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江湖庙堂与市井,都是不省油的灯》
取得世俗成功的老爸老妈,被请上了综艺栏目。
在栏目中,他们自豪地大谈自己的方针,说自己如何如何教育子女,将他们培养成才。
可他们,却连他们的女儿我,尸体都腐烂了,都不知道。
1
我走的那天,爸妈被邀请录顶流节目《名人堂》。
这是一档主讲家庭教育的节目,有无数的观众,每集网络播放至少千万点击。
录制现场。
伴随着主持人的简短介绍,聚光灯下,黑丝绒帷幕被缓缓拉开。
现场外满天飞舞的雪花,一如妈妈身上的银色亮片晚礼服,她领口的狐狸毛每一根都柔顺得刚刚好,给人一种雍容华贵的感觉。
雷鸣般的掌声轰然响起,老妈优雅地登上舞台,一颦一笑尽显高贵端华。
而老爸五官深邃,不怒自威,举手投足之间,气场全开,同妈妈站在一起,宛如一对璧人。
主持人缓缓站起,语笑嫣然:「非常荣幸,我们《名人堂》节目,竟能请到巨犀集团的沈淇南先生及夫人傅蕾。请这边来,请坐。」
掌声更加轰鸣。
老爸老妈带着全家悄然落座。
主持人例行发问:「傅蕾女士,您看起来一点不像三个孩子的妈妈,请问平时是如何保养的?」
「三个孩子?我只有两个孩子。」
老妈娴静温婉的脸上立刻浮现了一丝嫌弃。
我飘在观众席的最后,苦笑一声。
即便是她人生中,最为辉煌的时刻,她还是不愿意承认我吗?
哪怕我已经死了。
台下一片哗然,不是有三个孩子吗?
主持人见情况不对,连忙转移话题,灼灼目光落向谦逊憨厚的老爸:
「哈哈,傅蕾女士开玩笑了,那个沈淇南先生,众所周知啊,巨犀集团最为知名的就是珠宝设计了,尤其是很多珠宝设计领先全行业数年,那在这么多的您经手的珠宝设计手稿中,最令您满意的是哪件呢?」
爸爸紧闭双眼,神色温柔:「令我最满意的从来不是一份或几份手稿,而是我的一双儿女。」
台下又是一片哗然。
呵,我爸也在极力否认我的存在。
我仿佛吞下一大口海水,心里又干又涩。
虽然,死人没有味蕾。
主持人问出了观众的心声:「可以再说得详细点吗?」
「实不相瞒,我的女儿沈冰是我设计的灵感,而我的儿子沈烨,正如你们所知,巨犀过半的作品出自他手,他们的艺术天分,才是我巨犀集团最为宝贵的,最有价值的!」
大屏幕上,老爸溢于言表的自豪被无限放大。
我看着老爸的神情,无奈摇头。
从小,沈冰和沈烨可以轻易得到的,却是我毕生所求。
比如,爸妈的认可。
姐姐的信手涂鸦被妈妈视若珍宝,时不时拿出炫耀,而我拿了奖的作品,却也只配躺在抽屉里落灰。
我曾以为爸妈不善言辞,是不希望我膨胀。
直到某一天,沈烨只是拿回一张最为普通寻常的安慰奖的「劳动最光荣」的奖状。
妈妈就紧紧地把他拥在怀里,在他耳边轻声呢喃:「宝贝,妈妈为你骄傲。妈妈一定是上辈子救了很多人,才换来的这一切!」
见状,我只好懂事地收起「省三好学生」奖状。
直到现在,我上一次的挨打还记忆犹新:「沈星,你的东西能不能不要到处乱扔?」
我真的很想说:妈妈,我没有乱放,我只是想放在更醒目的地方,希望你可以看到!
「傅蕾女士,您能说说平时是怎么培养孩子的吗?沈烨如此出众的设计潜质,真可谓是百年难得一遇。」
主持人的话,又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妈妈温柔地笑笑:「沈烨天赋异禀,我能为他做的其实不多。如果非要说点什么,那只能是照顾他日常起居,别让这些人间烟火呛到他。」
掌声热烈地响起,我甚至看到观众席里有人感动地哭了。
好一个母慈子孝。
在外人看来,投生在这样的家庭绝对算得上是投胎小能手了吧?
可为什么,显得我很多余?
我与姐姐开学那天,爸爸连飞了 52 个小时,只为了赶回来参加姐姐的开学典礼。
而只是因为我想换双合脚的鞋子,我就被老爸老妈给丢出了车外。
2
主持人又看向我爸:「咱们都说女儿是爸爸的小棉袄啊,沈先生可以讲讲爱女的故事吗?」
我往高处飘了飘,想更清晰地看到爸妈。
「沈冰自小就很懂事。因为工作的问题,我总是早出晚归。沈冰总会把她最爱吃的留出一份,无论我多晚到家,餐桌上总燃着一支蜡烛,碗里扣着她为我留的吃食。」
说到这里,老爸一脸的温柔。
我惊讶得张大嘴,父亲大人,咱们是不是有点误会?
