需要我哄着的。」

8

我病好后,谢长风一日忙过一日。

他下了朝只来看我一眼,又急急地赶回太极殿处理政务。

好像爹爹在一点一点放开权力。

我觉得事情慢慢在向好的方向转变。

今日是个难得的艳阳天。

我带着采南去御花园赏花。

刚到御花园,就看到荷塘边的凉亭里坐着一个女子,她正捧着书看得聚精会神,身后还有名打扇的宫女。

我知道她是谁。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她。

谢长风从宫外带回来的女子。

怡妃宁予月。

她是那种温柔的长相,举止娴雅大方,身上书卷气很浓,说话轻声细语,让人如沐春风。

倘若她不是顶着救命恩人的名头进宫,我想我也许会喜欢她。

只是我觉得,她不像那样的人。

她身上有文人风骨。

宁予月身旁的宫女率先看到我,低声提醒她。

她起身向我行礼,我没搭理她,径直坐在石凳上。

这时谢长风却出现在御花园。

谢长风一出现,宁予月满心满眼都是他。

「妾见过陛下。」

他顺势叫她起身。

「陛下今日不是很忙吗?忙到几日都没空来看妾。」

谢长风把玩着茶盏,似笑非笑道:「爱妃这是在窥视帝踪?」

周围听到的宫女神情惶恐,当即跪倒一片,宁予月却并不怕他。

「陛下严重了,妾只是想念您,哪里担得起窥视帝踪这样大的罪名。」她的语气含娇带嗔。

我垂下眸盯着远处未开的昙花,不想再听他们旁若无人的调情。

「陛下既然有美人相伴,想必也不需要妾了。」我叫跪着的采南起身,「妾有些累了,就先回去歇着了。」

我没等谢长风回我,也懒得再看他表情,抬脚就离开了御花园。

我前脚回到寝殿,后脚就有人到宫里送昙花。

我只叫采南摆到窗边,然后同她笑:「昙花一现,最是美丽。」

他是帝王,是这天下的主人。

而不只是我的夫君。

残阳逐渐西斜,余晖消失在天际。

采南跟我说谢长风留宿未央宫。

我佩服我自己还能笑着让她传晚膳。

这是什么感受呢?

大抵就是谈了场短暂的恋爱,遇到一个渣男,还不能轻易说分手。

我艰难塞了几口,就让采南撤了下去。

索性直接吹灭了烛火。

天上的乌云遮住明月,夜幕一片漆黑。

门倏地被重重关上。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抵在床榻上。

他紧紧地握住我手腕,低头凑近我,我嗅到他身上有浓重酒香。

我挣脱不开:「谢长风,你醉了!」

他此刻不是该在未央宫吗?

谢长风埋在我颈间,滚烫的气息灼烧着我:「昭昭,你今日是不是吃醋了?」

我挣脱的动作顿了顿,冷漠回他:「没有。」

「不,你就是吃醋了。」他自顾自道,「我能看得出来,你不开心。」

明知我不开心,还醉成这样来找我。

我认真问他:「你喝这么多酒做什么?」

他还思索了片刻:「喝醉了,就能同昭昭说许多我平日里说不出口的话。」

「比如……」

他的吻准确地落在我眉间。

「我爱你。」

「……」

我怔了怔,他揽住我腰的手缓缓收紧。

他甚至都没想过要我回应他。

「昭昭,你不开心,可是我想让你开心。」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不如你提个要求,只要我能做到,我都会替你达成。」

我的手抵在他胸口上,力道渐渐变弱。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听出来他的认真。

「任何事都可以吗?」我问他。

「任何事都可以。」

我的指尖抚过他的眉眼。

「那我先存在你这里,等我记起来再告诉你。」

他腾出手禁锢住我的手腕,檀香混着酒香一齐侵向我。

「好。」

昨夜闹得太晚。

今日我就醒的迟了些。

等我醒来时,谢长风已经下了早朝。

他坐在我身旁,眉眼透露着餍足,兴味地看着采南给我绾发梳妆。

「昭昭,昨夜我欠你的要求,你什么时候提都行。」

我诧异地看他一眼。

原来他还记得。

他悄悄牵住我的手,故作委屈:「昭昭怕是以为我酒醒后就会忘记?」

可不是么?

