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缓缓行至她身侧,目光落在她尚未染雪的鬓角,说:「倒也算不上要事,儿臣只是想知道,那年马场比试,成柔袖中银针,可是母上所予?」
她垂眸间一怔,却又执了笔,未做回答。
我猜是她默认,便又说:「所以母上一开始便想舍了儿臣是吗?是因为她自幼不在母上身边,觉得有所亏欠?」
我俯身,窗棂外日落西山的橘色阴影蒙住我眼睛,我懒懒地说:「抑或是……当年母上为权与父亲结亲,儿臣从生来,便是母亲羞辱又忌惮的存在?」
她沾墨的手微抖,下笔重了些,溅出两三点墨染在褐色衣角。
「那母上可知,成柔在那银针上淬了毒啊。」
她望向我,眼中是明显的震惊之色。
我笑笑,食指抵住她微张的唇,做了个噤声动作。
「她想要的不仅是继位,她还想,要我的命。」
笔掉落在地,发出清响。
我站起身,走到母上面前,直视着她说:
「母上,你或许从不曾真正了解这个女儿,她这半年用尽心思得了东夷王恩宠,近日已有返靖夺位之势,儿臣此来,并不为追究往事,只希望母上莫在与儿臣对立一面与大靖殊途渐远,虽说这天下只要姓成,便无所谓。」
「可母上也要细细掂量掂量,成柔她如今冠上的姓,是端木。」
我拿出成柔与开南宫的往来信件,放到烛台上,看着它们烧毁殆尽。
我不知那些藏在心里从未敢深想的事如今一股脑倾泻而出的感觉,只是鼻头酸得难受,却仍要笑着装作满不在乎。
母上静默了许久,叹了口气,道:」裕儿明事聪慧,朕心甚安,朕觉长安城秋意甚重,秋风刺骨,早便想着去吴郡休养些时日既……江南涝患已平,朕想着,明日便启程。」
我拍了拍手,转身离开。
「儿臣恭送母上。」
13
踏出开南宫那一刻锦云已散,徒留余下的浅色交于天际,我心中百感交集,却深吸了口气,眼眸婉转流连于四方高屹的朱门红墙。
不过画地为牢罢了,皇权这条路,本就没有尽头。
如我所料东夷战心已定,行木城加急驿报送到我手时,母上已离开长安多日,偌大的朝中风雨虽剧,但好歹,也算了了我后顾之忧。
骠骑大将军于那驿报中详言当今边塞局势,东夷囤粮塞外,拥兵于塞北,军中号角每至子时便铮铮然吹起,听得靖军心慌惊惧无法安寝,晨起时城外已围满了银甲夷兵,将士们守在城墙上,火箭长矛巨石皆已用过,却抵不住夷兵攻势渐猛。
仕军女官应了诏从军前去,分析时局利弊,献策断粮退兵,便差人去以火油木箭夜里暗袭东夷囤粮之处,几番辗转,才算是暂时缓了战事之急。
这半年大靖休养生息,国政宽松利民,虽历了场涝灾,但食粮也留住不少,从军之士无老弱病残,个个是正当壮年,亦算是无甚纰漏。
但成柔自幼长于皇室,朝中之事她知道的或多或少,也总能派上用场,连带着和亲之前她兵法学的丝毫不逊色于我,单凭这,靖已失了先机。
我透过长安城中泛着赤红橘霞的天空,似乎能看见行木城塞上,预示着战乱的烽火长烟徐徐升起,侵入白色云朵。
大靖死伤惨重,驿报接连传来,尽言成柔之阴狠毒辣,行军时她总是坐在黑木驾辇上,巧言令色蛊惑大靖军心,壮东夷士气。
近日成柔曾寄信给我,她用语犀利恶毒,于信上道出自她进宫后害我的全部伎俩,我方才知,马场比试时,她是故意偷了母上的针,想要乱我视听趁机置我于死地。
想起我因此将母上逼出宫外,我揉了揉额头,深吸了一口气,手又无力地垂下。
她还在信尾写着:吾与皇姐,不死不休。
我叹出一口气,叹于她的决绝恨意。
恰在此时,我忽闻身后传来脚步声,一声一声踩着我心弦,我转过身,看清来人。
纯黑色长袍上银锦丝勾绣了蟒纹,他用了金璞玉冠挽住发,身后是朱红色勾金鸾凤破云柱和逶迤金银台后成片的敞亮云光霓霞。
