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色的月光

出自专栏《她比烟花寂寞:情到深处人孤独》

抖音上有个视频,问「白月光的杀伤力有多大」,我看见男友评论:

现任得了绝症,我想得却是还好她只是长得像她,而不是她。

我捏着诊断书,哭着哭着,竟笑了出来。

1

我离开医院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行李。

谢蓦然先是看见我收行李的动作,接着才看见我通红的眼,皱眉道:「你收拾行李做什么?」

我仰头冲他咧嘴笑:「我收拾收拾去死啊。」

但谢蓦然不笑,他只是愈发皱紧眉头。

我知道,他只喜欢我抿唇微笑,也只喜欢我温婉安静的样子。

但现在我要死了,我只想顺着自己开心。

恰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因为房间里太静,我能听清他好友的大嗓门:

「老谢!珊珊她回国了!你来不来接机?」

谢蓦然攥手机的手骤然收紧,轻而快地「嗯」了声就挂断电话。

大约是出于心虚,我能感受到他的不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伪装成宠溺的愧疚。

「宝宝……」他刚开口,我就笑着打断他:「你有事就去忙啊!不用管我的。」

谢蓦然心急到甚至没注意到我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匆匆揉了揉我的脑袋就披衣出门。

而他一走,我就拉着行李箱到理发店,将留了五年的长发剪掉。

咔嚓一刀,五年断送。

2

谢蓦然前脚才到机场与他的白月光久别重逢,后脚我就拖着行李箱到了。

我戴着墨镜,举着小镜子,瞅瞅他身边的女生又瞅瞅镜子,忽然有种想去做亲子鉴定的冲动。

见到我,谢蓦然眉头立刻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顾癸?你怎么在这?」

你看,当着白月光的面,他都直呼我全名了。

我摘下墨镜,大大方方走过去打招呼:「好巧啊。」

那女生看见我也是一怔,但还是十分优雅地抿唇微笑,用目光询问谢蓦然。

谢蓦然的不快因为她的笑而稍稍舒缓,简单介绍道:「这位是章阑珊,我的发小,这位是顾癸,我的……朋友。」

谢蓦然将「朋友」二字说得快而轻,仿佛前面带不带一个「女」字没区别。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啊。

我笑着伸手:「你好啊,我是顾癸,也是顾鬼,是幽灵,是不该存在的人,当然也是谢蓦然的『朋友』。」

「你好。」章阑珊回握,一颦一笑里都是被偏爱的从容与底气。

谢蓦然莫名有些不自在,他温柔催促道:「阑珊,你还要倒时差,我先开车送你回去吧,顾癸,你……」

我再次笑着打断他:「你有事就去忙啊!不用管我的。」

这下谢蓦然终于察觉到了异常,他像是才发觉我的短发和行李箱,语气忽然不安了起来:「你怎么剪头发了?你带着行李箱要去哪?」

我被逗笑了:「谢蓦然你真会开玩笑啊,我带着行李箱来机场,不去旅游去哪?」

谢蓦然瞳孔微缩:「你要离开我?」

「哎呀,我的航班快到了。」我看了眼手表,朝两人挥手:「章小姐,我这个朋友就交给你啦,有缘再见。」

说罢,我转身要走,谢蓦然却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吼道:「顾癸你什么毛病?!」

我被他吼得一颤,扭过头嘴角还是笑着,眼泪却狼狈地流了下来:「谢蓦然,我是有毛病啊,我生病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余光里全是她,她是那般美丽、自信,就连洒进的阳光都偏爱她。

