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宁

30

秋狩前一日夜,华清宫侧殿火光冲天。

我躺在贵妃娘娘的床上小睡,只等明日一早随着采买的人出宫。

贵妃娘娘穿戴好,朝着那边望:「烧掉一座宫殿,真是奢靡,还好值钱的物件都拿出来了,罪过罪过。等火再烧上一会儿,我再过去。」

我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娘娘,不好了,太子往后宫闯,侍卫们拦不住了。」宫女匆忙来报。

我穿着宫女的衣服赶到华清宫时,大火还未被扑灭。

因为泼了很多酒。

火舌舔舐着雕梁一路向上,光将暗夜照得亮如白昼,浓重的黑烟滚滚窜向天际。

我看见薄厌在水里打滚,然后,头也不回地冲进火海里去了。

他边冲边喊,说:「宁宁,你别怕,我来了。」

「你别怕」这样温柔缱绻的话,他从来没有同我说过。

我不知道他今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或许他还没有死心,他在等我吃下蚕息丸,假死出宫。

我高估了自己对他的感情,也低估了他对我的感情。

我还是更爱自己。

窒息的感觉像是万丈高山压过来,像是无边的海水吞噬我,脑袋里像有什么东西压着,快要炸裂了。

有人在喊「殿下」。

我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不顾一切地往火光中冲去。

没有人告诉他,那里面是女尸,不是我啊。

贵妃大力揪住我,命两个侍卫死死扯住我。

最后一眼,我看见薄厌踉跄抱着那具尸体出来,他再也支撑不住,昏倒在殿门口。

他和那尸体本在一处,又很快被分开扯走。

远处传来太监惊慌失措的呐喊:「快叫太医来,殿下被掉下来的横梁砸到腿了,快叫太医,快叫太医啊……」

密密麻麻的疼痛快要将我撕裂了。

在这瞬间,我后悔了。

31

贵妃说薄厌并无大碍,要我不必担心,安心离去。

我和素未谋面的父亲能有什么感情呢?

只有不自在和尴尬。

我倒宁愿留在宫里,若是能时不时听见哥哥和殿下的消息,那就更好了。

山河远阔从来对我没有吸引力。

见我盯着宫墙出神,崔将军递过两块饴糖,是京城很时兴的糖瓜形状。

以前在挽花楼的时候,兰儿总给我买。

我接过了一块,含在嘴里,垂着眼睛说:「有人曾欺负了我,你能带我去报仇吗?我与她素不相识,她却杀了我的朋友。之前她位高权重,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杀她。如今她已经失了势,家人也都被流放,杀掉她,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麻烦。」

他静静听我说完,脸上的沟壑动了动。

我吸了口气,继续道:「其实,我骗了你,我不是清白之身,也在青楼待过五年。你们那种大家族,有我这种女儿,也是为家族蒙羞。我想杀的人在寺庙中修行,等我杀了她,我便在她待过的寺庙削发为尼,去赎我的罪孽。我不敢自己去,你陪我去,我感觉很有底气,你能带我去吗?」

他不说话,只是盯着我看。

等了很久,他才问我:「宁宁,怎么不管我叫我爹爹了?」

他扯出一个笑,两只梨涡浮现在面颊上:「什么家族不家族的,那时你和你娘都没了,我又执意不愿续娶,早和家里闹翻了,同京城的崔侯家不再有干系了。咱家就咱爷俩,小门小户人家。」