我怕黑。
自我明事起,我总要一个人睡。
妈妈要陪姐姐,爸爸要陪弟弟。
我呢,只有奶奶给我买的一只小夜灯。
有一回,沈冰说借我的小夜灯用一晚。再还我时,它已经不会亮了。
那晚我哭着求妈妈再去买一只小夜灯,她只是冷漠地推开我:「冰儿怎么办,我不在,她一分钟也不敢待。」
我可以自己度过无数个夜晚,然而我的姐姐却连一分钟也不能冒险。
于是,我的房间内总有很多蜡烛。
所以,在我死的那一刻,我不害怕。
我感受着炙热,明亮的火舌一点一点吞噬掉我的生命,我反而有一丝庆幸。
我解脱了。
不用在反复争取和被辜负中来回切换。
「不仅如此,沈冰还是个十分孝顺的孩子。我的夫人,傅蕾,她总是以美貌示人。然而,七年前的一次车祸却让她险些毁容。」
「当时情况很惊险,只有傅蕾和两个孩子。傅蕾的左颊被破碎的前挡风玻璃割伤,右腿自膝盖处骨折,而发动机的油箱已经开始漏油,留给我们每个人的时间都只够自己逃离。是冰儿从身后先推傅蕾出来,自己才爬出来。结果她左脚未来及抽走,车身就开始起火,爆炸。」
「冰儿还躺在医院,连地也下不了,却愿意割皮为妈妈移植。她的勇敢、孝顺值得最好的疼爱。」
老爸又说。
我下意识地捂上左胳膊的疤,有了第一次被顶替,这一回反倒没那么不好接受。
我怎么会忘记,在那满是消毒水味的病房里,沈冰趴在妈妈手边哭得梨花带雨:「妈妈,是我救的你,你一定要好起来,冰儿不能失去你。你的脸也会没事的,冰儿一定会帮你。」
而我,却因为救了全家,左腿的伤没能愈合,至今无法下地。
该怪谁呢?
我如实说了,他们会信吗?
我摇摇头,没有人会问我胳膊上、腿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因为他们压根不在乎。
从我这个角度看,爸爸温柔的笑容,全程都在。
我看到妈妈泣不成声,她一定很感动吧。
主持人声音哽咽:「沈淇南先生、傅蕾女士,感谢你们给我们带来如此感人的故事。接下来我要代表亿万观众问你们,请问《得不到的爱》这幅珠宝设计是沈淇南先生的作品,还是沈烨先生的创作?光是这个作品,就被世界展览了几百次,有观众甚至说这是最伟大的珠宝设计。」
怔忡、错愕和尴尬像扭在一起的麻花,蜿蜒在爸妈的脸上。
台下的沈烨,亦是措手不及。
我突然很想笑,没想到,他们竟会以这样的方式想起我。
没错,《得不到的爱》是我的作品。
一经发出,就火到了全世界的作品。
「那么《随爱逝去的青春》和《妈妈别走》这两幅作品的创作理念是什么?」主持人继续灵魂拷问。
我爸保养得宜的脸上仿佛被狠狠地抽了一个嘴巴,我妈眼中露出不解和难堪,有些生气地说道:「主持人,你为什么要问这些名不见经传的作品?你是专门给我们难堪吗?」
台下议论纷纷,爸爸下意识地瞥了我妈一眼,责备她说错话。
忽然,观众席有人大声质问:「难道你们巨犀的作品,是偷来的不成?」
他的话立马博得大多数人的附和,主持人见现场即将失控,只好调整情绪救场:「沈先生,傅女士,是这样的,刚才我说的这三幅作品都是全世界网上得票数最高的设计,真正是广大人民群众心目中的创作,请您解释一下这些作品的由来吧。」
我妈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扫方才的精致端方。
我爸淡淡地接过话筒:「这些确实是我们巨犀的作品。只不过,是在入围前就被刷下去的劣作,我们其实,并不打算展出来污了观众视听。」
人群中的愤懑和不满,一浪高过一浪。
更有观众高喊:「那么好的作品却被雪藏,看来,不拘一格用人才的巨犀也只是说说而已。」
主持人见有话题出现,连忙拱火:「观众朋友们请稍安勿躁,沈先生、傅女士,有没有可能,这些作品,是你们避而不谈的二女儿沈星所作?」
3
台下难得地鸦雀无声。
半晌,我妈恢复了最初的优雅端方:「不可能。沈星不学无术,道德败坏,早早就被美院劝退,怎么可能画出这样的作品。」
我的心没来由地一疼。
好半天我才反应过来,我没有心了,自然也不会疼。
不错,我确实早早便被美院退学,可我不是品德败坏。
品德败坏的是沈冰。
是沈冰和院长的儿子谈恋爱,还脚踏两只船,结果被院长撞见,当时沈冰赤身裸体地挂在那个男孩身上。
难为院长已经为两人安排好保送、交换机会,却爆出这样的丑闻。
是我妈,她生平第一次给我个好脸:「好星儿,你去和院长说那天在实验室和那个男孩接吻的是你,不是冰儿。若冰儿被美院开除,她会被这个社会鄙弃的。」
「妈妈一定会好好补偿你。」
可是妈妈,我也会被这个社会鄙弃的。
你明明知道我的梦想,知道我对设计的热爱。
你亲眼看到过的,数次竞赛中摘得金牌的是我。
而沈冰,她连个参与奖都是走爸爸的关系后添上去的。
你为什么要生生扼杀我的梦想?
我反抗过,争取过,换来的是你一道锁子把我一关就是半个月。
再出来时,我已经是人人唾弃的辍学生。
而我妈对我的补偿就是一张银行卡:「你走吧,这个家里容不下你。你只会给这个家带来耻辱,令我们抬不起头做人。」
妈妈,为什么说这句话的是你?