「谢蓦然,我猜你现在是不是在想,还好病的是我,而不是她?」

3

我坚持要登机,谢蓦然坚持不让,最后在机场闹起来,连带着章阑珊都被请去警局「喝茶」。

从警局做完笔录出来,我还在心疼我的机票钱,谢蓦然就拽着我的手要回家。

我甩开他,又后退两步:「那不是我的家。」

「顾癸你闹够了没有?」谢蓦然彻底失去耐心,他冷声道:「后天就是订婚宴,请帖我都发下去了,你现在作妖给谁看?」

「原来你还知道后天是我们的订婚宴啊。」我气笑了,目光转向章阑珊,甚至不用说话,其中的讥讽就快溢出来。

听见「订婚宴」三字,章阑珊也抬眸去看谢蓦然,似乎有落寞从中划过:「阿然,你……恭喜你啊。」

对上章阑珊视线的那一刻,谢蓦然的表情像极了心碎。

都说前任一哭,现任必输,我这倒好,前任都没哭,我就输了个彻底。

那算了,这场游戏,我不玩了。

我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直接丢下行李,坐上去就叫师傅开车。

我看见谢蓦然下意识追了两步,但脸沉得厉害,最后他转身开车送章阑珊,而我的行李就这么被扔在路边。

谁也不要。

我收回目光,鼻腔火辣辣的酸。

「姑娘,和男朋友吵架了?」

司机瞥了眼后视镜,八卦道:「男人嘛,难免沾花惹草,只要他心里有你就好了,男人啊不能激,会越推越远的,你多哄一哄就好啦。」

我揉揉鼻子:「师傅你别劝了,我这不打车回家取斧头去嘛,你现在劝好了,我不砍他就只能砍你了。」

「……」

司机顿时闭了嘴,车内终于安静。

行至市中心的商城,我突然让停车,司机放下我骂了句才扬长而去。

我仰头深吸一口繁华的空气,决定来一场放纵的消费。

然而进入商场我却没了兴致,只是坐椅子上发呆,冷不丁一个回神正好对上谢蓦然的黑眸。

当然不是他来找我了,而是他来陪章阑珊逛街。

章阑珊身边还有一对夫妻,四个人说说笑笑在一起就像是海报上宣传的温馨家庭。

那是我这一生都不曾有过的。

同样也看见了我,谢蓦然脸上明显出现了「阴魂不散」的责怪。

但不等他说话,章阑珊身边的妇人就猝然激动起来:「灯火?火火?」

妇人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几乎是颤抖着扑过来:「是你吗火火?火火,我的火火啊!」

「真的,真的是灯火……」妇人的丈夫也从惊喜中回神,满是细纹的眼眶通红。

而章阑珊先是一呆,她看看父母又看看我,忽然胸膛剧烈起伏起来:「姐、姐姐?」

谢蓦然怔住,我也愣在原地。

这是什么发展?

我后退一步避开章母:「抱歉啊阿姨,你认错人了,我和章小姐长得是很像,但我是在福利院长大的……」

我说着,自己都一顿。

「我可怜的火火啊……」章母哭得站不稳,章父勉强扶住她,斑白的两鬓都松散了。

「你还记得小时候的庙会吗?」章阑珊使劲抹眼泪:「妈妈带我们去的那场庙会,因为我们闹,妈妈还给我们一人买了一个……」

「红色竹筐装的小仓鼠。」

「红色筐子装的小仓鼠。」

我下意识接口,与章阑珊几乎异口同声。

章母哭喊着「我的火火」,一手揪紧心口,几乎当场哭昏。

被强行封闭多年的记忆骤然开闸,我整个人意识都模糊了:「我记得……我记得那场庙会,因为小仓鼠跑了,我就松开谁的手去追,然后有人抱走了我,中间我似乎睡了一觉,被带去好多地方……然后我最后的记忆就是在福利院里了……」

我双目放空,像是在做梦:「你们……真的是我的家人?」

章阑珊拉住我的手拼命点头,哭到甚至说不出话来,什么优雅啊、从容啊这一刻全都消失了。

而我一点点抽回自己的手,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我看向谢蓦然,又看向章阑珊,最后看向章父章母,忽地咧嘴笑了:「可你们为什么到现在才找到我?你们知不知道……」

「我马上,就要死了啊。」

4

从记事起,我就住在福利院,那是一个装满灰暗与苦涩的鸟笼。

幸运的是,我在小学遇到了一个好老师,她将我引上正路,教会我乐观和开朗。

我喜欢大笑,喜欢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喜欢边大笑边开玩笑。

直到,我遇见谢蓦然。

那是在大一的迎新晚会上,谢蓦然作为学长兼主持人,穿着一身深蓝色西服,长身鹤立,目若朗星。

毫不夸张地说,他往那一站就是最皎洁的少年,是最叫人心动的月光。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魂都被他勾走了。

