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也怪不容易的,我张口唤道:「都回来吧,忽然想起本宫还有些事忘记同你们说了。」
赵衍估计也没想到都这个点了皇后宫里还坐满了莺莺燕燕,进屋时眼神微凝,而后眼风扫过全场,大踏步走到主位坐下,气势拿了十足。
皇上难得来一次,自然要问问他有什么话要交代,他幽深的目光凝在我身上,好半天才淡淡道:「后宫的事皇后做主,你讲吧,朕在一旁听着。」
该吩咐的事情刚刚都已经讲过,现在叫我再说,也实在没什么好讲。
变着法点了几个妃嫔起来说话,无奈赵衍只坐着喝茶,一点接话茬的意思也没有,场面就那么冷下来。
众人均是一副眼巴巴望着皇帝的可怜样儿,是我把人留下来的,如今也不好意思让她们就这样回去,只好硬着头皮再挑起话头,从历代贤妃讲到换季保养,再从宫规女德说到注意饮食,当我提起新上贡的云锦时,赵衍终于放下茶杯。
「既然没什么大事,今天就到这里吧。」
我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实在是讲不下去了——他再不开口,只怕我也要赶人了。
人群潮水般退去,大殿一下空寂下来,赵衍转过头同我道:「朕今日才知晓,皇后原是个口才好的,要喝点水润润嗓子吗?」有戏谑笑意从他眸中一闪而过,「朕再不叫停,你是不是要把四书五经在这挨个背一遍?」
「皇上,臣妾……」
「好了,朕知晓你用意,其实你可以不用那么懂事,」他顿了顿,岔开话题道,「你的史书,看得怎么样了?」
我眉心一跳,「读到晋朝下卷。」
「上卷就看完了么?「他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意味深长道,」皇后勤学,照这个速度,博古通今,指日可待呐。」
我讪讪道:「这两天没什么事,所以……」
他笑起来,「所以就舍得给朕上一杯雨前龙井了?都说投桃报李,这李子却也太小气了些,朕今早要在你这里用膳。」
「用膳?」
「怎么,已然这个时辰了,皇后这里不管饭吗?」
「……皇上说笑,这是臣妾的本分。」
赵衍气定神闲往椅背上一靠,挑起眉道;「那就好。」
饭菜很快呈上来,看赵衍吃东西其实是一件颇赏心悦目的事情,姿态看似闲散,实则内里从容,是皇室子弟特有的刻在骨血里的自信优雅。
「你在看什么?」
我骤然收回视线,「没什么,臣妾为皇上布菜。」
用完膳,赵衍正色道:「朕这次来,是要同你说一说太后的寿宴。」
太后礼佛,素来不喜铺张,往年都是从简。但今年是五十大寿,赵衍的意思是,宫里已经许久没有热闹过一场了,可以借着机会让老人家好好高兴高兴。
既然要大办,那确实是要提前好好准备。我大致提了几个思路,赵衍择了个好的,让我把细节敲定下来,尽快送去给他看。
翌日我去找赵衍送拟好的流程,御书房房门紧闭,刘允公公守在外面,见着我,面露难色。
「皇上可是在议事?无妨,本宫过会儿再——」
房门猛地被推开,一女子怒气冲冲走出来。见着我,停下脚步,怒气更盛三分,「哼,又是你。」
春桃护主,走上去挡在我前面,「皇贵妃娘娘,您岂能对皇后娘娘无礼?」
「皇后?」李七月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嘴角勾起一个笑来,眼神不屑。
这只是个但凡她想坐,就可以随时坐上去的位子。前皇后的血淋在这大殿之上,还没干呢。
我站出来,重新把春桃护到身后去,淡淡道:「妹妹身怀龙嗣,还是要控制情绪些,不知本宫何处叫妹妹生了误会?」
「别在这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以为——」
「七月。」赵衍低低喝了一声,负手立在门后,英挺的眉紧敛。