醉鬼说的话如何能信。

我给他一个眼神,让他自行体会。

梳完妆,采南又给我额间描了一个花钿。

谢长风盯着我,不知在想什么,神情都怔忪几分。

「昭昭,想不想出宫去转转?」

我转身过来看他。

「……可以吗?」

采南退出寝殿外,谢长风就把头放在我肩上。

「你从前还未嫁给我的时候,就爱出去玩。总不能嫁给我了,连出去玩的自由都没有了。」

字字句句,对我了解透彻。

我垂下眼回他:「我毕竟是皇后。」

他握住我的肩道:「昭昭,你先是我的妻子,再是皇后。」

又一把扯下腰间的令牌。

「这个给你。」

「往后你要出宫,谁都不敢拦你。」

我抬头仿佛窥到他眼中的不安。

「……」

但我只是哄他。

「我不会离开你。」

9

只是出去几日,谢长风并没有大张旗鼓。

他安排好一切,上了我的马车。

我看到不远处扶着侍女上车的宁予月,又把轿帘放下来。

我阴阳怪气怼他:「陛下可真是好雅兴,出宫也不忘带上爱妃。」

谢长风哭笑不得地捏了捏我的鼻子。

「小醋包,怡妃也只是想出去透透气。」

我冷淡地回他。

「……哦。」

谢长风好像很喜欢看我吃醋的样子。

无论我喜欢他表现的多明显,他始终是患得患失,可他掩饰的很好。

他似乎认定,我总有一天会离开他。

我叹了口气。

却又觉得可笑。

到郊外园子时,已近黄昏。

舟车劳顿,我疲倦地刚坐下来,就听到谢长风一声冷斥:「谁!」

窗前映出无数道影子,我倏地站起来,一道刀光晃过我的眼,有缕头发幽幽落下。

我一动也不敢动。

艰难地咽着口水。

谢长风挡在我身前,那些人却转瞬消失不见,仿佛只是来吓吓我。

我紧紧揪住他的袖口,心脏怦怦直跳。

好半晌缓不过来。

上次见到这场面,还是我遇到谢长风的时候。

那时候,我是旁观者。

如今身在局中,才知有多惊心动魄。

当刀剑出现在眼前那刻,我脑子一片空白。

我是真的很害怕。

那种如影随形的恐惧感仿佛渗透进了骨子里。

采南忙点起烛火,亮堂的烛光也没办法给我安全感,我下意识地抬头看谢长风。

他没安抚我,视线也不在我身上。

我揪住他袖口的动作紧了又紧。

谢长风神色自若,他从容不迫地看向门外,似乎在等着谁。

不过少顷功夫,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有人在门外高声道:「陛下,怡妃娘娘遇到刺客,受了些惊吓,想请陛下过去看看。」