当然,那晚被谢蓦然勾魂的不止我一个,学妹们蜂拥而至,可下了台的谢蓦然就像是一块冰,一块脾气不好的冰。

所以你可以想象,当那块冰只对你一人融化,你疯掉都不奇怪。

谢蓦然拒绝了所有学妹的微信,在茫茫人海中径直走向我,低声问我可不可以加个联系方式。

我差点当场疯掉。

那时的我以为那种相遇是因为爱情,因为缘分,再不然因为前世的羁绊也行。

现在答案揭晓,原来是因为血缘。

因为我和他的白月光是亲姐妹,这世上再没有比我更完美的「替身」了。

谢蓦然还真是上天的宠儿,得不到妹妹,就送给他一个姐姐。

那天我在商场公开了自己的死讯,章母当即昏厥,章父老泪纵横,章阑珊也因接受不了而软软跪地。

就连谢蓦然看向我的眼神,也是我从未见过的……

震惊?不安?惶恐?心痛?

单个词语无法形容那种眼神。

「迟来的情深比草贱。」

章阑珊拉着我手,眼睛肿得像桃子。

这两天她一直是这个状态:红着眼,黏着我。

「迟来的情深比草贱,姐。」章阑珊又重复一遍:「不要回头,他不值得。」

我笑了笑:「我还以为你很喜欢他呢,当时在机场外面,你听说他要订婚不是很落寞吗?」

「对不起姐,对不起……」

章阑珊的眼泪又下来:「我知道我那时候很婊,明明不喜欢谢蓦然,但因为他一直追着我,忽然他要和别人结婚,就有种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的不爽,想着故意勾他一下恶心你……我那时候真的不知道那是你!」

「我看见你,觉得很眼熟,但我那时只以为是谢蓦然故意找的『替身』,所以眉眼和我相似也正常,我还想谢蓦然真够会装痴情的,能找到这么像的人,甚至在心底感到轻蔑和优越,我……我错了,我错了姐姐!」

章阑珊哭着解释不清,紧紧攥着我的手,生怕我再次抽开。

我却能够理解她的话。

好似那恃宠而骄的小猫咪,时不时要用推翻水杯等幼稚举动来证明自己在人类心中的地位。

因为不知道我是我,所以章阑珊能理所当然地享受被偏爱,会下意识地炫耀她作为白月光的优越感。

而一旦知道我是我,她就再也感受不到一丝优越,只觉得无比愧疚。

人类的双标,一向如此。

「嗡,嗡,嗡……」

桌上的手机还在疯狂震动,我随便点开一看,都是谢蓦然的消息。

谢蓦然说他已经帮我约好了最好的医生,我的病一定有救,还说他不会因此和我分手,他还是会娶我。

我看着消息一条接一条,章阑珊紧张地看着我,生怕我心软。

而我只觉得神奇,原来谢蓦然也有这么热情主动的一面啊。

以往都是我发几十条他回一条,而他发的每一条我都小心收藏了,没事就拿出来傻乐。

其实,我也没打算这么早就将自己的病情告诉谢蓦然。

我本想悄悄离开,悄悄死掉,等哪天谢蓦然发现再也找不到我,他就会找到一块属于我的墓碑,上面刻着「surprise!她已经死翘翘啦!」的玩笑话。

到那时,他的表情一定会十分精彩吧。

「嗡嗡,嗡嗡。」

手机再次显示来电,我将手机推给章阑珊,章阑珊也干脆点开免提:

「喂。」

听出章阑珊的声音,谢蓦然明显一顿:「阑珊,把手机还给顾……还给你姐姐,我有话要和她说。」

章阑珊却自顾自问:「谢蓦然,你喜欢我吗?想和我在一起吗?」

电话那头陷入沉默。

活着的白月光和快死的朱砂痣,选哪个,还真是为难他了吧?

