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走后,我妈独自在客厅坐了好久。
沈烨试图安慰她:「妈,人死不能复生,您想开点。」
顿了顿,沈烨又补充了一句:「还好不是我姐。」
沈烨指的自然是沈冰。
我眯着眼,不想错过我妈脸上的一丝神情变化。
很久以后,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
「是啊,还好不是沈冰。」
我的葬礼异常简单,一切交由殡仪馆来办。
至于我的家人,沈冰快生了,我妈自然是忙得脚不沾地。
我爸和沈烨连连为挽救公司奔走,压根忘了我这回事。
我下葬那天,一掬黄土,一个空的骨灰盒,便是我这一世的所有。
巧的是,当晚沈冰的肚子就发作了。
我爸妈和沈烨赶来医院才知道,沈冰的早产是有原因的。
原来是沈冰撞见周燃和秘书调情,一时激动推了周燃一把。
奈何她孕期发福得厉害,一个重心不稳正好碰到了雨伞架上。
眼瞅着血液顺着她的裙裾蜿蜿蜒蜒流得越发不可收拾,周燃才想起来叫救护车。
原本距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月,胎儿脐带绕颈,头位也还有翻盘的机会。
可眼瞅着羊水哗啦啦流了一地,只能赶鸭子上架,硬生!
大家左等右等,终于生了。
结果医生抱出来却是个皱皱巴巴的女婴,右手还有两根并指。
周燃当即变了脸色,他家家世显贵,又是商界龙头。
却生了个并指丫头,着实丢不起这人。
「真晦气,这孩子天生命贱,进不得我周家门楣。」
沈冰素白一张小脸上泪珠滚滚:「你说什么?她是我怀胎十月才辛苦生出来的,与我血脉相连,怎么就是贱命,怎么就进不得你周家门?」
我爸铁青着脸当即就要上前与周燃拼命。
我妈护小鸡似的紧紧拥着沈冰。
我突然哭了。
沈冰的孩子瞧着比我有福气,至少此时她妈妈并没把她视作不吉利。
周燃轻蔑地躲开:「这有什么难接受的?你们沈家不也有个被扫地出门的女儿被视作不祥吗?按理说不该轻车熟路吗?」
我看见我妈血色全无,整个人摇摇欲坠,反倒半倚在沈冰床头。
「沈星今天才下葬的,你们不会就忘了吧?要我说还是学学我,打从一开始就抛弃她,兴许她还能被个生不出孩子的父母好生养大,也比跟着你们最后连尸骨都没了的强!」
周燃整了整衣领,作势就要离去。
我爸怒不可遏,操起一旁的暖壶就要往周燃头上砸。
周燃猝不及防,当头挨了一暖壶。
内胆的碎片夹着滚烫的热水尽数洒在周燃头上。
周燃嗷嗷地叫着,捂着红肿的脸颊夺门而出。
我看着一片狼藉的产房,心里没来由地一疼。
是替我,也是替沈冰的孩子。12
周燃走后,我爸妈从沈冰的嘴里了解到,他们的结合原来是先上车后补票。
沈冰图钱,周燃图这个孩子。
豪门世家,子孙多少决定能分多少家产。
沈冰这一把,算是输了个彻底。
「妈,要不把这孩子送人吧,我就当没生过她。我还年轻,我能生,还能从头再来!」
我妈惊讶地瞪着沈冰,一脸不可置信。
我捧腹大笑,笑着笑着流下了眼泪。
像啊,可真像,你们才是亲母女!
我活该被厌弃,因为我压根不敢想你们做的这些事儿。
沈冰眼神异常坚定:「妈你了解我的,就像你这么多年对待沈星,你不爱她,你每日每夜对着她不也是一种折磨?」
沈烨插了句嘴:「姐,你干吗老提沈星?」
沈冰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刚才不替我说话,现在又来凑什么热闹。你年纪轻轻没点子血性,不懂得维护家人以后能有什么出息?」
沈烨仿佛被人迎面扇了个耳光:「家人?你诬陷沈星中考作弊怎么说?你顶着沈星的名头同时给学校的几个富二代写情书算什么?你把沈星的设计手稿递给我让我照着画又怎么说?你自己是个屎盆子还要往别人头上扣屎,凭你也配教育我?」
我妈终于支撑不住了,她「咚」地一声跌坐在地,双眼空洞地瞪着前方。
「都住嘴!沈烨你还不扶你妈起来,冰儿你也住口。」
我爸痛苦地捂着心脏,这最近怎么回事?二女儿死了,大女儿所托非人还生下个并指,巨犀摇摇欲坠,今天还又得罪了周家。
这可真是流年不利啊!
