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头雀

背对着他,我露出一抹得逞的微笑,回头故作冷淡道:「真的?」

「哎……」他无奈叹息,破罐子破摔,「你进来罢……」

人要懂得见好就收,萧卿堂肯受我欺负,我也不兜圈子,把董肆的事和盘托出。

「殿下,我也不想提着脑袋做生意,宝压在您身上,就得赢。」

萧卿堂一束春瓶里的花已经被我薅秃了,我垂着眉眼,语调平平,

「钱和人,我出得起,如果您这事办成了,将来荣登大宝,可别忘了我。」

萧卿堂张了张嘴,半晌语气低沉,「你这是全然只为自己的生意盘算。自己呢?」

「我不嫁人。」我掀起眼皮,摆出生意人疏离的笑,「当年我千里迢迢来到江宁,被人抢劫,流落街头,差点沦为娼妓。后来好不容易把铺子开了,商人多如牛毛,被人欺负了,官爷哪肯替我一个女子撑腰?」

我指指胸前价值连城的玉珠坠子,笑着说:

「这东西,是我自己拿命挣的,吃了这些苦,总不能白吃不是?」

萧卿堂神情复杂,是……心疼?还是愧疚?

「殿下,您不欠我。我快活了,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发家的银子,还是背叛您拿到的。不杀我,我已经感恩戴德。」

在死寂里,萧卿堂双目灼热,「你以为,我不愿意,你爹能算计我?」

一种不好的预感突然涌上心头,我攥紧手,呼吸变得很轻,「你什么意思?」

「平章府子嗣众多,你是少有的聪明人。我想挑人做棋子,何不选别人?」

「那你为何又要我帮你?」

「因为你现实。」萧卿堂黑眸湛静,「你相信以利相交。我对你的好,都必有缘由,否则你就会质疑。姚金枝,倘若我当年答应给你太子妃之位,你敢要吗?」

不敢。

我其实比谁都知道自己的斤两。

如果萧卿堂娶我,我会因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某人的挡箭牌或是替死鬼,而变得彻夜难眠,寝食难安。

「声望在,却无足以相匹的政绩,贸然反抗,只会下场凄惨。」萧卿堂最终撕去了仅有的伪装,「姚金枝,声色犬马的江南场,是我历的最后一个劫,我想做说一不二的皇帝,要天下尽在我手。待我功成之日,你再考虑,要不要嫁给我。」

我盯着他,一动不动。

萧卿堂也不急,等我发话。

「殿下,为什么是我呢?」

「你被家族抛弃背叛,在京城无甚根基,比起其他人,娶你是最安全的。」他说完这些,目光放柔,「当然,你手段了得,勾得我念了你五年,如今想明白了,这种蛇蝎美人儿,我求之不得。」

「美得你。」我笑骂一声,「等你活下来再说吧。」

入夜,我宿在萧卿堂府中。

床里铺了一层软垫,枕头高矮适中,与我家中别无二致。

冰扇架在一旁,有婢女转着,吹来些许凉风。

我沐浴过后,在抽匣里找到了桂花油,抹上后,整个人像掉进蜜罐子一样,甜腻腻的。

他倒还记得我的喜好。

闭目养神之际,眼前的光线一暗,凉风便停了。

「嗯……继续……」

下一刻,我人落在一个热腾腾的怀中,带着一些水汽。

「干什么啊……」

萧卿堂不顾我的抗议,抱紧,「姚老板开价,让我陪你一晚,怎么这会儿就困了?」

我暖熏熏地睁眼,刚张开嘴,萧卿堂突然眼神一凛,捂住,示意我不要说话。

屋里的灯灭了。

我的身体紧绷,死死盯着远处的黑暗,耳边传来沙沙声。

运气不好,这次被萧卿堂拖累了。

足足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我后背出了薄汗,粘着衣服,难受极了。

萧卿堂抱着我,不好施展,为免他为了杀敌,忽视了我,我决定提前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滚到床缝那儿,趁机溜走。

谁知我计划还没开始,利刃破空,簌簌骇人朝萧卿堂的后心射来。

「小心!」

我大喊一声,萧卿堂紧紧抱着我的腰,扭转身子。

该死的,他敢拿我挡刀!

