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到楼梯拐角,就看到了等在那的霍忍。
他轻飘飘扫了我一眼:「谁放你进来的?」
「再怎么说我也是 A 大的校友,在业内还有点名气,勉强算优秀毕业生。」我倚着护栏得意地笑道,「我回母校拜访导师,顺便旁听一节课,不奇怪吧?」
霍忍对我的话是半个字都不信:「偷偷混进来的吧?」
「你对我有意见。」
其实我来之前,的确是看过我的老师,这倒是没骗他。
霍忍讥诮地觑着我,一副「你继续表演」的表情。
我懒得和他解释,往他跟前挪了两步,坏坏地捅了捅他的:「霍教授,听说你家里有最专业的观星望远镜,方便让我见识见识吗?」
我以为霍忍会受不了我这轻浮的调侃,没想到他只从鼻腔里低哼了声,出口的话却大出意料。
「方便。」
19
我有些受宠若惊。
一进霍忍家,我就又想起那天晚上的战况,暗暗扬了眉梢。
霍忍多半是看出了我在想什么,看了我一眼,转头问:「喝什么?」
我看了看颇为壮观的酒柜,逮着最贵的一瓶指了指:「那个。」
「视力不错。」霍忍轻嘲,不过还是把酒拿了下来,转到吧台倒进醒酒器。
「这话说的,怎么说我也是个专业摄影师,眼神得好。」
我在客厅转了一圈,前两次来,心思都在他的身上,这次才有闲情看他房子里的摆设。
很大,摆设简单大气,通透明净,冷感十足,倒也符合他的性情。
视线转到阳台,我才发现那里架着一台望远镜。
这玩意我还没碰过,多少有点好奇,挪到阳台凑过去看。
凛冬夜空蒙着阴沉沉的云层,我本来也没指望能看到些什么。
出乎意料的,眼中景致让人震撼。
夜色如同铺陈的巨大幕布,银河万顷,星河浩瀚,璀璨神秘。
我恍惚有个错觉,如同置身星河之下,头顶星光流动,四周寂静无声,深邃无垠的宇宙河流带着我缓缓去往不知处。
脑海里突然就回想起那个女生说过的话:「我猜他肯定很浪漫,毕竟是看过那么多星星的男人。」
看过那么多星星的男人,似这星河,让人着迷。
「不冷吗?」身后传来他温淡的声音,「别看了,现在不是好的观星时间。」
我这才觉察到冷意,缩回客厅,好奇地问他:「什么时候能看到流星雨?」
「今年没有了。」
年关将至,我遗憾地说:「那得明年了。」
霍忍看垂眸看着我,恍若不经意地开口:「那就明年一起看。」
我的心就这样被戳了一下。
「酒给你倒好了。」他转身往前走,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走到另一侧落地窗前,打开一盏落地灯。
他就着低矮的靠椅坐下,慵懒地陷进软椅,长腿笔直搭在脚蹬上,安静地看起手中的书。
周围很安静,灯光柔然地裹着他,眉睫下落了团阴影,瞧着温柔旖旎。
我默默看了好半晌,他也没理我,这是我爱怎么的就怎么的意思了?
他还真没把我当外人啊。
我只能去吧台喝闷酒,无聊地拿出手机想刷微博。
恰好看见江成名的短信:他不喜欢喝茶,那就喝酒。
这老头子真体贴,就是非要见人不可的意思了呗?
我又禁不住想起赵月华,心中难免惆怅,也没心情和霍忍作妖。
一时之间满室柔静,却半点也不突兀,我有些感慨。
没想到我能和霍忍这么平和地相处,纵然互不干扰,依旧安心自得。
我撑着下巴看霍忍,一时没察觉到走廊那头传来的开门声。
「你……」姑娘从房间里传来,身上还穿着睡衣,一脸茫然震惊地看着我。
我登时心中一震,这房子里竟然还有第三个人,而且还是个娇俏的年轻姑娘。
姑娘打量我,我也看他,两两相对无言。
20
霍忍听到声音,偏过头。
他似乎也有点意外,蹙眉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姑娘如梦初醒般,把目光转到霍忍身上:「下午,我给你发微信了,你没看见吗?」
霍忍的目光凉凉地扫在姑娘的身上,她似乎有点怕他,悄悄缩了缩肩膀。
「我错了,应该给你打个电话。」她小声解释,「我和闺蜜在附近逛街,有点累,就想着来你这歇歇脚,不小心睡着了。」
我从震荡中回神,尴尬之外,心头沉重得透不过气。
霍忍有女朋友!
