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肯归

我很惶恐:「陈老师,我什么都回报不了你。」

温度源源不断地从他的手掌传递到我的手掌,他说没关系,他不会逼我回报,他做的一切都是顺从本心而已。

同学会上,我一眼认出了小如。

小如也拨开人群来给我拥抱。

我有些生涩地回应她的拥抱。

你看,有的情感不会因为时间流逝,缺少链接而减少。

它反而会如同陈酿的酒,历久弥新。

同学会结束的那一晚,妈妈打来电话,跟我聊了很久。

她说我应该在蒋逢森用力保护过的地方,好好地生活。

她说我该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不能再浑浑噩噩下去。

我忽然就想到了一首诗。

我有故人抱剑去,斩尽春风未肯归。

我把自己的灵魂留在了那片烂尾楼,可还有那么多人想把我拉扯到生活这条湍急的河流里。

我想,我该让他们如愿。

22

我答应了陈泽的求婚。

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试婚纱,选酒店,选婚庆公司。

和陈泽去医院婚检时,我在病房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蒋逢森。

两年前死在我面前的蒋逢森。

他的手脚被绑在床上,身上处处是自残出来的伤。

我冲进病房后,他一边拼命地侧过脸躲避,一边用祈求的语气说:「梦梦,别看我。」

我见过他的各种样子:学校里耀眼的优秀学长、洪帮里吊儿郎当的小混混、和我一起执行任务时的坚定可靠。

可我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整个人瘦到病态,身上是层层叠叠的伤疤。

脆弱又绝望。

我想去抱抱他,我想告诉他我很想他。

我甚至不想责怪他为什么明明活着,却两年都没有找我。

我心里只剩感激。

感谢上天,让蒋逢森还活着。

可蒋逢森反抗得很激烈,最后是护士给他注射了镇静的药物,他才合上眼睛,进入了安稳的睡眠。

可即使在睡梦中,他也颦着眉,神色痛苦。

走出病房,我双手握拳,指甲深陷在掌心之中,传来阵阵刺痛,我才清醒。

「对不起,陈泽,婚礼还是取消吧。」

陈泽静静地看着我,良久,他背过身去。

「我尊重你的决定,若是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也可以找我。」

而我已经压抑不住哭腔,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对不起」。

林梦,你怎么总是给身边的人带来麻烦?

你可真是个糟糕的人。

一张纸巾被递到我的手上。

「不用道歉,是我非要招惹你,非要强求一段不属于我的缘分。」

我摇头:「你很好,你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是我的错。」

我留在了病房照顾蒋逢森。

起初他很抗拒看到我。

后来见我坚持,他也停止了反抗。

只是一遍遍地劝我离开。

「那天你身后有一个男人,我看到了。梦梦,已经奔向新生活了,就别再回头。」

我盯着他手臂上的伤,一层堆着一层。

我趴在蒋逢森身上。

「如果此刻是我躺在这里,我一定会赖住你,绝不会放过你的。」

他笑了笑,抬手摸了摸我的头:「我愿意被你赖住。」

蒋逢森,算我道德绑架,算我自私。

求求你,就算是为了我。

可以活着吗?哪怕很辛苦。

蒋逢森瘦得可怕,却进食困难,日常营养全靠打针。

我也开始洗手做羹汤,为他亲手制作各种好吸收的营养餐。

他当初是肺部中弹,我便根据偏方,给他煮梨子水喝。

为了让蒋逢森燃起生的希望,我每天都在病床边跟他畅想一遍以后的美好生活。

「京城开环球影城了你知道吗!快快地好起来呀蒋逢森,我们一起去玩。」

「以前不敢有太多羁绊,猫猫狗狗都不敢养,现在不怕了,我想和你组成猫狗双全的家。」

「你不知道,我醒了以后去警局做笔录的时候,看到那个校园贷女孩了,她二话不说就冲出来甩了我一个耳光,那个耳光对我的伤害可太大了,不过我不跟她计较了,谁让我是无名英雄呢。」

