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宁

还写:「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

我看上面浩渺的天空,看下面澄澈的池水,看身后高耸苍绿的大树。

我想,我实在很幸运,虽命途多舛,却实在没有过过坏日子。

清风将手里的纸张吹得呼啦作响,王昭仪划着船从荷花间荡过来。

「你还会真会找地方。」

她端着坐在我身侧,将糕点递过来:「这是林美人做的翠玉豆糕,吃点吧。」

我捏起一块吃起来。

王昭仪嚼着糕,脸上难得有些怅惘:「你能不能教我读书啊?这宫里,就我不识字,跟别人,我也说不出口。你真像个名副其实的世家小姐,我还挺羡慕你的,你和宋充媛都能说得上话,她以前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平日可清高了。」

她吃完糕,拍拍手上残渣说:「我不让你白教,我可以教你绣花,双面绣!」

我点点头,伸手将她嘴边擦渣抚去了:「好呀,我恰巧不会绣花。」

她勾住我的脖子,往我脸上亲了一口:「真乖,真是姐姐的好宝贝。」

「王蔷,我的翠玉豆糕是不是你偷的?你还回来,我做给我女儿吃的,你也要抢?」

林美人气势汹汹地乘着小舟过来,树下方寸之地,我们三人,六眼相对。

「姐姐,我只偷了一盘,才六块……」王昭仪垂着头,偷偷去瞄林美人的脸。

「好了,不吓你了。小宝醒了,见你不在,哭着要找你呢。糕点还有很多,回去一起吃吧。」

林美人笑得很温柔:「元修仪也一起来吧。」

她的小公主小名也叫小宝。

小宝。

真是个好听的名字啊。

22

我常去孤树池,坐在小洲上的树下,看四面环水。

最近去王昭仪宫中教她识字,常常看到林美人的小宝公主。

小宝……

小宝想哥哥了。

这日我靠着树睡着了。

一觉醒来,脸颊却靠在哥哥的肩膀上,身下荷叶绿的裙摆与他的红衣下摆交叠在一处。

他侧着脸望我,不知已经看了我多久。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轻轻喊了一声:「哥哥?」

他笑了,伸手将我鬓间散落的碎发理到耳后,琥珀色的瞳孔中映出我的剪影:「小宝睡傻了?」

我的眼泪落下来。

实在是,好久都没有见过面了。

「哥哥,你快些走吧。若被陛下发现,你会受到惩罚的。」

他擦去我的眼泪:「今日不怕。

「季国公贪墨数额巨大,卖官授爵,侵占百姓良田,种种罪状,罄竹难书。今日陛下下令抄了季国公府,季国公一行人都要被斩首,其余的家眷要被发配到岭南充军。我奉旨抄了季府,这才过来。」

去年冬日,我想寻太子妃报仇时,曾仔细查证过她的家世。

最早的季国公是开国大将,凭军功得以受封国公爵位,世袭罔替,到如今已经是第五代。

如此显赫,怎么就突然倒台了?

薄昼继续道:「只可惜,罪不及外嫁女,太子妃没受牵连,不过薄厌已经将他休弃,遣去了法善寺,要她常伴青灯古佛去赎她的罪孽。」

怎么会?

他那样珍爱他的太子妃,又怎么会如此?

薄昼将两条腿岔开,打开携带着的酒,靠着树品起酒来:「小宝,我带你走吧。薄厌不会再跟我争了,我不做王爷了,我带你游山玩水,我们去过平平淡淡的日子。

「我们在院子种一棵桐树,等桐花落下的时候,咱们俩还坐树下,吸花蜜。娘最拿手的荷花酥,我会慢慢学,以后我做给你吃。」

多好啊。

可我还是更想哥哥做王爷,一辈子位高权重、平安富贵。

做王爷好。

况且,我可以独自生存了,我不和哥哥在一起,也能活得很好。

「哥哥,我答应要教王昭仪读书,不能言而无信,我在宫中挺好的,你不用担心我。」

「小宝放心,跟哥哥走,这次陛下会答应的。」

薄昼生拉硬拽地扯着我,一路到了御书房。

皇帝手执长鞭,狠狠甩在薄昼身上:「你竟还未死心?」

我扑上去,鞭子飞在我身上,额头上顿时布满细汗。

「小宝!」

薄昼攥住了长鞭,与皇帝僵持着。

皇帝血脉偾张,费力地想从薄昼手中揪出鞭子,却没能揪出来。

「我向你讨要我失散多年的妹妹,为何你就是不愿意还给我?这权势、地位、我统统还给你,我只要我的妹妹,你为什么不还给我,为什么?」

薄昼将长鞭猛地一拽。

皇帝因这蛮力踉跄了两步,更加怒火中烧:「你真以为朕不敢要她的命?