是,我知道,我被偏心对待,是因为他们想要救我哥哥,我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我一出生就被送上手术台。
而我的爸妈,却兴奋地看着三毫米粗的钢针刺入我小小的背脊,如刮骨一般抽出我的骨髓,再输给他们最心爱的长子。
可是哥哥还是死了,因为他已经等了太久,久到肿瘤已经扩散到全身。
妈妈却把哥哥的去世,归咎于我。
主持人又问了一遍:「真的不是沈星吗?专家曾翻阅过沈星念高中时的作品,确实如她一贯的画风。」
我爸面露讥讽:「笑话。沈冰师从裴栾懿大师,尚画不出可以服众的作品。沈星,除非裴大师的爷爷亲传身教。」
众所周知,裴大师 82 岁高龄,别说裴大师的爷爷,就是他爸爸也早已枯骨黄土。
可我偏偏,画出了这样的作品。
「最后一个问题。请问沈先生,傅女士为何如此厌烦沈星,同为子女却要遭受不公平的待遇……」
我妈起身抢过话筒,发疯道:「因为沈星活该!她是个杀人犯!」
4
这次访谈,可想而知地热度高涨。
虽然评论褒贬不一,但不可否认攫获了广大媒体的眼球。
扑面而来的报道,令爸爸公司的股票成倍剧增。
我飘着身体,跟着爸妈回到了家里,这个我生前又爱又恨的地方。
「都是冰儿的功劳,若不是冰儿争取到这样的访谈节目,咱们巨犀的股票也不可能翻成这样。冰儿,你果然是爸爸的福星。」
爸爸满脸温柔地看着沈冰。
他从来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
事实上,他从不和我说话。
「就是那些媒体总追着我问沈星的事。沈星还真是个扫把星,她只要活着,这个家里就不得安生。之前也是有大哥替咱们挡去了灾难,但现在,我们只能自己面对了。」
「姐,你好好的提大哥干吗?你不知道这是妈妈心中永远的痛吗?要我说当初把沈星逐出家门就是对的,不然这个家还要被她拖累死。」
妈妈别过头,我看到她微湿的眼角。
每每提到早夭的哥哥,妈妈便如水龙头一般收不住,但一提到我,却是满满的嫌弃:
「你们谁都不许再去见沈星。哪天她落魄了,流落街头也只管随她去。我们沈家如今可再经不起流言蜚语。冰儿,妈妈下午也陪你去产检。」
沈冰一脸娇羞:「妈妈,有阿燃就够了,你总是不放心我。」
「妈妈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怎么舍得让你孤单?」我妈温柔的眉眼里全是沈冰。
那么我呢,我算什么?
是你们为了救哥哥,让我来到这个世界,只因为没救成就要弃我如敝屣吗?
记忆里,爸妈总是避我如蛇蝎。
我和沈冰考上美院的那年,因为我爸拖欠工人工资,沈烨遭人绑架。
等了一星期后绑匪依然没有来电,我报了警。
知道我报警后,妈妈连着扇了我三个耳光:「没心肝的东西,为什么被绑走的不是你?你又要害死我一个儿子吗?」
我静静地受着妈妈淬了毒的目光,我曾经好过过吗?
沈冰和沈烨有自己的卧室,我有什么?
从小到大,我只能睡厨房!
可事实是,绑匪起了内讧,丢下沈烨跑路了。
是警察找到的沈烨。
他回来时,已经饿得奄奄一息。
是我,又救了沈烨一命。
可是,老妈依旧固执地觉得:「多亏了冰儿,是她提议去报警的。冰儿真是我们的福星。」
我此刻飘在半空中,亦如当日站在墙角,看他们一家四口紧紧相拥。
呵,我还真是多余的。
直到现在,他们都未能发现,我已经死了。
5
下午,我妈陪沈冰去产检。
短短 15 分钟的车程,我妈足足开了 40 分钟。
「妈你不用这么小心的,我的宝宝她很坚强。」沈冰偏头一笑,露出一点贝齿。
「你懂什么,这是你最需要被保护和照顾的阶段。冰儿,这是你的第一个孩子,妈妈生怕你磕着碰着受任何闪失。妈妈恨不得再把你揣回肚子里好天天带在身边。」
在妈妈温柔的注视下,沈冰珠圆玉润的脸庞泛着红润的光泽。
那是我从来不曾得到过的。
我一直是家里身材最苗条的,因为我基本吃不饱饭。
说来多可笑,作为爸妈的亲生女儿我连吃饭都要看人脸色。
高中我念的是寄宿学校。记得某个周末,我难得回趟家。
因为食堂的饭总也蒸不熟,而我身量又小打饭时完全占不到优势。
面对一大桌子的好菜我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看花了眼。
一时忘情多夹了个鸡腿,我爸立时拉下脸子:「自私凉薄的东西,看见个好吃的一股脑儿地往自己碗里加,没看到你妈和弟弟舍不得吃?」
我愣了一下,只是用一双畏惧、迷茫的眼睛小心地观察着爸爸的神色。
印象里,同寝室的室友每隔三两天就有家里的隔空投喂。
再不济也有月月充足的零花钱傍身。
没有人像我,多打一份烧茄子都要心疼好久。
我爸转手给沈冰夹了两只虾、一根鸡腿:「冰儿多吃点,女孩子要吃得肉肉的才有福气。」
沈冰笑靥如花,却又忍不住刺我两句:「爸你看星儿,她怎么吃都是一副林妹妹的娇俏模样。听说学校里有好多男孩子给她写情书呢~爸妈你们都不知道,连校书记都夸她有当明星的潜质。」
沈冰故意拉长的语调和反复强调的内容都令我爸怒火中烧,他最见不得女孩家的不好好念书跑去当模特儿,参加选秀。
「滚回厨房帮你妈收拾去,一天天的不往好处学,净走那些旁门左道。你看看你姐姐,次次考进班前十,回回评优秀。再看你弟弟,那也是小小年纪就拿过省级设计奖的。你该感激,发自内心地感恩我们给你这样读书的机会,而不是把你丢回老家。」
我求助似地望向妈妈,后者正专注地给姐姐挑鱼刺。她不时温柔地嗔一句沈烨:「快吃你碗里的,鱼凉了不好吃。」
沈烨吃吃地笑着,眼神总也舍不得从我脸上挪开,他最爱看我被爸妈数落的样子,就好像显得他多么高贵。
我嗫嚅着想给自己辩解,省级奖项我初中时就拿了个遍。至于班前十?我上这么多年学就没跌出过年级前三,原来这也是一件可以拿来炫耀的事。
可是,无论我怎样能言善辩,爸妈都不会多花一分钟来倾听。
他们只负责发泄自己想说的,至于事情真相和我的态度,从来不是重点。
我有时自我安慰,兴许是爸妈工作压力太大,以至于只能顾及两个孩子?