我眨了眨眼,心想,他好可怜啊。

我们一起去了法善寺——季瑶的修行之地。

他去拜菩萨,我去找住持。

住持说,那位女施主在此地修行,每晚被打断腿骨,早上再被接上,如此循环往复,十三日后,她咬舌自尽了。

送她来的那位玄衣公子,不曾来收尸,于是寺人们便将她的骨灰撒在山间,愿她自由。

他双手合十,嘴里不住地阿弥陀佛。

我站在后山上,忽然想起了庆云寺漫天的风雪。

那时元家人来接我。

马车渐行渐远,我偷偷悄悄掀起车帘一角看殿下。

他穿着狐裘大衣,站得笔直周正,看起来很是威严。

慢慢地,他的身影变成雪白世界中的一点墨。

我觉得我怎样都抓不住他,心里忽然很难过。

我于是吩咐人停下马车,提着裙子在雪地里狂奔,嗓子干涩疼痛,终于撞进他怀里。

「殿下,我舍不得你。」

那时,我劝自己说,我是为了对付太子妃,所以才向薄厌求爱。

这样的话,我从来都说不出口。

薄厌好像很高兴,潋滟的丹凤眼中微芒闪动,勾唇笑起来:「瞧你那点出息,我送你去元府。」

如今,我站在山寺间,眼泪突然失去了控制。

崔将军出现在我身后,没忍住笑:「天意不叫你做姑子,随爹爹回北疆吧。」

离京途中,一个八岁的乞儿偷了我的钱袋。

我将钱袋里的碎银悉数给了他,还有一张二十两的银票。

他骨碌碌地转着眼珠子,揣摩我的意图。

我从耳间摘下两只栀子花耳坠,请他秘密帮我送到京城去。

一只给玄衣公子。

一只给红衣公子。

给他的钱便是他的报酬。

他「哎嘿」一声,小大人似的拍着胸脯保证:「贵人,你放心,就没我李三儿办不成的事儿,京城那一带都是我的地盘。」

「你真是个又聪明又乖巧的孩子,才八岁,便已经这样厉害了。你千万小心啊,可不要被坏人抓走了。」

「贵人,我已经很大了……」小孩捏着衣角,脏兮兮的脸上晕出些红。

我揉揉他的小脸,将脏污擦去:「那,姐姐走了啊。」

不知小孩儿能不能将我的信物送到。

不能也没关系。

32

到达北疆时,大雪降临在这片土地上,天高山远,满地银白。

我从未见过这样深的雪,和这样空旷辽阔的天地。

府中嬷嬷教我看账本,管理庶务。

崔将军的手下兵卒教我骑马、射箭。

一开始,我连马都上不去,连弓都拉不开。

后来,渐渐有所成效。

我开始习惯随身携带酒囊,时不时喝一口暖身。

每日累得倒头就睡,甚至开始打呼噜。

有时午夜梦回,一醒来便是一脸泪。

我将手叠在脑后,睁眼看着黑漆漆的房梁,总会忍不住怀疑,似乎梦中所有仅仅只是一场梦。

我拼了命地训练骑马射箭,我固执地想证明自己,我可以做很多事,我可以变得更好。

有一日回府,爹爹收走了我的弓。

「你并不喜欢骑马、射箭,何苦勉强自己?」

「你的长处在于坚持,你的天赋在乐器上,所以在琵琶上能小有所成。你身形瘦弱,气力也小,过大强度地训练骑马、射箭于你是负担,既无乐趣,也无益处,以后不必再勉强。

「北疆这样辽阔,你却将自己困住了。你要学着直面自己,不要畏怯、不要逃避,想要就去勇敢追求,不要就得坦荡洒脱。你若将自己当成行尸走肉,无论做什么,都不可能有长进。」