「来人,将元修仪打入冷宫。」

「我看谁敢。」

薄昼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为什么?薄厌放手了,你还是不愿意将小宝还给我,为什么?」

他一脚踹翻了一个侍卫,抽出侍卫腰间的刀。

「薄昼,你要造反?你要弑君?这里是皇宫!」

皇帝大喝一声,数十名羽林卫齐齐涌上来,将其包围。

我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眼前一片模糊:「陛下,求您饶恕怀王,一切都是臣妾蛊惑。臣妾罪孽深重,愿意去冷宫思过,求陛下饶恕王爷。」

我就感觉,皇帝不会答应。

果然如此。

皇帝阴沉着脸说:「南面山匪盛行,朝中正愁无人堪用。薄昼,即日起,你便领旨前去剿匪吧。」

23

我搬到了冷宫,只有宫女玲珑陪着我。

宋充媛托人为我送来了好几本志怪书籍。

王昭仪坐在冷宫外面,隔着一道门悄声问我:「宁宁,你到底犯了什么事儿啊,怎么突然就被打入冷宫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听说了吗?太子竟然将太子妃休弃了,或许他没有将你当作替身?或许他是真的喜欢你。」

「不重要了。」

反正这辈子都得在宫中度过。

我问王昭仪:「姐姐,我上次布置给你的字,你写完了吗?」

「我早写完了。」王昭仪蔫蔫的。

「宋充媛说,我如今身在冷宫,教你有诸多不便。如果你不介意,她可以代我教你识字。」

「我有点害怕,她可是有名的才女,我太粗俗了,我都不好意思跟人家说话。」

我在墙这边回她:「你别害怕呀,宋姐姐可温柔了,她主动说要教你的,你就去嘛。你态度那样认真,她肯定高兴。」

「唉……那好吧。」

我每日都读书,在冷宫的日子并不难过。

之前我从藏书阁拿了一本剑谱,捡了根小树枝每天对着剑谱比划比划,我太弱不禁风了,我想变得强壮点。

在冷宫住了半月,这天吃了晚饭,肚子突然一阵绞痛,五脏六腑在一处撕扯,血从嘴角溢出来。

玲珑惊慌失措地拍着门,请侍卫们叫个太医过来。

无人答应。

玲珑拍着门大喊:「修仪娘娘中毒了,快点开门。」

我蜷缩在床上,意识逐渐迷离。

我不明白,到底是谁要害我,我从不曾与人结仇。

我是不是要死了呀?

我不想死。

快要昏迷之际,我听见玲珑呵斥声:「混账东西,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太子的令牌,还不速速给我开门。」

悠悠转醒之际,竟又回到了华清宫。

屏风后传来皇帝的怒喝:「查,给朕查,谁敢如此胆大包天,在后宫使这种下作手段!」

季贵妃应道:「是。陛下,天色已晚,您先回去歇着吧,这里交由臣妾来照料。」

我有点害怕季贵妃,听见她的脚步声,急忙闭上眼睛,觉得不好,赶紧睁开。

我有些说不成话,声音低弱地挤出来一句:「娘娘晚上好。」

她皱着眉头在我床边坐下:「有人在你饭食中下了砒霜,好在量不大,没有伤及性命。奸佞作乱,是本宫疏于管理,定会揪出幕后黑手,还你个公道。」

我点点头,虚弱地朝她笑了下:「谢谢娘娘。」

「素日里没见你笑过,你竟还有一对小梨涡呢。」

她斜睨我一眼,耳提面命道:「行了,陛下心中还是记挂你的。好好养好身子,到时候陛下会来看你的。知错能改就还是好孩子,往后你就算是复了宠,也不可由着陛下在御书房行事,那都是妖妃做的事,记住了吗?」

