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劫

出自专栏《忘川无殇:仙侣皓衣行》

成亲那日,我才知道,我的道侣是下凡历劫的天帝陛下。

喜堂上,他堪破情劫,立地飞升,众仙齐来相迎,高贵的神女与他并肩而立,那是他在天上的未婚妻。

于是他不要我了,他说历劫种种,不过幻梦一场,不必放在心上。

我哭着应了。

后来,他又求着我把他看在眼里。

可他不知道,我快要魂飞魄散了,不想再喜欢他了。

1

我是一只桃花妖。

化形那日,在山下救了一个小道士。

小道士名唤云泽,长得好看,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古板,总爱说些男女授受不亲、道心惟微的话,满嘴的子曰子曰。

我逗一逗他,他便要脸红结巴,闭上眼睛背他的清规戒律。

我给他换药擦洗身子,他更是羞得浑身僵直,恨不得晕死过去才好。

我闲来无事,爱看人间的话本子,问他,为何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

他却面红耳赤,气息不稳地说我胡闹。

咦,我何时胡闹了?

真是好生奇怪的小道士!

小道士在桃花谷里住了一年,养好伤后,要带我回去见他的师长和同门,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以身相许的那种。

我便欢欢喜喜地跟他回了宗门,却被打回原形,扔进了炼妖塔。

他们说,人妖殊途,是妖就该死,修道之人,怎可与妖为伍。

云泽在殿前长跪不起,额头磕到鲜血直流,却无人肯饶我一命。

那日大雪纷飞,他一人一剑,孤身进塔,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带着我叛出了宗门。

满修真界都在追杀我们。

我们躲回了桃花谷,我没敢告诉他,我快要死了。

初见他时,他被黑虎妖掏了心,我将内丹给了他。

炼妖塔里,他被妖王吃了一半魂魄,我用自己的魂魄补好了他的。

我只是个小小的草木精怪,法力低微,折腾到如今,就快要魂飞魄散了。

没了魂魄,意味着再无轮回转世。

我想在死之前,和云泽成个亲。

简陋的喜堂上,既无高堂上坐,也无亲友观礼,只有我们执手相看,共拜天地。

夫妻对拜时,突然有剑气破空而来,杀气凛然。

竟是修真界的人又找上门来。

混战中,云泽护着我,被人一剑穿心。

可是我没有第二颗内丹了。

我绝望地抱着云泽冰冷的尸体,崩溃大哭,却无人再哄我一句:「莫哭,有我在。」

那双温柔似水的眸子,再不能诉说对我的爱意。

我心心念念的大喜之日,却成了心上人的忌日。

为什么。

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们。

天边忽然风云涌动,雷声阵阵,道道天雷凌厉劈下,修士们见此异象,纷纷逃离。

不一会儿,雷电散去,天空积聚起祥云朵朵,一道金光垂直而下,将云泽笼罩其中。

一眨眼,身穿大红喜服的他不见了。

转瞬间,天上多了一个白衣圣洁的仙人。

众仙齐来相迎,俯首作揖:「恭迎天帝陛下历劫归来。」

2

桃花谷几成废墟,处处是断壁残垣,我痛苦地蜷缩在地上,紧紧攥住阿泽送我的玉簪,咬牙呜咽。

原来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他的一场情劫。

是司命薄上的寥寥几笔。

情劫已破,他便不需要我了。

有仙人上前,询问云泽如何处置我。

他居高临下地站在云头上,视线淡漠而又睥睨,看着我,像在看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我殷切地望着他,泣涕涟涟,多希望他能像从前那样过来哄哄我。

他却眉头轻皱,语气凉薄:「历劫种种,不过幻梦一场,不必放在心上。」

「念你这小妖助本座历劫有功,可自选赏赐。」

「日后你要安分守己,在下界潜心修行,不得为非作歹。」

……

字字句句,都带着高位者不容反驳的说教,全无往日的温情脉脉。

这般冷漠疏离的模样,深深刺痛了我的眼。

明明一个时辰前,他还与我同穿喜服,情意绵绵。

我不甘心地冲他叫道:「我要你娶我,做你唯一的妻,这就是我要的赏赐。」

话落,一道火球劈头盖脸地朝我砸来,烈火瞬间席卷了我全身,烧得我七窍流血,痛得在地上直打滚。

不愧是仙界的火,专门来克妖的。

「月瑶,住手。」云泽轻斥一声,却无责怪之意。

我这才发现,他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位风姿绰约的仙女。

她不满地冷哼一声,不情不愿地收回了法术,「云泽,我早看这妖孽不顺眼了,在下界的时候,你们卿卿我我,我姑且不追究。」

「如今你既已回归,为何还要护着这女人。」

他轻轻挽住她双手,温声细语:「本座没有护着她,只是她未害过人,你杀了她,只会平添业障,有碍修行。」

「我们之间的婚约,本座从未忘记。」

「待本座稍事休整,不日便迎娶你为天后。」

「原是如此,你还是为我好的,」月瑶羞涩一笑,满目柔情,「是我误会了。」

我狼狈地趴在血水里,无声泪流。

原来他竟是有婚约在身。

那我又算什么。

一场镜花水月似的梦,他醒了,便可轻松将其抛之脑后。

而我还傻傻地死守着不肯放开,要靠这过往三年的回忆了却残生。

可笑,我究竟还期待些什么?

期待他还能像从前那样怜我爱我,绝不容忍任何人伤我害我?