而且还不是上次见过的那个女人!
这厮他妈还真会玩儿!
我压着不合时宜的火气,拿起包准备走人。
姑娘却在这个时候怯怯地看向我:「是嫂子吗?」
???我心头一跳,僵在原地。
见我没反应,姑娘笑出两枚梨涡:「对不起啊,我不知道我哥会带女朋友回家,冒冒失失就跑来了。」
「他是你哥?」
「对啊,我亲哥。」她似乎也察觉到我误会了点什么,笑着说道:「初次见面,我叫霍敏,嫂子好。」
她一声一个嫂子,我十分难为情。
可我和霍忍的关系,实在很难解释清楚。
一时之间,我没法开口。
霍敏瞧着我,尔后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惊呼道:「你是摄影师江栖?」
额……
还没等我回应,她便手舞足蹈地说:「我有关注你的微薄耶,太喜欢你的拍摄风格了,超性感,又极致高级。」
我狡辩:「不是,我拍的东西都很纯洁的。」
她瞥了霍忍一眼,压低声音和我说:「嫂子,我不会告诉我哥你最喜欢拍男模艺术照的。」
我看着她若有所思:「所以,你就是因为想看这个才关注我的?」
霍敏的脸腾一下就红了:「才不是,绝对不是。」
「哦……」我轻轻笑开。
「你可以走了。」霍忍冷淡的声线响起,下了逐客令。
「好。」我十分有自知之明,朝霍敏说了声再见,往门口走。
手刚触碰到门把手,一只手从侧边插过来,按着我的手。
我偏头去看,霍忍眼眸薄淡,有几分无奈。
他把我拉到身后,朝霍敏说:「我说的是你。」
霍敏露出一脸悲痛之色:「哥,你真没人性,能不能对单身狗友好点?」
霍忍拉着我坐回吧台,边倒酒边说:「走的时候把门关好。」
「哼。」霍敏愤愤地转身回房间,很快就换好衣服。
拿起包离开时,偷偷对着低着头的霍忍做了一个鬼脸,又笑眯眯地和我无声打了一个招呼,走了。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我默了默。
身子半倚着吧台,挑声笑问霍忍:「她喊我嫂子,你为什么不解释?」
21
霍忍垂着眉,轻晃着杯里的红酒:「你希望我怎么解释?」
挺好,把问题丢回给我。
我佯装想了想,没个正经地逗他:「你就说,我们只是好朋友。」
霍忍额角青筋跳了跳,语气冷了几分:「谁跟你是好朋友。」
「哦。」我耸了耸肩,遗憾地说:「也对,我们的『性格』,只和谐了前部分,后部分差别太多,的确做不了朋友。」
出乎意料的,霍忍竟然没有被我给气到。
他优雅地啜了口红酒,淡淡开腔:「急什么,次数多了,总会有。」
这突然来这么一出,我差点就没把持住。
我看他一本正经,莫名有些心慌。
爱字太重,我从来没跟谁说过,当然,也从来没想过和霍忍产生这些牵绊。
游戏人间多快乐啊,一旦有一个人破坏了游戏规则,这段关系就会变得沉重。
我喜欢他吗?