「我还见到了龙哥,哎哟,你不知道他骂得多脏。」

「我的残疾证是去年办下来的,还有补助金呢。」

「你还记得你爱玩的那个游戏吗?现在出新的道具了,不光有复活药水,还有复活卷轴。我现在玩得可厉害了,我带你完成五杀。」

「好多年没吃学校后身那家火锅了,老板人挺好的,当初还送我饮料,你得陪我再去一次。」

蒋逢森沉静的目光笼罩着我。

他总是无言地倾听着我的碎碎念。

然后在口中喃喃。

「养小猫。」

「养小狗。」

「去环球影城。」

「玩游戏。」

「吃火锅。」

我会与他鼻尖相对,轻轻地蹭着,然后夸他:「说得对,所以要好好地活着,知道吗?」

23

医生找到我,说蒋逢森的身体状况不太乐观。

现在的治疗,已经意义不大。

我鼻头酸得厉害,站在病房外哭了很久,擦干眼泪后,换上一副笑脸才推门进入病房。

「医生说你恢复得可好啦,如果继续保持的话,明年夏天就能出院,跟我一起出去玩啦。」

我掏出手机点开购物车。

「看我买的巫师袍,我反正是最喜欢獾院,你要不要跟我选同一个?」

蒋逢森艰难地勾起嘴角,他的虚弱已经掩饰不住,连强颜欢笑都很难:「我也很喜欢獾院。」

我想到刚才医生的话,弹片划过肺部,他的每次呼吸都伴随着剧痛。

随时都有休克的可能。

我偷偷地联系了刘老师,他送来了我们两人的学士服,还有毕业证。

因为没有完成论文,我们没有学位证。

我将学士服套在蒋逢森的身上,又帮他戴上了学士帽。

「刘老师,快给我们拨穗。」

刘老师在给蒋逢森拨穗时,没忍住红了眼眶。

曾经那么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被病痛折磨,活着已经用尽了力气。

「好好地养病,学校还是欢迎你们回来的。」

蒋逢森神色平静,微笑着朝刘老师点头。

学士服的布料扎人,上面还有股难闻的气味,我很快地就帮蒋逢森脱了下来。

用温热的湿毛巾帮他擦皮肤时,我恍惚间听到蒋逢森对我念了一句咒语。

我没有听清,再问他时,他只是摇头。

我接着跟他畅想未来,我说虽然我的右手废了,但我会苦练左手射击的,到时候我还想跟他比赛。

我们要比一辈子的。

我在蒋逢森面前把情绪隐藏得很好,病房的门像是一道结界。

进了病房,我便是刀枪不入的一个盾,挡在蒋逢森身前。

可是出了病房,我再也抵挡不住那些情绪的攻击。

我总是会想,如果我们收到召回信息的那一刻,选择离开,没有跟着洪兴才去重华庄园。

抑或或是我冲在最前面。

我的枪法能再快些。

……

如果啊,如果。

夜里,我总是睡不踏实,恍惚间会梦到很多。

天边泛起鱼肚白,蒋逢森穿着黑色的巫师袍,脖子上系着黄色的围巾,手中是葡萄藤木的魔杖。

这一次,我终于听清了他念的咒语。

「Obliviate。」

我从梦中惊醒,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窗外仍是压抑的,浓重的黑。

一丝光亮都透不进来。

我下床开始穿衣服,为了来回医院方便,我已经住在医院附近的宾馆。

医院附近的住房资源紧缺。

目前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租。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抢救已经停止了,他身上盖着白布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

我掀开白布的一角,看他已经瘦到有些凹陷的脸颊。

他的表情很平静。

我只能安慰自己,他没有遭受太多的痛苦。

医生说是呼吸衰竭导致的脏器缺血,其实是痛苦的。

我感受到强烈的耳鸣,眼前的景象也开始扭曲。

那声咒语在我耳边回荡。

一忘皆空。

蒋逢森,你真的希望我忘了你吗?

24

蒋逢森的葬礼很简单,如他所愿,海葬。

若不是他的器官受损严重,我猜他会选择器官捐赠的。

又一次坐在临城码头,今天终于是个晴天。

阳光照耀出波光粼粼的海面。

犹如新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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