李七月听得此言,冷冷一笑,扭头离去。
赵衍叹了口气,与我道:「进来吧。」
御书房内气压极低,一名小太监正在清理打碎了的茶盏,刘公公亲自换上新煮的热茶,重新掩上房门。白色的热气氤氲而出,遮住赵衍神色。
「皇贵妃就这样,你别跟她计较。你来寻朕,可是交代你的的事安排妥当了?」
我点头应是,伸手把拟好的寿宴单子呈上去,他没有接,伸手拧了拧眉心,半阖着眼躺在椅子上,似乎倦极。
「你念吧,朕听着。」
单子很长,我足足念了半刻钟才念完,赵衍一动不动,久久地没有答话。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正犹豫是否要唤人进来给他盖个毯子,他却闭着眼出声了,语调放得很缓慢。
「朕小时候,母妃也是这样给父皇念折子,朕就在一旁玩……这个单子很合朕的心意,就让下面的人照着去做吧。」
「是。」
09
操持宫宴是很累人的,一应细节安排,调停各方矛盾,流程复杂,规矩繁琐,每天一堆各司拿不准的事等着定夺。
赵衍来过几次,老神在在的,揣着手看我忙,时不时还要添点乱子。
「皇后,茶凉了。」
「皇后,朕想吃葡萄。」
「皇后,外面的牡丹看着有些蔫,要不咱们去浇一浇水。」
抬头往窗外望去,绿叶葱郁,花开正盛,日光倾泻而过,洒下一地斑驳,哪里有半点蔫了的样子?
我皱着眉瞧向赵衍,他两手一摊,理直气壮,「刚刚确实瞧见了来着,君无戏言,朕岂会骗你?」
我颇无奈,抚额叹道:「皇上,您日理万机……」
你就没有折子要批吗?你就没有大臣需要接见吗?太后寿宴何其重要,我当皇后以来第一次主持这种大型宫宴,到时候八方来贺,要是出了岔子可怎么才好。
「朕哪里有你这个皇后日理万机,朕在这一下午,茶水都换第三道了,你也没有正眼瞧过朕,朕难道不好看么?」
好看的,天上地下数一数二的好看。
赵衍从他名动天下的母妃那里继承到一副好相貌,鬓若刀裁,眼含桃花,鼻梁高挺,整个人宛如一幅浓郁的山水画。龙袍上的金线折射日光,显得他整个人熠熠生辉。就像我出嫁前远远看过那样,满皇宫里,属他最打眼。
但他现在垂头抿着嘴,无精打采,不像高高在上的天子,反而像一只受了冷落委屈巴巴的小狗,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幅样子。
心里蓦然涌上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柔软,我有些茫然无措,情不自禁放下手里的册子,坐到他对面去,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袖子。
「皇上,您还想吃葡萄吗?臣妾给您剥。」
赵衍埋着的肩膀忽然颤抖起来,随即响起一声压抑不住的轻笑。
我猛地反应过来,面上沾染薄红,站起来拂袖就要走。
赵衍在后面一把抓住我,「诶,别生气,都是朕不好,朕给你赔罪。」
他敛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神色,拾起放在一旁的名册展开,与我并肩而坐,柔声道:「是几个亲王功臣的座次不好安排对么?朕替你看看。」
掌心一片滚烫,顺着看下去,他的手仍然牵着我,没有放开。
「怎么不说话?」
他忽然俯身凑近,鼻尖几乎碰到我额头,我在这令人窒息的压迫里微微别过脸去。
「臣妾……多谢皇上。」
他掀起嘴角,没有再说话,看着手里的名册,眼神逐渐变得专注。
我在这难得和平相处的间隙里偷偷打量起他来。那天在御书房,他说起他母妃红袖添香,我又何尝没有幻想过,和我的夫君举案齐眉,白首不离。
就像……现在这样,我犹豫了一瞬,慢慢回握住了他的手。宽大袖袍遮掩之下,十指紧扣,很不成体统,但谁舍得放开好不容易抓住的那一点光?