没想过,也不敢想。
我抬手看了看腕表,故作轻松笑道:「哎哟,这么晚了。」
霍忍的视线从我的脸上扫过,多了几分意味不明。
他一向洞悉人心,我刚才短暂的沉默,他已经猜出我内心几分端倪。
「我先走了。」我放下红酒杯,抬脚离开。
开门要出去的瞬间,霍忍唤我的名字:「江栖。」
声色沉沉,似有话要说,我等了等,他又沉默了下去。
十几秒后,他才开口:「你喝了酒,别开车了。」
这人啊,就是这么别扭,每每想挽留,就是开不了口。
我也就顺着他装傻,扬了扬手里的手机:「没事啊,我叫个代驾。」
「我明天没课。」霍忍往我走过来,弯着腰盯着我的眼睛,「留下来。」
距离很近,呼吸交缠,我脑海中登时冒出来一个念头。
我走不了了。
但我又不想让他得逞,手指戳着他的胸口把人往外推:「想得美,别的女人滚过的床单,我才不滚。」
女人都擅长于秋后算账,我可没忘记上一次他领了那个女人回家的事。
这话也不知道怎么就触到了霍忍的某根神经,身体倾过来把我圈在门上,我瞧见他深邃的眸底掠着笑意。
「吃醋了?」
霍忍挑着我的下巴,神色晦暗不明。
22
「你每次事后给我喂的烟,我都能觉得是糖,我是不是疯了?」
我心悸难平,竟忘了要回怼他。
静谧的夜晚,只有窗外飞雪无声坠落,短暂又漫长,我始终没能成眠。
半睡半醒间,总记得他最后说的那句:「江栖,我们好吧。」
我没答应也没拒绝,心里头,很难受。
早上迷迷糊糊,能感知到霍忍动作极轻起床。
我没了睡意,睁开眼时,窗外的雪已经停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霍忍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我晕晕乎乎思考着要不要趁他没回来赶紧走。
也就是在这当口,我听见开门的声音。
以为是霍忍回来了,我就没想着回避,身上只罩了一件他的白衬衫站在客厅里。
谁知道进来的却是一个约莫四五十岁的女人,保养得不错,气质温婉优雅。
我被吓到,特别是在反应过来她是霍忍的母亲的时候,惊吓变成尴尬。
后悔,就是十分之后悔。
早知道就不该被霍忍蛊惑到,在他家里留宿。
昨晚是他妹,今天是他妈,这谁扛得住?
「是江小姐吧?」女人明显知道我是谁,「我听小敏说过你。」
她看我一脸难为情,温柔地笑道:「没关系的,我知道你和我儿子在交往,你不用太拘束。」
我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又极有素养地提议:「要不你先去换身衣服,我们聊聊。」
她温和有礼,但我知道,她早早来把我截在霍忍家里,如此迫切的心情,怎么可能是善意?
谈话很快就结束,寥寥几句。
「江小姐,你很出色,小敏对你的评价很高,你长得也很漂亮。」
「江小姐,我听说你十六岁时跟人私奔,你母亲反口咬对方强奸你,到处贴大字报诋毁那孩子是个强奸犯,后来他自杀了,是这样的吗?」
「江小姐,我没控制住好奇,在网上查了一下你的资料,听说你的私生活至今都很混乱,跟你有暧昧的男人,都挺有名。」
「江小姐,阿忍向来克己复礼,从小到大,离经叛道的事他从未干过一件,他和你,是两个世界的人。」
23
她说这些话时,一直保持微笑,语调平常。
但每一句,都是刀子。
自始至终,我就只说过一句话。
「您说的都对。」
我离开时,霍忍还没回来,我不着急走,坐在没打火的车里,静静等着。
半个小时后,霍忍慢跑进我的视线,寒冬凛冽,风鼓起他黑色的冲锋衣,四肢修长,迢迢风姿。
许是我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太长,他似有所感,抬头往我的方向看过来。
见鬼的,我做出的反应竟然是立刻缩着身体躲起来。
他没看见我,脚步慢下来,进屋去了。
几分钟后,他的电话打了过来,我没敢接。
在我启动车子离开的时候,后视镜里倒映出他追出来的身影。
说不清楚是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心尖尖被刺了一下。
原来和他告别,是这么难过的事。
我在这一天中午,开始了旅游计划。
其实这本来就是早就定好了的事,我并不觉得是为了躲霍忍,他怎么想,我不知道。
因为在登机前,我就把他的所有联系方式删除拉黑。
在八千米云上,我做了一个梦。
时隔十年,我再一次梦见了少年宋白言。
十七岁的少年,清瘦干净,温柔得不像话。
每个天蒙蒙亮的清晨,他都会等在我家巷子里,每个下晚自习的晚上,他都会默默跟在我的身后。
那时候赵月华还很年轻,打我时力气挺大,我身上经常挂着伤,巴掌印或者是指甲抓痕。
我几乎不开口说话,周围的人都嫌弃我阴郁,只有宋白言愿意靠近我。
那个冬天,他和我说:「江栖,听说南方的冬天也很暖和,要不我们去走走?」
他说这话的时候,极其认真,就像真的要带着我私奔一样。
宋白言是一道光,照进我阴暗逼仄的生命,我自私地伸出手去抓。
我们打算南下的那一天,在火车站,赵月华出现了。
她疯了,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里拼命嚎哭,一边打我们,一边骂宋白言是强奸犯。
后来,控诉宋白言是强奸犯的大字报贴满了大街小巷,逐渐汇成河流的流言蜚语足以杀掉一个人。
在某个深夜,少年宋白言冻死在零下十几度的寒流中。
宋家人来闹,我才知道这个消息。
赵月华把我关在房间里,和宋家人疯狂对骂,几天时间,警笛声来了一次又一次。
最后是江成名用二十万摆平的。
我在无数人眼中看到她们毫不遮掩的嫌恶,但我依旧上了名牌大学,成了小有名气的摄影师。
因为我坏,所以我过得很好。
24
真的好吗?