他微微弯了弯眉,桃花眼下涟漪点点,他说:「公主,在为行木城忧心?」
「怎么还未见战败,却已有亡国女君之态?」
我不想与他争论,只漫不经心地回道:「顾卿风华未减,便足够了。」
他朝我走近,说着:「臣猜公主是在想亲临行木城,却怕长安朝堂不宁。依臣所见,国都不能没有长公主,而行木城恰好也不是必须由公主前去指挥。」
「公主没忘了吧,在太学堂时,臣的兵法武略,还胜公主一筹。」
「说起来公主是靖的储君,臣虽不是皇族,但好歹居于要职,如坊间传闻,是位极人臣。」
他在离我一步之遥时站定,拱手请命:「臣顾邺自请前去行木城指挥靖军,壮我军之士气,安百姓之心,以解长公主之忧。」
我失神,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问出了那句话:「是想见她吗?」
14
背过身去,我看着万丈金银台下的街坊楼阁,身后仿若美酒醇厚的音落入我耳里,让我心尖发颤。
「是替你去守住这天下。」
「成裕。」他唤我,我不可思议地转眸看他,却又听到他说:「我已安排妥当,只待你下了旨意,明日便赴行木城,战事已不能再拖了……」
「有些话亦是——」
「我和你之间,向来没有她。」
他笑得很好看,眼中柔光竟能盖过身后的景,我眼中蓄了些泪花,脊背却发麻,扯动心脏跳动的加速,我听懂他话中的意思,惊讶不已。
可是心中有个声音,又不想他说下去。
我怕我不舍。
倘若他说他要去同成柔做个了断,我虽心里酸涩难言,但多少事不关己,送他去得体面,我留在长安,也得个相安无事。
偏偏临行之前乱了我心思,搅了我冻住的那一方心池,赤裸地回应着我藏的最深的心意。
顾邺啊,你又何必如此,你怕日后来不及说出口,我便不怕你无归期?
于是我说:「顾相,君臣有别,切莫放肆。」
却不料他笑意更深,「你这别扭样子是真要改改,我是该说你耿直清明还是不解风情?」
「今日这席话,你想听也好,不想听也罢,我都要说的,若万一在战场上落得个行将就木,依你这冷情性子,再忘了我,岂不憋屈?」
顾邺一反常态的温柔,令我心中隐隐不安。我想怒斥他住嘴,可话还没出口,就被他一把拉入了怀中。
我从不知,他的怀抱这样温暖。
「裕儿,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心就收不回来了。」
他语气轻柔,却似是一记重锤,锤在了我心口。
我动弹不了,也说不出话来。
「琳琅轩的梧桐树上,你穿着红色的罗纱裙爬树摘果子,我当时便吃惊,皇室中的女子怎会这般肆意妄为,没有半分公主的样子……」
「但是,又如骄阳般耀眼。」
他似是想到什么有趣的画面,将头搁在我肩上笑个不停。
我却心乱如麻,又羞又惊。
顾邺说他喜欢我,是我梦寐以求,又不敢想的事情。
我强迫着自己恢复理智,推开他,皱眉说:
「顾相说这些是何意?你与成柔……」
「成柔回宫时我是高兴的。「他不急不恼,打断了我的话。「因为我一见她,便想到你不再是唯一的皇储了。」
「自你被当皇储培养,眼见着你面上的凝重与愁容与日俱增,再无往日的快乐与光彩。」
「裕儿。」他似是无奈地唤我。
「是我私心作祟,我竟暗中盼着成柔继位,你还能做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你还能……嫁与我……」
「她让我教她弹琴,说是要在你生辰上弹给你听搏你开心,后来成仁到太学堂禀报太银宫走水,我是怕真起了火,烧到我存放在太银宫内,打算赠你的礼……」
「你也算聪明一世,所有的糊涂都存寄于我这里,埋了心思庸人自扰着我与别人本就没有的故事……「
「让我怎么说与你听才好……」