他冷冷地朝我投来一瞥,「妖就是妖,果真是贪得无厌,野性难消。」

「你如此冥顽不灵,本座也无须多费口舌,你便在此自生自灭吧。」

说着,他便率领众仙,拂袖而去。

独留我在原地苟延残喘。

3

昏迷间,有什么湿热的东西舔在脸上。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发现是小白回来了。

小白是阿泽送我的契约灵兽,那会儿混战中,我解了主仆契约,让它快跑。

没想到它又回来了,还叼了一堆野果子,殷勤地放在我面前。

我死死抱住它,将脸埋进它柔软的皮毛中,哭得撕心裂肺,「小白,我只有你了。」

我的阿泽,消失了。

天地间,只剩下一个俯瞰众生的天帝云泽。

但他不是我的小道士阿泽。

小白像是听懂了我的哭嚎,亲昵地蹭了蹭我的脸颊,仰天嘶吼。

过了一会,半空中飘下来一个人。

是月瑶。

她一道剑气袭来,我立刻被打飞了几步之外。

小白挡在我面前,龇牙咧嘴地冲她吼叫。

她一掌挥开小白,莲步轻移,鲛丝织成的仙履狠狠碾上我的手指。

「我可真是恨极了你。」

「你霸占了云泽整整三年,我在天上看着你们恩爱缠绵,心里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

「如今他历劫已成,你也该去死了。」

我疼得冷汗直流,断断续续地反驳道:「凭什么!我犯了什么错,要被你们这群仙人当作历劫的垫脚石。」

「我和阿泽……」

「闭嘴!」她勃然大怒,一巴掌隔空扇过来。

我顿时痛得在地上蜷成一团。

「什么叫作你和他?」

「你有何资格叫他阿泽?」

「你这卑微下贱的妖孽,竟也敢肖想云泽。」

她嘴角噙着冷笑,又是一巴掌扇过来。

似乎很享受凌虐我的快感。

我用力凝聚出最后一点法力,想要将小白送走。

她微微一笑,察觉到了我的意图,剑锋一转,杀招便逼向小白。

「不要!」我凄厉大喊。

千钧一发之际,凭空现出一道结界,阻拦了月瑶的攻击。

一玄衣男子随之现身,抬手便挥退了月瑶,「私自杀戮的神女,可不是好天后哦。」

「子染!」月瑶稳住身形,愤怒质问,「你在威胁我?」

「不敢,只是有我在,你别想杀了她。」子染淡淡道。

「哼,我竟不知你何时也会怜香惜玉了,」月瑶怨恨地瞪着我,冷笑道,「有本事,你最好护她一辈子,不然我迟早杀了这贱人。」

她身形一闪,转眼便消失了。

我惊魂未定地抱着小白,心里始终紧紧绷着一根弦。

「别怕,她不会再回来了。」子染走过来,用法术给我疗伤,「刚刚不过是她的分身罢了。」

我闻言松了口气,正想向他道谢,却是体力不支,昏死过去。

4

子染将我带回了天上养伤。

可我不想待在仙界。

不想看见云泽与月瑶。

不想听那些碎嘴的仙人们议论他们的婚事。

他们说,神女月瑶出身羽族,高贵非常,百年前两族联姻,她与天帝陛下实乃天作之合。

他们说,天帝已向天道祷告,与神女的婚期,定在半年以后。

……

无论我怎么逼自己不去在意这些,可还是会下意识地心痛难过。

就像有无数蚂蚁在心底啃食,缓慢而又密集。

更让人难过的是,我怀孕了,却快要死了。

「你与天帝……」子染小心翼翼斟酌着措辞,「眼下他成婚在即,不太可能会认下你们母子。」

「况且,在仙人看来,历劫的一切都作不得数,一旦回归仙位,下界往事便是过眼云烟,皆要烟消云散……」

过眼云烟。

烟消云散。

做仙还真是快活啊,高高在上,轻轻松松便能随意操弄他人命运。

再深刻的感情,什么爱恨嗔痴,也都能全抛个一干二净。

我苦笑着按住隐隐作痛的胸口,干涩道:「天帝陛下如何,与我这小妖何干呢?」

「与我有情的人,是阿泽,从来都不是天帝。」

话落,眼泪忽然不受控制地落下来。

我尽力压住哭腔,哽咽道:「阿泽已死,除了这个孩子,我在这世上再无亲人。」

「如今,我只想将孩子生下来,不想奢求其他。」

可是天道不公!

给了我希望,又让我绝望。

我「扑通」一声跪下,额头砸在地上,恳求子染帮我保住这个孩子。

子染连忙扶起我,宽慰道:「我既然救了你,当然不会袖手旁观看你们母子去死。」

「只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你的身体太过孱弱,哪怕我用尽灵丹妙药给你续命,没等孩子出世,你就已经油尽灯枯了。」

