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高质量的规则类怪谈?

这不就是「堂下何人,为何状告本官」?

我要是坚持报案才傻,我是个好人,但不是笨蛋。

这一程耽误得太晚,回到回家的那条路时,已经天黑尽了。

风呼呼地刮着,不知从哪儿来的纸钱,满大街地乱飘。

这地方人烟稀少,殡葬行业倒是发达。

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绿灯亮起,我拧动手把,没走出二十米,一个黑影突然出现,突然摔倒在我的车前。

我顿时傻眼了。

人生头一回,被碰瓷了。

8

我第一反应是转头四处寻找,眼见红绿灯旁就挂着一个摄像头,当下便松了口气。

幸好,幸好。

有监控就不怕。

我坐在电瓶车上,捏紧了刹车,看那趴在地上的黑影——

一身黑色连衣裙,长发散乱,迎面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该是个女性。

我赶紧说:「美女,你这突然冲出来,可不关我的事啊,你可离我还有半米远呢……」

黑裙女子仍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肢体扭曲地摆在地上,像是被大卡车撞上又碾了一遍。

那女子一直不说话,我总不能一直等下去,加上这里本来就是有监控的,要是警察找上门来,怎么也不会说我肇事逃逸。

「你不说话我就走了啊?」我试探着松开刹车,「你别想碰瓷,这里都是有监控的……」

谁知我话还没说完,那女子突然挣动起来。

这动静可不一般,她的手脚好像不是她自己的似的,明显看得出来骨骼断裂的痕迹,却还能硬生生地站起来。

我看她起身辛苦,忍不住停车想去扶她。

虽然人不是我撞的,可人家这么凄惨,我也不能冷眼旁观啊。

这社会老是有寒心的新闻出来,但我可是个好人。

我叹了一口气,正要下车:

「美女,你的骨头都戳出来,还是别急着动,我给你打个 120 吧。」

女子本来一直垂着头,这时,却猛地抬起脸来,张着血盆大口朝我冲来。

她四肢不灵便,跑起来时踉踉跄跄,样子十分吓人。

脸像死尸一样青白,还有紫黑色的血管,眼睛也是死气沉沉,根本没有神气。

不会是真以为我撞的吧?

眼睛连高光都没有了,这是要黑化的前奏啊。

我立刻吓得大叫起来:「喂喂!你干什么,说了不是我撞你的!」

她却完全不听,龇牙咧嘴像是要咬人。

我没法,只能赶紧收回脚,重新拧动把手,一溜烟儿地飞车而去。

但是后视镜里,那黑裙女子一直紧追不舍。

我大喊:「美女!你不是吧,都这样了,你还追我!」

我刚才还想给她打 120,现在看来,哪用得着打 120,她恐怕自己都能跑着去医院。

按理说,我骑的电瓶车,那女子手脚断裂,根本不可能追得上我,但我突然发现电瓶车的仪表盘上闪出红灯。

我低头一看,简直是天要亡我。

昨晚忘记给电瓶车充电,现在已经电量告急了!

「操操操!」我一边骂人,一边使劲拧动把手。

可电瓶车的速度还是慢了下来,后视镜里的女人也越来越近。

我们就在空旷的街道上你追我赶起来,我骑着电瓶车在前面匀速前进,只稍微比她快一点,她在后面紧追不舍。

我真是欲哭无泪,最近都遇到些什么人,都是短跑健将吗?

一个二个,太能跑了。

但是好在电瓶车一直坚持到了公寓门口,我和黑裙女子之间一直隔着十来米的距离。

趁此机会,我赶紧停车,推着电瓶车进了公寓。

这时,女子已经追到我身后,在我把公寓门关上的那一刻,她扑到了玻璃门上。

张着嘴,在玻璃门上蹭来蹭去,嘴里还发出野兽一样低低咆哮的声音。

黏糊糊的血渍也涂了上去,看起来非常不讲究。

我一手掌控电瓶车,一手从里面拉住门把手,朝门卫室大喊:

「大爷!这女的不是我们公寓的,快来帮忙!」

但大爷只是僵硬地坐在窗户后面,一张脸麻木着,眼睛都不眨。

我手上快脱力,突然,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帮我拉住了门。

「王哥,这是怎么了?」

是苏霖!