「爹爹,可是我骑马射箭的确进步了,怎么能算没有长进呢?我不觉得是负担,我觉得我在变厉害。」

他只问我:「外强中干是什么意思?心为形役又是何意?」

我说不出话。

原来内心软弱,是这样难以摆脱的一种顽疾,好似已经融入了我的骨血里,如影随形。

可我明明已经很努力了。

「你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吗?」

「我没有。」

他叹了一口气:「你这样,我怎能放心你呢?」

我骑着马出去,揪住马儿的鬃毛给它编了一头的小辫子,也没想明白。

不知不觉转到了街市上,我看到了一把琵琶,突然走不动路了。

我鼓起勇气将那把琵琶买了回去。

左手中指不太能弯曲,其实可以克服。

我相信我勤加练习,会渐渐越来越好的。

我想起在挽花楼的日子,我和姐妹们相处得很不错,回忆也很美好。

不是什么说不出口的事情。

四野寂静,灯火微茫,我坐在油灯下弹琵琶,乐声飘出去好远。

月余之后,当我再弹琵琶时,有古琴之声相和。

我和那位弹古琴的姐姐一见如故。

她叫何莹,爹爹一位副将的女儿。

她梳着妇人髻,头上一把梅花簪,旁人说她并不曾有过情郎,也不知为何如此打扮,旁人还说,她有些不正常。

我看她挺好的。

我们后来一起去草原上骑马,她背着她的琴,我背着我的琵琶,或是到湖边,或是到小溪边,我们共奏一曲。

那日她请我喝酒,喝得满面潮红时,她取下簪子,放下如瀑般的青丝。

「宁宁,其实我是有一位情郎的。他在军中做前锋,不知为什么,明明我不爱出门,可一出门,回回都能偶遇他。三年前胡人进犯,他送我一把簪子,要我等等他。

「他不曾说回来如何,只红了脸,要我一定等他。后来,我再也没有等到。

「我挺恨他的,明明我还没答应跟他好呢,他却这样,叫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

「三年了,我为他守了三年孝,以后我好好过日子,再也不要想他了。」

何莹姐姐搂着我哭得肝肠寸断,我抱着她也泪流满面。

生离死别太痛苦了。

我想起有个人也说,要我等一等他。

我曾经很喜爱他,却觉得永远无法得到。。

我想,要不,再试一试吧。

如今我有爹了,我和别的小姐相比,也不差什么,我也能算得上是个优秀的人吧。

我就是有点笨,不太聪明。

但何莹姐姐说,性格是没有好坏之分的,她觉得我特别好。

我觉得,我也不那么差。

一年时间到了,我想回京城了。

爹爹派了四十名护卫护送我,他摸摸我眉心的小痣说:「你自己回,我还是不太放心。」

我脸红得不像话,揪揪衣角说:「爹爹,今年我都快十九岁了。」

33

回到京城这年冬,我即将满十九岁了。

听说朝廷在改革青楼楚馆的营业纪律,青楼只允许卖艺,不允许再进行皮肉交易。

很好笑,我回京之后,竟会想着到挽花楼里去。

毕竟这里有我的很多年。

老鸨说,挽花楼以前是薄厌的产业,这名不见经传的小破楼,有了人庇护,日子好过多了。

后来,薄厌把挽花楼充作官营,如今正在依照律令改革。

青楼的姐妹们以为我成了太子偷偷藏起来的外室,纷纷劝我赶紧走吧,不要再与她们搅和在一起。

她们还问我,太子腿瘸了,性格更阴郁了,没有打我吧,那方面还好吗。

我惊住了。

我坐在刚买的宅子里,听着侍卫的回禀,如坠冰窖。

「小姐,太子的确不良于行。听说去岁华清宫大火,皇帝宿在那处,太子为救陛下,才被砸伤了腿,是以朝中虽有废太子之言,却也被皇帝压了下来。」

贵妃娘娘明明说,他并无大碍,怎么会呢?

我想起遗落在元府的一匣子首饰,都是薄厌来看我时,带来的大金簪子,很丑,我从不曾戴过,也不敢去卖。

当时我在元府被哥哥劫走,什么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

我想找回我遗失的物件。

到了元府,元夫人说,当时我的东西都被太子拿走了,什么都不剩下。

什么都不剩下了啊?

我走着走着就到了东宫。

我在外面徘徊了良久,被侍卫们以行迹鬼祟可疑为由,抓了进去。

薄厌坐在树下喝茶。

他抬起头淡淡瞥我一眼:「你是何人,竟敢擅闯东宫?」

他不认识我了?

若我真的鬼祟,怎么侍卫不对我严刑逼供,还抓我来见太子。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一颗心沉静下来:「殿下,我叫崔雪凝,我爱慕你良久,所以忍不住登门拜访了,你愿意和我重新开始吗?」

「我很凶,不哄人,是个瘸子。」

我点点头:「知道了,那我等你会哄人了再来排队。」

薄厌定定地望着我,语气软了下来:「其实,我学了。我读了很多话本,我也明白了等待的滋味,我每一日都在等待,每一日都在祈求你还能爱一爱我。你也看到了,我瘸了,你真的还愿意与我重新开始吗?」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好,我们重新开始。」

他站起身,朝我走过来,姿态很正常。

我瞪大了眼:「你,你,你的腿.....」

「嗯,骗人的。」他舒了口气说,「没想到,我父皇还挺在意我。」

他送我回家,我们走在青石路上,什么话都没说。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很有些紧张。

他说,他早就知道我没死,华清殿的那具女尸,根本就不是我。

殿下怎么这样聪明呢?