春桃一颗心十窍有九窍都通在这些事情上了,当天晚上就弄了一盆玫瑰牛乳,准备把我摁在桶里泡。她一脸信誓旦旦,说这是前朝杨贵妃用过的方子,用了以后遍体生香,肤如凝脂。
我哭笑不得,「本宫怎么听说杨贵妃泡的是华清池的温泉,你这个偏方相差甚远,本宫才不要用。」
春桃痛心疾首,「皇后娘娘,您三思啊!这么多牛乳可不好找。」
「不要,本宫就不要。」
最后到底还是用了,我趴在浴桶边上,青丝如瀑般垂下,任春桃用木梳一下下梳过,热气蒸得人沉沉欲睡。
「娘娘。」
「嗯?」我掀起眼皮,隔着水汽朦朦胧胧打量帘子上的花纹。
「这几天瞧您忙,奴婢心疼坏了,可是奴婢又打心眼里高兴。」
「你高兴什么呀?」
「奴婢总觉得,娘娘这些天哪里不一样了,好像……整个人活了起来。欸,不是,奴婢嘴笨,不会说,奴婢的意思是、是……」
她一下找不着合适的词,急得有些跳脚,我拍拍她的手臂,示意没关系。
「本宫知晓你的意思,本宫与你一样高兴。」
小丫头又笑起来,喜滋滋的,「娘娘,快洗好了,奴婢再给您加点玫瑰汁子。」
风声潇潇,一夜好梦。
太后寿宴办得很圆满,觥筹交错间,丝竹悦耳,满堂欢笑。
我送了串菩提子佛珠做贺礼,东西普通,只是上面整整八十一个「寿」字,乃是前朝高僧空印大师亲手所刻。
老太太喜欢得紧,当场就戴手上了,不住夸我孝顺。
皇贵妃送了座红珊瑚,有市无价,千金难求。她这时候已经显怀,孕妇怕热,身后单独站了两个侍女给她打扇。她桌上的酒盏早被我预先差人撤下,饮食也与旁人不同,我特意备了温和滋补的药膳。
倒也不是说我多喜欢她,只是这是我身为皇后应该做的,不管她信不信,我从不想与她为难。
即便如此,与赵衍一同敬酒时,还是有道嫉恨的目光投在我身上。
普天之下,只有皇后,可以身着明黄,站在皇帝身旁,与他相配。
要当宠妃就做不了皇后,这是她自己不要的。
就像那枚戒指,她弃之如敝屐,丢给我,被我放在锦盒里头,铺上三层鲛纱,视若珍宝。
我觉得李七月很傻。
当然,我比她更傻就是了。
10
一整晚我都端着副母仪天下的笑容,生怕哪里出岔子丢了皇室颜面,好容易熬到散席,悬了一天的那颗心才松懈下来,整个人乏得厉害。
寿宴饮酒气闷,回来的路上又吹了凉风,黏黏腻腻的不舒服,几乎是一回大明宫我就扑进了浴池。
待擦着湿发出来,发现外间已坐了一个人。
宫人不知都退到哪里去了,只有赵衍自己坐着等,一手撑在头上,另一手沾了茶水,正在桌上百无聊赖地写字。
从我这个角度望过去,他手上写的,分明是一个「瑶」字。
脑海里轰然一响,我怔在原地,好半天才找回意识过去行礼。
「皇上。」
「皇后叫朕好等。」
「臣妾不知皇上会过来。」
「那你现在知道了?过来坐。」
他眼中含着很温和的笑意,眼眸晶莹如墨。顺手就接过绞头发的帕子帮我擦水,动作熟稔,好似老夫老妻。我莫名感觉这个场景很和谐自然,仿佛梦里曾经历过千次。
「太后今天高兴,刚刚留朕说了好一会话,朕头一回觉得太后说的在理。」
「太后很喜欢你,父皇对你也颇为满意,朕还记得父皇赐婚的那道圣旨上写着孟氏嫡女行端仪雅,礼教克娴,有咏絮之才。」
「其实朕婚前曾经远远见过你一回,在宫宴上,当时你身边有个幼童哭闹不止,你把他抱起来哄睡。当时朕想着,以后咱们也这样做对平凡恩爱夫妻,你贤惠持家,要是皇儿不懂事,朕就揍他给你出气。」
是吗?