我怒目而视,话未出口,就听后面扑哧一声,滚烫的热流溅在后背。

「别乱动,我抱着你不好出手。」

「那你放我下去。」

「不行。」

萧卿堂是个聪明人,此刻却做了最不明智的决定,一手用来抱我,空出一只单手迎敌。

敌人来势汹汹,似乎也明白了,攻击我比攻击萧卿堂容易,于是刀剑纷纷朝我扎过来。

我苦着脸,喊:「萧卿堂,你害人!」

他忙里还顾得上笑,「同甘共苦,才算真夫妻。」

寡不敌众,萧卿堂一路带着我杀到门口,谁知门口的人翻了两倍。

正常他自己脱身倒也不难,可带着我,就吃力一些。

在门口,萧卿堂迎面被人射了一箭。

若不是我的手刚好护在胸前,给他挡了一下,估计这会儿他就被扎成筛子了。

听着我轻轻倒吸一口冷起,萧卿堂眉眼一凛,一剑斩了那人的头。

他带着我,在董肆府中七拐八绕,最终落进一处隐蔽的树林。

「殿下,冲吗?」

萧卿堂气息杂陈,压住呼吸,「再等等,把准备好的尸体抛出去,等董肆出现。」

「是!」

听得萧卿堂还有后手,我泄了力,咬着牙低吟,「萧卿堂,我疼……」

利箭射来时,我阴差阳错抓住了箭头,锐利的十字花刀割破了掌心,冲力大减,最后半个头扎进萧卿堂的胸膛里。

我生怕它越近越深,不敢松手,掌心应该已经血肉模糊了。

「叫人过来,给她看看手。」

萧卿堂抱着我,坐在草堆里,包住手,「阿枝,听话,慢慢松开。」

「不行,我疼,动不了。」话没说完,眼泪就掉下来,嗡嗡低语,「我拨弄算盘的金手毁了,以后还要带玉扳指,可怎么办?」

「我赔。打不了算盘我给你打,你要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他目光沉静,装入了一捧月色,皎洁动人。

风突然静了,他好像把心掏了出来,问我要不要。

明明刚脱离危险,气氛却不知不觉地变了。

萧卿堂的气息占据了我所有的感官。

声音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贴在耳边:「还疼吗?给你吹吹?」

我慢慢松开手心,「给你。」

微弱的气流自伤口上抚弄而过,我腰窝一酥,软软靠在萧卿堂怀里。

「阿枝,再等等我,今晚过后,我来娶你。」

半个时辰后,赵峮匆匆赶到医馆时,我正坐在医堂里,脸一阵青一阵红,看着大夫给我包扎伤口。

「你三更半夜干什么去了?」

「睡男人了。」

我姿态从容,指指茶杯,示意自己要喝茶。

赵峮倒来递给我:「睡男人能把手睡伤了?」

我不置可否,望着沉沉夜色,不自觉地走了神。

萧卿堂说接下来的事,万分凶险,不让我继续跟着,于是着人将我送回来。

还说明日破晓,怎么都会出个结果。

包扎完,我也没了力气,向医馆的郎中讨了处休息的地方,合衣躺下。

赵峮临走前,还问我有什么吩咐,我笑着说,「给我准备一套嫁衣来,嫁人用的。」

长夜漫漫,我胡思乱想,凌晨才睡着。

梦中,依稀有人推我,将我推醒,赵峮一脸严肃:「昨夜织造官于家中暴毙,眼下众多商户正愁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我缓缓坐起,一时没回过神,问:「前任还是现任?」

「现任。」

我闭了闭眼,将困意驱赶走,后知后觉到:萧卿堂,死了。

15

尸体我去看过,停在衙门口,一模一样的脸,惨白惨白的。

我蹲在他跟前,扒开前襟,左前胸有个小洞,烂肉外翻,是昨夜拔箭时留下的。

他闭着眼,睫毛在眼睑下投落一片阴影。

仿佛一个睡着的神仙。

「哎呀!姚老板!大不敬大不敬!此事与你无关,快快让开。」

众人将我围成一个圈,七嘴八舌。

赵峮过来拉我,我却像突然脱了力似的,瘫坐在地。

一种难以言喻的闷憋压得我喘不过气,眼眶酸酸涩涩的,我说不出话,攥紧了赵峮的手。

「姚老板,听闻昨夜您去了大人府上,可有发生争执?」

我闭上眼,平复混乱的思绪,声音沙哑:「不曾有过。」

「那就怪了,您左手的伤是哪来的?」

我站起,冷着脸:「诸位,我身体不适,告辞。」

说完推开众人,朝着街口走去。

沙粒磨在鞋底,沙沙作响。

赵峮默默跟着后面,走出很远,问:「当家的,咱们——」

「今夜,收拾细软,撤出江宁。」

我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在萧卿堂身上,他死了,我功亏一篑,甚至可能背上杀人凶手的罪名。

