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种高岭之花主,被主勾引拉下神坛的文吗?

那人低着头,一动不动。

我咽了下口水,目光根本就离不开对方的身影,我紧紧握住师尊的胳膊,「这便是妙野仙人?莫不是死了?远古的神仙也会死吗?」
「凡是有生命的东西,就有死去的一天。」师尊动了动手臂,「翠年你能不能松开我……」我当听不见。

「你是想掐死我吗?」师尊话里有些不耐烦。

「谁说我死了!」
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我们终于找到了源头,来自石台的方向。

石台上,漆黑的人影头颅微动,遮在额前的长发向两侧滑落,露出半张脸。

本来该盛眼珠的地方,被泛着蓝光的荧石替代,而本来放嘴的位置,却空无一物。

我勾住仙尊的爪子,抓得更紧了,我有些后悔不应该带师尊过来。

小霓也并没有告诉过我,妙野堕仙如此骇人。

师尊大风大浪见惯了,比我稳,率先和妙野聊起来,「阁下可是妙野?」
妙野笑起来,我完全无法想象他是从哪里发出的声音。

「仙尊别来无恙?」
「我们见过?」师尊问。

「何止见过。」昏暗的光线下,妙野微不可见地晃动了一下脑袋,四周的藤蔓沙沙作响,「若你今日还是来问事,这是我做你的第二笔生意。」
四周有东西沙沙作响,我睁大了眼睛回身朝着黑暗处看去,数量众多的长条状轮廓沿着墙壁飞速移动,我还想看清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又听见师尊的声音。

「上一轮的事情,我们已经两清了吧。」
妙野:「是。」
「那何必再与上次有牵扯呢?」
妙野愣怔地看向师尊,那荧石充当的眼睛里像是有了神态,看着师尊的样子,似乎有些怜悯。师尊
说出了愿望:他想治好梦游症。

妙野笑:「你的梦游症,是因为身体里缺了些东西。」
师尊认真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

「这你也不记得?」妙野似乎对师尊的状况感到惊讶,「如果你想要治好梦游症,我就说出想要的代价。」
我的脚踝猛地一紧。

突如其来的力量直接将我扯了起来,慌乱间我松开了师尊,师尊却在下一刻握住了我的手。

他不知什么时候祭出了他的长剑,一剑斩断了我脚踝上的藤。

我坠到地上,他接住了我,不动声色将我挡在身后,看向台上的妙野。

师尊的声音发冷:「妙野仙人,这是为何?」
妙野很喜欢笑,刺耳的笑声在洞穴之中回荡着,诡谲瘆人,「这就是代价啊,我要这个翠鸟仙的身体。」
芙牙洞府外,我坐在台阶上,抱着胳膊一言不发。

师尊让我先出来。

洞外的太阳已经快到中天了,天光明亮温暖,我的牙齿却在格格作响。

我是在自掘坟墓,代价这种事情不应该是从提问者身上取吗?为什么会落我的头上。

思绪纷乱间我从地上起身,急匆匆朝着天宫的方向走了几步,又猛然停下。

天宫中无数仙者与师尊交好,若真的拿我当代价,去天宫我根本跑不掉。

我呆滞地站在原地等了几个呼吸,拿定主意,转身冲着北方而去。


憎恶是故乡,庇佑也是故乡。

我回到了出生的地方。

苍翠的森林绵延千里,扶森与黑羽山的死寂不同,在这里能听到生命的声音。

林间虫鸟,溪中鱼蟹,还有穿行的走兽。

自从我懂事起,扶森从未有山神接管,仿佛早已被神灵遗忘,而这片土地上,生命蓬勃生长。

这也是我选择回来的原因。

我找了一块扶森风光最好的地方,打败了在那里占地盘的妖,借着那妖怪的洞府住下来。

地上不比天上讲规矩,全靠拳头讲道理,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我深谙此道,所以在天界反而局促。

我并未将事情做绝,只是跟那妖怪说好,要他洞中风光最好的一间屋子,别无他求。

倒是还要感谢师尊教诲,妖怪根本不是我对手,除了接受别无选择。

妖怪很会享受,最好的房间靠着悬崖边,远处是巍峨的山脉和茂盛的翠绿林木,隔着一块水晶屏障尽收眼底。

为什么只有在天界受封才能成为地仙?扶森无神,我成为这里的神灵不就可以了?