可为什么我是被放弃的那个呢?
我下意识地跟在妈妈身后,穿过医院的走廊——
这时,拐角突然冒出辆担架平车,我着急地想要去推开我妈,这才想起来我已经死了。一个没有实体的鬼魂儿和一道影子没有区别。
我妈牢牢地护住沈冰的肚子,丝毫不在乎自己。
一如我第一时间扑向她。6
「冰儿你怎么样?」我的姐夫周燃大踏步地走来,「妈你也在。」
我妈点点头,又去查看沈冰有没有磕碰。
沈冰扬起精致的巴掌脸,虽然她的巴掌脸已经撑得快要和个圆盘儿似的。
两人拥着沈冰朝 B 超室去。
「妈以后这种事儿您让我来就成,若还不放心就让沈星陪着,何苦您自个儿跑一趟。」
沈冰扶着腰瞥了丈夫一眼:「二妹若是靠得住哪用我妈这么操劳,你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周燃状似无意地看了看我妈,继而轻蔑地笑了。
产检很顺利,我妈顺手塞了个大红包过去。
临走时医生原本想说点什么,结果办公室进来个电话只得作罢。
沈冰跟周燃走后,我妈独自驾车离开。
记忆里,我和我妈这样独处的时间少之又少。
上一次还是因为舅舅出车祸那天,刚巧学校停电我先沈冰回到家。
妈妈紧紧攥着我的手在医院的长廊上奔走,那一刻我真的信了,我就是妈妈十月怀胎血脉相连的亲生女儿!
所以当舅舅因失血过多而急需血源时,我果断站在我妈前面。
总不能让肝功能异常的妈妈来当血库吧!
看着逐渐鼓起的血袋和我血色渐褪的脸颊,我妈终于动容了。
她小心地抚摸着我的后背,就像无数次宽慰沈冰那样。
躺在病床上的我虚弱得睁不开眼,可我的心却是从来没有过的炙热。
我找到有妈妈的感觉了,就像歌词里唱的那样言简意赅: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棵草。
我在医院里躺了一天半,妈妈一直陪着我。
出院那天,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舅舅突然情况急剧下降,会诊后才得出结论:是我对盘尼西林过敏的原因,所以舅舅的身体不光开始排斥,部分功能已经开始紊乱并逐步丧失了。
眼看舅妈哭得泣不成声,下一秒就要昏厥,我妈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对着我就是一顿狂煽:
「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个居心叵测、没心肝的东西,以后不要叫我妈!」
我捂着高高肿起的脸颊跌坐在地,我突然哭不出来了,因为我的眼泪早就流干了!
就在我妈动手的那一刹,刚刚建立起的微薄的母女情分轰然倒塌。
走廊里站满了围观的人群,他们对我妈指指点点,还有个头发花白的奶奶伸手扶我起来:
「这一看就不是亲妈,孩子不懂这些不很正常吗?输血的时候自个儿躲在后面,担责任了却把姑娘推出来,十有八九就是后妈!」
我妈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最后架不住人多,一甩手走了。
那会我家还没搬家,从医院开车回去尚且需要四十多分钟。
我身无分文,还拖着损失了 600cc 血液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又一次跌坐在医院门口。
说来讽刺,最后还是舅妈找到我,帮我拦了辆出租车。
「孩子我不怪你,不是你的错,你只是一个懂得心疼妈妈的好孩子。」
临走时,舅妈给了我个大大的拥抱。
这一刻我突然哭了。
我反复在心底问自己:「为什么舅妈不是我妈?为什么那么多围观的人里任意一个人不是我妈?为什么我亲生的妈妈可以冷漠如斯?」
这一刻我萌生了去外地读大学的想法。
在我和家人的这段感情里,我一直是懦弱的。
因为我的一腔孤勇总有耗尽的时候。
7
是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把我拉回了现实。
「你说什么,郑总投资的要求是让沈星担任这个项目的设计师?他在开什么玩笑,沈星那么点微末伎俩要来何用?这个郑总不会是综艺看多了出现臆想了吧!」
妈妈陡然拔高音量:「不可能!淇南,你我都知道沈星一无是处,你让她担任设计师和大街上随便找个人来有什么区别?」
「不,我不同意!巨犀的首席设计师必须是烨儿!也只能是他!」
从我这个角度看去,我妈气愤得从头到脚都在发抖。
怎么,承认我的才华就这么难吗?