原来……我们原本,是可以做一对恩爱夫妻的。
可惜你后来遇见了李七月。
她是惊艳了时光的人。
赵衍执起我的手,柔声道:「瑶瑶,我来晚了,你怨我吗?」
他没有用「朕」,好像此时我们真是一对平凡夫妻。
有水渍浸湿眼睛,而后逐渐不受控制,情绪决堤,我再也忍不住痛哭起来。
今夕何夕?
今夕何夕!
你怎么才来!
你非要我这样了才来!
赵衍把我搂进怀里,水花在他衣襟上大片晕开。
一片唇轻柔柔落下来,吻在那些泪珠上,吻在眼角,吻在鼻尖,吻在脸颊,最后寻到我唇上,逐渐滚烫蛮横,攻城略地。
他拥着我,在我耳畔低喃喃:「别怕……瑶瑶……」
我感觉自己被一望无际的潮水包裹住,茫茫大海,只有这一根浮木,唯有尽力抱稳,才不至于被大浪打翻。
夜愈来愈深,一声不知从哪来的蝉鸣惊醒了我,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一条手臂从腰后横过来紧紧圈住,赵衍带着睡意的声音响起:「你去哪?」
「点灯。」
「朕来。」
赵衍躺着顿了顿,起身越过我。
一星灯火幽幽亮起,屋里被镀上层柔和的暖黄。
赵衍随意披着寝衣,拿金针拨动灯芯,想将烛火挑亮些。
我看着他纤长的睫毛在鼻梁上投下一道阴影,心里想起一句诗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李商隐写下这句诗时,还不知道他的夫人已经亡故。
就在这时,赵衍转过头,嘴角噙着笑意,「瑶瑶,你想剪烛吗,剪了喜烛,咱们以后就是一对平凡夫妻了。」
我定定望着他,莞尔一笑:「好啊。」
待剪过烛,赵衍拥着我重新靠回塌上,头发还带有一点未干的潮气,他用手一下一下梳着,缓缓道:「按道理,侍寝以后朕是要赏你的,可又觉得金银俗气,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我想了想,说道:「臣妾想要一枚戒指。」
「戒指?什么样的」
「什么样的都好。」
我就是,想要一枚完完整整属于我自己的,戒指。
「好,那朕亲手为你做,保管天上地下再找不出第二枚一样的。」
「臣妾多谢陛下。」
「你想怎么谢?」
他的声音暗哑,尾调上扬,手指停留在我后颈处摩挲。
顺着他的眼神望下去,我「呀」地一惊,双手捂紧不知何时散开的衣襟。
他慢条斯理拨开那双碍事的手,「皇后想到哪里去,朕只是觉得你这粒红痣生得别致。」
心口处,确实是缀着一粒小小的红痣,像凝在那里的一滴血。
我觉得十分难为情,正欲开口说点什么,赵衍忽然覆身上来了,耳边呼吸变得急促,「瑶瑶,你身上好香,是玫瑰的味道吗……」
11
第二天我破天荒的起晚了。
我睁眼时,赵衍刚好系上衣服上最后一颗暗扣。
「你可以多睡会,太后差人来过了,今天不用你请安。可怜朕没你那么好命,日日上朝,雷打不动。」
他那双眸子扑闪扑闪的,潋滟晴光,里头是幸灾乐祸的笑。
始作俑者是他,他怎么好意思笑我?我瞪了他一眼,红着脸唤春桃进来洗漱。
一起身就感觉不对,赵衍及时扶住我,有些歉疚道:「对不起」,他这会态度倒是很诚恳的,只是我感觉耳尖烧得更厉害了,垂下头去推开他。
急急忙忙赶往到太后处,总算没有迟到。太后颇有些意外,我道:「规矩不可废。」
她很满意,把常年戴的一个玉镯套到我手上,语重心长道:「如今,你也承了恩泽,皇上看着想通了,哀家希望你多规劝皇上,雨露均沾。你是个懂事的,哀家对你放心,后宫风气,该好好正一正了。」
懂事。