「别闹,阑珊。」

谢蓦然接着的声音里只有无奈,没有责备,仿佛面对一个娇纵的小女孩:「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姐在哪儿?她还在和我闹脾气,我一会过去找她。」

而我忽然凑近手机,一字不落地重复:「白月光的杀伤力有多大?现任得了绝症,我想得却是还好她只是长得像她,而不是她。」

「……」

「嘟。」

电话那头又是片刻沉默,谢蓦然挂断了电话。

「渣男!」章阑珊直接拉黑了他的号码,气得浑身都在抖:「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他是这样一个混蛋!」

因为人类是最自私的动物,在没触及自身利益前,人都是好人。

我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将手机直接关机。

活着的白月光和快死的朱砂痣,选哪个,他现在一定很为难吧?

不过他也不用担心,因为不论哪个。

都不会选他。

5

出乎预料,比谢蓦然更快找到我的,是章父章母。

或者说,是我的亲生父母。

也许血亲间真的存在某种感应,他们甚至没拉我去做亲子鉴定,就一眼认定我是他们丢失的女儿。

可对我来说,血缘只是血缘,不代表亲情,亲情只能建立在时间和陪伴上,是无可替代的感情。

而没有感情,与陌生人也无异。

但是,当那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给我跪下,求我不要放弃医治,求我再试试其他治疗,我的心还是被刺痛了。

我去拉他们起来,泪腺再也控制不住。

我拉不起他们,只能也跪下,眼泪模糊视线。

我该怎么和这两个才找回丢失的孩子,就要面临丧子之痛的老人解释?

当我的生命仅剩三个月,我不想再把这些时间浪费在苍白的病房,接受无休止的痛苦化疗,只为赌那万分之一的存活概率?

我该怎么和自己解释,为什么当我回首过去,发现自己二十多年全白活了?

中考完了就好了,高考完了就好了,大学毕业就好了,找到工作就好了,结婚生子就好了……

我的时间不是在等,就是在盼,好像非要过了某个节点我的人生才会变成快乐的进行时。

直到死到临头,我才恍然发现我这一生什么都没为自己做过。

就连唯一争取来的爱情,都是别人的替代品。

当生命之歌只剩下三个乐章,我终于鼓起勇气,想自己拿过指挥棒。

所以,我不是在求死,我是在寻生。

最后三个月,我想真正为自己活着……

可以吗?

我哭得稀里糊涂,表达得也颠三倒四。

我原以为章父章母一定会坚决反对,仗着将我带到这个世界的功劳不许我胡闹,

但他们却说「好」。

哪怕他们已经哭成泪人,哪怕他们在眨眼间像是老了十几岁,他们依旧说「好」。

他们说:「不论你选择什么,我们永远爱你。」

我愣住,然后,嚎啕大哭。

我本来,能有对很好的父母吧?

我这一生,本来会很幸福对吧?

等所有人都恢复情绪,章母紧紧握住我的手,给我看我小时候的照片。

就见照片上年轻的她抱着两个粉团团,笑得开心极了。

章母指着旧照片笑:「火火你看这张照片,你爸第一次给你换尿布,结果正反面分不清,被你糊了一脸粑粑……」

笑着笑着,章母再次情绪崩溃,她哭得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我却能看出她是在喊「我的火火」。

这种结局叫她怎么能接受啊,她是个母亲啊……她是个母亲啊!

要她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奔赴死亡,她该怎么接受啊?

章父抱住崩溃的章母,浑浊的眼里压抑着泪光,他和蔼笑着朝我摆手:「去吧,去做你想做的,阑珊,多陪你姐姐,这些年……她一个人辛苦了。」

突如其来的关怀叫我几乎是落荒而逃,心脏像是被人拧干的毛巾,一抽一抽地痛。

章阑珊紧跟在我身后,她手脚发软,还是努力对我仰起笑:「姐,我们去哪啊?」

我做了几次深呼吸才平复下那种抽痛,想了想,我还是问出口:「既然他们那么爱我,为什么一直没来找我?」

章阑珊睫毛颤了颤,说出了当年的故事。

原来当年我在庙会走失,章母立刻去找也立刻报了警,有证人说看见我被人抱走,警方也努力查到了人贩子的车牌。

然而找到那辆车的时候,车子在外省发生了车祸,油桶爆炸,残渣中只剩驾驶座的成人焦尸,和后备箱里一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幼童焦尸。