作为你与我爸的爱情结晶之一,我继承并改良了你们的优秀基因这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几声粗重的喘息后,我妈到底妥协了。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巨犀的现状。
因为打动全世界的那两幅设计图《随爱逝去的青春》和《妈妈别走》是我的手笔。
当然,全世界也包括郑总。
我跟着妈妈回到家,看到没开灯、独自坐在角落里的爸爸。
他开口的第一句居然是:「你联系上沈星了吗?」
我妈不可置信地走上前,她下意识地在胸前划了个三角。
我亲爱的妈妈,你此刻居然有点慌?
你怕什么,我是你的女儿,我足够优秀难道不是一件令人喜极而泣的天大好事?!
「真的是沈星画的?你确定吗?那烨儿怎么办,真让沈星取代烨儿吗?」
我爸睁开疲惫的眼睛,他的眼睛是灰褐色的,这也是为什么他最疼爱沈冰,因为我们三个人中,只有沈冰像他。
说来好笑,决定我们三个该被如何对待的从来不是我们自身。
就比如沈烨。
一个从未发表过原创手稿的高中毕业生却被推上了本市最知名的珠宝设计公司的首席设计师的位置。
真真是可悲。
我爸用不容置疑的口吻拍板道:「现在不是争论这些的时候。找不到沈星,巨犀就是个徒有虚名的空壳子,随时会被吞并或收购。」
我妈张了张嘴,却没有反驳。
我找了个舒服的角度,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所以妈妈你要来找我了吗?
整整一个晚上,我妈都在给我打电话。
25 个呼出未接,原来「被人找」是这种感觉。
我自嘲地笑了笑,死了方才体会到的感受,会不会变了味儿?
第二天一早,我妈顶着个黑眼圈被我爸埋怨了:
「明明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却连你电话也不接。你这养的是什么白眼狼?」
搁在平时,我爸还要反过来安慰我妈别把我当回事儿。
可眼下,巨犀眼看分崩离析,我爸已然乱了方寸:
「你今天必须把她给我找出来,无论用什么方式,哪怕是报警。」
说完,我爸「砰」地一声把自己关在书房。
沈烨走上前,拍了拍我妈的肩膀:「妈,要不我试试联系那个扫把星。兴许她会接我电话。」
我又往高飘了飘,想看清沈烨的模样。
我很好奇,沈烨哪里来的自信会觉得自己不一样?
难道是每次沈冰欺负我,他只看看不说话就算和我亲厚了吗?
两天过后,还是没人能联系上我。
我突然想到,如果他们早一点联系我,我是不是可以逃过一劫不用死。
8
我痛苦地闭上眼,饶是我活得已经这般艰难,还是没有勇气再回想起我被夺去生命的那天。
那天,我正常下班回到家。
照例在家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一组熏香和打火机,随后上楼。
洗澡过程中听到有人敲门,我只好慌慌张张出来开门。
是便利店的小哥。
「请问你有事吗?」
「你在洗澡吗?你家地板漏水,我正好住在你家楼下,新买的家电都泡了。」
我歉意地摆摆手:「不好意思,那我联系下物业。」
「让我来试试吧,我懂这些。」
我旋身让开,然后关上了门。
这之后我就没有知觉了,只记得一阵天旋地转,我闻到了一股茉莉花的味道。
再醒来时,我被绑在一间仓库里。
小哥摆弄着手里的打火机。
突然,他的脸凑到我面前:「很迷茫吗,你不懂为什么找上你吗?」
逆光下,他的脸扭曲得不成样子。
「你每隔两天就跑到店里买一组香薰,还几次帮我整理货架,不就是想勾引我吗?怎么,我真找上门来你不欢迎吗?」
我吓得一个劲儿地扭头,嘴里呜呜咽咽却发不出声。
「你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三天两头买香薰。上一个买这么勤的女的你猜她什么职业?」
小哥从地上拾起一把水果刀,眯着眼舔了一下刀刃。
「是个鸡!老子就见不得你们这些淫娃荡妇,表面上为生活所迫,背地里活得还不知有多逍遥自在!」
他的声音越压越低,到最后又陡然拔高:
「可笑啊,我妈靠卖把我和姐姐拉扯大。一回头我姐也去当鸡了,哈哈哈哈哈哈。我姐姐,我的亲姐姐,口口声声为了我又是给人包又是被当成个物件儿送来送去的,可我们已经不缺钱了,唯一反对我和她在一起的妈也没了,她还在逃避什么?」
男人说着,横握着刀柄在我小腿上一阵剐蹭。
我吓得除了哆嗦连基本反应都没了。
小哥突然揪着自己的头发号啕大哭:「她不光是我姐姐也是我这一生最爱的女人,可我还是拿着这把刀像片鱼一样把她的肉一片一片刮下来,因为我嫌她脏。你放心我也会这么对你的,别怕,不疼。把脏了的肉刮掉,你就能干干净净地去投胎做人。」
我拼命地挣扎,想要拖延时间。
「你费这力气干吗?我观察了你好久,你便是几日不回家也没人想起来你。」话音刚落,男人手起刀落,我腿上被生生剐下一片肉来。
我痛得眼泪鼻涕糊一脸。
是啊,长久以来家里从不过问我,我便是拖延时间又会有谁来救我呢?