我有些困倦,无力地眨眨眼:「记住了,都记住了。」

视线间,她眼神落到我脖子下面。

夏衫薄透,我觉得不妥,遂将衣服往上扯了扯。

「哪来的?你这玉坠哪来的?」

她猛地揪住了我脖子间戴着的玉貔貅,勒得我脖子一疼。

「娘娘,要勒死了……」

「我问你,你这玉貔貅哪里来的?」

「嫔妾自小就有……」

她掐住了我的脖子:「我是问你,从哪来的?」

「自三岁被捡到时,就一直戴在身上。」

「你分明是元家的三小姐,你的庚帖我都曾看过。」

我见她发怒,挣扎着跪下,捡了些能说的说了,又说元三小姐是假身份。

断断续续地说完,我难受得歪倒在地上。

她愣住了。

慌忙我抱上了床,掖好被子,神情软了下来:「好孩子,你再对我笑一笑。

「你再对我笑一笑吧。」

我扯出一个笑。

她表情很难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拉开锦被,掀开我的衣服,摸了摸我的肚皮。

我又困倦又难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就任由她随意摆弄。

「好孩子,乖乖闭上眼睡觉吧。」

被子又被掖好。

头被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

我好像听见有人在我耳边哭:「你为什么从来不笑?你到底为什么,从来都不笑,我不知道你也有一对小梨涡……」

24

贵妃娘娘查探之后发现,想害我的人竟然是赵婕妤。

我同她素来没有仇怨。

但是,修仪之位属九嫔之一。

赵美人在我刚入宫时诞下了一个公主,本来能封嫔。

可九嫔中的最后一个名额被我给占了,她怀恨在心,便想着趁我失宠时将我解决,好补这个缺。

她还买通了当时守夜的侍卫,所以他们才不给我开门。

贵妃娘娘为了惩罚她,将她的公主交给别的妃嫔抚养,赵美人也被挪到冷宫去了。

贵妃娘娘说,她知道我没有蛊惑皇上了,她跟我道歉。

「好孩子,皇帝的万寿节,我实在太忙了,你来我宫里,帮一帮我吧。」

我不明白贵妃娘娘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叫我去帮忙,却什么也不让我干,准备了八叠点心要看着我吃。

开早会的时候,她常常望着我,久久不能回神。

王昭仪都忍不住腹诽,贵妃娘娘该不是爱上我了吧。

不久后便是皇帝的万寿宴。

晚宴上,我看见了薄厌。

他穿着一件单薄的玄衣,身形线条流畅,一双黑眸冷冷清清,凝着疏离与冷淡。

我一杯又一杯饮着茶水,借着抬头饮茶的工夫,余光轻轻望过去。

在我望向他的那几眼里,过往的记忆纷至沓来。

他让我读书,他让我打算盘。

他说他寻了书法大家的傅欢的字帖让我跟着描,结果傅欢是他自己。

我想起在挽花楼的那年,有个外地富商想为我赎身,晚上我却等来了他。

我想起为我接上断指的白胡子大夫,其实是已致仕的王老太医。

我想起他曾跟哥哥说起,他娶季瑶另有隐情。

他说娶妻半年后娶良娣,如此娶我,不会惹人注目,我的假身份也不会引人怀疑。

他为了我忤逆皇帝。

他私下里给玲珑的令牌。

这些是爱吗?

我不知道。

明明话本上不是那么写的。

夏雨淅淅沥沥在殿外落下,有雷声响起。

以前这种天气,薄厌都会来挽花楼。

我十五岁那年夏天,天气不好,常常打雷又下雨。

我害怕这样的天气。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月,薄厌来了十六次。

我将桂花酒注入酒樽,一杯又一杯地饮起来。

我不想再陷入这种反反复复的痛苦中去了。

这一次,我要自己选择,我要自己做决定。

25

跌跌撞撞地回到华清宫,睡了不知多久,滚滚惊雷落下,将我吵醒。

打雷了,下雨了。

身侧多出一阵暖意,我嗅到一股熟悉的乌木沉香。

我在黑暗中,没忍住弯了弯唇角。

一道惊雷劈下去,黑暗中薄厌的脸若隐若现。

他拥着我,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闭着眼睛,蹭进他怀里:「殿下,你来看我了?」

「又醉了?」

接着是一声轻嘲:「也就醉了时才敢这样……」

好在喝了几杯桂花酒,那就当作我是醉了吧。

又是一道惊雷,我吓得一抖,搂住了薄厌的腰:「殿下,打雷了。」

如火山一般炙热的感情在五脏六腑乱撞,就是找不到出口,快要把我烧化了。

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想干什么。

我曾以为我不值一提,却没想到他是真的喜欢我。

曾经我那样渴求的一个人,当看清他对我是真心时,却永远也不可得了。

我闭着眼睛,一声接一声地喊:「殿下。」

「我该走了。」

他喘着气推我。

我死命搂着他的腰,不知因何流下了眼泪。

「殿下,你能不能不走?」

「能不能不要走啊?」

「你能不能不走?为什么要走啊?」

「宁宁……」

难道是,对,殿下知道那件事了……

殿下还是嫌我脏吗?