他这才回身拍了拍我的手,然后吩咐采南。

「好好照顾你主子。」

谢长风便匆匆离去。

一句谢长风我怕,被我缓缓咽回肚子里。

我知道他该去看一看的。

可是望着从我指尖溜走的袖口,我还是止不住的失落。

没什么心思再用晚膳。

我卸了珠钗环佩,合衣躺在床上。

我一闭眼,眼前都是刀光剑影。

门窗忽然重重地响了声,我犹如惊弓之鸟吓得一哆嗦,又把被子往上拉一拉,盖过头顶。

被子一盖,鬼神不侵。

我知道采南在外间睡着。

所以告诉自己。

顾明昭。

别怕。

梦中一片兵荒马乱,我时不时就会猛然惊醒。

可每一次惊醒,都是更深的失望。

谢长风一夜未归。

谢长风原本说今日会陪我放纸鸢。

我怏怏地派人去问他,小太监回来说陛下只回了一句话。

「陛下说,改日再陪您去。」

我想放纸鸢的心其实并没那么强烈,我只是想借这件事来忘记昨日的后怕,想他陪一陪我。

可答应我的是他,失约的也是他。

「他在哪?」

小太监犹豫着回我:「……怡妃娘娘处。」

「在做什么?」我垂下眸问。

「……陪怡妃娘娘看书说话。」

我嗤笑一声,叫采南拿来剪刀针线。

「……娘娘。」

我把比翼双飞的鸳鸯从中间划开,将鸳鸟丢弃在地上。

采南心疼地直喊:「娘娘,你这纸鸢做了许久的,剪掉多可惜啊。」

我修补好剩下那只鸯鸟,示意采南将地上那只丢掉。

「纸鸢纸鸢,一只恰恰好。」

他只知宁予月受惊,又为何不问我是否害怕。

其实我不怪他陪着宁予月,我只怪我自己没看清人心。

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信他的鬼话。

「不等他了。」我拿上纸鸢起身,「采南,我们自己去放纸鸢吧。」

我换了身没那么繁琐的长裙,又简单编了麻花辫。

这园子里有一块足够大的空地。

又跑又闹,酣畅淋漓。

初秋的阳光还有些灼眼。

我仰头看着飘在空中的纸鸢:「你看,一只鸯鸟也可以飞得很高。」

又何需鸳鸯齐飞。

有那么一刻,我感受到了至深孤独。

那孤独是我明明站在这片土地上,却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

我分明在这里已度过十五载。可上一世的经历,在我的灵魂里烙下了深刻的、自由的烙印。

而我却摆脱不了世俗身份的束缚。

采南笑着说:「是娘娘厉害。」

「如果有一日,我想出宫……」我对上采南担忧的眼神,又笑了笑道,「没什么。」

我哪里能轻易出宫呢,就算是出了宫又能去往何处。

耳畔却响起这傻姑娘的声音。

「娘娘去哪,采南就去哪。」

采南斟茶递给我:「娘娘怎么把线给剪了?」

我剪断牵引纸鸢的长线,任它在空中乱舞,一阵风拂过,便将它带向了既定的前路。

「不必捡了,落下来就落下来吧。」

「是。」

谢长风。

失望是一点点累积起来的。

聚沙,成塔。

10

谢长风始终再没来看我,他只敷衍地派人来送了几样东西,便先行一步回到宫中。

我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倒没觉得难过,少见的感到几分无拘无束。

回宫前一夜。

宁予月忽然来找我。

她坐在我面前,捧着盏茶饮了一口又一口,也不见她开口。

直到我让周围宫女退到宫门外。

「娘娘,我想了一夜,还是觉得该同你讲一讲。」她深吸口气。

「其实一切并不是你认为的那样。」宁予月艰难启齿,「……陛下没有碰过我。」

终于,她像是打开了什么枷锁。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因为我是借着陛下救命恩人的身份进宫,可无论是你我,还是陛下,我们心里都一清二楚。」

「那夜在广济寺,救陛下一命的人是你。」

我沉默半晌。

心里五味杂陈。

我以为谢长风什么都不知道,到头来,他一切都心知肚明。

不过我看到过宁予月看他的眼神。

那眼神绝不是假的。

「你为何跑来同我说这些?我知道你爱他。」

她苦笑:「我爱他又怎样,他从未看过我一眼。」

「陛下在意喜欢的人是你。」

我不可置否地笑了笑。

我还以为,谢长风会对我好,除了有那么一点喜欢我,更多还是借此取回爹爹放开的权力。

原来还有我对他的救命之恩。

她恍惚地握紧茶盏:「陛下接我进宫前,就说的清楚明白,他只是利用我达成一些目的。」

「我还是愿意跟着他,只要能逃离我家那个泥潭,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好像听谁提起过。