这一刻我突然很恨我的妈妈。
我恨她偏心,凭什么沈冰上下班都有家里的司机接送,而我在家里连个下脚处都是奢侈。
我难道就不是妈妈的女儿吗?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这辈子要做你的女儿!
男人越来越兴奋,他顺着我的大腿内侧一顿猛剐。
因为难忍疼痛,我的上半身的肌肉已经痉挛,下嘴唇早已被咬穿,我尝试着摆动身体却无济于事。
混乱中,手上的蓝牙电话突然响了,我用尽所有力气吼了一句:「快来救我!」9
小哥恼羞成怒,加快了手上的节奏。
他几刀划开我的腹部,持刀的手在里面任意翻腾。
我感受到五脏被随意地挪移,一时间对生命的无限眷恋和不甘陇上心头。
我的脏器被一一取出,随意地抛向远处。
我感受着生命的一点点流逝,我好冷,我好想有个人能抱抱我。
男人做完一切顺手点燃了我身后的货架。
此时,我神思已开始涣散,我的魂魄迫不及待地想向上飞。
滔天的火光映照在我苍白的脸颊上,我突然很想知道我妈在干吗?
贴面膜?看报纸?还是在给沈冰煲鸡汤?
沈冰的孩子快生了吧,那会是个幸福的孩子,没出生就有时时把她放在第一位的妈妈。
不像我,我匆匆 26 年的人生就是个笑话。
火舌舔舐着我的寸寸肌肤,我感受到火星顺着发丝尾直蹿上脑门。
我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温度。
仿佛我内心积了万年的寒冰被层层敲碎,一点点融化……
妈妈你会不会后悔?
当你知道我死的那一刻,你会不会悔恨你此刻在做的事毫无意义。
多好,你那个原本不该降生的女儿再也不会出现在眼前。
你再也不需要摆出一副高高在上又冷漠如斯的脸。
妈妈我恨你。
我诅咒你下辈子同我一样得不到妈妈的爱。
作为一缕魂魄,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残肢被大火吞噬。
我越飞越高,却不知该去往何处。
下意识地我又回到了这里,我曾经以为「家」的家。
五天之后,我爸再也坐不住了,他生怕到手的投资计划会因为我的失踪而夭折。
他报了警。
很快,警察查到了那间仓库。
自然,也查到了便利店小哥。
当警察找上门时,我爸还在家里不停地抱怨,我生来就是讨债的。
没有我这一出,兴许沈烨的作品一早打动了郑总。
巨犀自然没有现在的囧况。
「你说什么?我姐死了?开什么玩笑,她那么凉薄自私的一个人!」
沈烨不可置信地抽了抽嘴角。
我妈面无表情地盯着警察,仿佛他口中轻描淡写宣告的是街头的任意路人的死亡。
哦不对,路人也是人,也是活生生一条生命,谁又能无动于衷呢?
还是我爸在状态,连忙询问是否有遗物留下,比如设计手稿什么的?
因为仓库里杂物太多,那场大火后,我的骨灰和角落的尘埃看起来别无二致。
连入殓都省了。
警察走时,我妈突然冒冒失失地问了句:「她……她死了?」10
警察走后,我妈独自在客厅坐了好久。
沈烨试图安慰她:「妈,人死不能复生,您想开点。」
顿了顿,沈烨又补充了一句:「还好不是我姐。」
沈烨指的自然是沈冰。
我眯着眼,不想错过我妈脸上的一丝神情变化。
很久以后,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
「是啊,还好不是沈冰。」
我的葬礼异常简单,一切交由殡仪馆来办。
至于我的家人,沈冰快生了,我妈自然是忙得脚不沾地。
我爸和沈烨连连为挽救公司奔走,压根忘了我这回事。
我下葬那天,一掬黄土,一个空的骨灰盒,便是我这一世的所有。
巧的是,当晚沈冰的肚子就发作了。
我爸妈和沈烨赶来医院才知道,沈冰的早产是有原因的。
原来是沈冰撞见周燃和秘书调情,一时激动推了周燃一把。
奈何她孕期发福得厉害,一个重心不稳正好碰到了雨伞架上。
眼瞅着血液顺着她的裙裾蜿蜿蜒蜒流得越发不可收拾,周燃才想起来叫救护车。
原本距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月,胎儿脐带绕颈,头位也还有翻盘的机会。
可眼瞅着羊水哗啦啦流了一地,只能赶鸭子上架,硬生!