迷离的意识瞬间清醒了,我瞬间抖如筛糠。

心底的火苗被窗外的夜雨一浇,彻底熄灭了。

肮脏的记忆席卷了脑海,我又陷入那个下着瓢泼大雨的雨夜。

「小丫啊,你看看你,多脏啊,祖父来给你洗洗吧。

「小丫,你为什么要逃跑呢?祖父对你不好吗?下贱坯子,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猛地扯掉了我的裤子……

「祖父,我错了,求求你放了我吧。

「求求你,放了我吧。

「我再也不跑了,求求你,不要碰我,你不要摸我。

「救救我。

「来人啊,救救我吧.....」

一巴掌扇得我耳朵嗡鸣不止,嘶哑苍老的笑声从喉间挤出来,那双缺牙凹陷的臭嘴张张合合:「祖父这是在疼爱小丫呢。祖父自己都养不起自己了,还救了小丫呢。」

额头因痛苦渗出了满头的汗,有血流出来。

「嗬嗬,小丫真乖呀。」

伴着雨声,我转头缩在锦被里,泪流满面。

我不想,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宁宁,是我。

「你看清楚我是谁。

「是我,你的殿下来了。」

薄厌的声音重新响起来,我在窗外劈进来的白光中看清了薄厌的脸。

「殿下,我很脏,我不值得.....」

「脏什么,哪次我没给洗?」

人被重新捞进怀里,铺天盖地的吻落下来。

「宁宁,是我。」

「是你男人来了。」

是殿下来了。

我卑劣地渴求着殿下,洗去我旧有的污浊,让我也变得干净。

很多个日日夜夜,他是我唯一的念想。

「殿下,你,你再亲亲我吧,好不好?」

最后一次了,以后这个人,我再也不要了,我再也不想了。

热切的吻在全身流窜,我早已无法招架。

外头惊雷滚滚,夜雨淅淅沥沥,屋里却是另一个火热的天地。

26

第二日,我醒来,坐在床上,勾着一缕头发若有所思。

我想,昨晚是我这辈子最疯狂,最大胆的一个晚上了。

看到耳朵上无中生有的耳坠子时,我愣了愣。

那是一对栀子花式样的白玉耳坠。

我昨晚没喝醉,我是故意引诱殿下的。

我就是想看看,打雷下雨的时候,他会不会再来看我。

他来了。

我就失控了。

这日刚回屋,床上竟然坐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我大惊失色,急忙将门关上了。

「殿下,你怎么来了?」

薄厌好整以暇地坐在床上,抬眸看我:「不能来?」

「怕什么,又不是头一回来。」

薄厌朝我招手。

我鬼使神差就过去了,我总是无法拒绝他。

我在他身侧坐下,视线有意无意瞥到他左手上,他左手的中指跟我一样,是完整的,弯曲活动却不太自如。

是因为我。

我的心情又低沉下去。

「宁宁……」

「殿下……」

异口同声。

薄厌侧过身对着我:「万寿节那天——」

我垂下头:「不记得了。」

薄厌气笑了:「什么事儿不记得?」

他揪住我的耳垂,欺身过来:「真不记得了?」

「殿下,我们以后不要再见了。」

他盯着我冷冷一笑:「你做了我父皇妃子,就要和我断了?」

「殿下,是你答应的,你说,你会放手。」

「嗯,我骗人的。」

片刻僵持之后,薄厌从袖口掏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放着一颗药丸。

「此物名为蚕息丸,服食之后七日内便会如同结茧的蚕一般,呈现出假死之态,七日过后方可转醒。」

他沉声嘱咐道:「秋狩出宫前夜,吃下此物,届时众人忙于秋狩事宜,我便可暗中将你接出宫去。宫中不安全,我不能再放你一个人在这。」

我看着他递过来的盒子,一言不发。

就算能出宫,也不过是像从前从挽花楼,到云庆寺,到元府,再到怀王府。

从来都没有什么区别。

我将盒子还了回去:「殿下,在宫里很好,我不走。」

薄厌怔住了,因为我从来不曾对他做出的决定提出异议。

我冷静地看着他说:「殿下,万寿节那日,我没喝醉,那晚我是故意的。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薄厌满脸震惊。