我闻声大喜,转头看他:

「我被碰瓷了,这女的一直追着我,快快,你来拉着,我去找个锁来,把大门锁上!」

苏霖望向仅隔了一层玻璃门的女子,看见她古怪的面容,血盆大口,混不似正常人的举止,扭曲的肢体……

他的表情不太好看:「王哥,你在哪儿遇到的?」

我正把电瓶车推进旁边的充电室里,头也不回地说:「碰瓷还能在哪儿遇到,当然大街上啊。」

「大街上?」苏霖的语气似乎有点迟疑,又有点古怪,「她应该不是碰瓷……」

我插好插头,摸出一把锁来,走到门边,看了一眼那女子,她表情饥渴、像是饿了三天三夜的人终于见到了一丝荤腥。

不停地拍打、抓挠着玻璃门,指甲居然在玻璃上抓出一道道白痕。

我顿时愣住了。

对啊,这女的怎么看,怎么不像碰瓷……如果真是碰瓷,她该跟我要钱啊,张着嘴追我几条街是怎么回事?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躲到苏霖身后:「难道、难道!」

苏霖转头与我对视,眸光闪动,唇边露出一丝兴奋又冷酷的笑意:「你终于意识到……」

我一拍他的肩膀:「她得了狂犬病!」

不知为何,那笑意在苏霖的嘴角僵住了,他像是没反应过来:「什么?」

「狂犬病啊!」我又凑到门边,赶紧锁门,「你看这女的,呜呜渣渣,像是要咬人,四肢都断成这样了还不知道痛,肯定是狂犬病啊!今天风又这么大,估计还要下雨……」

我锁好了门,念叨:

「我以前在老家,就见过一个得狂犬病的,不能见光也不能吹风碰水,见了人就咬,吓死个人!」

我把突然沉默下来的苏霖拉开:

「你也别出门了,待会儿这女的咬你就不好了,真不知道谁这么缺德,不把病人看好,放出来乱咬人。」

苏霖一言不发,转身进了电梯,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我好像听到空气里传来一声沉重又无奈的叹息。

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叹什么气。

大概也是感到劫后余生吧。

我走到门卫室的窗户外,跟那大爷说:

「大爷,还好你刚才没出来,外头那个是个狂犬病患者,你帮忙打个电话给收容所,请他们帮忙把人接走,不过你千万别自己去动她啊。」

大爷一双布满白内障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他还在练那脖子扭一圈的杂技,我见了不免担心,害怕他一直这样容易骨质疏松。

于是从窗户里伸手进去,好心地给他把脑袋扭回去了:

「大爷,你这杂技也别练了,虽然人得有个爱好,但是你毕竟上了岁数,经常这样对你身体也不好。」

大爷转回去后,一动不动,我听到他发出一串呵呵低笑。

肯定是觉得太感动了。

我嘱咐许多,才进了电梯,关门前看到那黑裙女子凑在门缝里,眼睛暴突,像是要从头发丝那么细的门缝里挤进来似的。

我赶紧转过头,拍拍胸口,惊魂未定。

我回家时,苏霖已经在我家门外等着了。

他说了要在我家多住几晚,捉那小偷的。

我见了他,又觉得头痛,但是话已经说出去了,又不敢报警。

只能暂时让他住。

但我很怀疑,能不能捉得住那小偷。

苏霖像是有心事,进了屋,就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我吃了桶泡面,坐在另一边玩游戏。

游戏玩了一局,他还没反应,我只好询问:「小苏,你这是怎么了?还在担心你的作品吗?」

「王哥。」他慢慢地开口,语调低沉又平静,「我今天早晨在你家浴室洗澡的时候,发现有点不对劲。」

「啊?」我先是迷惑,然后又猛地想起了,「你不会也遇到蛇了吧?」

「不是。」苏霖摇摇头,抬眼看着我,「这房子不太干净,准确地说,自我搬进来那天起,就觉得这座公寓不太干净。」

我想到水管里的头发、蛇……

于是也很认同地点头:「确实不太干净。」

我又劝道:

「你年轻人才出社会,不适应这种条件可以理解,但老话说得好,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吃都没问题,住下去肯定也没什么问题。不过你要是实在受不了,我去帮你找个中介,重新租房子?」