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心里反倒有种说不出的悲哀。
你们这样着急摆脱我,可却逃不掉命运的轮回。
因果循环,果然有因必有果。
巨犀的事尚未有着落,周燃反倒把我爸告了。
「纵女骗婚」「虐待亲女」「巨犀再无像样的设计师」「道貌岸然」等字眼立刻坐稳了头条新闻。
巨犀的股票一跌再跌,直至降入谷底。
周燃更是以「一级伤残」「故意伤害罪」的名义,直接把我爸送进了监狱。
为了光明正大地摆脱沈冰,我家的那点子事儿被毫不留情地扯下遮羞布。
我妈多少年来对我感情上的漠视,才华上的不闻不问。
沈冰上学时的那点下作手段,还有沈烨多年以来到处剽窃设计图,内里却是个门儿都没入的门外汉。
我曾经住过的家说没就没了。
我爸的锒铛下狱和巨犀的宣告破产都意味着我们沈家破落了。
我妈好几天不眠不休,她不明白为什么,怎么会一夜之间全都变了?
夜里,我总是听到她睁着眼不停地呢喃,重复着那一句话。
如果能再回到几天前,巨犀没有破产,我爸没有打周燃,沈冰没有早产,我死之前的那一天,是不是一切都来得及?
妈妈你开始想起我了吗?
你终于想起我了。
然而第二天天一亮,我妈又会在现实和臆想中来回穿梭。
她开始不停地找事做,拿着一块抹布不停地擦拭。13
巨犀破产后,沈烨很少回家。
沈冰出院后,第一时间把孩子送到福利院,然后装作没事人似的去婚庆公司做了个完美的包装。
她的新一轮钓金龟婿活动又展开了。
半个月后的一天,银行找上门来要收走我家的房子。
我看着沈冰和我妈据理力争,红口白牙要求看文件。
这才知道,沈烨借了高利贷去赌,结果很不巧把最后的家底儿搭进去不说,自己还因为出老千折了两根手指。
沈冰还想耍老赖不认账时,我妈却转身默默地开始收拾行李。
「所有电器,家具一概不能带走。包括首饰、衣服、物件要经过我行工作人员核检才能带走。」
沈冰气得差点晕过去,生产后未调理好的身体哪再经得起这般刺激。
没有昂贵的收拾和鲜亮的衣服她去哪钓金龟婿?
我妈愣了愣,她突然回房间抱了一张木头画框出来,有气无力地问了句:「那它呢,它我总可以带走吧。」
工作人员悻悻地摆了摆手,谁会阻拦带走一张遗像呢?
不错,那上面正是我的照片。
我妈为了救沈烨,把她个人名下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为此沈冰和我妈撕破了脸。
她撂下一句:「以后你们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猜她义无反顾地去奔赴她的美好前程去了。
我妈和沈烨在街头流落多日,突然想起我当时租的那间公寓。
那间满满充斥着我气息的狭小公寓。
「妈这么小怎么住啊?」
我妈空洞地瞪着沈烨,悠悠地张口:「你嫌挤自己找地方去。你姐姐不也在这一住好几年吗?」
沈烨撇了撇嘴,终是没再张口。
这样的感觉好奇怪,如果早就知道有一天我妈会住进我曾经住过的地方,我想我一定会把很多东西放在不那么显眼的位置。
就比如,我的相簿。
里面除了我念大学时拍的两版证件照,剩下的几页已经开始泛黄,翘角儿。
我看到我妈一页页翻开,又一页页抚平,就像无数个万家灯火的夜晚我曾经翻开的样子。
沈烨 12 岁生日那天,当所有人都被沈烨手里的蛋糕吸引时,只有我,开心地望向妈妈。
妈妈大笑的样子真好看。
17 岁那年,我的设计稿在一众选手中脱颖而出,斩获了世界级的奖项。
领奖台上,我试图攥紧奖杯来掩饰我的紧张。
我被簇拥在获奖者的中央,与其他同父母一道上台领奖的同龄人相比,我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我和沈冰同时考上大学,妈妈兴奋地搂着沈冰,对着镜头比心。
我站在沈冰身后,与有荣焉。
毕业那天,镜头里我高高瘦瘦只占了不到四分之一的空间。