我大着胆子,迎着他的目光问:「服了蚕息丸又能怎么样呢?经此一遭,我或许永远都不能出现在人前了,我或许会被殿下偷偷养在东宫,或许被养在外面,和从前没什么不一样。

「我不想做菟丝花,我也想成为能够独立生存的大树,能为自己遮风挡雨。我现在不是,我可以跟着娘娘们学。我跟着王昭仪绣花,很高兴的。宋充媛又温柔又学识渊博,我跟着她读书,也很高兴。林美人会做很多糕点,她还要教我做糕点,我已经和她约好了,贵妃娘娘对我也很好,我一个人在宫中,能活得很好,我不再需要你了。

「殿下,以后,我们不要见面了。」

「那我呢?」

薄厌审视着我,猛地拔高了声音:「你说不要就不要,我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

「你从来不把我当成你男人,你什么话都不肯同我说。你对我不闻不问,你对我的一切没有一丝好奇,你不肯露给我一丝丝真心,这些我都可以不在乎,只要你在我身边,我都可以等。如今你却想要抛弃我?

「宁宁,我会有办法的,你再等一等我。我不会让你没名没分跟着我。你不想吃蚕息丸也可以,你可以继续住在宫中,我寻时间来看你,我们还是——」

「不必了。」我舒出一口气,「殿下,不必麻烦了。」

我毫无遮掩地、坦坦荡荡地同他坦白。

「殿下,其实,我一直偷偷爱慕着你。我曾经那样喜爱你,不敢宣之于口,甚至连喊一喊你的名字,我都怕玷污了你。」

我双手攥成拳,浑身发抖,脸颊因羞耻通红一片。

不是因为害羞产生的羞耻。

是作为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而羞耻。

是肮脏的尘泥妄图沾染明月的那种羞耻。

是低贱者小心翼翼奉上仅有的一颗真心,却害怕被辜负的那种羞耻。

我强忍着不适,攥着拳头继续说:「我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的性子,我曾经有娘亲,有哥哥,我也很爱跑出去玩,我也曾很活泼的。那两年后,我见到个人就想流泪,见到个男人就忍不住害怕,我因为没有安全感,一日比一日更沉默。

「在遇到你之前,我在挽花楼待了两年,是挽花楼头一号顽固分子,我总是要逃跑,总是挨打,没有吃过一顿饱饭。遇见你的那天,是祖父的祭日,我想起他对我做的那些事,实在不想活了。那天是我人生的转角,遇见你之后,我再也没有挨过饿,还在挽花楼有了自己的小院。」

我如同不怕死的小牛犊一般,与自己的自尊心殊死搏斗。

我双目通红,咬着牙说:「殿下,我将你看得太重了,将我自己看得太轻,等待你的出现,是这些年我做得最多的一件事情。我永远都在等待,我不想再这样了。如今我虽人在深宫,却从未觉得这样自由过。

「假使我身份高贵些,即便是个平民,我都能为了你冲锋陷阵。可我太低贱了,我太自卑了,我太不好,我在你面前总是抬不起头。我总是在揣测,你对我到底有几分真心,等如今我看清了你的真心时,我却只觉得痛苦。我不想,再和你纠缠下去了,我们真的不要再见面了。」

我感觉,我毕生的勇气都在此刻耗尽了。

薄厌不知为何也红了眼眶。

「你不想做菟丝花,以后我慢慢教你,不行吗?