妖怪是蛇妖,活了两百年,吃吃鹿吃吃鸟,偶尔啃啃灵芝仙草,一不小心变成了妖怪。

却又不得修炼之法。

本来是我天敌,却被我打得缩成一团。

一天得了空,我走进了他的屋子。

蛇妖最近热爱人间玩意儿,沉迷炼丹,正在桌子边采仙草,炼仙丹,见我进来,哆嗦了一下,好好一条蛇,僵成了木棍。

我笑这走过去,拍拍他的肩:「扶森妖怪众多,你排多少?」
蛇妖圆滚滚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我不敢出声。

「说实话。」我侧目看向他最近刚倒腾过来的炼丹炉,「我看你这炼丹炉挺别致的……」
蛇妖的身躯明显一抖,声音里的气势虚弱:「别呀……」
我转过头来望着他,「那你倒是说嘛……」
蛇妖说,自从扶森飞出去了一个翠鸟精当神仙后,扶森之中的妖怪排名开始大洗牌,他占了啃仙草的便宜,又猛又耐打,最后莽成了扶森第一。

我慈爱地拍拍他的脑袋:「那太好了,劳驾蛇妖兄弟跑一趟,替我放个话。」
蛇妖:「什么话?」
「天界派地仙来了,有困难,找翠年。」
蛇妖害怕炼丹炉惨遭毒手,派出蛇子蛇孙将消息传遍扶森。

当神仙我不是个人物,加上师尊实在厉害,若想自保,单打独斗不如集结成群。

没过多久,地仙一事传遍扶森,预料之内,一定会有几个刺头前来挑战,被我修理得服服帖帖,之后再也没有任何人质疑我的这个地仙的名分。

我帮他们解决纷争,他们要为我做事,我等着队伍渐渐壮大,壮大到能够保护我自己的那一天。直到一年后,我再次遇到了师尊。

师尊来到扶森是蛇妖告诉我的,彼时蛇妖已经是我的神使,他过来的时候似乎已经历了一场恶战,身上的衣裳都是脏的。

「翠年,你出去看看吧。」
我瞄了一眼蛇妖:「它们又打群架了?」
蛇妖摇头,有些急迫:「不是,有个自称师尊的神仙过来了,说是找你的,妖怪们不让,然后跟他打起来了。」
我听完心头大震,听见师尊二字还是会下意识慌乱,强自定了定心神,又问蛇妖:「它们赢了吗?」
我心里总是带着点希望,但是全被蛇妖兜头浇灭了。

「拦不住了,你要再不出去,人家一路打到洞府就不好看了。」
我咬牙撇下蛇妖,匆匆出了门。

我觉得这一年光阴大抵是白费了,事实证明,即便是仙尊要抓我去治梦游症,我根本没有能够反抗的余地。

我听见蛇妖在喊:「翠年!走反了!」
没走反,我是要出来,没说要去见师尊。

趁着他人还没到洞府,赶紧跑路。

日光从枝叶间透下来,荆棘丛生的地面上明暗交错,我钻入密林中,沿着巡山的小路急行,衣摆刮过野草,发出沙沙的响声,穿过林间,再渡过一条溪涧,沿着山坡一路向下,就能下山。可我刚出密林,来到台阶,就看见一道人影在岸边。

熟悉的白袍,超脱三界的神仙味儿。

师尊低头用脚尖碾着溪边的碎石,不紧不慢地一抬眼,看着我。

他似乎在这里等了有些时候了。

「我花了一年才逮着你……」师尊觉得不可思议,「你跑什么啊?」
「难不成等你抓我去治你的梦游症?」我戒备地向后靠了几步,试图将身影藏匿进黑暗里。

师尊又问:「我答应妙野用你换了吗?」
「谁知道你骗没骗我。」我背地里用手结印,「师尊虽然长了一张俊俏的脸,可是活了可有三万五千岁了,都说糟老头子坏得很,谁知道您这三万五千年的脑袋里装了什么鬼心思?」
师尊听完神情复杂,琢磨了一下我的话,没分析出来我是在夸他还是在骂他。

但仙尊并没把这话放在心上,他更在乎的是另一个问题。

「没人要杀你,再不回去,你在封阳宫的职务便要撤了,空泊最近很着急。」
我哪里敢信他的话:「我不回去。」
师尊没料到,眼睛睁圆了些:「不回来你干什么?」
「当地仙。」我告诉他。