「你生辰宴那日,其实我真的,只是想……同你喝一杯酒。」
「宴中时,成柔派人传话让我前去找你,却恰好听见了你毫无犹疑的选择,我当时失望又痛苦地想,也许在你心里,从来也并未有我的位置……」
他走到我身前,从腰间拿出一把金钥匙,放在手心,温热的手与我十指相扣。
「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我会为你守护这天下,致死不惜。」
「待我走后,你一定,要去紫梧桐树下,取我送你的东西。」
说罢他轻拥住我,在我身边埋下头,冷冽的竹香吸入我肺腑,煞是好闻。
「大不敬便大不敬了,反正你也舍不得杀我……」
「成裕,成裕……」
高台上再无风声呼啸,耳边只余他轻声呢喃,我合上眼,堪堪落下两行清泪。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曾经的失意,原来,竟是我猜疑多想了吗?
或许,我应该早点同他讲明我的心意?
我回抱住他,多年前未能说出口的话终于可以说出。
「那句我要天下后面,其实还有一句话……」
「但我更希望,顾邺,能够陪在我身边。」
15
我传了飞云暗探回宫,以护送顾邺平安到达行木城,他坐于高头大马上身穿银色战甲血色披风,眉眼中尽是冷峻之色,与他平时判若两人。
彼时正是清晨,轻轻秋风送来凉意,他低眸望我,柔了脸色:「成裕,等我回来。」
我朝他一笑,面上威严之色未改,却道:「若顾相得胜归来,本宫定教卿得偿所愿。」
他笑出声,又转眼看我身旁的仁公公,「便多倚仗仁公公了,帮我看顾好顾府,还有……长公主。」
仁公公笑得虚伪,隐在身后的手扯了扯我袖口,回答:「老奴……定当鞠躬尽瘁,只是老奴年岁已大……还望顾相早日归来。」
「毕竟,自己的东西要自己看着才放心。」
我「啪」一声打掉了他拽着我袖口的手,剜了他一眼,与顾邺对视间轻轻动了动嘴型。
我知道他看懂了,因为他笑得爽朗,好看的眉眼舒展,恢复了那清风明月的样子。
我说的是:「等你回来娶我。」
行军队伍踏上浩荡征途,拐了弯儿便行出了天清门,我静静观望着,直到目之所及,再无银甲。
回宫之后我便去了太学堂,仁公公拿着锄头挖了好久,挖出一个八宝玲珑屉,红檀木的屉头上刻了繁琐的花纹,又用金泥填充,单看样子便知是价值连城之物。
我用金钥匙打开它,入眼的是一件红色嫁衣和一张泛黄的圣旨。
那嫁衣是上好的蜀锦,用金蚕丝勾勒出比翼鸟双飞的图案,绣工非凡,我轻轻地抚上它,有阵阵凉意。
仁公公说他看这绣艺眼熟,支吾了半天也没说个分明,我骂他无用。
因为我认得出,这是母上的绣艺。
是母上为我绣的嫁衣。
那圣旨乃是应了顾邺求娶我的意,提的年月是平元十二年秋八月,右下角还压了凤启玉玺的印章。
我将那玲珑屉仔细锁好,抱在怀里,望着吴郡方向,思绪渐远。
鼻头有些酸,秋风卷着细小的沙粒吹进我眼里,害得我眼眶有些发红。
母上……您为何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是儿臣错怪您。
待顾邺平乱得胜天下太平,儿臣,便接您驾辇回宫。
16
又一年春日,紫梧桐树上抽了新芽,繁茂的叶在阳光下沐浴,又被风吹得摇曳,生机盎然。
我侧靠在紫梧桐树粗大横生的枝干上,荡着腿,任水红色衣裙底摆随动作轻晃,目光却落于听学苑玉桌上往日他常弹奏的那一部松木刻竹七弦琴。
树下仁公公尖细的嗓音蓦然响起:「长公主啊,您怎么又上去了?可让老奴好找啊!」
我做个噤声手势,回了句:「本宫在听他弹琴。」
「哦?长公主在听谁弹琴?」熟悉的声音猝不及防进入我耳中,我惊异地转头望向树下,不料由着惯性跌落,坠进一个带着冷冽竹香的怀抱。