「我脾气古怪,我会改。

「我从不哄人,我改。

「我霸道专制,我改。

「我自大狂妄,我都会改。」

他一字一句道:「从来都没有过别人,我只有你。

「季瑶的事情,我慢慢跟你说,还有很多事情,我可以解释——」

一阵热意在我脸上翻腾,我不想再听到他的声音了。

乱伦不好,放纵一次便够了。

「殿下,你很好。你什么都不改,我都爱你,我从没有因为季瑶对你心存怨怼。在这段感情里,我太卑微了,我连怨恨你都做不到,明明你很可恶啊,可我还是那么喜欢你,我太傻了。

「其实仔细想想,你虽然从不对我说喜欢,却实在为我做过很多事。而我明明那样爱着你,却什么都不曾为你做过。我不会爱人,我不敢爱人,我陷在过去的伤痛中无法自拔,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对自己都只有深深的厌弃。

「殿下,我要告诉你。我的贞洁的确是被手指捅破的——」

「宁宁,不要再说了。」

我吸了一口气:「不,我要说。不是因为你做得好,我才没有落红,我根本就没有贞洁。那个何有志的确对我做了不好的事情,不过已经很多年了,我不会在意了。我会渐渐成长,不再卑微软弱,我会变得更好的,所以你再担心我。」

「你成长了,然后呢?一辈子困在宫里吗?」他问我。

「也没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 薄厌喃喃重复一遍,又抬起头问我:「宁宁,你为什么要骗我说你爱我?」

他不解地问:「既然你爱我,你为什么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你怎么就不要我了?」

「殿下,我不再需要你了。」

「我再问你一遍,我,你真的不要了?」薄厌双目通红,眼睛紧紧盯着我。

我点点头。

薄厌轻嗤一声,笑出了眼泪,他将装蚕息丸的盒子随意一抛:「那好,如你所愿。」

殿下从不可能被我得到的。

他也从来不曾属于过我。

是我太傻了。

27

我跟着王昭仪绣花,小有所成,能用双面绣技法绣团扇了。

宋充媛又给我推荐了两本游记,我读了觉得仿佛身临其境,很有意思。

我跟着林美人学会了做荷花酥、糖蒸酥酪、梅花香饼、如意糕,还学会了青梅羹和竹韵露。

天呐!

孙婕妤竟然觉得我很有上进心,前途大大的光明,还想把她的琵琶技艺传授给我。

她不知道,我可是弹琵琶老手了。

只是,我的左手中指很僵硬,按弦的时候有些不是很灵活。

我不知为什么,心里很抗拒弹琵琶,抱着琵琶迟迟不敢拨弄。

在众人的鼓励下,我终于提心吊胆弹了一曲《秋月颂》。

王昭仪张大了嘴,怎么回事啊,宁宁,琵琶,你又会了?

孙婕妤笑着跟我说,那根手指看起来不很灵活,说不定多用用,就会很灵活了。

我想起了殿下的坏手指,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我想起以前,殿下来挽花楼,他说,别弹琵琶,我不想听。

我很有些委屈,我每天都要练习的,要不手该生了。

我不知干什么,只好抱着琵琶,愣愣地盯着窗前的栀子花出神。

他脸上阴云密布,好半晌才道,不让你弹琵琶,你就没别的事干了?就知道弹琵琶,那你弹吧。

我于是又开开心心地练习曲子。

明明有很多好的时候啊。

是我太自卑了,是我从来都不敢深想。

现在,什么都没有啦。

书上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做得很对,没什么可难受的。

孙婕妤手足无措地给我擦眼泪,她说,小可怜,别哭啦,你可是贵妃娘娘的心肝儿,万一被贵妃看见我欺负你,她该罚我了。

宫里的姐姐们都比我大,性格各异。

有喜欢我的,有不喜欢我的。

但她们都是光明灿烂的人,没有害过我。

我才知道,原来世家大族的女子并不是都像前太子妃季瑶那样,嚣张跋扈、不可一世。

世间女子,各有各的精彩,各有各的温柔。

我跟着她们好好学习,日复一日,我一定要成为能独自生长的大树啊。

28

季贵妃宫里来人,将我唤走。

宫人说,贵妃娘娘的家人来看望娘娘,正在屋里。

季贵妃是季国公同父异母的姐姐,贵妃是原配所生,季国公是继室所生。

季国公一家,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贵妃倒是还有一个同胞妹妹,不过,也去世了。

贵妃哪里还有什么家人?