师尊更气了,他人前的神仙样,在我这里永远都保持不过一盏茶的工夫。

「选拔试炼都没开始,你怎么当地仙?」师尊挥一挥衣袖,伸手往我身后的林子里一指,「妖怪们一人一片小树叶把你投出来的?」
「是我自己打出来的!」
「你荒唐!」师尊头一次露出锐利的神情,「你这样地仙当不成,堕仙还差不多!」
他向前走了几步,试图要将我拉出树林,「出来!」
我一头扎进了林子里。

「翠年!」
身后师尊的声音怒火中烧,而我根本不敢回头。

师尊没有追过来抓我。

可是也并没有离开。

听说是抓了几个妖怪打听到了蛇妖的洞府,然后找了过来。

蛇妖是最先听见动静的,而后走到洞府门前去看,原本下了结界的大门忽然自己打开了。白衣仙尊站在门外,蛇妖再一次吓成了木棍。

本能终于战胜理智,蛇妖转身想要跑,却被师尊叫住。

至于蛇妖怎么这么听话就过来传信,我不知道,但是看他那吓得都忘记缩回去的信子,就知道骇得
不轻。

我跟他说话,顺便把舌头帮他塞回去:「去告诉他,我不见。」
蛇妖快哭了:「翠年,别挣扎了,人家告诉你要见你是给你面子,真要直接带你走,谁都拦不住。」
「去了我还能活命嘛?」我拍了一下蛇妖的嘴,蛇妖哎呀一声,捂着嘴巴倒退了两步,泪眼婆娑。

我盯着他:「师尊脸皮薄,于礼不合的事儿他没脸干……」
正说着,仙尊走进了我房间。

蛇妖嗷的一声大叫起来,我看见仙尊的那一刻也是惊恐万分,差点和蛇妖抱成一团。

「那得分什么时候。」仙尊站在门口,风轻云淡地看着我们两个原地战栗。

是我预判失误,我没想到师尊也会有不要脸的一天。

师尊目光轻轻落到蛇妖身上:「阁下能不能先回避一下,我与翠年有话说。」
蛇妖如蒙大赦,恨不得化作蜈蚣长了几十条腿,立刻在此处消失。

我一把拽住蛇妖:「走什么呢?听他的听我的?」
蛇妖不说话,哆嗦着一指师尊,毫不犹豫扒掉我的手,很快消失在房间里。

师尊走过来,认真又严肃地打量着我,压低了声音:「你一年未归天界,天界已经派人追查,如果发现你在山中私立名号,冒充山神,会降雷刑。」
末了,他又加了一句:「你这就是胡来。」
我说:「胡来就胡来,左右上天被你带去治病也是个死,天界派人抓我也是个死,都是一样的结局还不如争气一点,大不了和你们鱼死网破,至少死得有点尊严。」
师尊觉得我有些不可理喻,「我就没想过要杀你!你怎么这么犟……」
话还没说完,师尊猛然抬头,看向我身后的水晶屏障。

我见他脸色不对,正要回过头去看,师尊伸手一把掰回我的头。

「不许回头!」师尊的声音严厉短促,袍袖在我身上一挥,披风兜头落下来。

他将披风向下拽,遮住了我的脸,告诫我:「绝对不要他们看见你的脸。」
师尊拉着我的手走出洞府,扶森的天空中,诸神林立,身上披着金色的斗篷,宽大的帽檐遮住面容,手持刺目紫电,立在云端。

领头人是众神中唯一披着银色斗篷的女神,女神银色的长发沿着斗篷边缘流淌,斗篷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张鲜红的嘴唇。

「劳烦师尊让开,施雷时伤到师尊便不好了。」
扶森之中没有一点声音,所有的生命都小心翼翼藏匿起来,我和师尊似乎成了唯一暴露在地面上,还能呼吸的生命。

师尊仰头看着诸神,平和的声音中带着不相让的镇定,「蓐收,翠年仙者只是回到扶森修养,虽未告假触了律例,但也没到施天雷的地步。」
「师尊的解释等翠年仙者还活着的时候再说吧。」蓐收的声音像是鼓声,隆隆地震荡着耳膜与胸腔,「我收到的命令,就是翠年仙者冒充地仙,扰乱扶森秩序。」
蓐收站在半空中,手中紫电化成投枪的形状,在她的手中噼啪作响。