我心下戚戚,只觉得一阵悲凉。

或许,不该强求……

我强颜欢笑,故作释然。

「仙君,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救不了便不救了,我不想让您为难。」

「阿泽为救我而死,若不是这个孩子,我早该去找他了,如今正好是一家团聚。」

他眉头轻皱,表情有些不赞同道:「何必过早言弃,你怎知我救不了,哪怕仅有一线生机,我也会尽力而为。」

「你在这里安心养伤便是。」

闻言,我却坐立难安,满心羞愧,「这份大恩大德,我怕是还不清了。」

他摆摆手,笑得云淡风轻,「我救你,并非为挟恩图报,不过是为求个心安罢了。」

「心安?」我不解。

他的目光渐渐变得哀伤起来,缓声道:「我的母亲,同你一样……」

「故而,我不能容忍同样的事情又发生在眼皮子底下。」

我心下一惊,原是如此。

本想安慰什么,可他看起来并不想多说。

他只轻笑道:「我希望这个孩子,能健康快乐地长大,不要像我一样,遭受诸多不公。」

我在子染的玉离宫暂时住了下来。

宫里人很少,除了子染和我,就只有一个鹤管家。

子染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平和有礼。

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会静静地听着,也无嘲笑和说教,只在关键处点拨我几句。

闲时与他品茶下棋,颇有几分修身养性、看淡红尘的悠然。

过了一个多月,我的身体大好,子染便放下心来,打算去他师父紫霄神君那儿,寻求救命之法。

时间少则一月,多则三月。

他让我待在此处安心休养,不必担心,他会尽快回来。

5

这天,小白突然不见了。

我找遍了整个玉离宫都没有发现。

小白很乖也很胆小,不可能会在仙界乱跑。

正当我忧心不已的时候,鹤管家焦急地跑过来,说小白咬了月瑶神女的侍女,人家正上门兴师问罪。

我慌慌张张地赶过去,刚走出大门,就被一阵法术击倒在地。

月瑶一脚踩碎了我的玉簪,用剑尖挑起我的下巴,笑意盈盈,「我还以为你要在里面躲一辈子呢,没想到一个小畜生就把你引了出来。」

「子染不在,我看谁还能护着你。」

「这次,我不亲手杀你,但我要让你生不如死。」

很快,我就知道她所说的生不如死是什么了。

月瑶将我丢进了蛮荒境,这里气候恶劣,寸草不生,生活着许多穷凶极恶的妖兽。

她料定我活着逃不出这里。

如她所料,我进了这里,就如同羊入狼群,毫无保命之法。

就在我快要被九头蛇折磨致死的时候,忽然一群天兵从天而降,三两下灭了九头蛇,捉住了我。

我浑身伤痕累累,一路昏迷着被带回了仙界。

天兵将我粗暴地扔在了大殿上,落地时小腹一阵钻心的疼痛。

地上的玉石又光又亮,明晃晃地照出了我一身血污的狼狈模样。

众仙窃窃私语,好奇又鄙夷地打量着我。

我费力地抬起头,却见云泽在高台上正襟危坐,一脸清冷禁欲,头戴玉制冕冠,十二道旒冕将他的上半张脸挡住,让人瞧不出喜怒。

往日多情的桃花眼,如今只余漠然。

原来那样熟悉的一张脸,有朝一日,竟也会变得如此陌生。

陌生到仿佛我从未见过这个人。

如果说阿泽是山间的一抹清风明月,温柔而又坚定。

那么天帝云泽便是雪山之巅的傲世冰莲,高不可攀,只可远观。

众生在他眼中,却在他心外。

云泽神色晦暗地敲击着扶手,他不说话,众仙也不敢出声。

良久,他才淡淡询问道:「你……和子染是什么关系?他为何会带你上天?」

身后的天兵大喝一声,我这才反应过来云泽是在问我。

我不自觉地看了一眼他紧抿的嘴角。

不知为何,我觉得他在生气。

随即心底暗暗自嘲,阿泽是阿泽,天帝是天帝,他们早就不是同一个人了。

我连忙哑着嗓子答道:「我与子染仙君素昧平生,仙君是出于好心救了我。」

「只是这样吗?」他沉沉反问。

我点头称是。

他正要再问些什么,月瑶步履匆匆地进了大殿,高声斥责:「依我看,定是这小妖迷惑了子染。」

她瞪了我一眼,姿态款款地走上了高台,「听说子染为了给她治伤,到处搜刮天材地宝,其中还有许多专为女子养身的药材。」

「相识几百年,我可不曾见过子染对谁有如此上心。」

此话一出,四周骤然冷了许多,寒气逼人。

云泽脸色阴沉,目光凛冽地盯着我。

森森寒意从地面透过皮肤,一点点刺入骨髓。

下腹越来越痛,犹如刀绞。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从我体内剥离。

月瑶眼波流转,又是义正词严道:「这小妖心术不正,更是指使灵宠偷盗仙器,咬伤我的侍女。」

她使了个眼色,有侍女当即出面作证。

我孤立无援,百口莫辩。

「桃妖,偷盗仙器,纵容灵宠,你可知罪?」月瑶不无得意地下了审判。

「我,我不认罪。」我捂住小腹,急得眼泪都出来了,颤抖着摇头,「我没做过,为何要认罪。」

一股热流缓缓从下身涌出。

我咬牙趴在地上,拼命地将全身法力聚往小腹。

谁来救救我。

救救我的孩子。

月瑶端的是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示意天兵将我押下去。

见状,我心中陡然生出莫大的绝望,眼泪汹涌而出,惊恐地向后爬去。

「不,不要,我没有……」

6

「且慢。」

万念俱灰之际,一道威严的声音,突如惊雷般落下。

竟是云泽。

他抬手制止了天兵,从高台上闪身飘下。

他站在我面前,眼神淡漠地望过来,状若施舍般道:「本座要你这小妖助我修炼,将功补过,你可愿意?」

未等我回话,月瑶却先难以置信地叫道:「云泽,我不同意……」

「月瑶。」云泽皱着眉打断了她,好脾气地劝解,「这小妖被你丢进蛮荒境,受尽折磨,已是受罚,而你的仙器也并未丢失。」

「眼下她于本座有用,你何必再斤斤计较。」

「我若偏要斤斤计较呢。」月瑶气得简直要咬碎一口银牙。

气氛一时僵持起来。

直到有仙人小声惊呼:「这妖流了好多血,看样子快要死了。」

眼前恍惚有白影晃动。

下一刻,一股温和的仙力被缓缓送进体内。

我疼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只能胡乱地抓住眼前人的袍角,气若游丝地朝他哭道:「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闻言,他身形一僵,却是俯身将我打横抱起。