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掌柜的——」

我倏然停住脚步,回头,定定看着他。

空旷的街道,赵峮的眼神被夕阳盖住,看不清。

赵峮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

我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想留下。」

赵峮避开目光,落寞道:「对不起,虎儿还小——」

「好。」我笑笑,「我知道,谢谢。」

赵峮拖家带口,不该跟我过担惊受怕的日子。

日落月升。

当年我来到江宁,走过一座石桥。

如今,也走过这座石桥。

站在中央,月光照在水波之上,银鳞闪烁。

五年前,我逃离京城,五年后,又从这里满身狼狈地离开。

我依在桥边,突然抹了把泪,压抑许久的呜咽溢出些许。

「混蛋……」

我愤愤地一拳垂在石头上,因为疼痛,哭得更厉害。

「娘,他们都欺负我!」

「我不甘心!」

「萧卿堂死了,我就换下一个!我就——」

我喉咙发堵,大口喘着气,「不就是个男人吗……总会有下一个……」

我越说哭声越大,心一抽抽的发疼发紧。

「我替他挡了一箭,他还没还呢!他这辈子欠我,下辈子也欠我!给我当牛做马!」

声音呜呜咽咽,像个冤死的女鬼,在幽夜中传出很远。

「姚老板,哭丧还带骂人的?」身后传来一个温和有礼的声音,切断我的悲痛。

我哭声一停,伏在石栏上,低着头,静止半晌,突然抡起行李,转身朝着萧卿堂的脸扔过去。

「你去死!」

萧卿堂没有躲,结结实实挨了一击,笑容在脸上铺开。

他面色红润,黑眸晶亮,表情生动,是个活得不能再活的人。

我气炸了,一击不成,继续打,密集如雨点的包袱落在萧卿堂身上,他却笑得越来越厉害。

最后,我几乎使出全身力气吼:「你滚开!再敢出现就阉了你!」

「阿枝——」

「滚!」

我提着包袱,怒气冲冲地走向泥泞的土路。

边走边哭。

直到踢在一块巨石上,绊了一脚,萧卿堂眼疾手快,将我捉住,拉回怀中。

「阿枝,对不起,害你伤心了。」

我冷笑一声,「哈!伤心?你死了我有什么可伤心的?无非是靠山倒了,我哭我自己的钱财,你别自作多情!」

夜风褪去了白日的燥热,变得温柔顺滑。

萧卿堂紧紧抱着我,「阿枝,我可是紧赶慢赶找来了,生怕你受一点委屈。」

「委屈我受得还少吗?」我低着头,怕被他看见掉眼泪,「在京城的时候,嫡姐欺负我,你也欺负我。后来到了江宁,更不必说。这世间并没有公平,有人生来衣食无忧,有人却为了活着费尽力气。」

「你知道我的一双手,被多少人摸过吗?」

萧卿堂蹭着我的鬓发,「阿枝,别说了……」

可这份委屈憋久了,近乎自虐地说出来,才能畅快。

「萧卿堂,你要是娶我,江宁府会有多少人说自己摸过太子妃的手?说的人多了,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能淹死我。」我麻木地笑着,「你想看我死吗?」

萧卿堂双眸暗沉,一字一句道:「你信我一次!」

我张了张嘴,拒绝的话就在嘴边,最后又咽下去。

许是萧卿堂的眼神过于真诚,敲动了我心底的一根弦。

我鬼使神差地说道:「好。」

又过几日,一场江宁府贪污案震惊朝野。

前织造官董肆勾结数民布商,利用贡品中饱私囊,暗杀朝廷要员,罪不容诛。

数罪并罚,当夜便由太子萧卿堂押往京城,由圣上亲裁。

萧卿堂走的那日,特意来看我。

我刚从南洋讨来的一对翡翠镯子,晶莹剔透,甚是好看。

「阿枝,」他站在门口,换上了绛紫色官服,倒真像那么回事。

「跟我回京城吧。」

院子中喜鹊啾啾叫,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待会赵峮要来接我去布庄看布。

我放下翡翠镯子,认认真真地端详着他,突然笑了:「我想过了,还是不回去了。」

萧卿堂脸色一白。

「等你做了皇帝,就会变得身不由己。我还是那句话,人心易变,我不敢信。如果某一天,你坐在皇位上,觉得能娶我了,就来江南找我。我不会回到京城,等在高高的宫墙外,徒增期盼。」