她将紫电举过头顶,沉声喝道:「翠年仙者,露出脸来!」
诸神在半空中共同举起紫电,声如洪钟。

「翠年仙者,露出脸来!」
四百年来,我行事本分,谨小慎微,唯一做过出格的事就是回到扶森自立地仙,为的不是私欲,只是想要活着。

我看着诸天众神,回握了一下眼前或许也想杀我的这只手。

师尊回头。

或许只有同为神仙的师尊,才能告诉我答案。

「师尊,我想活着。」我泪流满面,「求生是错的吗?」
师尊转身,眼底是我看不懂的情绪,波澜起伏,那目光盯在我身上几个弹指间,又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般,看向天空的神明。

「蓐收,翠年仙者的事我曾告知过登仙台,即便是挨罚也不至于用雷刑……」
「蓐收只管施刑,不管量刑。」蓐收扬起的手并未放下,「劳驾师尊让开!」
师尊纹丝不动。

蓐收女神忽地笑起来,微微抬手,便是一场的疾风呼啸。

我头上的斗篷瞬间被掀开。

「翠年仙者受刑!」
那彗星尾巴似的紫电扎过来的画面,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师尊却在下一刻用身体遮住了满天的光。

我被师尊拥进了黑暗里,四周瞬间安静下来。


我再次睁开眼睛,人在天界的牢笼里。

听说扶森当时被雷刑劈出一道深坑,方圆十里之内都化作了焦土。

这些还是看守告诉我的,我攥着栏杆听着,下意识就想到了那神情平和的脸。

「师尊呢?」我急于寻求答案,「师尊怎么了?」
「为了护着你,肯定受伤了啊。」看守一瞪眼睛,「你想想,那么大个坑!」
看守觉得用言语无法形容,于是伸手隔空画了个圆,「换成你都得死那儿,你能囫囵个儿待在这里也是个奇迹。」
他又说些别的,我听不下去了,转过身靠着栏杆滑坐下来。

「怎么了?」看守见状不对询问。

眼泪大颗大颗滚落,无声地哭泣。

终于忍不住,我大哭出声:「要是……师尊因为我死了……怎么办?」
我终究恨不起师尊。

真的想杀我,何必去挡天雷?

几日后,我被放了出来,来传话的人说,下雷刑是登仙台的疏忽,失误的人已经被夺了神位,蓐收上神被罚思戒。

我站在牢门前与闲聊多日的看守告别,恍惚地走到外面,成群的仙鹤从飞檐间穿过,无数殿宇藏在
云端,没有一间与我有关系。

「翠年仙者。」
我闻声回头,空泊站在身后,抄着手等我。

「师尊让我接你回来。」空泊看出了我的紧张,声音变得温和起来,「走吧。」
我最终还是回到了封阳宫。

师尊的居所一如往常,唯有那棵巨大的紫藤树过了花期,只剩下漆黑的枝干。

我一眼便望见了他。

师尊端坐回廊下望着虚空出神,闻声抬头,见我过来,忽然摆出一副惆怅的面孔,往身边的廊柱上一靠。

「师尊伤处很痛?」空泊走过去瞧瞧他,也紧张起来,「师尊稍待,我去拿药。」
我看着空泊的神情,不像师尊伤口痛,而是师尊快死了。

空泊走了,我站在院子里,看着师尊痛苦地闭着眼,其间还没忘记看我一眼,我走上前去看了看师尊的脸色,踌躇片刻才艰难张嘴,「师尊,我听说,雷刑过后,落雷处方圆十里化作焦土……」师尊依然难受,靠头挨着廊柱,蹙眉不语。

我接着轻声说:「师尊是不是受了很严重的伤?」
一句话好像说到师尊的心坎里,师尊连连点头。

我鼻腔发酸,登时红了眼睛,仓促地低下头,让那些眼泪跌进泥土中。

模糊的视线里出现只手,曲起食指,抹去了我睫羽的水泽。

我不敢抬头,却真切地感受到师尊话音中的温柔:「算啦,我们不是都还活着吗?你不也是好好的。」
「但是……」
「我活了这么久,上古时代的腥风血雨,比雷刑不知要惨烈多少……」他看我还在哭,安慰的话没说下去,又冒出新的困惑,「你怎么还哭?是觉得我快死了吗?」
「不是……我只觉得,会很疼。」我用袖子擦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我知道师尊很厉害,但是再厉害的人,受了伤也会疼,能将土地劈成那样的雷……」
越说越难过,后面的话音都化作了绵绵的哭声,我低垂着头,不敢看师尊一眼。