种种迹象都证明我是被人贩子抱走然后一起死于车祸,但章父章母却始终坚信我还活着。

章母辞去工作,四处张贴寻人启事,而原本身体健朗的章父也是一夜百病缠身。

若没有小女儿章阑珊在,这对夫妻根本坚持不到今天。

我拼命回想过往,确实记得自己曾被人抱在副驾驶座,之后我睡了好久,也许是因为我不哭不闹,那人中途下车,将我独自留在车上。

不一会又有个人上车,见到我他似乎还很意外,那人将我抱下车,放到一个小角落,而我最后的记忆也中止在一个远去的车屁股上。

现在再想来,那很有可能是人贩子碰上了偷车的,偷车的将副座上的我丢出车,却没注意到后备箱里还有另一个被拐的小孩。

最后偷车的遭遇车祸,我也因此逃过被拐卖的命运,沦落至福利院。

这世上的巧事还真都被我碰上了。

而这样的我究竟是幸运呢,还是倒霉呢?

我想不通,也没时间想了。

至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要过得开心。

我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作业纸,展开,顶端赫然写着四个大字:

「遗愿清单」

章阑珊看过来,我解释道:「这还是我 18 岁那会儿写得,当时才看了电影《遗愿清单》,我觉得好玩,就效仿着也写了一个,谁晓得日后真会用上,还好没扔掉。」

说着,我掏出口红,划掉纸上前三条:

1.活到一百岁

2.周游全世界

3.和最爱的人结婚

我收起口红,对章阑珊笑道:「不错,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这么快就划掉三条心愿了。」

章阑珊死死捂住嘴,浓烈的哭腔将她的话都挤变调:「抱歉……姐,我去趟厕所。」

我目送章阑珊跌跌撞撞跑开,唇边的笑也渐渐淡了下去。

是不是因为我太久没开玩笑,技术生疏,所以只会惹别人哭了呢?

「顾癸。」

我正出神,就听见身后传来那道我曾经梦里都在期盼的声音。

我转身,看向谢蓦然。

他穿着一身黑色风衣,修长的身姿立在那就是一处风景。

看见我通红的眼,谢蓦然来拉我的手,声音温柔到能滴水:「宝宝,我们去医院,乖。」

我则抽手后退:「滚蛋。」

谢蓦然一僵,还是哄道:「宝宝,之前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那个评论我只是在玩梗,我不知道你真的……对不起宝宝,我没想咒你,那天我喝了点酒,我也不知道自己从哪儿复制粘贴来的那句话,我不是有心的,你原谅我好不好宝宝?」

我还是那句话:「滚蛋。」

谢蓦然脸色终于沉下来:「顾癸,你生病了心情不好我能理解,但你能不能别耍小孩子脾气了?我听章叔说你打算放弃治疗,你拿自己的身体和我赌气有意思吗?你这样对得起章叔叔他们吗?」

还来道德绑架?

我咧嘴笑:「一辈子短得跟放个屁似的,自己爽就好了。」

谢蓦然一怔,旋即皱眉,对我的「粗鄙之言」感到不喜:「顾癸你能不能别总这么神经兮兮的,你学学阑珊,那样的大家闺秀才讨喜。」

我收敛起笑容:「谢蓦然,你知不知道,『阑珊』这个名字其实我早就听说过了。」

谢蓦然僵住。

「那天你也喝了点酒,醉醺醺地抱着我一直喊『阑珊』『阑珊』,可笑的是,我当时还以为你是在背诗,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盯着他,没有一丝笑:「蓦然回首,看见的到底是『灯火』还是『阑珊』?」

谢蓦然面色发白,他低低呢喃了句「顾癸」,挽回的手止在半空。

明明触手可及,却好似已隔生死。

「谢蓦然,你说实话,你爱我吗?单纯的我,不代替任何人的我。」我哀求似的看向他:「你也不想我把谎言带进坟墓吧,我只要听实话。」

谢蓦然垂眸侧头,他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都哑了:「你……更适合结婚。」

我轻轻「啊」了一声,胸腔里静得可怕。

原来当一个人快死的时候,最先死的会是心啊。

也就在这时,飞奔而来的章阑珊红着眼一脚踹上谢蓦然的背——

「我去你妈的!离我姐远点!」

谢蓦然被章阑珊踹得一个踉跄,回身看见是章阑珊他更是一脸震惊:「阑珊?」

而他口中「大家闺秀」的章阑珊一手护着我,一手指着谢蓦然的鼻子就骂:「恶心男人装你妈痴情!吃着碗里瞧着锅里,还白月光还替身,陪你玩玩你还真上瘾了,真把自己当大情种了是吧?!」