为什么这些年,我却无时无刻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报应。
我不敢想起宋白言,也不敢听别人提起,悲哀,恐惧,心灰意冷。
他多冤啊,连我的手都没牵过,更别说谈恋爱。
这件事,成了一个诅咒,无数次紧紧扼住我的喉咙,它毁掉了我对爱情所有的美好憧憬,让我对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充满抗拒和悲观。
它让我觉得,我的爱是肮脏的,是不幸的。
我不能,也不敢爱人。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难以自控地焦躁,做过无数极端的事,急救室一次又一次地进。
没死成。
我那个十几年如一日把我当研究对象的心理医生说:「或许,你可以通过别的方式去排解。」
我听了。
只是,那些欢愉空虚且短暂,我兴趣缺缺。
栽在霍忍身上这件事,我是始料未及的。
一开始吧,我只是看中了他过于完美的人设,很坏地想着染指他。
真碰了,才知道根本停不下来,我从他的身上,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漫长的愉悦。
不只是身体,还有心理。
我心慌了。
我上瘾了。
嗐,我怎么能像当初对宋白言那样对待霍忍呢。
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除了自我救赎外,把其他任何人当成救赎,都是无耻的。
他的母亲很聪明,她怕自己的儿子被我抓住成为第二个宋白言。
所以,她把每一句话化成刀,一把接着一把递到我的手上,让我亲手割断对霍忍那点摇曳的心思。
说来该感谢她,她让我清醒。
我安慰自己,男人嘛,我向来都是拿得下放得了的。
只是不知道怎么的,悲伤来得很汹涌,这场梦到最后,我哭成一个傻逼。
已经很多年,我都没掉过一滴眼泪。
赵月华不相信我,但我确实没骗她,我真的跑到非洲大草原,拍了大半年的老虎。
后来又辗转许多国家,镜头里没了风情万种的名人,没了昂贵的商品,只剩下世界地理,还有无数个活法迥异的普通人。
日子过得极度快活。
要不是江梧给我发了十几通邮件,我还没回来的打算。
江梧大学一毕业就马上结婚,我悄悄钻进新郎休息室,江梧见到我足足傻眼了一分钟。
「姐,你是从哪个山旮旯里爬回来的?」
我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身上随意套着一件大花色的细肩长裙,比以前更瘦了,黑了,长发太长,扎成一条麻花测放在胸前,看起来十分土气。
我挺满意,给他翻了一个白眼:「老娘现在可是个专业的人文摄影师,瞧不起谁呢。」
「不喜欢拍猛男艺术照了?」江梧笑嘻嘻地挤对我。
「没兴趣了。」我笑得坦然。
这将近两年的旅程,有无数个艳遇的机会,可我却没了那一份冲动,更喜欢抱着相机扎进人堆,坐在街边晒一天的太阳,和不同的人都能聊上一段。
有些东西在悄然放下,然后心底慢慢地生长出新的蓬勃枝丫。
25
江梧上上下下打量我好久,然后得出结论:「姐,你变了。」
「哪变了?」
「有人味了。」
「滚。」我给了他一巴掌。
我不大愿意见江成名和他的老婆,省得又被他们逮着数落我没心肝。
趁着婚宴还没开始,我给江梧塞了一个大红包:「别跟他们说我回来了,我还没见我妈,她要是知道我先来见你们,得气死。」
「姐,你这欠的。」江梧吐槽了一句,又说,「你不在家这两年,我有经常去看你妈,她变化挺大的,都不骂我了,还给我做饭,拉着我陪她聊天。」
「她老了。」我笑了笑,「骂不动了。」
「才不是,我爸说,她是放下了,其实她很爱你。」
我不接话,爱不爱都不重要了,她是我妈,永远没办法改变。
「姐,我差点忘了。」江梧拍了拍脑袋,「霍教授去你妈那找过你,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你妈还和我夸霍教授了。」
明明这两年我想起霍忍时,心情都很平和。
这会儿却忍不住泛起波澜,好奇地问:「夸他什么了?」
「她就说霍教授挺好的,希望你和霍教授有结果。」
「哦。」我释然地笑道,「她想多了,我跟他不过短短数月,没情深意重到有结果的地步。」
「人和人的缘分,怎么能是时间可以算清楚的。」
我被他逗笑:「哟,两年不见,你都要当我的老师了。」
婚宴即将开始,我不想多留:「回家睡觉去了,以后再让你开导开导我。」
「姐。」江梧叫住我,「霍教授待会要来,你要不晚点再走?」
霍忍啊……
都已经是旧事一桩了,见了又能怎么样?