待我站稳后抬眸,却撞进一双清水样的桃花美目,那眼中的笑意似要溢出来。
平元十六年,大靖皇宫,琳琅轩。
微黄的晨曦借着斑驳树影镶入青色廊板,显现出两人相拥的影,风吹亦不动。
顾邺视角 1
按照靖国的规矩,相国长孙到了合适的年纪,就要进宫入太学堂,与公主皇子一起读书论策。
祖父说,自古以来,顾家就是靖的不二忠臣,这样做,是为了更好地培养未来女帝与新相国之间的默契。
我懵懂地应下,于平元五年,坐上了进宫的马车。
马车平稳地向前行驶,我陷入了沉思。
因自小耳濡目染,对于皇宫中的形势,我也算一清二楚。
靖国现任女帝成荣,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公主,且无父族势力支持,可她却在多年前的夺嫡之争中脱颖而出,继任了女帝之位。
世人都道,是因为她与号称「大靖第一富商」的李家结了亲。李家世代经商,财力雄厚,是大半个国库钱粮的来源,而国库,则是靖之根本。
先女帝可能就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将帝位传给了她。
婚后三年,女帝成荣诞下了一位小公主,李家给她取名「成裕」。
有人又说,这位小公主的名字,或许映射了成荣的确是当初为争权结亲。
虽然传言大多不可靠,但成荣与李家公子婚后并不美满,却是天下人有目共睹。
小公主两岁时,女帝微服私访下了江南,一待就是三年。
再回宫时,她改了年号「平元」,并将养在李家的小公主接到宫中亲自抚养,直接无视了与李家的姻亲关系。
但女帝励精图治,处理国事决绝大气,久而久之,百姓心生敬畏,便不再猜度她即位的手段。
马车停下,外面传来太监迎接的声音,我起身下了马车。
「哎哟我的顾公子!您可算来了,女帝正等着你过去呢!」那公公小跑到我面前,说着。
我点了点头,随他去见了女帝。
女帝坐在龙椅上唤我平身,我抬眼看向她,带了些打量。
她威严的面上挂着亲切的笑意,对我说,「待会儿随苏公公去住处先看看,若是不满意,便让苏公公给你换个地方。」
我俯首行礼,「劳烦陛下费心。」
苏公公领着我往知行宫走去,他一路上都与我搭着话,「顾公子以后有事,就唤奴才一声,奴才……」
他后面说了什么,我没有听见。
我的视线停在了不远处宫阁旁的一棵梧桐树上——
那树上竟坐着一名少女,她穿着红色的罗纱裙,伸手摘着梧桐树上并不能吃的果子。
她摘下一颗放入腰间的锦囊里,低头时朝我看过来,好奇地眨了眨眼。
身侧苏公公的声音又响起,这次不是对我,而是对树上的女子。
「公主,您怎么又上树了?!——照看公主的人呢?」
不远处,有位公公闻声跑来,到树下气喘吁吁地喊着:「我的小祖宗哎——」
「我就去送个东西的工夫,您怎么又跑这儿来了!」
「快下来!老奴接着您!」
那少女冲他吐了吐舌头,「仁公公,您老了,我可不敢让您接!」
苏公公深吸了口气,同仁公公说了两句话,应是吩咐着公主的事。
不一会儿,他上前朝我行了礼,「顾公子,咱继续走着吧。」
我跟上他细碎的脚步,问道:「那是裕公主吗?」
「是啊,这宫里头,也就裕公主敢爬树了……」他言语里尽是无奈,听得我弯唇笑了笑。
我忍不住想,这位传说中的裕公主,可真是肆意妄为。
走过树影,我来到知行宫前,太阳金灿灿的,照亮了整个宫闱。
我脑海里却浮现了适才少女的容貌,她明媚得……就如骄阳一般。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的场景。
2
我在宫里住了下来。