袖下的手被牵住,我挣扎了下,却挣不脱。

我脸热得不像话:「殿下,这,这是在路上呢。」

「怕什么,又不是偷情。」

他将我送回城南的宅子里,然后问:「下次你什么时候去找我?」

「我不知道,家里还没收拾好呢。」

「那好,我等着便是。」

我邀请薄厌进来看看我的宅子,方一进门,薄昼正盯着我看。

他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观望了我们多久。

「小宝,你非要同他搅和在一起吗?他到底哪里好?他究竟有哪一点值得?」

「就,挺好的。」

「他可以,我不可以吗?你这辈子只打算要一个男人吗?」

「哥哥,我们是兄妹。和你分开的九年,我有了很多经历,有好的,有不好的,很多都和殿下有关。没有他,我都不知道死在哪里了。我挺喜欢他,我打算和他重新开始。他,真挺好的。」

薄厌将我拽在身后。

「你手里的一对栀子花耳坠本是我送给宁宁的,她本意给我二人一人一只,好叫我们知道她尚且生还,可两只都被你占了去。」

他走到薄昼面前道:「父皇不忍你伤心难过,露了线索给你,让你发现宁宁还生还,我却是从火海中得出的真相。父皇将偏爱都给了你,宁宁的爱,你也要全部占有吗?

「皇兄,算是我求你,我不能再失去宁宁了。」

「你不能,我就可以吗?」

「宁宁爱的是我。」

「是啊,她爱你,为什么呢?明明是我先认识的她,失去她的九年,我心中没有好受过一日。你那样对待她,却轻易得到了她的爱,我不明白,为什么?」

「你总说不好受,可这些年,她的不好受更胜你千倍百倍。你什么都不做,她就亲近你、爱重你,这还不够吗?你永远是她最爱的哥哥,这还不够吗?」

薄昼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薄厌牵起我的手:「宁宁,嫁给我吧。」

「好啊,如果可以的话。」

薄厌瞥我一眼,意气风发道:「你的殿下无所不能。」

我回握他的手,笑出两只小梨涡:「是,我的殿下无所不能。」

这年我将要十九岁,与殿下相识快七年,终于敢在「殿下」前,加上两字,「我的」。

【番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我成亲这日,是万物复苏的春日。

宁宁被薄昼背进花轿里,他穿着一身红衣,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新郎官。

他将宁宁背进花轿里,却久久不能回神,眼神很是复杂。

我猜他一定在想,两小无猜时许下的诺言,怎么只有自己当了真。

明明小时候,是宁宁说要嫁给他。

他其实是个温朗舒和之人,可一遇到有关宁宁的事,他就偏执疯狂得不像话。

他们分离时,宁宁才只有八岁,他都已经十四岁了。

宁宁怎么可能喜欢他?

他对宁宁到底有没有男女之情,我也说不清楚。

他因宁宁而痛苦,说不定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真正意识到这件事,是在去岁的初雪时候。