宁予月出生书香门第,素来喜好读书。可她爹娘不擅经营,以至于后来宁家败落。

她有一名兄长,常流连烟花柳巷,想娶妻却需二十万两聘礼。

她爹娘企图用她换取这二十万两。

「你……」我想安慰她,又不知从何起头,怕贸然提起会让她伤心,只好将面前的糕点碟子往她跟前推一推。

她看着被推过去的碟子一愣,倏地轻笑出声:「娘娘心善,怪不得陛下爱你。」

我低下头喝口茶水,不接她这句话。

我问她:「你在宫里待的开心吗?」

她摇头:「不开心。」

也对,被困在笼中,有谁能开心得起来。

「那……你有想过出宫吗?」

「怎么会没想过。陛下也曾答应我,若有一日,我想出宫,他会应允。」她失笑,却又叹了口气,「我喜好读书,擅长习字,出了宫又如何养得活自己呢?」

我冥思苦想半天:「你觉得做夫子如何?」

宁予月笑着提醒我:「娘娘,没有私塾会聘用女子做夫子。」

「如果有一家私塾能收女子为学生,自然也需女夫子来教她们读书明理。或许有一天,女子也可以加官进爵。」

只是女子入仕,于这个时代而言,终究还是天方夜谭。

宁予月诧异地望着我,仿佛我说了什么出格的话,可她眼里却有点点微光升起。

「女子未必就比男子差。」

我冲她眨眨眼,「宁夫子先请回吧,我再想一想法子。」

她向我行了一礼,是正经读书人的礼,然后同我说:「多谢……顾姑娘。」

我看着宁予月,一步一步地,从阴影处走到月光底下。

就像走向她,即将明亮的未来。

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回宫没多久。

我就听采南说,谢长风赐了宁予月一座府邸,府内一应事务都随她。

谢长风准她离宫,且应得干脆。

宫里一切流言蜚语都被压下。

至于我,仗着我爹和谢长风的势,女学子的事也不难办成。

宁予月出身的宁家,在破败之前,她祖父那辈便擅长教书育人。

她从小耳濡目染,如今也算作重操旧业。

宁予月离宫前,我去送她。

就像送别好友,顺便给她带上我收拾好的金银首饰。

她再三推辞,还是抵不过我硬塞给她。

「予月,你会舍不得他吗?」

她缓慢地摇头,目光灼灼。

「明昭,是你告诉我,女子也能有女子的活法。男子能做的事,我们女子也一样能做!眼下只是教书,未来不止教书。」

「至于情爱之事,不过锦上添花罢了。」

我抱了抱她,她却忽然有些犹豫。

「只是明昭,倘若有朝一日,你知道了所有事情,会不会后悔帮我?」

11

时光慢悠悠地走。

一夜醒来,窗外就飘起鹅毛大雪。

我看着远处。

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采南给我披上一件厚厚的大氅。

「娘娘,自你那日从相府回来后,就总是郁郁寡欢的。」

「是为着陛下如今已不再踏足后宫之事吗?」

我摇了摇头,又想叹气。

「同此事无关。」

那件事干系重大,我谁也不能说。

否则会害了身边所有人。

我垂下眸。

却感受到彻骨寒意,冷不丁地打个哆嗦。

如今后宫仅我一人。

谢长风从那之后,再未踏足后宫。

前朝诸事都传不到我耳朵里。

所以我这时不知,他不见我,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他对我充满愧疚。

而我却一无所知。

我走到屋檐下,抬头望着漫天大雪。

那雪落在手上,很快就化成了水。

有些东西是留不住的。

我才恍然发现,我已有许久都没再见到谢长风。

后日便是我的生辰。

「娘娘!」

采南跌跌撞撞地跑到我跟前,她身上东一块西一块都是泥印子,额角还有斑斑血痕,她流着泪喊我。

「相爷被陛下请进宫了。他们说,陛下从相府里搜出了虎符!」

有那么一瞬,天地万籁俱寂,我耳旁只剩雪簌落的声响。

我看着采南许久,陡然轻笑出声。

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

我撇下采南,起先是走,再后来就是跑,越跑越快,谁都拦不住我。

我从未觉得,从凤仪宫到太极殿的这条路原来这般漫长,漫长到我跑了这么久,却还没到。

凛冽的寒风穿破长空,毫不留情地击在我脸上。

我止步在太极殿门口,死死掐住手心。

我听到谢长风冰冷的嗓音。

「刺杀皇妃,谋朝篡位,顾相可想过,事情败落之后昭昭如何自处?」

我竟还有余力思考。

刺杀皇妃?指的是两月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刺客吗?原来这才是他带我出去的真正原因。

「谋朝篡位。」我低声念着这个词,顿感无力。

那日我偷听到爹爹与幕僚之间的谈话,我就知道,我的劝谏他终是没能听进去。

「……」

「……昭昭她日后——」

「顾相放心,昭昭日后仍是这大雍的皇后。只要有朕在一日,整个大雍,就没人敢乱嚼昭昭的口舌。」

我爹是奸相,总揽朝纲,心狠手辣,养出来的女儿却格外心善。

我在宫里,不止一次听到过这些。

最早那次,都要追溯到我同谢长风刚大婚不久。

可我此刻才发现,原来这是他给我铺好的路。

「若顾相能饮下这杯酒,朕会保昭昭一世平安喜乐。」

我听到爹爹说:「记住你的话,要待昭昭好,否则黄泉路上,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再听不下去,一把推开门。