又是懂事。
李七月,我好羡慕你啊。
虽然你没有家世,可是,我真的好羡慕你。
皇上留宿大明宫的消息像一阵风,一夜之间吹遍整座皇宫。
没过多久,李七月来找我了。
我知道她会来。
她气势汹汹,显然在盛怒之中。
「滚开。」一个挡在她身前的宫女被一掌拍开,三四个宫女围上去想拦她,又不敢动手使劲,只怕伤到龙胎。
我示意小太监关上门出去,毕竟这场面着实不大好看。
「孟瑶,你个贱人,趁着我怀孕,竟敢勾引皇上!」
我沉声道:「皇贵妃慎言。」
「慎言?你爬上龙床的时候想过我吗?你有什么脸坐在那说这种话!孟瑶,你不要脸!」
我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她说着,就要朝我扑过来。
春桃这时候顾不得其他了,上前挡住她那只扬在半空中的手,李七月抓着春桃的头发不放,场面一时很乱。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喝道:「来人!给皇贵妃……赐座。」
李七月被七手八脚按到了凳子上,表情很是不服气,讽道:「你这个皇后,如今当得真是很威风。」
「皇贵妃,本宫如果是你,就会好好调理,顺顺当当的把龙胎生下来。在这紫禁城里,母凭子贵,这个道理你不会不知道。更何况,你应该很爱这个孩子。」
「哼,我最讨厌你那幅假惺惺的样子。狐狸精,你装什么?让我好好调理,把皇上都让给你是么?」
我忽然笑起来。
她恨道:「你笑什么?」
「本宫笑你天真。皇上是天子,天下人的天子。你和我,都只是天下人罢了。」
「你胡说!皇上只爱我,你根本不懂我们的感情,你什么都不知道!都是你,都是你非要横插一脚!」
「是么?那皇上有为你遣散六宫吗?」
李七月说不出话来了,嘴中不住重复着:「贱人,贱人。」
我走过去站到她面前,「本宫保证,这里发生的事情皇上不会知道,你要恨我,大可以恨,但本宫还是奉劝你一句,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吧。」
对不起,李七月。
爬上龙床的我想过你。
可是我坚持不住了。
这三年,太冷了。
你恨我吧。
12
春桃在李七月走后有些不安,毕竟上一个得罪皇贵妃的皇后现下住在冷宫
但我觉得赵衍应该不会登基一年就换三个皇后,言官的嘴可是一把杀人利器,除非他真不想过太平日子。
窗外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一场秋雨一场凉,这几天我瞧着宫里的银杏叶子开始有些黄了。
先前忙着太后寿宴,父亲的大氅只做了个囫囵,现下又翻出来继续绣袖子上的仙鹤。
夜里半梦半醒间,我被一股力道摇醒。恍惚里我摸到一条手臂,结实有力、骨骼修长。
男人?
他及时捂住了我要叫人的嘴,一点龙涎香的味道从他袖口逸出。
哦,赵衍。
大半夜没人通传,做贼似的站在我床头。
清冷的月光披在赵衍身上,他见我不再挣扎,放松下来,俯身把另外一只藏在背后的手拿出来悬在我眼前,他的掌心上躺着两个小小的圆环。
「喜欢么?」
赵衍的语气雀跃,像是手上拿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我打量着那个两个光秃秃没有一点花纹的金色圆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大抵是——两枚戒指?