「不见。」我头也不回,挥了挥手。
我说着不见,心里到底是有些不平静了,低着头往前走。
直到视线里出现一双黑色的皮鞋,我才回过神来。
一抬头,我吓掉半条魂。
不到一步的距离之外,霍忍笔直站在那,斜襟西装寸寸服帖,利落矜雅。
他的眉眼过于清冷,目光看着前方,像是在看我,又像是不是。
怎么说呢,这一刻我从头到脚指头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叫嚣。
总要说点什么吧,所以我尽量笑得自然:「霍教授,好久不见。」
这应该挺得体了吧?
霍忍的目光极疏冷地从我脸上掠过,理都没理我,越过我直接就走进婚宴厅。
很显然,他把我当空气了。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长长叹了一口气。
当然有多浓烈,现在就有多冷漠。
过往种种,都消散了。
26
我去看赵月华,她真的变了。
人很沉默,偶尔三两句,都是心平气和。
我难得的留在家里吃了顿饭,临走时,她欲言又止,话在口中踌躇了许久才出来。
「栖栖,不要用妈的过错来惩罚自己。」
「妈,早就忘了。」旧事重提,我没想到我会这么平静。
她莫名就泛起泪花:「我知道你没忘,这些年你心里头难受,我都看在眼里,都怪我,我当年太害怕了,怕你跟你爸爸一样离开我,我怕失去你。」
「我知道。」和江成名的那一段婚姻,透支了她所有的美好,让她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怨气。
哭道动情处,赵月华拉着我的手:「你走了以后,霍教授来看过我好几次,寻常节日,也都记得,有时人没来,礼也会到。」
她小心地央求:「他的家庭,人品,都是极好的,你飘了这么久,就定下来好不好?」
听了这些话,我心里怪难受。
想起霍忍,又想起他的母亲。
然后摇了摇头:「妈,一个人过得挺自在,我不喜欢家庭,你放心,以后我会常来看你。」
赵月华抹了抹眼泪:「我怕你一个人。」
一个人一座房子,一个人活着一个人老去。
这些我都不害怕,只是想起霍忍时,会有些难忍的躁动。
和不舍。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着,暮秋将过,寒流涌动。
和宋予词约了一顿饭,他送我回家,车停在门口,他一只手搭在车门上,笑容迷人:「姐姐,要不要再考虑考虑我?」
「这都过去两年了,还惦记着呢?」我以为他早就忘了,纯当交个朋友,「你说你喜欢我什么,我改。」
宋予词眯着眼睛思考:「你身上有一股劲,说不清道不明,就是很勾人,遇上了就忘不掉了。」
说完,他颇为嘚瑟:「你改不了的。」
「咱俩有代沟。」我捏了捏他嫩滑的脸,小鲜肉的手感真好,「你和我弟弟一样大,我下不了口。」
宋予词遗憾地叹气:「姐弟恋也不是不行,说到底就是不喜欢呗。」
我没有否认,的确是不心动。
「那就抱一个吧。」
没等我点头,宋予词就抱了过来,他个高,双手圈着我,扎扎实实把我抱了一个紧。
抱完了,他举着手指横在眉尾,潇洒地比画了一下:「江栖,失去小爷是你的损失。」
刚才还叫姐姐呢,这会儿就江栖了。
我忍俊不禁,笑着点头:「对对对,是我的损失。」
看着宋予词的车走远,我转身往回走,恰好手机响了,我笑着接起电话,不经意间一抬头,登时吓得一个激灵。