我甚至都顾不得想,门外为何无人看守。

我知道爹爹犯了谋逆大罪,罪不可赦。

这一日,我早有预料。

我几步上前夺过爹爹手上的酒盏,拔下发上的金簪,抵在脖颈上:「都别过来!」

「昭昭!」我爹老泪纵横,他苍老了很多,我上次见他的时候,他分明还没有这么多白发。

可我再无暇顾及什么。

我要保住爹爹的命。

我只能一步一步,退到他们无法及时赶来的位置。

谢长风要置爹爹于死地,这酒倒不得。

「谢长风,那个要求终于要派上用场。」我抬头看他,他离我太远,我看不清他神色,「我要你放了我爹!」

「不可——」

我当即打断他。

「我就知道你不会同意。」我自嘲地笑笑,「谢长风,是你同我说任何事都可以,你终究还是食言了。」

我早该知道的,谢长风这样的人,口中哪里会有真话。

就连我们的婚事,也是他算计来的。

我遥遥看他,一字一顿。

「我要一命换一命。」

「这杯酒,我来替我爹喝!」

我只能赌,赌他对我的爱,够不够放过我爹。

没什么犹豫的机会,我仰头喝下那杯酒,可刚喝一口,就被人从背后一击。

我没防备,酒盏脱手而出,酒液洒了一地。

「昭昭!」

这次我看到,谢长风不顾一切地朝我奔来,他眼底满是恐慌。

一阵天旋地转,我颤抖着跌入他怀里。

五脏六腑都揪着痛。

他在喊什么,我已完全感知不到,周围仿佛与我隔了一层。

我死死盯着他。

「放……过……我爹……」

直到看见他点头。

我才解脱般地闭上双眼。

命运,在一步步推着我们向前走,走向既定的结局。

12

我失忆了,记得所有人,却唯独忘了他。

我问采南他是谁?

采南说,是当今圣上谢长风。

那天我醒来后看到他,还津津有味地欣赏半天。

除了有些沧桑,他长得挺好看。

他看我的眼神满是沉痛,又一言不发,看得我很不自在。

直到采南端着药碗回来。

「娘娘!」

……娘娘?

我何时嫁人了?爹爹不是说要留我到二十岁,才舍得把我嫁出去嘛!

采南叉着腰把那个人轰了出去。

他身边的内侍扬声就要骂她大胆,但被他抬手一挡,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就离开了。