「嗯……很纯粹。」
「纯粹是什么意思?!你嫌它不好看吗,这可是朕亲手打磨的!」
他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狗,掌心合上,拳头捏得紧紧的,转过脸去不理我。
「诶,皇上!臣妾没说不好看。」
我赶紧拽着他的手把拳头掰开,那两枚戒指又重新出现在我面前。
怕他又收回去,我急急拿着戒指往手上套,一枚套在四指正好,另一枚有些大,被套在拇指上。
赵衍紧挨着我坐下来,撑着下巴道:「朕只说过送你一枚,皇后不要太贪心。」
他手一伸,把大的那枚从我拇指上摘下去,戴到他自己的手上。
原来是男女一对,可我觉得这太不成样子了,皇上只有戴扳指的,哪有戴这个的。
赵衍却理直气壮,「怎么,单只能你戴,朕就不能戴?。」
借着月色,我注意到他指尖上有一抹不明显的红痕,像是烫伤。
心里一下变得很柔软,赵衍对人好起来,真的能把人溺死在甜蜜里。
这枚戒指没有雕龙画凤,也没有宝石镶嵌,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素圈,很纯粹,很干净,干净得不像是皇宫里应该有的东西。
摘下来对着月光看,里面刻了个小小的「瑶」字。
孟瑶,你有自己的戒指了——我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
「臣妾喜欢的。」
「臣妾真的很喜欢。」
喜悦的涟漪一圈圈在心口荡漾出来,我情不自禁从床上跳下来转了个圈。
身体蓦地一轻,赵衍不容置疑把我横抱起来,星光碎在他眼眸里,语气温柔,「都什么时辰了,快睡觉。」
「皇上先睡,臣妾再看一看。」
「明日朕陪你一起看。」
第二天早上睁眼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人了,我以为赵衍走了,正打算让春桃进来洗漱,却忽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身。
我穿好鞋子绕到屏风后面,看见赵衍拿着件未成型的氅衣正往身上试。
这是我给爹爹做的,父亲老迈,赵衍身高腿长,怎么可能穿得合身?
果然,赵衍一试就发现不对劲,转过身来看我,神情有些疑惑。
「这是臣妾给父亲做了过冬用的。」
「原来如此,皇后有心了。」他嘴上说着「原来如此」,语气却是明明白白的不高兴。
果然,他抿了一下唇,张开双臂散漫唤道:「过来替朕更衣。」
朝食的时候,赵衍随意用了两口就放下,漫不经心搅着粥,干巴巴道:「不好吃,没胃口。」
我觉得他这个人真是好玩,明明贵为天子,却连一件衣裳也要较劲。
放下手里的点心,我在心里估摸了一下时间,再做一件也来得及,于是同他道:「臣妾新得一张上品墨狐皮,成色极好,不如给皇上做件大氅?」
赵衍眼眸亮了亮,嘴角微不可见往上一撇,复而淡淡道:「随你。」
顿了顿,他又道:「朕又有胃口了,再给朕盛碗粥。」
哎,这人,真是的。
13
紫禁城里的风向变了。
皇上接连留宿大明宫,听说皇贵妃和他大闹一场,差点用剪刀伤了皇上。
赵衍倒没计较什么,只是太后震怒,禁了李七月的足。
我把内务府总管叫到跟前,问他清不清楚皇贵妃的「皇」字怎么写,李德福白着脸就跪了下去。
宫里都是些捧高踩低的人精,不提前敲打敲打,指不定下面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来。
赵衍时不时来,有时下棋论诗,有时煮茶听琴,偶尔得空了早上也会过来听听六宫的事。各宫妃嫔见皇上的时间比以前多了些,我劝过赵衍,他说下次围猎带嫔妃一起去,消息传出,大家都高兴坏了。