「阑珊,别这样。」我伸手阻拦暴走的章阑珊。

见状,谢蓦然有些许惊诧,又有些许感动,像是他才第一次认识我。

倒是章阑珊急了:「姐,你不能心软!他就是个空有皮囊的人渣!既耐不住寂寞又要立深情牌坊,他……」

「阑珊,别这样。」

我打断她,温柔摇头:「别这样光动口不动手。」

章阑珊一呆,谢蓦然更是难以置信。

我掏出口红,划掉清单上的第四条:

4.痛殴一个贱人

我冲谢蓦然灿烂一笑:「谢蓦然,我会把我对你的恶心带进坟墓的。」

然后一脚踹了上去。

6

第二次被请去警局「喝茶」,这次连谢蓦然的父母都被惊动了。

就见他们的宝贝儿子风衣上遍布脚印,脸上全是巴掌印,头发更是被揪秃一块。

前不久还被我视作婆婆,恭恭敬敬对待的谢母心疼得死去活来,指着我就骂「贱人!」「破鞋!」

说我这辈子别想进他们家家门。

章阑珊气得要动手,却被赶到的章母拦住:「珊珊,注意辈分。」

章阑珊一脸委屈,谢母则一脸得意。

但下一秒,章母上前一步,给了谢母响亮一耳光:「让我来,我不差辈分。」

谢母捂着脸直接被扇懵了。

见自己妻子被打,谢父顿时火了,对章父怒吼道:「老章,别怪我撕破脸!是你们家先破坏两家交好,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章父将妻儿护在身后,冷哼一声:「这事确实不能就这么算了,你倒是教了一个『好儿子』,一面心里念着我的小女儿,一面又要娶我的大女儿,怎么着,你家是有皇位要继承?还是你在外包小三小四的事被你儿子知道,你儿子立志要传承家风?」

此话一出,犹如平地惊雷,全场都被炸开。

谢母撕扯着谢父尖叫质问,谢蓦然也一脸惨白,他双目恍惚得好像在做梦,下意识就想从我这获得常有的仰慕与支持:「顾癸……」

而我看都不看他一眼,此刻我眼中只有牢牢挡在我身前的章父章母。

原来,被人无条件护着是这种感觉。

原来,被家人全心全意爱着是这种感觉。

这一刻,我突然开始畏惧死亡。

谢父母在警局闹得太难看,谢蓦然主动选择不追究我和章阑珊打人的责任,要求回去私下解决。

私下解决,那就是不用解决。

追来的谢蓦然神态疲惫又悲伤,他还想和我说什么,却被章阑珊一把推开,任由他一人站在警局大厅。

谁也不要。

章阑珊牵着我往外走,也就在踏出警局大门的那一刻,阳光暖暖地洒在我身上,好温暖。

我望着那两个老人显出佝偻的背,忍不住唤道:

「爸,妈。」

两个老人先是一怔,以为是他们的幻听,接着肩膀就剧烈颤抖起来。

「欸,欸,妈妈在这,妈妈在这……」

妈妈连应了好几声,又哭又笑,爸爸也红了眼,激动到两手打颤,说不出话。

而我笑着止不住泪。

死掉的心都被这赤忱的爱捧得重新用力跳动。

7

从那天起,谢蓦然开始疯狂追求我。

消息一条接着一条,礼物一个接着一个。

他像是终于从一次名为「宛宛类卿」的大梦中清醒。

转而开始上演一场「原来我早在透过你看她的过程中爱上了你」的悲情戏码。

但不管谢蓦然怎么忏悔、怎么挽回、怎么哀求,我都一律屏蔽拉黑加举报处理。

问:叠上死亡 buff 的朱砂痣的杀伤力有多大?