大家左等右等,终于生了。
结果医生抱出来却是个皱皱巴巴的女婴,右手还有两根并指。
周燃当即变了脸色,他家家世显贵,又是商界龙头。
却生了个并指丫头,着实丢不起这人。
「真晦气,这孩子天生命贱,进不得我周家门楣。」
沈冰素白一张小脸上泪珠滚滚:「你说什么?她是我怀胎十月才辛苦生出来的,与我血脉相连,怎么就是贱命,怎么就进不得你周家门?」
我爸铁青着脸当即就要上前与周燃拼命。
我妈护小鸡似的紧紧拥着沈冰。
我突然哭了。
沈冰的孩子瞧着比我有福气,至少此时她妈妈并没把她视作不吉利。
周燃轻蔑地躲开:「这有什么难接受的?你们沈家不也有个被扫地出门的女儿被视作不祥吗?按理说不该轻车熟路吗?」
我看见我妈血色全无,整个人摇摇欲坠,反倒半倚在沈冰床头。
「沈星今天才下葬的,你们不会就忘了吧?要我说还是学学我,打从一开始就抛弃她,兴许她还能被个生不出孩子的父母好生养大,也比跟着你们最后连尸骨都没了的强!」
周燃整了整衣领,作势就要离去。
我爸怒不可遏,操起一旁的暖壶就要往周燃头上砸。
周燃猝不及防,当头挨了一暖壶。
内胆的碎片夹着滚烫的热水尽数洒在周燃头上。
周燃嗷嗷地叫着,捂着红肿的脸颊夺门而出。
我看着一片狼藉的产房,心里没来由地一疼。
是替我,也是替沈冰的孩子。12
周燃走后,我爸妈从沈冰的嘴里了解到,他们的结合原来是先上车后补票。
沈冰图钱,周燃图这个孩子。
豪门世家,子孙多少决定能分多少家产。
沈冰这一把,算是输了个彻底。
「妈,要不把这孩子送人吧,我就当没生过她。我还年轻,我能生,还能从头再来!」
我妈惊讶地瞪着沈冰,一脸不可置信。
我捧腹大笑,笑着笑着流下了眼泪。
像啊,可真像,你们才是亲母女!
我活该被厌弃,因为我压根不敢想你们做的这些事儿。
沈冰眼神异常坚定:「妈你了解我的,就像你这么多年对待沈星,你不爱她,你每日每夜对着她不也是一种折磨?」
沈烨插了句嘴:「姐,你干吗老提沈星?」
沈冰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刚才不替我说话,现在又来凑什么热闹。你年纪轻轻没点子血性,不懂得维护家人以后能有什么出息?」
沈烨仿佛被人迎面扇了个耳光:「家人?你诬陷沈星中考作弊怎么说?你顶着沈星的名头同时给学校的几个富二代写情书算什么?你把沈星的设计手稿递给我让我照着画又怎么说?你自己是个屎盆子还要往别人头上扣屎,凭你也配教育我?」
我妈终于支撑不住了,她「咚」地一声跌坐在地,双眼空洞地瞪着前方。
「都住嘴!沈烨你还不扶你妈起来,冰儿你也住口。」
我爸痛苦地捂着心脏,这最近怎么回事?二女儿死了,大女儿所托非人还生下个并指,巨犀摇摇欲坠,今天还又得罪了周家。
这可真是流年不利啊!
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心里反倒有种说不出的悲哀。
你们这样着急摆脱我,可却逃不掉命运的轮回。
因果循环,果然有因必有果。
巨犀的事尚未有着落,周燃反倒把我爸告了。
「纵女骗婚」「虐待亲女」「巨犀再无像样的设计师」「道貌岸然」等字眼立刻坐稳了头条新闻。
巨犀的股票一跌再跌,直至降入谷底。
周燃更是以「一级伤残」「故意伤害罪」的名义,直接把我爸送进了监狱。
为了光明正大地摆脱沈冰,我家的那点子事儿被毫不留情地扯下遮羞布。
我妈多少年来对我感情上的漠视,才华上的不闻不问。
沈冰上学时的那点下作手段,还有沈烨多年以来到处剽窃设计图,内里却是个门儿都没入的门外汉。
我曾经住过的家说没就没了。
我爸的锒铛下狱和巨犀的宣告破产都意味着我们沈家破落了。
我妈好几天不眠不休,她不明白为什么,怎么会一夜之间全都变了?
夜里,我总是听到她睁着眼不停地呢喃,重复着那一句话。
如果能再回到几天前,巨犀没有破产,我爸没有打周燃,沈冰没有早产,我死之前的那一天,是不是一切都来得及?
妈妈你开始想起我了吗?
你终于想起我了。
然而第二天天一亮,我妈又会在现实和臆想中来回穿梭。
她开始不停地找事做,拿着一块抹布不停地擦拭。13
巨犀破产后,沈烨很少回家。
沈冰出院后,第一时间把孩子送到福利院,然后装作没事人似的去婚庆公司做了个完美的包装。
她的新一轮钓金龟婿活动又展开了。
半个月后的一天,银行找上门来要收走我家的房子。
我看着沈冰和我妈据理力争,红口白牙要求看文件。
这才知道,沈烨借了高利贷去赌,结果很不巧把最后的家底儿搭进去不说,自己还因为出老千折了两根手指。
沈冰还想耍老赖不认账时,我妈却转身默默地开始收拾行李。
「所有电器,家具一概不能带走。包括首饰、衣服、物件要经过我行工作人员核检才能带走。」
沈冰气得差点晕过去,生产后未调理好的身体哪再经得起这般刺激。
没有昂贵的收拾和鲜亮的衣服她去哪钓金龟婿?
我妈愣了愣,她突然回房间抱了一张木头画框出来,有气无力地问了句:「那它呢,它我总可以带走吧。」
工作人员悻悻地摆了摆手,谁会阻拦带走一张遗像呢?