师尊拍了拍我的头。「你再这么哭,我都不好意思使唤你了。」
师尊依然梦游。

后来我建议师尊再想想别的法子治病,师尊却拒绝了。

当时在芙牙洞府,师尊让我出去,不是因为要与妙野说关于如何卖掉我治病,而是询问了妙野口中的「第一次见面」。

妙野很确定自己见过师尊。

师尊觉得既然第一次买卖已经两不相欠,告知一下买主内容,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然后妙野就答应了,妙野说,他曾在自己这里,以一段记忆为代价,救活了一个人。

说到这段的时候,师尊正支使我将他的茶具搬到鱼池旁边。

自从受伤之后师尊似乎格外粘我,连空泊都开始会对自己的地位表示担心。

因为师尊夜里梦游依然会来找我,于是我与空泊商量,晚上由我看着师尊。

又是一个夜晚,黑沉沉的夜幕遮盖了天穹,师尊的屋子里只有两盏灯还亮着,室内光线昏暗,我坐在矮榻上望着屏风后的那道影子。

师尊的背影被烛光映在屏风上,身姿挺拔,肩膀宽阔。

我正托着腮,望着那影子出神,师尊的声音从屏风后传过来:「你燃香了吗?」
这才想起来没有,我应了一声,起身去拿安神香点燃。

师尊从屏风后转出来,青色衣袍加身,束起的长发散开,比白天更像清心寡欲的神仙。

我望着他出神,心里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师尊。」
师尊坐在床沿正在脱鞋,闻声抬头看了我一眼,「干嘛?」
「你活了这么久,有女仙跟你表白过吗?」
「你问这个干嘛?」师尊很奇怪地看向我。

我觉得可能是师尊羞于启齿,于是换了个角度又问,「女仙若是没有……都是男神仙?」师尊手掌一捏,靴子攥在手里,险些当武器丢过来。

我在屋子里,师尊就不会因梦游四处溜达。

听到他呼吸渐沉,我知道他睡着了。

黑暗中,师尊的床头香火猩红,在寂静的黑暗里艳丽诡谲。

师尊的香质量比我的好,我的睡意汹涌,本来是想眯一会儿,却被梦魇住。

梦中,森林被烧得只剩焦土,浓烟在半空盘旋不散,不见天日,师尊坐在焦土上,怀中抱着我。我从未见过师尊眼底那么悲凉。

我的双腿已经被烧黑,与大地的颜色融为一体,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我将一捧土交到了师尊的手里。

「这是屏临的土。」我微弱的声线随时都会被风吹散,「找个没有人迹的地方撒下去,森林会重生。」
师尊接过了土,我才露出轻松的笑容,沉沉合上眼。

第二日,师尊晃醒了我。

我没料到自己会睡得这么沉,懵然坐起来,只听师尊这边还在絮叨,「你这燃的哪里是安神香,这不是引魂香吗?」
刚研究完香炉的师尊又走过来,大手扣住我的下巴,左右转了两下认真观察,「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没有啊,就是睡得沉了一些。」
「小神仙受不住引魂香的,刺激过盛,魂离体外,找不回来的。」师尊松开了我,「觉得不对,赶紧找我。」
我应下,打了个哈欠离开了师尊屋室,此时园中朝霞火红,我恍然回忆起梦中那场汹涌的大火,和师尊凄凉的神色。

我在封阳宫的门口坐了一个时辰,决定去一趟芙牙洞府。

去黑羽山的事情没敢和师尊说,而且我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回来。

再次穿过那悠长的通道,妙野依然坐在高台上,只是与上次见面有些不同。

妙野的脸上出现了龟纹一般的裂痕。

他再次见到我很意外,石头做的眼睛虽然无神,眉头已经舒展开。

「怎么样?」妙野很兴奋问我,「想交易了?」
「你的脸怎么了?上次我记得他的脸还是平整的。

妙野叹了口气,身边的藤蔓爬到脸上,像是手掌一样,抚摸着脸颊,「这具身体,用不了多久了,我需要一具肉身,装我的灵魂。」
妙野再次看向我:「你是不二人选。」
「为什么?」我很疑惑。