答:管他呢。

没了爱情和未来的拘束,我放开来玩啊、闹啊、疯啊,一条条完成我的遗愿清单。

我登山、滑雪、蹦极、潜水、看日出、看日落、看星辰、看大海。

有时我一天飞到好几个城市,只为吃上当地某个小吃,有时我一天搭乘一辆公交车,戴着耳机晃晃悠悠坐到天黑。

我将我这一生从未体验过得潇洒与自在全浓缩在了一个半月里,每天一睁眼就是不重样的多巴胺。

我就像一人活在极乐世界,肆意地歌颂自我,确保自己随时随地死去都不会有遗憾。

直到章阑珊一通电话将我拉回现实。

妈妈得了海默茨综合症。

听阑珊说,妈妈这一生很苦很苦,年轻时与爸爸打拼创业,大龄怀孕差点难产,之后又遭遇丧女之痛……

而在终于找到我后,妈妈就像彻底放下了心,终于能够放心地做回一个小女孩,

我再次扔下行李箱,立刻打车回家。

而我一进门就看见妈妈坐在阳台,怀里抱着两个洋娃娃,轻轻哼着慢慢的歌谣。

「妈……」

我一步步艰难走过去,声音哆嗦得厉害:「我回来了。」

妈妈茫然地抬头看向我,眼底全是痛苦的陌生。

「嘘。」她竖起一根手指,温柔到不可思议:「不要吵哦,我的火火和珊珊睡着了。」

我拼命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也就是从那天起,我决定接受治疗。

我要活下去,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

我要活下去,为了妈妈。

再苦的药我也吃,再痛的化疗我也做,我的短发渐渐掉光,我便干脆让阑珊给我买来顶五彩的假发。

妈妈犯病时看见她就会笑,说我这个小姑娘真有趣,头发都是五颜六色的,妈妈清醒时看见她却会哭,我就想办法说笑话逗她笑。

我所住的病房也一点不苍白,爸爸买来好多好看的包包鞋子装饰其中,说是要用物欲激励我的求生欲。

至于谢蓦然,他好多次来看望,都被章阑珊挡在门外。

听说谢蓦然的父母在闹离婚,家里一地鸡毛,章阑珊便去谢蓦然的公司帮他大力宣扬「痴情史」,谢蓦然的工作都快保不住了。

现在的谢蓦然怕极了章阑珊,以前心心念念的「白月光」,如今成了他退避三舍的「黑煞星」。

但管他呢,最好的复仇,就是他的喜怒哀乐再也不在意。

自从住院后,我就再也没有哭过。

我还是喜欢大笑,还是喜欢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还是喜欢边大笑边开玩笑。

直到,我住院第二月的一个傍晚。

那晚的夕阳简直美得不像话,我看着「遗愿清单」里的最后一条:「欣赏世界上最美的画」,终于有了想法。

我先是叫爸爸将我推到医院楼下的花园,又叫阑珊搬来一面全身镜。

我让爸爸站左边,妈妈站右边,让阑珊站在爸爸左边,全身镜则摆在妈妈右边,角度正好能够倒映出对面的坐在轮椅上的我。

眼前的夕阳好美啊,都是我最喜欢的橘粉色。

眼前的这一家四口也好美啊,都是我这世上最喜欢的人。

我发自内心地咧嘴笑了,刚想用口红将遗愿清单上的最后一条划掉,却发现下雨了,一颗颗雨滴打湿了作业纸。

我仰起头,才发现并没有下雨。

我看着夕阳,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这个明明世界很糟糕,有很多坏人,很多坏事。

可是,这个世界真的好美丽啊。

可是,我还不想死……我还不想死啊!

8

死亡是个很沉重的话题对吧?

所以我决定开一个小小的小玩笑。

我苦思冥想好久,本打算在我的墓碑上写:

「嗨,我是顾癸,也是顾鬼,是幽灵,是不该存在的人。」

但阑珊说那墓志铭太长了,她念的时候会哭岔气。

我一想也是,便改了。

所以,假如你来看我,你会发现我的墓碑上只刻了一句话:

「嗨,今晚,我能去找你玩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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