去太学堂第一日,先生布置了棋策课,让我与公主对弈,说要看看我的水平如何。
面前的少女撑着下巴,随便落子,看样子心思并不在棋盘上。
我垂眼,接着她的攻势,黑子把白子逼仄到绝处,她还剩最后一子。
成裕不在意地打了个哈欠,突然笑了。
她将我刚落下的黑子拿了起来,换上了她的白子,而后冲我嫣然一笑:「我赢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早扭头对先生说着:「刘先生,下完了,我去玩儿了哦!」
不等先生回答,她已欢脱地向外走去,走两步似是又想到了什么,看着我笑,「顾家哥哥,你要一起去吗?我们去摘梧桐子!」
她笑得灿烂,全然没有公主的拘谨,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起身跟她走了出去,回着:「好啊。」
刘先生走到棋盘前,看着那四六不是的棋局气得吹胡子瞪眼,可我们二人已经跑远,听不见他的训斥。
作为自小守规矩的相国长孙,那是我第一次逃课,晨风吹在脸颊上,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了从未感到过的自由。
「我猜,刘先生一定在看着那盘棋问候自己的祖宗八辈呢!」成裕笑出了声,转过头来朝我说着。
「为什么是问候自己的祖宗八辈?」
「因为啊——」
「他不敢来问候我们啊,哈哈哈哈……」少女的笑声清脆如银铃,悦耳至极。
我随她笑起来,没注意到自己的心跳已然加速,仿若擂鼓。
时光流转,日子从指尖逃过,转眼我早在宫中待了两年。
这三年相处下来,成裕总说我性子淡漠,凡事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最惹人火气。
我不应声。
为相者,最忌讳有情绪波动,还记得我小时候学的第一课,就是如何隐藏自己的情绪。
她作为靖国唯一的公主,日后恐怕也是要变成我这样,思及此,我叹了口气,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心疼。
成裕真正的变化,是在平元八年初。
彼时,女帝将她带到开南宫训话,待她出来之后,就变了一副样子。
她收起了往日的活泼,日日将自己困在太学堂中,与我见面都少了起来。
我也因此而变得困顿,这时我才发现,她,在我心里已经有了更重的分量。
我竟喜欢上了她。
懵懂的情感在我心里生根发芽,我却要更加不动声色,装出与平常无二的样子,还要下意识回避她的眼睛。
我讨厌并害怕这种不确定性。
自那时起,我与成裕便有些生疏了。
她整日忙于学政,而我也因为知道了自己的心意烦恼纠结。
直到平元九年,靖国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3
女帝在江南竟有一女!此消息一出,举国沸腾。
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成荣微服私访下江南的那三年,这位小公主,定是女帝在外的私生女。女帝不愧是女帝,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将小公主藏得这样好。
我揣测着她此时接小公主回来的目的,恍然想起了祖父前些日子说的,朝中正有人上书请女帝立皇储。
难道,女帝接她回宫,是为了震慑成裕?
又或者说,女帝并不希望成裕继任皇位?是因为李家近年来生意越来越大,女帝不希望她的皇储有一个异常强大的父族?
她在怕?怕李家压过皇权,所以才将成柔接了回来?