我皱着眉把苦的要死的药一口闷。

采南把空碗接过去。

「采南,这是怎么回事,我何时嫁人了?还嫁到了宫里?」

我爹与宫中那位可是势不两立。

她顿时怔住:「……娘娘,你都不记得了?」

我前十几年的记忆仍历历在目,就连穿越一事,我也记得清清楚楚。

可我竟丝毫记不起我何时嫁了人。

又为何身体虚到这地步。

「是好事……是好事!」采南落下泪来,她咬牙切齿道,「小姐,你会失忆是因为中了毒,那杯毒酒,是那个人亲自端给你的。」

她顺势就改了称呼。

接着又给我讲我同谢长风之间的事。

言谈间恨极了他。

我听着,总觉得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没一点代入感。

「……那我爹呢?」我忐忑不安地问。

若按我的记忆,我爹此刻本该在相府。

可采南说,我爹企图谋逆,原本要被压入大牢。

「相爷回老家了,他说带着夫人一起回去。相爷说他对不起小姐,最终不得不留你一人在这上京。」

「他甚至只来得及看你一眼,就被迫离京,那个人让他终生不得再踏入上京半步。」

我心里的大石悄然落了地。

还活着便好。

13

转眼便是阳春三月。

谢长风日日都来看我。

「昭昭,忘了就忘了,那些记忆,我们还会再有的。」

可是我很抵触他。

我只是如局外人一般,旁观他的一举一动。

偶尔例行一下公事。

那杯毒酒,不是他给我的。

他要置于死地的,大抵是我爹。

而我很有可能,是为了救我爹,所以一命换一命。

我忘了关于他的一切记忆。

是我的大脑自行启动了防御机制。

其实这样也挺好,我不会想着再去爱他,置身事外,方能安稳度日。

我没多大志向。

有人管吃管住,就是我前世梦寐以求的咸鱼生活。

某日,我到御花园散步消食。

听到宫女们议论前朝要谢长风选秀。

后宫就我一人,未免也太冷清了点。

我就跟采南说,选秀挺好的,还可以多选一些美人供我大饱眼福。

只是我没想到,吃个瓜欣赏个美人,都能波及到我身上。

当天夜里,谢长风怒气冲冲地到我寝殿。

活像我要给他戴绿帽子似的。

他俯身箍住我腰,似笑非笑。

「想看美人?昭昭,你想都别想!」

第二天早上,我都没能及时起来。

我用着早膳,揉着腰。

采南突然想起来:「今日那边怎么没送补汤过来?」

我漫不经心地回:「可能他想要孩子了呗。」

不过太医令给我诊脉时,也说的清楚,我如今的身子,已不再适合有孕。

往后更是随缘。

14

成安九年,深秋十月。

天降大雨,三天三夜都未停歇。

荆州洪水爆发,百姓流离失所。

我在京中看到不少流民,他们已被各部官员有条不紊地安置妥当。

河清海晏的景象初露端倪。

我静坐了许久。

采南帮着我收拾出很多箱东西。

有放旧的衣物,还有一些我从未戴过的首饰。

都是谢长风给的。

不知不觉攒了这么多。

宁予月匆匆进宫,带着一箱又一箱的金银首饰。

「这些都是私塾的学子们,见到如今景象,齐心协力凑出来的,希望能尽点绵薄之力。」

我垂着眸掩饰泪意。

「百姓会感激她们的。」

宁予月眉间的温柔都成了豁达开朗。

「她们也很感激娘娘。」

我把这些都交给谢长风。

「我看书上说,洪灾之后必有大疫。多派些太医去荆州吧,做好防护。」

「谢长风,你也许不是好夫君,可你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千百年后,名垂青史。」

他静静看我,眼底的神色我看不懂。

他说:「……昭昭,你都想起来了吗?」

我不明所以看他。

「想起什么?」

他叹了口气,上前把我的碎发拢到耳后,然后露出一个笑,温柔到近乎诡异。

因为处理补救及时,洪灾造成的影响降到最低。

而流落在外的百姓,也在安排下有序返回。

荆州开始灾后重建。

15

日子一天天的冷下来。

很快就要到我生辰。

上个生辰,采南说因为我昏迷不醒,谢长风又整日守着我,没人敢提起。

所以这次生辰,谢长风说要为我大办。

其实我一点也不在意,我只想吃一碗爹爹亲手做的长寿面。

往年都是如此。

可今年,却成了奢望。

宴席实在无趣。

底下坐着很多勋贵大臣,他们在笑,脸上却带着面具,他们在交谈,字字句句皆带刺。

谢长风的位置离我很近。

挟菜管我都挺方便。

我托着腮看表演。

舞姬赤足点地,身躯玲珑柔软,脚踝处的铃铛叮当作响。

她的舞很美,见我不错眼地看她,她便轻笑着朝我勾了勾手指,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

令我无比惊艳。

谢长风面不改色地挡住我双眼。

直到那把剑出现的时候,我还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把剑藏在了哪里。

宴席上一片混乱。

我听到有人声嘶力竭地喊:「快护驾!」

那剑不是冲我来的。

我镇定地坐在位置上,那剑直直地冲谢长风而去,不曾犹豫过一秒。

我知道谢长风能避过去。

可电光火石之间,我挡在了他身前。

那剑穿胸而过,我面前的红衣姑娘变了脸色,我努力地朝她露出一个微笑,想安慰她,却怎么也说不了话。

她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满手鲜血。

哭得无声又绝望。

我见过她啊。

她本该同采南一样,从小跟我一起长大,可后来不知发生什么,她被爹爹赶出了府。

我还没来得及找她,她便从此不知所踪。

谢长风揽住即将倒下来的我。

我握住他指尖对他摇头,让他放过她。

他看着她,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疯狂,终于还是抵不过我的哀求。

太医今日来得格外慢。

其实我也没想过活下来。

我的力气在快速流失,身体的温度也一点一点凉下来。

我不知道,为何会代他受那一剑。

也许是危机来临那刻玄而又玄的预感——

我要自由了!