「就算哪天,你忘了姚金枝,我在江南,依然能好好地活下去。」

萧卿堂一双眼睛黑得发亮,他说:「姚金枝,你等着我来娶。」

说完,大步走来,摁住我后脑落下深深一吻。

萧卿堂走后,角落里的赵峮无声一叹:「当年那个流掉的孩子,你怎么不说呢?」

当时初来江宁,我忙于生计,不曾认真调养身体,在一个雨天,滑倒后,落了红。

「说了徒增羁绊。」我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首饰宝匣,「不是要出门吗?走吧。」

16

一晃又三年。

先帝殡天两年,新帝登基。

江宁府一如昔日繁华。

自从萧卿堂回京后,我在江宁的生意一日好过一日,新上任的织造官对我青睐有加,推选我为皇商,生意蒸蒸日上。

我依然住在那间宅子里,门前立着的两块破旧石砖,动都没动。

仆人今日问我:「主子,那块石头生了青苔,有碍观瞻,不如找人除了吧?」

我从厚厚的账簿中抬起头,「不必,摆着吧。」

今年我芳龄二十八。

为了杜绝别人打我的主意,我每日盘着妇人髻走街串巷。

只是昨日,一京城来的玉家小公子缠着我,非我不娶。

我俩足足差了八岁,真是荒唐可笑。

我曾戏言,门前的石头为情郎说赠,搬走就代表恩断义绝。

小公子听完,撇嘴,「到底是哪个没见识的,送这种不值钱的玩意儿,我能把我家后院的太湖石都送给你。」

不到半刻钟,玉家的小公子果然出现在我眼前。

「姐姐,京城有大喜事!」

「什么?」

「圣上娶妻。」

啪嗒。

笔尖滴落一团墨渍,很快晕染成黑乎乎的一团。

我盯着墨渍,直到玉家的小公子唤了很久,我才回神,怔怔地望着他,「哪家的姑娘?」

「姚家?」他想了想,「好像是嫡女。其实也说得过去了,平章府势力大,一直倒戈贵妃,现在贵妃死了,圣上可不得把姚家收为己用嘛。」

之后他说的话我无心再听,借口身体不适,请人把玉家的小公子送走。

隔着院子,我仍然能听见玉家小公子对石头的不满,「哪里的情郎?分明是负心汉!呸!」

我苦笑摇头,听着隔壁婶子痛骂她家闺女,二十四了还嫁不出去,吩咐下人:「门前的石头搬走吧。」

以前怕萧卿堂的人来,找不到路,现在也不怕了。

得知京城消息后,我购置了新宅,比住的宅子大一倍,白日里春和景明,倒也清净。

迁居那日,门前足足停了四辆牛车。

光账簿,就占了两车。

里面的人忙忙碌碌,巷子口突然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一辆马车慢慢停在巷子口。

「这里怎么了?人怎么进?」一道尖细优雅的声音从帘子后面穿出来。

我寻声望去,一老者下巴光洁,眼眸犀利。

他探身出来,「敢问姚家老板可居此处?」

「我就是。」

老者眼前一亮,瞬间转变了态度,从马车上下来,「老奴给姚四小姐请安。」

我愣在原地,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熟稔道:「圣上国事繁忙,脱不开身,特命老奴接小姐归京,认祖归宗。」

「做姚家的嫡小姐?」

「正是。」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圣上亲笔,托老奴转交。小姐尽快决断。」

阿枝,见字如晤。

阔别三载,吾日夜思念。

至今,海晏河清,政治清平,唯对卿念念不忘,愿以国礼聘尔,定白头之约,此生只娶你一人。

京都夜深,孤衾寒凉,吾在京城,盼佳人归。

 

「当家的,东西装好了,何时走?」

赵峮站在车前,好奇地打量着我。

日头高升,蝉鸣在巷子里叠宕,日头被树枝筛过,透出斑驳的光影。

我捏着信纸,浅浅笑开,「赵峮,劳烦你帮我送到新宅。」

他蹙眉,大为诧异:「你去哪?」

我抽出发间的檀木簪子,乌发倾泻而下,披在身后,「我呀,要嫁人了。」

(全文完,女二结局见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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