在我不远的身后,爸妈亲吻着沈冰对着另一处镜头笑作一团。沈冰结婚那天,爸妈和沈烨亲密地拥着新人敬酒,而我,只被镜头装下一个背影。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丝毫不影响这本相簿陪着我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漆黑的夜晚,在萧瑟孤寂的境遇里慰藉我那一寸寸被浇灭的赤诚。
合上相簿,我看到我妈哭了。
最初她只是轻轻地啜泣,逐渐地,泪越擦越多,肩膀颤抖得愈加厉害。
她一定是在感叹这个家说散就散吧。
接下来,她做了一件令我惊掉下巴的事。
她苍白颤抖的手,轻柔地抚摸着其中一张相片。
一下一下,反复抚摸着。
仿佛倾注了她毕生的温柔和怜惜。
然后,她不可自抑地放声大哭。
她像抱着失而复得的至宝牢牢贴在胸前。
照片上,17 岁的我像夜空中最亮的星在领奖台上绽放异彩。
14
同时,我又是那般遥不可及。
我冷漠地注视着她从噩梦中挣扎着坐起,然后紧抱那本相簿在深夜里号啕大哭。
以至沈烨在七八个这样的夜晚后忍无可忍,指着我妈毫不客气地指出:「妈你是不是快神经了?你能不能控制点自己。」
我妈头也没抬,语气淡然:「睡不着自己找睡处,别妨碍我们母女。」
沈烨气急反笑:「妈你真是疯了!你哪还有女儿,沈冰走得那样决绝你还指望她回头啊?」
「哦对,我倒还有个姐姐,不过她是个短命鬼,死在你前头了。」
我妈一张脸瞬间血色全无,连同她的精气神儿也一道被抽走。
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沈烨没想到这样摇摇欲坠的妈妈,能有这样大的力气将他掌掴在地。
「妈我是沈烨啊!」
我妈冷漠地眼睛看也不看地上的沈烨,她颤颤巍巍地走回床边,温柔地捞起那本相簿和衣而卧。
「以后不许那么说她。」
她?
我笑了,再对上一脸迷茫的沈烨我笑得愈加停不下来。
有那么一刻,我都怀疑自己要笑出眼泪了。
不过很快我就意识到作为一缕魂魄,我是不会有眼泪的。
多好笑,别说我了,连旁人对你流露出对我的一点母性光辉都不可置信,我又怎么可能信以为真。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妈除了每天对着我的遗像发呆,就是到处擦拭我留下的物件儿。
我常常看到她擦着擦着就红了眼眶,伏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啜泣不止。
这其实真没什么必要,一切已经太迟了。
岁月的痕迹肆无忌惮地找上她,三个月内,我妈肉眼可见地迅速老去。
但这丝毫不妨碍她每天继续擦拭我留下的那么几件物件儿。
沈烨终于在第 N 次劝说无果后负气离开了。
我越来越看不懂我妈了。
这已经是她身边所剩的最后一个孩子了,她究竟想做什么?
沈烨走后没几天,我养的那盆仙人球没有原因地迅速凋谢。
这使得本就浑浑噩噩的我妈又被抽走几分精气神儿。
这天晚上,我妈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反复念叨着一句话。
紧接着,她翻身的动静大了点,连床头柜上燃着的蜡烛也被打落在地。
烛火噌地一下攀上悬在脚边的床单,火势瞬间锐不可当。
然而我妈只当作不知道一样把自己完全蜷缩在被子里。
这汹涌的火势毫不费力就让我联想到我死去的那晚。
这时我终于听清了我妈口中的呢喃:「星儿,别怕,妈妈来陪你了!」
在火舌席卷向床上时,我离开了。
这一刻我再无怨怼,既无恩怨,又何必再见。
我行色匆匆地赶赴黄泉,饮下那碗孟婆汤。
妈妈,我放过你了,来生无论你喜忧祸福都与我无关。
只是我再不愿见到你。
待我踏上投胎池后,我听到身后众鬼差一声高喝:「尔魂魄不赶紧饮下孟婆汤,难道想坏我地府规矩?」
「求求你让我再见我女儿一面,就一面,我马上走!」
那声音我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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