苏霖没说话,又低下头去,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没管他,先去卫生间洗漱了。

可我低头吐漱口水的时候,又感觉到那种脖颈微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一下一下地触碰我的肌肤。

突然,耳旁咔嚓一声。

我看向门边,是苏霖。

他正举着手机拍照。

我端着水杯,愣愣地望着他。

他看了一眼照片,又看了一眼我头顶,突然笑了。

我:「小苏,你干什么?」

「王哥,你是个好人。」他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笑容灿烂,「这地方也是个好地方,我不会走的。」

我顿时呼吸紧张起来,完蛋。

这又是拍照,又是夸奖,还那么喜笑颜开……

他下一秒不会是要跟我告白吧?

我颤颤巍巍地说:「小苏,你拍我干什么?」

「收藏。」苏霖说着又看了一眼照片,像是在欣赏,眼里的喜悦压都压不住,「王哥,那小偷我不抓了,我会有更好的艺术品。」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不只是回到了客厅,而是直接回他家了。

徒留我原地凌乱。

他绝对是对我有意思吧?!

我小鹿乱撞,不是,心惊胆战地上床准备睡觉,却收到一条来自苏霖的消息。

点开一看。

正是我低头漱口的照片,只是……

不知是光线原因还是什么问题,在我的头顶有一团若隐若现的人形阴影,脚尖正好对着我的后颈。

像是,一个上吊的人。

我皱着眉,本来不打算回复,但还是忍不住回道:

「小苏,你这拍照技术,不适合收藏,真的。」

甚至,我已经开始怀疑他嘴里说的非常重要的艺术品,应该也不会艺术到哪里去。

苏霖只回了一个句号。

大概是无话可说。

能把这种照片用作收藏,除了他脑子有问题,就是这照片上的人对他很重要。

而这照片上,显而易见,只有我一个人。

思及此处,我浑身一抖,赶紧下床,把房门反锁了两道。

9

这一夜是个平安夜,无人伤亡。

第二天去上班的时候,发现门边散落了一地的 A4 纸。

捡起一看,居然是本公寓的招租信息。

趁着时间还早,我转向门卫大爷:「大爷,咱们公寓要招租啊?」

大爷嗓音沙哑像一把生了锈的锯子:「人越来越少了。」

「咱们公寓人是有点少哈。」我低头浏览,一目十行。

不能养大型宠物,最多不能超过,体长一百七十公分,体重六十千克。

制作食物时,不能破坏公寓内部构造。

天亮时尽量不打扰其他住户。

……

嗯,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很普通的招租广告。

我顺手摸了几张放在包里:

「大爷不是我多嘴,你这样把传单放在大门口,是不会有人主动上门的,怪不得公寓的人越来越少。广告广告,就是要广而告之嘛,咱们公寓物美价廉,我会帮忙发传单的。」

说完,我对大爷摆手:「走了啊大爷。」

然后跨上我的小电瓶,悠悠地离开。

呼吸着早晨并不清爽的空气——

这小县城不知道怎么回事,经济看起来很落后,人丁也不兴旺,但空气总是雾沉沉,黄惨惨的。

好像有一层总也擦不干净的沙。

天空有时还会出现古怪的猩红。

不过,这么久了,我已经习惯这里的一切。

挺好的啊,多么宁静的早晨。

还好,这一次路上没再出现奇怪的狂犬病患者,估计是被家人领回去了。

「咳。」

打卡成功。

这公司的打卡机有一点不好,每次打卡的时候,都好像有人在咳嗽一样。

「机器坏了这么久啦,找人修一修吧。」我对着空无一人的前台悄声道。

因为是无声公司,所以抱怨也只能悄悄说。

我还放了几张招租广告在前台,这样进出的时候,同事们就能看到了。

而且也不用我去交流,破坏公司的规矩。

真是一劳永逸的好办法。

我为自己的聪明沾沾自喜,按流程进入自己的工位。

开始新的一天的工作。

一个客户来咨询,问我是否有新的棺材。

我按照关键信息回答:您好,本公司有充足的货源,请问您的要求是?

对方说:稍微宽敞一点,我想睡觉的时候,多垫几层软垫,哦对了,棺材盖的内顶上,帮我安装一个手机固定器,有时候白天睡不着,会熬日,我可以看看电影什么的。

我看到这里心里不禁嘀咕,这客户真有趣,把棺材当床睡,还熬日,这意思是他一直都白天睡觉?