那时我去崔府找宁宁,我将她抱在腿上,她小手捧住了我的右侧脸颊,痴迷地看着我,小鸡啄米一般,将吻接二连三地印在我的左脸上。

我揽着她,在她的瞳孔中看到,笑得肆意张狂的我。

余光一瞥,薄昼就站在屋檐下,不知看了我们多久。

他微眯着眼,神色很平静,却在看到桌上的糖炒栗子时,手中的栗子掉下来,骨碌碌滚了一地。

他看向宁宁的眼神就像毒蛇,充满一种病态的、暴戾的占有欲。

有一瞬间,我甚至觉得他要破坏、要摧毁、要和所有的一切同归于尽。

我皱眉,目光冰冷地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

初雪悄无声息地落下,我们无声地对峙着。

宁宁发现了薄昼,立即从我身上跳下去,提着裙摆小跑着奔过去。

「哥哥,你来了!」

那一刻,他的神情忽然变得柔软,脸上漾出一抹微笑。

他叹了口气,弯腰去捡地上散落的栗子:「是啊,有些晚了。」

宁宁蹲在地上帮他一起捡,仰头看着他,笑出两只小梨涡:「不晚的,我会一直等着你,不会先吃饭的。」

薄昼眼眶红了,表情特别难看。

他那时的神情与现在别无二致。

我感谢他,谢谢他的成全。

其实之前,我一直很嫉妒他。

昼,光明灿烂。

厌,憎恶厌弃。

他是父皇生命中的白昼。

我却是父皇最深的憎恶。

我母后与父皇的关系,约莫就相当于季瑶与我。

母后害了后宫不少条性命,却说是为了我。

她越如此,我就越不想按照她的期望生长。

我越来越暴戾狂傲,我行我素,事事与她作对。

她在世时,总歇斯底里地问我,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扶不上墙的废物?