暮秋的晚上,路边的老树枯木萧索,寒意凛然,霍忍穿着薄薄的衬衫倚着车站立,夜色里,指尖的烟头跳跃着猩红的光。
他侧着上半身,遥遥看过来,隔着不短的距离,我仍然能够感觉出他的目光里沉沉的冷意。
「江栖姐,你在听吗?」姑娘娇俏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我无暇顾及,匆匆挂了电话。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不敢确定地问:「你在等我?」
27
霍忍眉目极冷,挑眉讽刺:「有新的猎物了?」
我知道刚才宋予词抱我的那一幕被他看见了,张口想要解释,又觉得好像没这个必要。
于是,就收了话。
「啧。」霍忍一下子就笑了,十分荒唐的表情,狠狠掐了烟,「我竟然还想找你重叙旧事,真是讽刺。」
我怔怔地看着他拉开车门上去,嘴巴像灌了铅怎么都开不了。
汽车的轰鸣声稍稍让我回神:「他不是……」
「江栖。」霍忍没了耐心,硬涩地抛出一句,「你是动物吗?」
我愣住。
「欲望是动物的本能,忠诚是人的基本底线。」他的目光一直看着前方,声音裹着寒风如刀子冷冽。
「霍忍。」我难堪得冷了声。
霍忍寸步不让:「抱歉,话难听。」
他终于侧头看我,只是那目光太过于冰冷:「我以为我们之间是不一样的,一直就是这么心存幻想。」
「挺好,你真不错。」话说到这里,他以手握拳抵着唇,怒极反笑。
我心中的那点悲愤,恍惚间便没了踪影。
想跟他好好说会话,至少,不是这样难堪的收场。
「我跟他没你想的那么难堪。」我尽量保持平静,「这两年……」
「够了。」
霍忍第一次这么焦躁地打断我的话,启动车子离开的最后一秒,他近乎绝望地留下一句:「两年已经够了。」
车子绝尘而去,我站在寒风中久久无法挪动步子。
这两年,他在等我吗?
这个问题一直在心中盘桓,我越想越觉得自己确实不是个东西。
就算要断,也该是和他亲口说的,而不是落荒而逃。
我把他的号码从黑名单里拉出来,试探性地隔三岔五给他发条消息。
毫无意外的,他理都没理我。
火还挺大!
一时半会还哄不好的样子。
过了几天,我打着去看望导师的旗号,再一次去旁听了他的课。
我敢确定,他一进课室就看到我了,什么反应都没有,泰然自若地上完一堂课,然后被女生围绕醉翁之意不在酒地问各种问题。
上次的情景历历在目,他一般很快就能解决完离开,在没人的地方等我。
这一次,他铁了心不搭理我,女学生再请求去他家见识那什么望远镜时,他同意了。
然后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他领着一群学生浩浩荡荡地离开。
我碰了一鼻子灰,颓丧了好几天。
霍敏再联系我时,我正对着浴室里霍忍的相片自我检讨!
「江栖姐,我在微博上看见你得奖的消息了耶,好厉害。」霍敏在电话里头十分兴奋。
这两年,我偶尔上微博,总能看见霍敏给我留的三两句私信,通常的句式就是:最近过得怎么样?现在到哪了?有什么趣事吗?
我不是爱分享的人,往往偶尔回一两句。
她倒也很礼貌,没有追问,没有过多的打扰。
给我感觉就是,她只要确定我还活得好好的就可以,她的意图,曾给过我许多次温暖。
「老早的事了,你才看见啊?」我盯着霍忍的脸,颓然有气无力。
霍敏吐槽道:「别说了,我忙死了,考研、做研究项目乱七八糟的很多事,都两年没上微博了。」
「啊?」我一个激灵,她没上微博,我怎么经常收到她的私信?
遇上灵异事件了?