这一瞬熟悉的气息,让我忍不住喃喃自语:「阿泽……」

*

再次醒来的时候,一旁的侍女惊喜唤道:「陛下,侧妃娘娘醒了。」

我顾不得她在说什么,立马伸手摸向小腹,焦急道:「孩子,我的孩子呢?」

云泽从窗边慢慢走过来,沉声道:「孩子还在,你昏迷了三天。」

「那就好,那就好……」我眼眶微热,重重松了口气。

侍女默默退了出去。

屋内骤然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我鼓起勇气,小声解释起来:

「我没有指使灵兽作恶,而且月瑶神女罚也罚过了,还请天帝陛下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他却依旧垂眸不语,像是并未听到我的请求。

就在我以为他不想说话的时候,他突然低低开口,声音莫名嘶哑:

「你……怨吗,恨吗,想要讨回一个公道吗?」

我怔了怔,随即摇了摇头。

「为何?」

「什么?」我一头雾水。

「为何不怨,不恨?」他紧紧盯着我,像是不肯放过我的任何表情。

我故作无所谓地笑了笑,「怨又如何,恨又如何,阿泽再也不会回来了。」

「往事已矣,如今我只想将孩子生下来,抚养长大。」

更何况,我有能力讨回公道吗?

还不如过好自己的日子。

「那孩子的父亲呢?」他眉头紧蹙,目光沉沉地追问。

「若孩子问起,你当如何说?」

他这副略带不忿的样子,让我摸不着头脑。

可马上我就恍然大悟。

他这是怕我纠缠不清,死抓着他不放,损害他的威名。

心里倏忽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果然,一时半会还是没办法自欺欺人地将他们当作两个人看。

但是没关系。

时间一长,总会习惯的。

「陛下放心,我绝不会纠缠于您。」我深吸一口气,压住胸口的酸涩,颤巍巍地举起三根手指,朝天发誓。

「到时候我会告诉孩子,他的父亲很勇敢,是为保护娘亲而死。」

话落,一股凛冽的气息猛地压迫过来,将我密不透风地包围住。

「你倒是豁达。」他阴阳怪气地冷哼一声。

我无意与他争辩,抬脚便要下床离开,却被他一袖子挥了回去。

「你且安心在此休养,待本座与月瑶大婚后,再迎你进门。」

7

什么?

我动作一顿,不敢置信地捏紧了被角。

随即下意识拒绝道:「我不愿意!」

「为什么?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他冷冷发问,眼中带着些许不解和轻蔑。

「莫非你还想要更多……」

「够了!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忍无可忍,愤怒至极地打断了他。

「你以为我是在欲擒故纵?好从你那里谋得更大好处?那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我若有这般心机盘算,何至于沦落到如今这种境地!」

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沉冷如刀锋。

我这才意识到,一不小心将他当成了阿泽。

说话无所顾忌了。

我立马缓和了语气,小心翼翼找补道:「陛下,我不是那等贪慕虚荣之人,您也不必因愧疚,或者弥补什么而娶我。」

「我不会嫁给您,因为我早已嫁于阿泽为妻,他死了,我便为他守寡,不会二嫁他人,更不会做妾。」

「您的抬爱我心领了,我们就此桥归桥,路归路。」

他似乎并不相信我的话,嘴角挂着点点嘲弄,「你不想嫁给我,到底是为了给本座守寡,还是想嫁给子染为妻?」

我猛地抬头看向他。

心口疼如刀割。

为什么他偏要用着阿泽的脸,说着这么恶毒的话!

「你混蛋!」我气急,狠狠地将枕头砸了过去。

「你不是阿泽!」

「你简直是不可理喻!」

他挥手打落枕头,俯身捏住我的手腕,将我一点点拉近他的身侧,「是,我是不可理喻。」

「我搞不懂,为什么我宁愿把你留在身边,也不肯下手杀妻证道。」

我吓得抬脚就踹他,「这关我什么事,月瑶才是你夫人,你放开我!」

他被我踹得烦了,索性抬起膝盖压住我的脚,一脸的气急败坏。

「我简直快要被你逼疯了,你到底给我下了什么迷魂药,逼得我重归仙位也忘不了你。」

「每次一想到你,为何我这里就要疼痛难忍?」

他拿着我的手死死按在他的左胸。

「你给我放手——」我挣扎着想要抽回手,却纹丝不动。

他另一只手强硬地扣住我的脑袋,冲着我耳边低吼:

「凭什么我要万般纠结,进退两难,痛苦煎熬。」

「而你却能全身而退,另结新欢,好不快活!」

他似乎陷入了某种癫狂的状态,眼底逐渐溢出殷红,眉间隐隐有黑气缭绕。

「谁说我不是阿泽,他即是我,我即是他,你别想摆脱我,孩子是我的,你也该是我的!」

我大惊。

这是……入魔的征兆!

可等我再仔细看去,他却又是那副清清冷冷的谪仙模样。

只是表情出奇地愤怒,眸中怒火犹如实质。

看起来,实在太不像阿泽了。

至少阿泽从来都是温和内敛的。

大抵方才是我眼花看错了。

他是天帝,堂堂六界之主,不可能入魔。

也绝不能入魔。

否则将是六界秩序崩塌,生灵涂炭。

他整个人压过来,将我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中。

我别过头,不想与他对视。

「陛下,您说,转世之后的人,还会是原来的那个人吗?」

他不说话。

所幸我并不需要他的答案,便自顾自地解答起来。

「我觉得不是,毕竟除了灵魂,两个人的品行、才能、性格以至于样貌都有可能是不同的,又怎么能看作同一个人呢?」

「所以,在我眼里,您不是阿泽,这个孩子也不是您的,但他却是阿泽留给我的。」

「陛下,您痛苦也好,纠结也罢,这些统统与我无关,是您亲口说过,你我恩断义绝,形同陌路。」

「可本座反悔了。」他轻轻放开我,毫无愧色地冷笑。

「既是放不下,索性便放在眼前,本座不信,这心障真除不去。」

他说这话时,眉间略带三分邪气。

我心中隐约起了不好的预感。

他这是……起了心魔?