过了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我十分震惊地发现自己戴着的手镯紧了。
赵衍表示这叫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抱在怀里刚刚好。
哼,堂堂帝王居然是个登徒子。
秋来桂花盛开,暗香浮动。我带春桃摇了满兜回来做桂花糕,赵衍尝了说好,春桃嘴快,说我们娘娘莲子羹做得才最好。
赵衍很有兴趣的样子,挑了眉道:「是么?怎么以前没给朕尝过?」
是么。
莲子易寻,只是这个时节,荷叶都已经枯萎了。
我实话实说,「臣妾现在做,只怕没有荷叶清香了。」
赵衍满不在乎,「不管,朕现在就要尝。」
「现在?」
这东西要好好做,怎么说也得小火慢炖三四个时辰。
赵衍显然也想到了,轻啧一声,「朕先去批折子,晚上再来你这里喝。」
熬莲子羹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就流下了眼泪,春桃问我怎么了,我说被烟熏的。
她说:「那娘娘你赶紧出去,奴婢给您看着火。」
「不用,」我抹掉眼泪,「本宫没事。」
加了银耳红枣,冰糖慢炖,熬出来一碗晶莹剔透。
赵衍很给面子,呼啦一下喝下去两碗。
我笑着问他,「好喝吗?」
「好喝。明年夏天,朕等着喝你那个有荷叶清香的。」
我又问:「皇上,你爱臣妾吗?」
赵衍伸手揽过我,「朕待你之心,天地可鉴。皇后呢?」
我眨眨眼:「你猜?」
腰上软肉实实在在被挠了一下,赵衍摁着我挠,我拼死反抗,也不知怎么就闹到榻上去了。他含着我耳垂沉沉道:「瑶瑶,给朕生个太子……」
过了好一会儿,帐里喘息渐平,我倚在赵衍臂弯里,问他:「如果臣妾犯了大罪怎么办?」
他半眯着眼,手在我腰上慢慢摩挲,笑道:「你能犯什么罪?要谋反吗?」
我翻身跪坐起来,很严肃地盯着他,「就是大罪,诛九族的大罪。」
赵衍神色困倦,在我头顶揉了一把,像在安抚会咬人的小猫,「这样啊……那朕是你夫君,有什么罪,朕陪你。」
哼,这个人,就不当回事。
我不想理他,翻过身去背对他,又被他一抬手捞进怀里,下巴放在我头顶磨蹭,「睡吧,瑶瑶。」
14
秋风渐起,天气凉下来,赵衍那件大氅我赶着做了出来。他当日就穿着去御花园逛了一圈,虽然天凉,倒也还没到穿大氅的地步,回来的时候里衣已经汗湿。
他大发奇想:「皇后,再给朕做件寝衣吧。」
我装作没听到,当我这里是尚衣监不成?何况,我娘亲那一件都还没来得及做呢。
赵衍不置可否,站在窗前远眺,「啧,朕登基以来,还没有南巡过。本想着入冬前要带瑶瑶去江南一趟,寻一寻那位王阿婆,赏一赏西湖景,现下看来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呐。」
我眼前一亮,「什么时候动身?」
「可惜,路上少一件合身的的寝衣,路途颠簸,舟车劳顿,朕只怕身体吃不消,还是算了罢。」
「……皇上喜欢什么款式?」
赵衍展颜一笑:「龙凤呈祥就好。」
帝后南巡,也不是说动身就能动身,各级官员沿路要接见,在何处行宫下榻,走陆路还是水路,每一件事情都要各部议了又议,拖拖拉拉过了小半月。
寝衣落下最后一针的时候,我瞧见窗外头的银杏落下叶子。
十月半,霜打残菊的季节。
万物开始凋零。
这天黄昏,我正在练字,就见赵衍跟阵风似的旋进了大明宫。
他眉梢眼角皆含春风,一进门就把人都赶了出去,抱起我转了个圈。
「瑶瑶,都准备好了,咱们去南巡,三日后出发。」
三日后?