「江栖姐,你怎么了?」
「不是,你没上微博,那谁在用你的账号?」
「我哥啊。」霍敏又是一顿吐槽,「两年前,他说让我专心考研,把我的微博账号给没收了,还改了密码不让我偷偷上,说是等我毕业了就还我,太专制了。」
我听着她的话,久久没能缓过劲来。
原来,他一直都在用另一种方式陪着我。
28
我来不及和霍敏多说,抓起外套往门外冲。
到霍忍楼下时,已经后半夜。
我按捺不住冲动,无暇顾及他是不是睡了,疯狂打他的电话。
他不接,我就给他发消息:我在你家门口。
还是有效果的,五分钟后,霍忍出现在我跟前。
他站在门口,神情冷漠地看着我,一句话都不想说。
「我有话和你说。」我急切地开口。
他却不温不淡,慢悠悠地掏出白色的烟盒递向我:「抽吗?」
这像是某种邀请,我想起很多次事后,我给他递烟的场景,耳根子有点烫。
掩饰着尴尬摇头:「戒了。」
他似乎是不大相信,垂着眼睛直直盯着我好长时间,直到确认了一般,唇畔浮现一丝讥笑:「说戒就能戒,的确是你的作风。」
我觉得他意有所指,却又不敢去接这话。
只能装傻道:「也没有那么容易,小半年才戒了瘾。」
「那我呢?」霍忍低着头,就着火光点烟,语气讥诮地自问自答,「你只用了十分钟。」
我忽的有些难受,他说的十分钟,是她母亲和我谈话的时间。
其实,不到十分钟吧。
夜风寒凉,我拢了拢外套,「你不请我上去坐坐?」
霍忍的目光沉凉,极快地从我的脸上扫过去,不客气地道:「有话就快说。」
「额……」我很无奈,解释道,「那天你没肯听我说完,这两年我真没找其他人。」
霍忍嗤笑,态度依旧没有松弛:「江栖,我不信你了。」
我顿时心烦气躁,终于还是没忍住,伸手拿走了他的烟。
「少抽点。」我低了声音:「你以前不是都不抽烟的吗?」
霍忍抬起下颌,语调很冷:「你管得着吗?」
「……」我终于确定了,他实在是气我气得不行了。
可我又不太敢相信,那短短的四五月,我真的在他的生命里留下过这么重的痕迹吗?
以至于他心中的火烧了两年,还能这么灼热。
我小声问:「你在生我的气?」
这话一出,霍忍的脸色明显有些变化,冷意沉寂下来,陷入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等他再开口,语气温淡中几分自嘲:「一开始那阵子气急攻心,发疯一样想找你质问几句,可突然又发现没有身份和立场。」
说到最后,他发出低低的笑声:「自己就跟个傻子一样。」
心尖尖像是被狠狠地扎进去一把刀子,我深深低下头,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踌躇再三,我叹了口气:「你母亲说,我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句话我记得最清楚。
这两年我很多次想起霍忍,便用这句话告诫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无论过程如何,结局都是分道扬镳。
「她说的你就信了?」霍忍挑高尾音,藏着怒火,「那你怎么就不肯信我,哪怕就信我一次?」
我想起分开前的那一晚,他在我耳边说的那一句:「江栖,我们好吧。」
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呢?
应该是要想一想他有几分真心的,只是我没敢想。
心头闷得厉害,我鼓起勇气去求证:「信你什么?」
霍忍似乎被我这句话给点到了,转头盯着我,眉间盛着莫名的烦躁。
「你是不是觉得很好玩?」
我被他怼得没脾气,看着街景极认真地想了想,才慢慢开口:「不是的,是我根本不明白男女感情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也没敢想,你也从来不直说,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这些年,我从不和男人谈真心,也从不谈恋爱。
感情于我太薄凉,不想去爱人,也不想被爱,这一生,也能落个自在。
我停顿良久,终是没控制住,轻声说了句:「我很想你。」
29
我曾把许多人归于人海,可从来没有如霍忍一般,想起来就挠心挠肺的难受。
霍忍沉着脸紧盯着我:「你再说一遍。」
我看着他的眼睛,有很多话要说,却又觉得词不达意。
我踮起脚尖亲吻他的下颌,他僵着身体,垂着眼睑看我,没有回应。
这一刻,我多少有点挫败感。
不过很快就释然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他:「真的不信我了吗?」
来找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我最清楚。
他要是真的死心了,我总不能干不体面的纠缠事。
霍忍仍然不说话,目光幽寒。
我有些失望,心中的炙热逐渐在熄灭。
「这两年我总反反复复想一个问题。」我收回前倾的姿势站好,微笑道,「如果我年少时多一点幸运,好好成长,努力生活,然后有幸遇见你,那我们的结局是不是会很美好?」
注定是没有答案的,只是总有一腔遗憾难以排解。
霍忍冷淡地吐出两个字:「不会。」
我哭笑不得,这人是真的和我杠上了。
「我妈跟你说过,我这一辈子没干过什么离经叛道的事。」他无声冷笑,「所以她习惯给我塞很多人生履历完美的女人,她们无一不是端庄有学识,恬静温柔,我还真没那个冲动。」
我讶异于他竟然会和我解释,笑道:「明白了,我比较另类,你觉着新奇。」
「江栖!」
他又恼了!