我死了,就可以回家了!

爹爹不能再回上京。

谢长风不会允许我再见他,哪怕他带我出宫,也一定会避开爹爹所在之处。

他要我完全而彻底地只属于他。

我就是知道。

牵引纸鸢方向的线终于断了。

而我也即将自由。

我费力抬头,看到谢长风痛不欲生的表情。

心被微微扯痛。

其实这一年,他待我也挺好。

我遇到谢长风,是命定,也是劫数。

他眼眶红了一圈,却俯身吻我眉间花钿。

动作极轻极郑重。

像我从来都是他的珍宝。

周围一切倏地静止,所有人的动作停了下来,好似有人按了暂停键。

我顿感毛骨悚然。

在我的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

我看到谢长风唇角勾起诡异的弧度,他一字一顿。

「我的执念附着在玉佩上,功德会化作载你归来的舟。」

「昭昭,我们还会再见。」

成安九年,隆冬。

嘉敏皇后遇刺薨逝,享年十七岁。

16

我醒过来时。

在医院。

头痛欲裂。

什么都不记得。

我妈提着东西来看我。她向来保养的很好,可现在看上去憔悴了不少,眼角甚至都出现了细纹。

她见我醒了,终于忍不住落泪。

「我的昭昭啊。」

她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给我爸打电话。

「老顾,我们昭昭……」我妈语带哽咽,我听到我爸那边急得够呛,一直问她昭昭怎么了。

「我们昭昭醒了!」

我妈把手机外放,我爸就听到了我虚弱却略带笑意的声音。

「爸,我回来了。」

住院一周后,我出了院。

见到我的人无不暗暗称奇。

我当初出了那么严重的车祸,被诊断为植物人,除非奇迹,否则是要在床上躺上一辈子的。

现在奇迹发生。

亲戚们都说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昏迷了两个月。

我妈也以泪洗面了两个月。

所以为了安她的心,这段时间我天天待在家里。

她去给我洗水果。

我低头摆弄手机。

不知道为什么,睡了两个月,醒来后我觉得很多智能设施都变得陌生不少。

电视上放着我爸常看的频道。

「近期,考古学家在我市发现一座帝王陵墓。据考究,该墓的主人不属于现今所记录的任何朝代。考古学家猜测,可能有部分历史未被史书记载下来……」

然后我就听到我爸说:「帝后同葬一个棺椁,这可真是少见。」

我好奇地抬头。

恰好看到电视上正在展示一个陪葬品。

那是一块通体白润的玉佩。

即使千百年不见天日,再被世人看到时,它依旧温润如初。

上面刻了字。

新闻上说,那是「昭」字。

我只觉得熟悉,却倏然喘不上气来,瞪大眼睛盯着它。

那块玉佩好像在发光。

微弱的只有我才能看到的光。

我忽然听到我妈一声尖叫,紧接着水果落了一地,她顾不得拾起来。三两步冲到我身旁,把我抱在她怀里。

我脸颊湿湿的。

转头才发现,我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电视机跟前,抬手指尖触到屏幕,仿佛是在触碰那块玉。

我妈惊魂未定。

我爸刚好从厕所出来,看着满地的水果,他问:「……这是怎么了?」

「刚才昭昭……」我妈话一出口,就带了哭腔,「她站在电视前的样子。」

「我恍惚间以为,我们要失去昭昭了。」

我顺了顺她的背,把她带到沙发上坐下来。

「不会的,只要妈不嫌我烦,我就一辈子腻在您跟我爸身边。」

我斩钉截铁,打消她的顾虑。

她终于平静下来。

我把水果都拾起来放进果篮,又重新冲洗一遍,削好苹果递给她。

我妈语速很慢地对我说:「妈不求你大富大贵,只要你平安健康就好。」

殊不知我妈说的话。

一语成谶。

17

我穿越了。

胎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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