「因为你早晚都要死啊。」妙野答。

「谁不都是要死的?」我更觉得妙野像是在敷衍我,「只是你更加贪恋生命而已。」
「我的问题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问题。」妙野的惆怅不见了,重新兴奋起来,「你是想背着师尊为他献身治病吗?」
「并不是,师尊不想治病了。」
妙野的神情寂落下来。

「但是我有事相求。」
「你想看师尊丢失的记忆……」
妙野一句话说穿我的心事,我大震,不知他如何知晓的,台上的妙野却叹了口气,「要是治病该多好……」
说着妙野伸出藤蔓,半空中微光聚拢,慢慢化相,最后变成一个褐色匣子的模样。

妙野晃了晃盒子,咣啷作响,语气没有之前那般期待,「我的规矩你知道,想要得到东西,一定要付出代价。」
「你要什么?」
「我要你四百年道法。」
我微顿,犹豫片刻:「三百年,你若拿走我全部道法,我再见师尊,会被察觉。」
妙野摇了摇头。

我沉默地想了想,「三百年寿命能否替一百年道法?」
妙野抬头,似乎是有了兴趣,琢磨了一会儿,托着盒子,伸到我面前。

「翠年仙者,在看之前,你要发誓,这盒子里的东西,你不能透露一个字,不然就会惨死。」我伸手起誓。

妙野将盒子放到我手上,末了还不忘提醒我:「在我妙野这里发的誓很灵,翠年仙者谨记。」我双手捧过木匣,褐色的盒身手感沉重,树木的年轮成为装饰匣子的花纹,我的目光落在了盒子上的封印。

「这盒子的封印,怎么破了一块?」
妙野用藤蔓抠下自己的眼睛,认真地用破衣服擦拭着,全然没有听见。

暖风涌过,我坠入了师尊的记忆里。

我以为,这回忆带着春风般的温度,一定是段美好的记忆。

记忆中是一片苍翠的密林,高耸入云的树木挨挤在一起,师尊在林间行走,穿着人类的衣衫,没有如今这般脱离凡尘的清冷孤高,若不是认得仙尊,怕只会以为在这里的是个凡人。

山林中忽然起了一阵大雾,乳白色的水汽蔓延过来,师尊用袍袖遮住了脸,待浓雾稍退,才放下来。

迷蒙的远方,立着一道模糊不清的影子,声音在林中回荡,轻柔缥缈。

「这不是人类该来的地方,回去吧。」
师尊听完,站直身体,唇角弯起来,轻柔地一挥衣袖。

林中迷雾退却,女子鲜妍的面容在雾中展现。

师尊答:「我并不是人类……」
下一刻,女子扬起了眉,目光凌厉地一抬手,狂风乱卷,绿叶齐飞。

她冷喝:「那便是魔物!」
师尊诧异,四周树叶擦身而过,割裂了他的衣袍与皮肉,他没想到眼前人生得漂亮,脾气却大得吓人,于是连忙表露了身份。

女子身上戒备退散,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紧张的气氛散去。

山林中又恢复了宁静。

那是师尊与山神剑拔弩张的初遇,那时人间怪物被师尊斩杀十之有九,听说屏临之森是九州唯一一个没有邪物作祟的地方,于是师尊想来看看。

山神虽然脾气凶悍,却对自己山中草木生命十分爱护,不是准备巡山,就是在巡山的路上。师尊与山神相处,点滴日常结成线,系在了二人的指尖,师尊三万五千年的日子,见证了天地的沧海桑田,瞬息万变,希望漫长的生命中能捡起些许值得回忆的片段,能与他人拥有牵绊。

师尊找到了。

可下一刻便失去了。

初春时节,紫藤盛放的夜里,屏临之山大地震颤,百尺巨兽从地底深处破土而出。

屏临也有魔物,不过是睡了太久。

魔怪属火,立在屏临之森的山林里像是一根巨大的火把,大张的嘴巴里喷吐着熊熊烈火,点燃整片天空。

山神布雨,却无济于事,那火并不真正的火焰,而是魔物被困多年的愤怒与恶意。

师尊在高空中与魔物死斗,无暇顾及山神,也没有发现山神的脸上,悲悯的神情攀上眼底。

直到山神喊着「住手」的声音回荡在烈火间,师尊才发现山神不知何时,卸下一身道法,朝着魔物走来,带着他从未见过的温柔神色,两条腿早已被烈焰烧成炭黑色,却依然笑着,伸出手掌,抚上魔物的脚趾。