以为自己是吸血鬼呢。

不过腹诽归腹诽,做这行大半年,我已经对这些奇怪的客户见怪不怪。

因此面对他接下来关于花纹、木材香气……的要求,我都一应回答:好的,这是可以定制的。

客户虽然要求很多,但还是比较好说话,对我发给他的价格表也没什么意见,立刻付款。

下班的时候,我经过前台,发现那几张广告全都没有了。

肯定是我的同事们拿走了,说不定以后大家能做邻居呢。

我来到楼下,骑上我的小电驴,准备悠回家。

但还没骑到下一个路口,路边一个穿黑布马褂的大爷突然拽住了我的衣服,我被这一扯,人向后倒,但车还在往前走。

于是,我猝不及防地滚落在地。

撞了一鼻子的血。

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捂着鼻子站起来:「大爷你干什么?!」

昨天是狂犬病患者,今天是莫名其妙的大爷,我这一天天的,回家的路也太难了。

大爷却比我还神情严肃,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一起,他从身后扯出一根竹竿,竹竿上面挂着一块长方形的布。

布上写着:铁口直断。

我仰头看去,只感觉鼻血倒流进口腔,又赶紧低头。

「大爷你没……」我想了想,咽下了不太礼貌的字眼,「你没事儿吧?你是找不到人算命了啊?我还在骑车呢,这样很危险的,好不好?万一我仰下来,摔到后脑勺,成了脑瘫或者植物人,你就得负全责!」

我越说越气:「揽生意也不是你这样揽的!」

大爷戴着圆片墨镜,还一本正经:「这位朋友,你阴气缠身,再不处理,就会有血光之灾啊!」

我气得要死,抬手推开他的墨镜,指着自己血迹斑斑的脸。

「大爷,我的亲大爷,你要不要睁开眼看看,拜你所赐,我已经有血光之灾了!」

我抹了一把鼻血,「你这是算了就必须要应验,不应验就自己动手让它应验吗?」

大爷还要跟我解释:「我游方到此……」

我抬手:「打住打住,游方是什么意思?」

「就是流浪。」大爷像是被哽住了,「我误入此地,发现这里死气沉沉,人气低迷,鬼魅横行……」

「亲大爷!」我打断他,「我这都要失血过多而亡了,你还在拽四字词,是在演 TVB 宫廷剧啊?误入此地,待得不舒服就赶紧走,别来祸害别人,我真的没钱算命,算我求你了。」

大爷紧追不舍:「我说的句句属实,你千万小心,世上我还没见过有阴气这么重的人……你现在住在哪里,赶紧搬家吧!」

我把车扶起来,看了一下,摔碎了一个后视镜,别的倒没什么大碍。

我跨上电瓶车,转头无奈地说:

「大爷,你把我摔得流鼻血,还让我摔碎了一个后视镜,我都不和你计较了,你呢,也别空口白牙诅咒我了,行行好吧大爷。」

说完,我就骑走了。

大爷的声音还从后面飘来,似乎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但突然之间,他的声音就戛然而止。

我随意地瞟了一眼后视镜,透过破碎的镜面,我看到大爷已经不在原地,只剩一副被遗落的墨镜。

还有一块「铁口直断」的布,在空中招摇。

像招魂幡。

啧。

大爷,真是说不听。

回了公寓,我想找苏霖借工具,重新换一块后视镜,但我发现他的房门大打开,屋内却空无一人。

咋回事?

下楼丢垃圾,忘关门了?

我正要关上门转身离开,却听到浴室里传来莫名的响动。

像……塑料袋的哗哗声。

我把屋内所有的灯打开,从门边挑了一个高尔夫球杆——我不懂苏霖怎么会在门边放这种根本用不上的东西。

不过,我看美剧里,那些人都喜欢拿高尔夫球杆打人,应该还算一件趁手的武器。

我举着球杆慢慢地走向浴室,浴室门关着。

隔着门,我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

塑料袋哗哗作响,还有人闷闷的喘息声……操。

我一时面色复杂,苏霖不会在里面,干些见不得人的事吧?