心口蓦地一紧,我下意识朝下看了一眼。
南巡啊,见识天地远阔,山河壮美,我在梦里都想去的,可惜……
「咱们坐船沿大运河南下,至清江闸,渡黄河,再往南走,到扬州渡长江,返程走镇江,祭明孝……你在看什么?」
我回过神来,「皇上要祭明孝陵是吗?」
赵衍没答话,眼神停留我刚刚看的地方,呼吸有点重。
我红着脸推开他,羞怒道:「色令智昏,皇上这个样子,不像明君。」
「大胆!竟敢说朕是昏君。」赵衍凶神恶煞地拧起眉毛,又把头埋在我肩上,放低了声音道:「朕就是觉得,瑶瑶你这么好,怎么和你待都待不够。朕以前负你良多,真是混蛋。」
我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你我夫妻,不用说这些。」
半夜里下了好大一场雨,电闪雷鸣,我迷迷糊糊睡不踏实,赵衍把手放在了我耳朵上,雷声一下小了许多,我感受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天一亮就觉得不好,头昏沉沉的,心怦怦直跳,勉强去太后处请了安回来,就一头就栽在了宫门外。
再醒来的时候,已是日薄西山,天边铺满红霞。床外面跪了一地太医,春桃正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汁喂我。
赵衍见我醒了,大踏步上来,问我感觉怎么样。
我非常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冲赵衍咬了耳朵。
「陛下这个样子,像产房外等待的丈夫。」
他原本一脸焦急,现下不自然地黑了脸,瞪我一眼,又叫太医上来把脉。院使胡子颤巍巍的,把了又把,最后什么也没把出来。
赵衍面色沉郁,命太医院一日内必须拿出方子来。
晚上赵衍陪着我,有宫女端了药进来,他想喂我,我直接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同他笑道:「药本来就苦,小口喝,还要多苦几次,索性一口闷了,长痛不如短痛。」
赵衍皱了眉道:「歪理。」
我又道:「皇上,臣妾不能陪你去南巡了。」
他帮我把被角捏了捏,「这次咱们谁也不去了,等你病好了再去。瑶瑶,咱们的日子长着呢。」
「不是都做好准备了?天子一言九鼎,岂能因为臣妾一个人就不去。」
赵衍面无表情,「到底谁是皇帝?后宫不摄政。」
「……」
他又笃定道:「睡吧,朕守着你,好好睡一觉,明天你就好了。」
15
第二天自然没好,后面几天情况更不好了,高烧不退,整日昏昏沉沉。太医院开了方子,我每天喝的药比水还多,却丝毫不起效。
太医担心脑袋,不敢说不吉利的话,捡着好听的讲。他们讲着,赵衍似乎就信了,还把他小时候用的一把平安锁挂到了我脖子上。
这是小孩子用的东西,我不病死,只怕也被他勒死了,赵衍只得又在上头加了一段红线。
他说上书长生二字,乃是高祖亲手所刻,他戴了,平安长大了。我带着也会平安,以后再传给我们的孩子。
若是男孩,立为太子,他亲自教他骑射。
若是女孩,封号长乐,有父皇做靠山,她爱做什么做什么,天捅破了也替她补。
十月底天气彻底凉了,他的大氅现在穿正好,穿在身上却显得空荡。
他瘦了,我做的时候,明明是合身的。
赵衍拢着衣裳说:「你快好起来,给朕收收腰。」
我说:「好,等臣妾好起来,给皇上收收腰。」
我没想到李七月刚解禁就会来,说是探病,可她满头珠翠,精心打扮,活像一只耀武扬威的花孔雀。
我正要勉强支起身子来应对,就见她眼珠子一下凝在我手上,失声惊叫。
「这,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