8

很快我便打消了怀疑。

云泽作为天帝,日常出入一些仙界秘境,叩问心门时,并无异常。

而我被困在了他的宫殿中。

我这才知道,子染竟然是仙界的二殿下,与云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当年老天帝下凡历劫,遇见一位凡人少女,两人相爱并结为夫妻。

所以他回归仙位后,便将这位少女带上天来,迎为侧妃,而后才有了子染。

现在我又得子染相救……

真的是剪不断,理还乱!

前几日,云泽当众表态,有意给我个名分。

月瑶不同意,跑去与云泽大吵了一架。

两人不欢而散。

侍女说给我听的时候,我只淡淡一笑。

他们夫妻吵架,关我这个外人何事。

我摸了摸小白毛茸茸的脑袋,它高兴地摇摇尾巴。

那日我刚醒来不久,云泽就让人将它送了过来。

侍女说它在这里白吃白喝了好一阵。

小白不服气地告诉我,它根本没有咬伤任何人。

是那几个坏女人想把它骗出去杀了。

于是它情急之下躲进了这座宫殿。

因为这里有它熟悉的气息。

眼下,它被云泽养得圆滚滚的,走一步路,肚子上的肉都要抖三下。

我敲敲它的脑袋,示意它该勤加修炼,控制身重。

它调皮地吐着舌头,忽然站起身,摇着尾巴朝门口跑了过去。

亲昵地蹭着云泽的腿脚。

云泽俯身,揉了两把它的脑袋。

那一瞬,我承认我好像又看见了阿泽。

仿佛回到了桃花谷里的岁月。

一家人嬉戏打闹,逍遥自在。

美好得像是一场梦。

我闭上眼睛,索性不再看。

最近我气力越来越不济,没想到都有些老眼昏花了。

云泽打发走了侍女和小白。

他走过来,从身后环抱住我,自言自语道:「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越来越想你。」

边说边往我手里放了一枝桃花簪。

「本座记得,你很喜欢桃花样式的东西。」

我收回手,沉默不语。

「你助本座修炼,本座自有……」

我冷冷打断他的话:「陛下,您新婚在即,实在不该与我有所牵扯,还请放我离去。」

「至于什么修炼不修炼的,您应该去找月瑶神女,毕竟她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

他顿时沉了脸色,薄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站起身,不耐烦地下了逐客令:「陛下,我累了,要休息了。」

他却拦住我的去路,将桃花簪强硬地插在我的头上,不容拒绝地将我抱回榻上。

「桃溪,本座很不喜欢你现在忤逆的样子,明明在下界的时候,你可爱又温柔。」

我听了忍不住嗤笑:「你又不是他,我凭什么要对你好。」

他仿若没听见我的嘲笑一样,细心地替我掖好被子。

我看着他低垂的眉眼,温柔的神态,一时又有些恍惚。

下意识想要伸手摸摸他。

想要扑到他怀里大哭一场。

可他一抬眼,清冷的视线硬生生将我逼退。

他真的不是阿泽。

我在心里默念。

只是一个拥有阿泽记忆的陌生人罢了。

云泽用仙力在我体内运转了一个周期。

「伤怎么越来越重了?」他眉头紧锁,有些不可思议。

随即一脸震惊。

「你的内丹呢,为何本座察觉不到你的内丹?」

我不理他。

他轻哄道:「你说出来,本座才有办法治好你。」

我干脆闭上眼睛假寐。

「你不说,难道本座就没办法知道了吗?」

良久后,他耐心耗尽,冰冷的指尖点在我的额头,「搜魂便是。」

我忍无可忍地打掉他的手,手指恶狠狠地戳向他的左心口:「就在这里啊——」

「就在这儿啊,你感觉不到吗!你被黑虎妖掏了心,是我拿内丹补了你的心脏。」

他怔怔地抚上心口,眼神惊讶,却又了然,「难怪……」

我低声道:「你若感到一丝愧疚,就放我离去,还我自由。」

「不行!」他断然拒绝。

「本座需要你,你不能走。」

闻言,我蓦然觉得一阵心累。

疲惫感重重袭来。

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动。

我所有的极力抗争,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面。

软绵绵的。

毫无反应。

「你好好休养,本座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你等着再做新娘子,继续我们之前未完成的成亲大礼。」

说完,他匆匆离开,脚步错乱。

几乎是落荒而逃。

小白这才敢从角落里跑出来,跳到榻上,蹭蹭我的脑袋。

我抱着它,把头埋进被窝里,无声流泪。

幸好没告诉他我快要死了。

不然要是被他救活了,到时他再挟恩图报,把我强留在他身边……

这得多恶心啊。

我好想回桃花谷。

回谷里晒太阳。

暖洋洋的。

谷里的阳光总是明媚的,风儿总是调皮的,连花香都是自由的。

不会有这些复杂的弯弯绕绕。

可惜回不去了。

我能感觉到,灵魂在一点点溃散。

大抵是撑不到子染回来了。

9

自从住在云泽这里,小白比以往活泼了许多,颇有些狗仗人势的姿态。

因着云泽的关系,众仙也不敢为难它,有些小仙还会私下讨好它。

它喜欢出门溜达,但会很聪明地绕过月瑶的地盘。

我已经想好了。

等我死后,就让子染送它回桃花谷。

仙界终究不是久留之地。

可这天晚上,明明都已经开饭很久了,小白却还没有回来。

不知为何,我心里隐隐有不好的直觉。

最近肚子逐渐显怀,魂魄越发脆弱,我越来越力不从心,心力交瘁。

晚饭我只简单吃了两口,便让人撤下了。

过了一会,侍女端来一钵肉羹,说是云泽知道我没吃饭,特意着人送来的。

她打开盖子,一股油腻的荤腥味顿时迎面扑来。

我几欲作呕,肚子里阵阵翻涌,摆着手让她赶紧端走。

她却一动不动,朝两边使了个眼色。

几个侍女将我一左一右地架了起来。

为首的侍女用汤勺搅拌着肉羹,笑得不怀好意。

「你这妖精,可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真当这是天帝陛下送来的,竟还恃宠而骄起来了。」