一瞬间,魔物周身烈焰退却,生机蓬勃的碧色,水浪一样在对方周身飘荡。

山神最终还是用自己的生命平息了魔物的愤怒。

魔物化作风烟四散。

布下的细雨终于有了效作用,屏临之森大火渐熄。

而师尊抱着山神坐在焦土之中,不知如何是好。

附近残存的紫藤花被雨水敲打,落在地上。

花期尽了。

山神太疼了,疼到无法用平时的语气去和他讲话,只能压住颤抖,让自己看上去不像往日那般凶,「明止,最后一眼了,你笑一笑啊。」
师尊搂得更紧了。

「山神死了可没有轮回。」她用尽了力气,才拿出袖中一捧土,用丝绢包着,交到了他的手中,「这是屏临之森没有被邪气污染到的泥土,若可以,找个人类找不到的地方,散了吧,散了……森林会再次长出来。」
师尊答应了,唤着山神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山神再也没有醒过来。

师尊紧紧捏住她的肉身,双目猩红,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合上双目,神仙额间的印记显现,明亮温暖的流光汇聚额间。

三魂六魄,胎光为首,师尊为保山神,撕下胎光魂,渡给了山神。

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师尊亲吻山神的额心,胎光魂融进了山神的肉身。

须臾间,山神的身躯化作幽光,消失在这片土地上。

后来,师尊带着土走了很远,驻足的地方黄沙万里,不见鸟兽,他将土洒进细沙里,黄沙化作黑土,绵延百里,黑土之上,绿茸茸的植株疯长,化作森林。

我知道这座森林的名字——扶森,几百年的时间,我都生活在这里。

师尊完成了山神的愿望,去了一趟黑羽山的芙牙洞府。

四百年前,妙野还有眼睛,红色眼瞳妖冶得像是一轮红月,师尊对妙野说想要复活山神,妙野听说了山神的事,虽然是个堕仙,但对山神的做法很敬佩。

「知道你救的是她,我便少要一点代价。」妙野想了想,忽问,「你倾慕她吗?」
师尊点头。

妙野又问:「有多倾慕?」
「至死不渝。」
「那好,我便要你与她的记忆,此后师尊的仙道里,就再也没有这个人了。」
「好。」师尊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裁掉记忆之前,妙野又道:「你将胎光魂渡给了山神,魂魄残缺,许是活不过一千年,山神死后没有魂魄,靠着你一魂胎光重生,怕也活不过一千岁,真要如此?」
记忆到了尽头。

我这才明白,这段记忆为什么会带着温度。

虽然残忍,但于师尊而言,弥足珍贵。

妙野是个实在的生意人,他说要附赠我一些故事。

我捧着盒子坐在地上,声音在洞穴中回荡,「我是山神的转生,你要我的肉身,是因为你知道,我活不过一千岁。」
妙野低头,石头眼睛辨不出视线,但我却感觉他的目光,是落在匣子上的。

「你来寻我,是因为你回想起来。」妙野伸出藤蔓,拿走我怀中的匣子,轻轻抚摸着符咒上的裂
痕,「却没有想起全部。」
妙野抬头:「你放弃了生命,浪费了师尊的苦心啊。」

赶在快入夜时,我回到了师尊居所。

我坐在紫藤树下,望着九天初现形迹的银河出神。

光线幽暗,师尊并没看清我,路过的时候吓了一跳,抚着心口瞪着我:「你打哪儿冒出来的?吓我一跳……白日跑哪儿去了,都寻不到人影。」
我侧头望着师尊:「找我什么事?」
对方想了想,面色有些尴尬:「倒也没什么大事,但我宫内仙者忽然不见,我得问问。」「怕我跑了?」
师尊盯着我想要反驳,我拍了拍身边还空着半边的长板凳,「坐吧,师尊。」
这不符合礼数,从某些方面讲我冒犯了师尊,可是师尊还是很配合地拢着袍子坐下了。

我问师尊:「师尊救过无数人性命,那些人怎么报答你的?」
师尊想了想:「立像,建庙,祭祀跪拜。」
「你很喜欢这种的?」我很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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