再说,人家家人团聚,我去的话,太冒昧了。

我抱着柱子不肯去,嬷嬷们死劲儿将我往屋里捉。

一个人高马大,身材魁梧健硕的中年男人就从屋里出来了。

他又高又黑,脸上都是岁月留下的印记,看起来很凶,看走路姿势,像是行伍出身。

我见他一直在看我,于是从柱子里探出头:「将军,你好,我是元修仪。」

威严肃穆的脸上漾开一个笑,两个小梨涡出现在黝黑的面颊上。

他俯视着我,点点头。

「你好。」

不知怎么就感觉很难受。

我有点想走,贵妃娘娘却从屋里冲出来,捂着手帕泪流满面:「宁宁,这是你亲爹,你别走,其实,我是你亲姨母啊……」

我人蒙了。

那次贵妃看了看我的玉貔貅,表现得特别奇怪,但也没说什么。

怎么今天她就给我找来个爹,她还说她是我姨母?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贵妃说,那人叫崔湛,是她的妹夫,自妻子病逝后,便一直在北疆,他是特意为了我回来的。

她说,我本名叫崔雪凝,上元节崔家一家去看花灯,我被嬷嬷抱着,嬷嬷放下我,在小摊上买把锁的工夫,我便丢了。

我走丢时,脖子上挂着一个玉貔貅,此外再无他物。

是我肚皮上铜钱大小的胎记,叫贵妃认出了我的身份。

「这,那,我这样矮小.....」他却那样高。

我八岁到十二岁都没吃过什么饱饭,或许,我本来能长得很高呢,也不知道现在吃,还有没有用。

那要是这么说,我和季瑶还是表姐妹的关系,怪不得我同她相貌有些相似。

胡思乱想一阵,我想回宫了,好尴尬呀。

我的玉貔貅被那个男人攥着看了又看,他伸手想摸摸我眉间小痣,我下意识一抖,往后退了一步。

他将手缩了回去,无措地笑,又露出两只小梨涡。

「小时候还没有这粒小痣呢。」

太阳烤得人发慌,我盯着脚尖问贵妃娘娘:「娘娘,我能回去了吗?」

「好孩子,你……」

「崔湛,你说话呀。」

崔将军约莫是个寡言的性子,他嗫嚅着,渐渐湿了眼眶,只机械性地挤出一个又一个笑,两只小梨涡显出来又隐去,如此反复,后来鼻涕也流出来了,看起来很是狼狈。

「孩子,我去求圣上开恩,你随我回家吧……」

他捂住脸颊,眼泪成串往下落。

我被这气氛影响得太难受了。

我大约是出不了宫的,我已经决定在宫中好好生活了。

我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嘴角现出两个小梨涡,很是开朗道:「您看,我健康平安地长大了。我生得漂亮、性格开朗,大家都喜欢我。我入宫前,有两个男人狂热地追求我,为了我打得不可开交,拦都拦不住!我琴棋书画都没落下,字写得很好,很擅长弹琵琶。入宫后,我读了很多书,还学会了做糕点,绣花也小有所成。所以,不用担心我。您是保家卫国的将军,安心保卫边疆便是了。」

我大声说:「爹爹,您千万不要愧疚或者自责,我虽丢失了,却遇到很多好人,没有受过苦,您一定要放心呀!」

以前竟不知道「爹爹」会是世上最难的词汇,实在是,太难了。

29

季贵妃执意扯着我和崔将军到皇帝面前陈情,哭得肝肠寸断。

她说,当年她本定了亲,父亲为了继弟的前途,强行将她送进宫。

她就一个嫡亲的妹妹,早早病逝了。

她就剩下我一个亲人,求皇帝陛下开恩,不要将我囚于深宫。

皇帝沉吟许久,长叹了一口气。

「秋狩前夜,华清宫侧殿走水,烧死了元修仪,陛下忙于秋狩事宜,将元修仪的身后事交予季贵妃打理。

「这些天,朕会派人去牢狱中寻一具同元修仪身量相仿的死囚。」

我震惊地抬起头。

待到屋内只剩下我们二人时,皇帝沉沉道:「跟着你父亲回北疆后,也得好好学习上进,有空也去骑骑马、练练武,增强体魄。」

又要去另一个地方了吗?

我居无定所,漂泊得太久了,我想安定下来了。

「陛下,我能不能不走?」

「你既找到父亲,该随他回家。」

「陛下,我不认识他,能不能不走啊?」

皇帝叹了口气:「朕的那俩儿子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你走了,对大家都好。都说皇帝得爱民如子,朕亏待了你。朕不是一个好皇帝,朕还是更爱自己的孩子。

「往后,无论是太子还是怀王,都同你再无关系。一年之内,你不许出现在京城。」

「陛下,我哥哥还在南面剿匪,我说要等他回来,我——」

「你离开了,他们都会好好的。你若不走,他们只会一直痛苦。」

也好,我怎么都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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