我是中宫嫡出,按照历代传统,我该是一出生便被立为太子。

可直到母后去世,我才被立为太子。

我娶了季瑶之后,越来越能理解父皇了。

父皇不喜我,是应该的。

若是季瑶灌醉我,有了身孕,我不会纵她生下孩子。

这个女人,仗着家族势力,想踩在我头上作威作福。

她竟买通了我身边的侍卫,冲进挽花楼砍断了宁宁的手指。

就因为新婚之夜,我没有碰她。

我恨不得掐死她,却也碍于她还未倾覆的家族,轻轻将此事放下。

我不禁有些佩服父皇,在我母后想要杀死薄昼时,他才要了她的命,真的够仁至义尽了。

可是,她毕竟是我的母后,要我怎么释怀呢。

母后讨厌我也是应该的,我是她的亲生儿子,竟然这样对待她。

我以为父皇厌极了我,没想到我假称断了腿,朝臣请求废弃我时,他却说,那晚华清宫起火,我是为了救他,才会伤了腿。

我震惊不已,原来他这样在意我。

在我求娶宁宁之时,他竟然没有再阻挠。

他说,我像他,他年轻时也曾有过怒发冲冠为红颜的时刻,他没能如愿,那是他一生的遗憾。

他竟然说,我出生时险些夭折,民间有种说法,若能选个情绪强烈些的名字镇住,或许可保幼儿平安康健。

他斟酌许久,才从「厌」、「弃」、「离」三字中选定了我的名字。

我一直以为他厌弃我,原来竟会是这样。

他让我别再装瘸腿了,他知道我是不想娶妻才会这样,他说,他每日看我一瘸一拐地上朝,心里难受得很。

这样软和的话,他从不曾对我说过。

我竟有些想哭。

他还说,宁宁是个好孩子,虽受过苦,却仍纯善坚强、心怀怜悯。他说,宁宁这种品性,可堪国母,要我好好待她。

父皇说他曾经那样对宁宁,每每想起,夜里都无法安眠。

他还说他亏欠薄昼良多,薄昼一生的平安富贵就交到我手里了。

我看这端坐在高堂上的父皇,竟发现,他鬓间已生华发。

出了御书房,天光照在我脸上,我恍惚间觉得,像是做一场幻梦。

我做了他这么多年的儿子,却觉得从未了解过他。

父皇竟然真的有在意我。

我不记恨他了。

他也挺好的。

其实他不用说这么多,他肯让我娶宁宁,我就已经很感激了。

一路鞭炮齐鸣中,花轿总算到了东宫。

我挑起宁宁的盖头时,发现她哭花了脸,手中还紧紧攥着一枚铜钱。

我剥了她的衣裳,抱她去沐浴。

她搂着我的脖子,哭肿了眼睛:「殿下,你当时宠幸我,真的不是因为我长得像季瑶吗?」

我此刻觉得真晦气,季瑶也晦气,当时那个外地来的富商,淮扬柳音巷的赵冠深也晦气。

「你胡言乱语什么?当时薄昼那个疯子二话不说砍了季瑶的手指,我怕她跟季府通风报信,当晚就给毒哑了,她早死了,这会儿提她做什么?」

真是晦气,我把她住过的殿宇都拆了,挖了个湖种荷花,还是觉得晦气。

还有那个淮扬柳音巷的赵冠深,当时挽花楼谁不知道宁宁是我的人,他一个外地人,屁事儿不打听,就死皮赖脸非要给宁宁赎身。

要不是老鸨消息传得快,我媳妇儿就跟他跑了。

我本来就对宁宁怀有贼心,那晚披了件衣服,喝了坛酒就去了。

宁宁见来人是我,诧异了一瞬,又忙前忙后给我准备醒酒汤。

她跟我道别,说她要走了。

我就扛起她,不顾她的扑腾,抱着她往床边去了。

她睫毛颤了颤,她问我,知道她是谁吗?

我说,别说废话。

之前她趁我小憩时勾引我,我迷迷糊糊还以为是哪个宫女,一脚给踹下了床,还骂她不知廉耻。

我拉不下脸道歉,又觉得算了,她该挨骂。

我让她在挽花楼读书写字,她倒好,跟着她的那些好姐姐学这个。

我们第一次那会儿,她没有落红。

太医曾说过,只要做得好,初夜是不会有血的。

我念着她初次,特别小心,没有流血多正常。

但她的表情却很奇怪,浑身都在颤抖,夜里睡得很不安稳,晚上都在做噩梦,满头都是汗。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样紧张。

后来我派人去查,才明白了真相。

原来她整个灵魂都已经破碎了。

我不敢想象,她是怎么战战兢兢修复好自己,才以这种姿态来到我面前。

我的五脏六腑都在因她而疼痛,我觉得不妙,我好像爱上她了。

我不敢见她,过了一个月,才收拾好心情去看她。

我竟然跟她说,我做得好,她才没有流血。

我竟然会说出那种话。

后来打雷下雨的日子,我都去陪她。

有天晚上,我因朝中事务烦躁,迟迟睡不着觉,干脆闭着眼睛假寐。

宁宁不知为何醒了,起身给我掖了掖被角,捏了捏我的脸颊,然后小心翼翼地拱进我的怀里,抱着我的腰睡了。

她从来不曾这样大胆过。

我觉得,她对我也并非是委曲求全,她应该,也有点喜欢我吧。

我很想要这样的日日长长久久。

所有人都不喜欢我,他们都觉得我坏,我暴戾,我不是好人。

只有宁宁,她觉得我好。

恰好父皇想清算季国公府,我就有了个主意,我自认为特别妙。

后来,阴差阳错,一败涂地。

还好她坚持,还好她痴情,还好她还爱我。

她将自己变得更好,还肯来寻破破烂烂的我。

我得好好爱她。

初次见她时,她身上插着箭,发髻乱糟糟,眼泪大颗大颗从她脸上滑落,她笑着落泪:「贵人们,还要继续吗?」

我失了神,脑中只剩下两字:「真美」。

有一年除夕,我无处可去,不知不觉走到了挽花楼。

她站在阁楼上,伸手去接外面的白雪。

我站在楼下看她,鬼使神差就上了楼。

她说,她从记事起,就是被捡来的。

她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是在何日,每年新年便是她的生辰。

我将身上的玉玦给了她。

她眼含热泪,可怜巴巴地说,谢谢殿下,你真是个好人。

我早就沦陷了。

我早就无法回头。

「不管你爱不爱我,我是爱你的。」

以前觉得说这种话很难,如今却觉得没那么难。

如果她喜欢听,多说几次又能怎样呢。

「以前我做得不好,以后,我会加倍疼你,宁宁,你一直爱我吧。」

宁宁的眼中又开始渗出泪水。

「我不爱你,又能爱谁呢?」

果然,情话还真是动听啊。

其实我知道的。

宁宁给了我毫无保留的爱。

我永远都不会让她输。

- 完 -

□ 一川烟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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