我无奈,张口要说什么,他突然就把我拽了过去,
后背抵在墙壁上,我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脸,脑袋有一瞬间空白。
他恶狠狠地吻下来时,我犹能从他深邃的眼眸里看到星星点点的火光。
不等我回味过来他这是什么意思,就被他从身上拉开:「站好!」
他很严肃,似有话要说,我不情愿地听话站直身体。
「明天我去接你。」
「去哪?」
「去见我父母。」
我的头脑一下子就清醒了,不吭声。
霍忍抱着手臂觑着我,语气沉了:「江栖,我这人,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要一个女人的,一旦要了,就是真的动了心。」
「你一声不吭就走,我是真的气,但真的见到你,心疼。」
「江栖,我愿意向你走九十九步,剩下那一步必须你自己走。」
「这一次你要是逃了,那我们之间,就真的完了。」
30
印象中,这是霍忍第一次对我说这么多的话。
一字一句,字字没有爱,我仍然从字句中读到了满腔爱意。
这个晚上,我辗转反侧到深夜,想起很多旧事,倒是挺释然的,就是唯独想起他的母亲时,又有几分惆怅。
第二天我艰难地爬起来,人还是迷糊的,霍忍就来了。
门一开,他衣冠楚楚站在外头,睨着我阴阳怪气:「难得,没有跑。」
我一点脾气都没有,伸手绕着他的脖颈挂在他的身上,闷声说:「我昨晚没睡好,下午再去行不行?」
霍忍用一种「你不怀好意」的眼神看着我。
「就单纯睡觉。」我信誓旦旦。
他还挺好说话,真就陪我去睡回笼觉了。
不过,确实是纯纯的睡觉。
看样子,我不去见他父母,他真就不让我碰了呗。
我怅然地叹气,没办法,只能安分地窝在他的怀里睡去。
下午去他家时,临进门我都还忐忑得想打退堂鼓:「你爸妈不喜欢我,待会儿会不会把我轰出门?」
我这人又不爱讨好别人,到时候指定气氛尴尬。
霍忍没理我,直接就把我领进门了。
他家里的气氛出奇的好,就连他的母亲见了我,也很客气。
晚饭后我很自觉地去厨房要把自己的碗筷洗干净,他的母亲进来了,从我手里拿走碗筷,没让我洗。
她边洗碗边和我说话,很温和:「阿忍那孩子,对你是真的,以后不管你们怎么生活,我和他爸都不会插手。」
我愣了愣,多少是意外的。
「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好好过,永远不要辜负现在的情真意切。」她没看我,依旧温善。
我默默点头。
「我努力。」
不想问她为什么改变了主意,大抵是霍忍做了努力吧。
离开霍家时已过九点,夜色渐浓,霍敏追出来送我:「嫂子,我以后能经常去你们家里串门吗?」
没等我回答,霍忍冷冷地拒绝:「我喜欢清静,别来。」
「嫂子,你看他,哪有哥哥这么嫌弃自己的妹妹的。」
我不好意思地小声哄她:「别听他的,以后我悄悄约你逛街吃饭。」
「有嫂子真好。」霍敏这才心满意足放我们走。
霍忍一路带我向他家的方向去,一进他家,我猫在沙发上就不肯动了。
感觉这两天跟做了一场梦似的,太虚幻。
霍忍倒了一杯水递给我,我摇头不肯喝,他见我提不起劲,在一旁坐下,托着我的头枕在他的腿上。
夜里很安静,静得我听见自己的心跳,不真实地律动。
我侧着身子,轻声唤他:「霍忍。」
「嗯?」
「霍忍。」
「我在。」
就是这么两个字,我的眼眶突然就泛了酸意。
原来是真的,他就在我的身边。
那他会走吗?
我贪婪地想要去确认那一份脆弱的安全感。
「我以后会很忙。」
他的掌心抚在我的鬓角,声音很轻:「正好,我的时间充裕,以后我跟着你跑。」
「我不太会处理家庭关系。」
「有我。」
「我不想要孩子……」
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胜任母亲的角色,怕把他们带来这世界,重蹈覆辙。
霍忍竟没有迟疑,柔声应道:「就我们两个,够了。」
「我……」话还没说出口,我已经被他拦腰抱了起来。
「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和我说。」
- 完 -
□ 温酒斩竹马备案号:YX11ArpVOE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