她舀出一大勺来,捏住我的下巴,将肉羹硬塞进了我的嘴里。

一股恶心的黏腻感和荤腥味,顿时充斥了口齿之间。

我弯下腰,止不住地干呕。

想要将嘴里的味道,吐得干干净净。

她便命人固定住我的脑袋,一勺接一勺地灌进我的喉咙。

「进了门,可要知道礼别尊卑,别仗着和陛下在下界的情分,就作威作福,不把神女放在眼里。」

「记住,她为大,你为小,便是告到陛下那里去,你也落不着好。」

一钵肉羹很快见了底。

我趴在地上狼狈不堪,满身秽物。

她放肆大笑,用脚顶住我的下巴,逼我抬起头来,「不怕实话告诉你,这是神女体恤你身子重,才让人送来的。」

「用的还是你身边那小畜生的肉呢。」

「味道如何?想来该是不错的,你瞧瞧你都高兴得哭了。」

小白!

刚才的肉羹,是小白的……

那一刻,我除了痛苦地啊啊大叫,竟做不出任何反应来。

我想要挠烂眼前人得意的嘴脸,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眼前阵阵发黑,视线一片模糊,红色的液体不断地从嘴角溢出。

满目飘红。

心痛。

头也痛。

五脏六腑都在痛。

痛到全身麻木时。

身上的皮肉,却也感觉不到痛了。

她们欣赏完了,便将我随意地丢在一旁,带着满意的笑容回去复命了。

「啊——」满屋只飘着我的凄厉哭喊。

我颤抖着将手指插入喉咙中,不停地抠挖,想要将咽下去的肉吐出来。

吐到最后,吐无可吐,只有一股股酸水在往喉咙里蹿。

一地狼藉。

腹痛如绞。

下身有什么东西在飞快流失。

温热的血在我身下晕开一大片死亡之花。

「哇——」我怒急攻心,呕出一大口血来。

最后,我仿若一条死狗瘫在地上,身体不自觉地抽搐着,眼角流着不甘心的血泪。

孩子没了。

小白也没了。

能证明阿泽曾真实存在过的东西,都没了。

我闭上眼睛。

慢慢陷入无边黑暗。

你们等等我,别走太快。

我要去找你们了……

10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全是阿泽和小白。

我们还在桃花谷里。

这里落英缤纷,草木繁盛。

他在笑,我在闹,小白在一旁呼呼睡觉。

他郑重地对我说:「倾心永不变。」

我正要开心地抱住他,他忽然浑身气势一变,仙气加身,眼神凌厉又危险。

「桃溪,留下来,留在本座身边。」

「桃溪,我需要的。」

「桃溪,你回来!」

我惊恐地向后退去,转眼却见小白被一刀毙命。

我扑上去,想要救下它。

面前却突然出现了一碗血淋淋的肉羹。

我尖叫着打翻了肉羹,连滚带爬地往后逃。

突然,一脚踩空。

猛然向下坠落。

不停地坠落……

耳边似乎有人在焦急地喊我:「桃溪,你醒醒——」

「醒过来——」

飘渺的声音,不知来处。

似梦境,又似现实。

让人一时分不清虚幻和真实。

但我又忽然模糊想起。

阿泽已经……死了。

小白也死了。

还有……

还有什么呢……

哦,我想起来了。

原来我是在做梦。

所以,孩子也死了。

还有的是,我马上也快要死了。

真是人生无常。

眨眼之间,我便一无所有。

从天堂到地狱,莫过于此。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了。

也就带走了我的爱情、希望和生命力。

就让我坠入深渊,与长眠为伍。

我闭上眼,静静感受着下坠的力量。

我的意识在自由飘荡着,俯瞰着一片废墟的桃花谷。

天高,云深。

我却不知归处。

忽然,一股霸道的力量冲了进来,蛮横地拉扯着我的意识。

「桃溪,你给本座醒过来!你不许死!」

「没有本座的允许,你怎么敢死!」

漂浮的意识,猛地被生生拉入一方囚笼。

我慢慢睁开眼,对上的是云泽惊慌失措的神色。

他惊喜万分,将我抱在怀里。

「溪儿,你醒了,真是太好了。」

「你感觉如何,身上还疼不疼了?」

恶心。

真的好恶心。

哪怕他顶着阿泽的脸,说着温柔款款的话,我也觉得万分恶心。

如蛆附骨,冰冷又黏腻。

我一把大力推开他,趴在床边止不住地干呕。

「溪儿,我……」

我打掉他递过来的帕子,指着他破口大骂:

「你滚,你滚啊,我不想看见你。」

他不顾我的拒绝,强硬地抱住我,「溪儿,是我的错。」

「是我对不起你。」

我挣脱不开,只能用力地捶打着他,对着他又掐又咬。

「你明明说划清界限,偏又为何要来招惹我?」

「你干什么非要来招惹我?」

我想哭,却发现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嗓子痛得要死,就像针扎一样。

我梗着脖子,使劲推搡着他,嘶哑着干嚎:「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

「我求你放过我,行不行——」

他充耳不闻,端起药要喂我喝下。

褐色的药汁。

青色花纹的玉勺。

一切,仿佛重回那天凌迟一般的噩梦……

我惊恐至极地打翻了药碗。

药汁泼了他一身。

「我不喝,我死也不喝。」

他却也不恼,甩个口诀便又是干干净净。

趁他分神,我用力翻滚下床,颤巍巍地爬起来,赤脚散发地就往外跑。

「溪儿,回来。」他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追。

他不用法力,是打算亲手将我捉回去。

可我宁愿死,也不愿意待在他身边。

长廊拐个弯,便是一汪寒潭。

我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

他显然看出了我的意图,惊慌失措地飞了过来,「溪儿,不要。」

乱石扎破了我的脚。

树枝缠住了我的头发。

可什么也不能阻挡我赴死的决心。

我纵身一跳。

冰冷的池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头顶。

让我去死。

让我长眠。

11

我被云泽救下了。

没想到,还能活着再见到子染。

他满脸的懊恼与自责,「对不起,我来迟了。」

「就差一点,只要我再快那么一点,就能救下你了。」

「都怪我,要不是我带你上天来,你也不必遭此大难。」

我朝他扯出一抹虚弱的笑来。

「不用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人各有命,是我命该如此,与你无关。」

我打量了一下周遭,有些厌恶。

果然还在云泽宫里。

「我快要死了吧。」我笑着问子染。

他欲言又止,显然不太好开口。

我便心下了然。

看样子我是救不活了。

真好。

「我能请您,帮我一个忙吗?」

「送我回桃花谷吧。」

子染没有犹豫,抱起我就往外走。

云泽拦在半道:

「你们在做什么?」

他脸色难看,目光凌厉如刀,恨不得将我们劈成两半。

子染安慰我:「别怕,今日就算赔上这条命,我也会送你回去。」

我看了看云泽手中的剑,对子染摇了摇头。

「仙君,放我下来吧。」

「我们就此别过。」

「桃溪,你别怕,我能带你……」

我从他怀里跳了下去,跪地朝他磕了三下。

「您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望您万自珍重,平安喜乐。」

说罢,我转身朝云泽走去。

「等一下。」他在身后喊住我,几步追上来。

「给我一枝你的桃花吧。」

他无奈地笑了笑。

「相识这么久,给枝桃花做答谢,不过分吧。」

我点点头。

然后深吸一口气,指尖凝聚起仅剩不多的法力,幻化出一枝桃花。

他接过桃花,不顾云泽的怒视,放在鼻尖轻嗅,「很好看,我很喜欢,多谢。」

「你多保重。」

他站在原地,神色担忧地看着我被云泽带走。

「对不起。」

风儿带来一声轻轻的呢喃。

*

真是可笑。

云泽竟然说他喜欢我,离不开我。

此刻,我被他困在怀中,被迫听他迟来而又廉价的承诺。

「你不要担心,我一定会找到办法救你,绝不让你魂飞魄散。」

这消息大概是子染告诉他的。

他又道:「那几个侍女已经被贬下凡间,生生世世畜生道轮回。」

「那月瑶呢?」我冷冷发问。

他面色迟疑起来,温声劝解道:「月瑶有错在先,但罪不至死,我已罚她在家闭门思过三月。」

哈?

所以我的孩子和小白,就活该被她害死?

他见我不说话,有些焦急:「溪儿,你打我骂我都行,只要你能消气,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我冷笑,「我只想要月瑶以命偿命。」

他沉默以对。

拒绝之意明显。

「那我换一个,我要你解除婚约,永远也不能娶她。」

他淡声开口,语气疏离:「这个我也不能答应你,她乃羽族公主,我俩早有婚约,若此时退婚,势必引起羽族与仙界的摩擦,魔神复活在即,六界不能出岔子。」

我讥讽地看向他,「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所以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也快要死了,已经不能助您修炼了,您就大发慈悲放过我。」

「我会救你的。」他信誓旦旦。

我嗤笑,「救了我之后,再纵容月瑶杀了我吗?」

「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却能轻飘飘放过那些害我之人,你的喜欢可真是凉薄。」

「溪儿,我……」

「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溪儿……」

「别叫我溪儿,你不配!」

「本座不配?那谁配?子染吗?」他不知又在发什么疯,突然愤怒起来。

「他一个妾生子,也敢染指兄长的侧妃,本座迟早要杀了他。」

一股黑气自他心口处,缓缓溢出。

他果真是起了心魔!