我思考了一下,还是决定一探究竟。

如果没事,那大家都是男人,这种事笑一笑也就过去了。

如果出了意外,比如小偷——对了!有可能是上次那个偷东西的小偷呢!

想到这里,我握紧了球杆,用一只手按下把手,悄悄地推门。

走廊的光打进浴室,我看见苏霖躺在浴缸里,上半身赤裸,头上套着个塑料袋,颈子上还栓着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挂在头顶的浴帘横杆上。

他正拼命蹬脚挣扎,却大气出不得。

眼看绳子越收越紧……

我赶紧上前,扯下塑料袋,解开了绳子。

苏霖伏在浴缸边,头朝下,大口大口地咳嗽,喘气。

我站在一边,有些尴尬。

「……那个,小苏啊。」我斟酌着语气,「你们年轻人喜欢玩儿点刺激的,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这种濒死快感吧,最好还是少玩儿,很容易玩脱的。」

这不是有我在,苏霖今天就得交代在这儿。

这种为了追求性刺激,用绳子套住自己,在濒死那刻达到高潮的行为,非常不可取。

国内外也不乏真的把自己玩儿死的新闻。

「我、咳咳……」苏霖抓住我的衣摆,「我不是自己套上的。」

他边咳嗽边解释。

他凑到水池边,灌了好几口水,才缓过来:

「这个公寓,不,这个地方都有问题,王哥,你真的没觉得哪里不对吗?」

可怜的娃。

这次是真把他吓坏了。

我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那里有一抹潮水般的黑影,扭曲着退去。

「王哥?」苏霖坐在地板上,赤裸的精干的上身,全是莫名其妙的抓痕,还有青紫的掌印。

那掌印很小,像是才出生的小孩儿的。

看来,楼上大姐终于把孩子生下来了。

真不容易啊。

改天得去道贺。

我低头看着苏霖,轻轻地笑了笑,低声喃喃:「你不适合这里,快走吧。」

苏霖抬头看着我,眼神惊疑不定。

我露出与平常没有区别的热情笑容:「我其实是来找你借工具的,我后视镜碎了。」

第二天是周末,我去还工具的时候,发现苏霖正在收拾东西。

我有点欣慰:「小苏,你要走啦。」

「王哥。」他看着我,一直都如大学生般活泼的笑容此刻不再出现,他的眼神显出从未有过的阴狠戾气。

勾唇笑起来,也是鬼气森森。

他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却没有闪躲,依然微笑着与他对视:「怎么了,小苏?」

他:「你在这个公寓住了多久了?」

我想了想:「大半年了吧?」

「是吗?」他从桌子上拿起一张连塑封都脱落的老照片。

「我今天早上起来,在枕头底下发现了这张照片。」

照片被递到我眼前:「这里面好像有你啊,王哥。」

我看了一眼那照片。

这是一张泛黄的合照。

三排人站在一座建筑物的大门台阶上,男女老少都有,大家都穿着蓝白条纹的病服,面色茫然而僵硬。

建筑物的大门上,嵌着四个烫金大字:

【青松病院】

第一排正中央,站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女医生。

她一头黑长直,眉眼压在厚厚的刘海下,眼仁又黑又大,看起来有几分空洞。

她的旁边,是一个差不多岁数的年轻男人。

男人穿着病服,但有着与其他人与众不同的表情。

他正在微笑,看起来热情,积极,憨厚。

是个十足的好心人的模样。

啊。

我把视线从照片移到苏霖的脸上。

在他黝黑如井的瞳仁里,倒映着一张与照片上的年轻男人相同的笑脸。

「这是一张摄于 1900 年的照片。」苏霖突然凑近,眼神像刮刀一样审视着我的面孔,一寸寸,从肌肤,毛孔,到眉毛嘴角。

「你到底是谁?」

我没回答,笑着说:「门卫室有你的东西,记得拿走。」

10.结局

又是新的一天。

我急匆匆地下楼,边走边继续和房东在手机上斗智斗勇,说最近墙里总发出婴儿的哭声,最好敲开看看,是不是有人把孩子落在里面了。

他还是不肯出面解决,但房租又给我降了一百五。

我心满意足地收起手机,刚走到门边,就看见有个女孩儿拖着一只黑色的大箱子,从玻璃门外进来。

女孩儿看起来二十来岁,一头黑长直,眉眼压在厚厚的刘海下,抬眼看来,眼仁又黑又大。

既漂亮又空洞。

她没有笑,只是淡淡地打了招呼:「你好,我是新搬来的住户。」

我愣了一下,赶紧笑起来:「你好,我叫王绍闲,住在 1602,以后有事可以来找我。」

她点点头,细瘦的胳膊提着大箱子,与我擦肩而过。

我推门而出,忽而停住。

转头叫住她:「那个……」

她转头看来,不言不语。

我笑道:「欢迎来到青松公寓。」

番外:前传

1900 年春,寒气未褪。

青松病院完工,这是一座对于当时的人们来说,非常超现代的建筑。

来施工的全是面貌似异族的西洋人,他们讲着叽里呱啦的洋话,用坚硬古怪的大铁块,魔术一般,修建了这一栋房子。

谁也不知道,这栋房子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

只是,当地人慢慢地发现,越靠近这栋房子,就越容易遇到诡异的事情。

骤然阴冷的天气,幽幽的魂影,已经逝去的人……

后来,所有人都绕着这座房子走,谁也不敢靠近,好在,这房子修在山谷里。

和城镇隔得很远。

那一群人被带来这座房子时,已经是初夏了。

漫山遍野的嫩青,野花簇簇,一切都是那样欣欣向荣。

直到他们走进那座房子周围,仿佛立刻踏入了异时空,连鲜花都掉色了。

这群人来自全国各地,他们是被挑选而来,按照某种条件。

那时候的人们,愚昧无知,对一切农耕社会以外的产物都抱有畏惧和敬仰之心。

他们像家畜一般,沉默而顺从,被指挥着脱掉衣物,剃光毛发,彻底清洁身体。

穿上了蓝白条纹的棉布病服。

彼此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男人,高大而瘦削,像立起来的人体骨架,深深凹陷的眼里,闪着过于兴奋的光。

他手舞足蹈,用别扭的口音说:

「欢迎来到青松病院!在你们的国家,青松不老,是长寿的植物,你们,就是青松!」

王绍闲,那时也在其中。

他蹲在角落,摸着自己光溜溜的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在这时,他看见灭菌室门外,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年轻女人。

她穿着白大褂,一头乌发无比顺直,垂在身后,她没有盘发,刘海厚重,压得眉眼都有些阴郁。

她的眼睛,瞳仁很大,很黑。

这种眼睛一般出现在幼童身上,而出现在成人脸上时,会显得格外空洞。

美丽,但是空洞。

她的眼睛,好像能看到你的骨头里。

王绍闲也才二十几岁,从小到大的生活中,从没见过这种打扮、气质的女人。

他下意识地对她笑起来。

有点热情的讨好,但是并不讨厌。

他不知道被剃光所有毛发,包括眉毛的自己,笑起来有多难看。

年轻女人并没有回应他。

外国男人看见她后,欢快地拍手,叫大家到外面去。

于是,他们来到了大门之外,在台阶上站成三排,年轻女人被外国男人强行推到第一排的中央。

「You are a hero dedicated to eternity and deserve to be reflected in this great study. All of us will remember you.」

【你是为永生奉献的英雄,值得在这伟大的研究中留下影像,我们所有人都将记得你。】

他对她说了一大段鸟语,王绍闲那时根本一个字都听不懂。

只是抢先在年轻女人身边占了位置。

他们肩并着肩,在阴郁的太阳光下,望向镜头,留下一张本不该被留下的照片。

后来,无数人在此逝去,只有最初的二十三人,面貌最为清晰。

这是 1900 年,一切的开始。

最初,他们选中这里,是因为观测到此处生命状态的诡异,好像同时存在两种可能。

生或死,阴或阳。

在此交汇,融合。

狂热的科学家们……是的,故事的大反派总是这一类为了研究不惜牺牲一切的科学狂人。

那么,青松病院的科学家,研究的是什么呢?