不错,那上面正是我的照片。
我妈为了救沈烨,把她个人名下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为此沈冰和我妈撕破了脸。
她撂下一句:「以后你们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猜她义无反顾地去奔赴她的美好前程去了。
我妈和沈烨在街头流落多日,突然想起我当时租的那间公寓。
那间满满充斥着我气息的狭小公寓。
「妈这么小怎么住啊?」
我妈空洞地瞪着沈烨,悠悠地张口:「你嫌挤自己找地方去。你姐姐不也在这一住好几年吗?」
沈烨撇了撇嘴,终是没再张口。
这样的感觉好奇怪,如果早就知道有一天我妈会住进我曾经住过的地方,我想我一定会把很多东西放在不那么显眼的位置。
就比如,我的相簿。
里面除了我念大学时拍的两版证件照,剩下的几页已经开始泛黄,翘角儿。
我看到我妈一页页翻开,又一页页抚平,就像无数个万家灯火的夜晚我曾经翻开的样子。
沈烨 12 岁生日那天,当所有人都被沈烨手里的蛋糕吸引时,只有我,开心地望向妈妈。
妈妈大笑的样子真好看。
17 岁那年,我的设计稿在一众选手中脱颖而出,斩获了世界级的奖项。
领奖台上,我试图攥紧奖杯来掩饰我的紧张。
我被簇拥在获奖者的中央,与其他同父母一道上台领奖的同龄人相比,我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我和沈冰同时考上大学,妈妈兴奋地搂着沈冰,对着镜头比心。
我站在沈冰身后,与有荣焉。
毕业那天,镜头里我高高瘦瘦只占了不到四分之一的空间。
在我不远的身后,爸妈亲吻着沈冰对着另一处镜头笑作一团。沈冰结婚那天,爸妈和沈烨亲密地拥着新人敬酒,而我,只被镜头装下一个背影。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丝毫不影响这本相簿陪着我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漆黑的夜晚,在萧瑟孤寂的境遇里慰藉我那一寸寸被浇灭的赤诚。
合上相簿,我看到我妈哭了。
最初她只是轻轻地啜泣,逐渐地,泪越擦越多,肩膀颤抖得愈加厉害。
她一定是在感叹这个家说散就散吧。
接下来,她做了一件令我惊掉下巴的事。
她苍白颤抖的手,轻柔地抚摸着其中一张相片。
一下一下,反复抚摸着。
仿佛倾注了她毕生的温柔和怜惜。
然后,她不可自抑地放声大哭。
她像抱着失而复得的至宝牢牢贴在胸前。
照片上,17 岁的我像夜空中最亮的星在领奖台上绽放异彩。
14
同时,我又是那般遥不可及。
我冷漠地注视着她从噩梦中挣扎着坐起,然后紧抱那本相簿在深夜里号啕大哭。
以至沈烨在七八个这样的夜晚后忍无可忍,指着我妈毫不客气地指出:「妈你是不是快神经了?你能不能控制点自己。」
我妈头也没抬,语气淡然:「睡不着自己找睡处,别妨碍我们母女。」
沈烨气急反笑:「妈你真是疯了!你哪还有女儿,沈冰走得那样决绝你还指望她回头啊?」
「哦对,我倒还有个姐姐,不过她是个短命鬼,死在你前头了。」
我妈一张脸瞬间血色全无,连同她的精气神儿也一道被抽走。
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沈烨没想到这样摇摇欲坠的妈妈,能有这样大的力气将他掌掴在地。
「妈我是沈烨啊!」
我妈冷漠地眼睛看也不看地上的沈烨,她颤颤巍巍地走回床边,温柔地捞起那本相簿和衣而卧。
「以后不许那么说她。」
她?
我笑了,再对上一脸迷茫的沈烨我笑得愈加停不下来。
有那么一刻,我都怀疑自己要笑出眼泪了。
不过很快我就意识到作为一缕魂魄,我是不会有眼泪的。
多好笑,别说我了,连旁人对你流露出对我的一点母性光辉都不可置信,我又怎么可能信以为真。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妈除了每天对着我的遗像发呆,就是到处擦拭我留下的物件儿。
我常常看到她擦着擦着就红了眼眶,伏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啜泣不止。
这其实真没什么必要,一切已经太迟了。
岁月的痕迹肆无忌惮地找上她,三个月内,我妈肉眼可见地迅速老去。
但这丝毫不妨碍她每天继续擦拭我留下的那么几件物件儿。
沈烨终于在第 N 次劝说无果后负气离开了。
我越来越看不懂我妈了。
这已经是她身边所剩的最后一个孩子了,她究竟想做什么?
沈烨走后没几天,我养的那盆仙人球没有原因地迅速凋谢。
这使得本就浑浑噩噩的我妈又被抽走几分精气神儿。
这天晚上,我妈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反复念叨着一句话。
紧接着,她翻身的动静大了点,连床头柜上燃着的蜡烛也被打落在地。
烛火噌地一下攀上悬在脚边的床单,火势瞬间锐不可当。
然而我妈只当作不知道一样把自己完全蜷缩在被子里。
这汹涌的火势毫不费力就让我联想到我死去的那晚。
这时我终于听清了我妈口中的呢喃:「星儿,别怕,妈妈来陪你了!」
在火舌席卷向床上时,我离开了。
这一刻我再无怨怼,既无恩怨,又何必再见。
我行色匆匆地赶赴黄泉,饮下那碗孟婆汤。
妈妈,我放过你了,来生无论你喜忧祸福都与我无关。
只是我再不愿见到你。
待我踏上投胎池后,我听到身后众鬼差一声高喝:「尔魂魄不赶紧饮下孟婆汤,难道想坏我地府规矩?」
「求求你让我再见我女儿一面,就一面,我马上走!」
那声音我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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