可这又关我何事。

我一个快死的妖孽,哪有资格去操心什么六界苍生。

他的表情变来变去,一会清冷出尘,一会又是邪佞张狂。

最终,心魔占了上风。

他抬起我的下巴,拇指摩挲着我的嘴唇,双眸赤红,「你若答应和子染一刀两断,本座可以不杀他,否则……」

「好!」我一口答应。

他大喜过望,扑过来将我抱在怀里,「本座就知道,溪儿还是喜欢本座的。」

我忍着要推开他的冲动,计上心来:「可是我怕月瑶她……」

「她算什么东西!有我在,没人可以伤你。」他邪气地勾唇一笑,语调阴狠。

下一刻,一把泛着寒光的宝剑出现在眼前。

「这是本座的本命剑,你拿着它,要是有人来找你麻烦,你便格杀勿论。」

「好啊,我听你的。」我满面笑容地接过了剑。

「溪儿,我们……」

愉悦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慢慢垂眼,却见我将剑捅进了他的心口。

我恶狠狠道:「这一剑,是你该得的,你抛妻弃子,该杀!」

反手又是迅速地给了他一剑。

「这一剑,是你欠我孩儿的。」

又是一剑。

「这一剑,是你欠小白的。」

他一声不吭地承受了三剑,眸子渐渐恢复清明,笑容苦涩:「是我对不起你,你想杀我也是应该的。」

我本想再给他来几剑。

可是灵剑护主。

我已经感受到手中的剑在极力反抗了。

丢下昏迷的云泽,我朝月瑶的住所而去。

速战速决。

我可得赶在云泽醒来之前,了结了她。

12

事情比我想象的要顺利许多。

羽族长老为了不让月瑶在大婚之前再闹事,暂时封了她的法力。

不愧是天帝的本命剑,威力无比。

三两下便缴了月瑶的法器,将她打回了原形。

原来是一只红腹锦鸡。

当然,杀人是有代价的。

因为我没有任何法力了。

所以催动灵剑,是消耗我仅存的生命作为力量来源。

我让灵剑带我回了下界。

我先去了一趟妖怪黑市,这里鱼龙混杂,仙鬼妖魔皆有。

只要你敢买,没有他们不敢卖的。

我寻了一家饭馆,将月瑶卖了个好价钱,亲眼看着她被宰杀,拔毛,做成了一道香喷喷的宫保鸡丁,送上了贵客的餐桌。

最后,我回到了桃花谷。

这里静悄悄的,干净又澄明。

我坐在桃花树下,大风吹起,头顶片片桃花飘落。

落英缤纷中,我仿佛看见了阿泽和小白。

他们一大一小,笑着朝我走来。

阿泽朝我伸出一只手:「溪儿,我来了。」

他们来接我了。

我伸出手,颤巍巍地想要去够他。

「阿泽,等等我。」

13

子染依旧记得,那日他和云泽寻到桃花谷里。

谷里空空荡荡,没有任何活人的踪迹。

只有一柄剑。

和一封绝笔书。

信上写着:「云泽亲启。」

云泽看完信后,当场入魔,提着剑便乱杀了出去。

「她在骗我!」

「她根本不爱我……」

「她就是个骗子!」

子染捡起绝笔信,一目十行地扫完。

信上,桃溪说,其实自己还是爱云泽的,但他是天帝,又有了妻子,她一个小妖怪不想横插其中,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对他恶言相向。

她说不后悔与云泽相遇,下界的回忆都是美好而珍贵的,如果能重来一次,她依然还会选择与云泽相爱。

最后,她话锋一转,说希望云泽能放下过往,静心修行,消除心魔,做一个爱护苍生的好天帝,她还记得,即使当年两人相爱,小道士云泽可是始终以除魔卫道,护卫苍生为己任的。

就是这样慈悲善良的小道士,才深深吸引了她,让她爱上了这个小古板。

她还说,她一直相信,纵然云泽做了高高在上的天帝,也还是她心里那个正义凛然、勇敢无畏的小道士,望他浩气长存,济弱扶倾,无愧于六界之主的英名。

子染看完信,心下了然,立马去寻云泽。

等他找到人的时候,却发现云泽竟然在烧狐狸洞。

预想中的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统统没有发生。

他便松了口气。

但是堂堂一介天帝,竟然在这放火烧狐狸洞,也真是滑稽。

云泽见是他来,赤色的眸子泛起杀意。

子染定了定神,面无表情道:「她不希望你乱杀无辜,你该知道的。」

云泽闪身过来,用力扼住他的喉咙,「所以你该庆幸本座听了她的话,不然你早已是死尸一具。」

狐狸洞烧完,云泽又去将狗熊精揍了一顿。

子染默默跟在他身后,心下好奇,忍不住问道:「你为何要跟几只小妖过不去……」

云泽头也不回冷笑,「因为这些畜生,以前都欺负过她。」

子染闭嘴不再问。

将桃花谷附近的妖山搅了个天翻地覆,云泽施施然回了天上。

羽族发现月瑶已死,来找仙界要说法,却被云泽狠狠打了回去。

子染见了,一点也不感动,只觉得可笑。

人活着的时候,你不珍惜。

人死了,你倒深情不悔起来,可这又做给谁看。

像是看出了子染的轻蔑,云泽笑得凄苦,「本座之前不懂情爱,只以为是因为下界记忆的影响,让我产生了喜欢她的错觉。」

「可等本座明白的时候,却是为时已晚。」

子染毫不留情地戳穿他,讥讽道:「如果我没记错,你的珍宝库中分明有忘情水,你历劫后大可以喝下,将她忘得一干二净,如今又何必给自己找理由开脱。」

云泽沉默以对。

片刻后,他才酸涩低声道:「是本座放不下那些前程过往,自以为是,自欺欺人,才会生了魔障,害了自己也害了她。」

「你知道就好。」子染冷哼一声。

他从云泽的元神中取出桃溪的魂魄碎片,连同那日临别所赠的桃花,一起放在了永生莲中。

云泽一脸紧张。

「溪儿会回来的,对吗?」

「不一定,五成胜算。」

子染从他师父紫霄真君那儿,借到了永生莲,这莲花有滋养魂魄、修补元神之效,仙界总共也只有两朵。

他本想让桃溪母子在莲花上休养,待时间一长,二人自然会脱胎换骨,重获新生。

没想到他刚到天外天,就接到鹤管家传来的消息,说大事不好。

他连忙往回赶,没想到还是慢了一步。

一个月后,云泽闭关修炼。

一是为了拔除心魔。

二是为了即将到来的仙魔之战做准备。

因为魔神的封印快要破了。

*

三百年后。

仙界,玉离宫。

后山瑶池里,一朵硕大的金莲在轻轻摇曳着,一团白色的光晕静静地躺在花心上。

子染站在岸边,负手而立。

如今他已是新一任天帝,却始终不肯从这里搬出去。

只因这里有他要守护的东西。

上一任天帝云泽,以身祭苍生,封印魔神,身死道消,临死前将天帝之位交由子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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