是长生。

若一个人一直处于生死叠加的状态,那么,他活着的同时正在死,死去的同时又活着。

他的生命在这样诡异的状态中,保持了平衡。

这是最理想的状态。

但是,经过反复试验,科学家发现,所能达到的最好效果,是人死去后重新出现,死的一面始终压过了活的一面。

而活着的人,很难保持生死两种状态的平衡。

就像在狂风怒号的大海上,行驶一艘独木舟。

迟早会翻船。

到那时,独木舟虽然仍是独木舟,但它已经是倾覆的状态。

而科学家希望,独木舟能在倾覆的同时,达到可以继续行驶的效果。

他们不断改变实验条件,控制变量。

头发的长短有没有影响?眼睛的大小呢?留不留指甲,还是全部拔掉?血型、肤色、人种……

这一过程中,无数人命填了进去。

这其中,王绍闲的状态是最稳定的。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他看起来并不特别,相貌平平,出生于农家,十五岁就在码头上讨生活,最多算得上年轻健壮。

他们按照王绍闲的各方面身体条件,找了许多人来做对比。

有一些与他极其相似,甚至连身上的痣都一模一样的人,却仍达不到王绍闲的状态。

他们要的,不是一个个体的特殊,而是可复制的长生。

王绍闲不懂这些。

身边的人来来往往,死了又活,他都视若无睹。

如果有人半夜出现,举着肠子在他床边织毛衣,他也只是习惯就好。

没办法,他能怎么办呢?

那些神仙一样的洋医生都弄不明白的事,他能弄明白吗?

只有那个女医生,不一样。

他喜欢看见她。

她的话很少,表情也几乎没有。

可是动作很温柔,指尖按在他的肌肤上,清清凉凉,像露水的触碰。

哪怕实验进行了很多年,他也不知道她叫什么。

他们这些人,从来不会向被测试者泄露自我信息。

他在心里用女医生来指代她。

这里当然也有别的女医生,但是,他的女医生,就她一个。

他暗中观察过她。

她喜欢喝红茶,身上偶尔会带着一股茶香。

她写字很好看,笔锋凌厉。

她从不涂脂抹粉,素面朝天。

……

不知她有没有注意过他。

在研究之外,单纯地注意他这个人。

半个世纪过去,研究员早已换了不知多少批。

没变的只有王绍闲。

他不仅长生,还容颜不老。

而女医生是研究员里唯一坚守的,自踏入那天起,她从未离开过青松病院。

但她的头发已经不再乌黑,皮肤也不再紧致,曾经漂亮的黑眸,如今也有了些许沧桑。

实验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青松病院的辐射范围在逐渐扩大,所影响的人也越来越多。

甚至连一些研究人员,都步入了不可知的黑暗,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山谷,到整座山,再到山旁的村镇。

新的国度已经建立,洋人无法再瞒天过海,为所欲为。

那是 1953 年的一个冬夜。

王绍闲是被女医生放走的。

在所有研究员撤退的当晚,所剩的被测试者原本应当就地销毁。

可女医生打开了后门,提前放走了他。

她握住他的手,凝望他仍旧年轻的面孔,低声告诫:

「每隔十二年,你需要回到这里,否则你会失去平衡。」

王绍闲:「那又怎么样?我活得已经够久了。」

「你也许会变成不可预料的造物……」女医生的目光忽然有些忧伤,「我不希望你变成那样,我会死在这里,也许某日,我们会重新再见。」

在这里的人,死了之后有重新回到世间的可能性。

但谁也说不准,回来的,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个人。

也许是没有神智的怪物,也许是……

他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到那天,你会记得我吗?

女医生没有回答。

相识几十年,两人早已有了默契。

即使有幸再见,那个她,将不再记得曾经发生的一切。

自然,也包括他。

世事漫如流水。

青松病院这个名字,乃至长生的项目都消失在无人问津的历史角落。

在某个偏远小县城,只有一座历经多次重建的青松公寓。

那是一座古怪的小县城,也是一座古怪的公寓。

王绍闲在人世辗转多年,见证无数人或事的兴亡。

每次回到青松公寓,这里都会住进一批新的住户。

魑魅魍魉,百鬼夜行。

连这种非人的生物都有消亡之时,他却以人类之身,长存于世。

只为了坚守那匆忙许下的承诺。

等一个不再记得他的人。

到那时,他大概会对她笑着说一句:

嗨,欢迎来到青松公寓。

(全文完)备案号:YXA1JOK4r5bIxZBQ2KPcn9n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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