不管如何,我都有些高兴。因为我觉得,如果成柔继任皇储,那成裕就不必再那样辛苦,不必整日将自己关在太学堂里,她如果不做女帝,就可以像以前那么快乐……
还可以嫁给我,做未来的相国夫人。
也因为这些,我看成柔还算顺眼。
成柔就这样进了太学堂,与我和成裕一起读书。
几日相处下来,我发觉,这位小公主并不简单,她不光礼仪课学的极好,连运筹经谋也学过,可见女帝在她身上下了大功夫。
她那双眼睛在看向成裕时,总带着隐隐的杀气,还带着些掠夺的意味。
但她藏得很深。
成柔进宫半月,开始与我亲近,我猜到,她是看中了我背后的相国府。
她常常约我一起做事,我看看苦心扑于学政的成裕,然后应下她的邀请。因为我想,看看她究竟要做些什么,我要为成裕探探虚实。
又日,是我与成裕的棋策课。
仁公公忽然来报,太银宫起火,我心猛地一跳,转身冲了出去。
临近成裕生辰,我为她准备的礼物,就存放在太银宫!
到太银宫时,火海已经蔓延开来,成柔倒在一侧,身侧是快要烧成灰烬的那份礼物……
我突然想到,这件事似乎并没有这么简单。可火势越来越大,我只好不再管那份礼物,将成柔救了出来。
出宫时,我看见成裕带着仁公公走了过来,她眼里冰冷,我便猜到,她是误会了什么。
可来不及解释,宫人已经簇拥着我去为成柔找太医。
我越发觉得这位小公主的心机深不可测。
那份礼物是身嫁衣,我想了许久,才决定要在成裕生辰宴上送给她,并说明我的心意。
我想劝她,回归以前快乐的样子,嫁给我,做真实的自己。
那身嫁衣,是我亲自选的样式,是她曾经最喜欢的红色,浓烈郑重。
但它今日,散在火里了。
成柔许是猜到我准备嫁衣的目的,才挑了今日我与成裕棋策课,到太银宫来。她为的,应该就是要毁了这身嫁衣,然后令我得到消息,慌忙跑来太银宫,留成裕一人上棋策课。
我突然觉得,她想要的不止皇位这么简单,她是想毁了我与成裕多年的情意,她是想让成裕一无所有。
究竟是什么原因,她竟恨成裕至此?
我开始将计就计,顺着她的行为走,我要为成裕挡住她的算计。
可这位小公主属实不是省油的灯。
成裕生辰宴上,她引我去听了成裕亲口说「她要天下」。
许是要遮掩我的失态,我假意讽刺了成裕几句,成柔阴谋再次得逞,跟着我离开。
其实在那日之前,我不确定成裕对我的心思,但那日我在她眼里看到了闪烁,她在慌,她怕失去我。
回了知行宫,我为此开心了好久。
后来,女帝召了我进宫,为感谢我救了成柔,她说可以满足我一个愿望。
我对她恭敬行礼,认真道:「臣希望陛下可以为臣赐婚,不论今后谁是皇储,臣今日求娶成裕。」
女帝愣了神色,问:「你喜欢的,是裕儿?」
「是,臣喜欢的,只有长公主。」
她叹出一口气,笑了笑,「裕儿这丫头,哎,也罢,朕就为你们赐婚。」
她爽利地写下了圣旨,「日子,就提明年吧,明年八月,你看如何?」
我点头应下,看着她在圣旨上写下了「平元十二年秋八月」的日期,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了抹笑。
离开前,她问了我一句,「若是她做了皇帝,变得跟现在截然不同,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喜欢她吗?」
「会,臣喜欢的只是成裕,无关身份。」
「你可知道,裕儿她父亲,当年也是这么说的,可如今与我形同陌路。」她笑着叹了口气,「是朕忘记了,裕儿不是朕,你也不是他,罢了。」
「裕儿的嫁衣,教给朕吧。朕已好久没有做绣活了,有些手痒。」
我领旨谢恩,走出了开南宫。
看来,女帝与李家公子,并不似传言那般,毫无感情。
4
平元十二年夏季,突如其来的战争打乱了我所有的安排。
东夷来犯,占边境行木城,战事直直持续到冬月,靖国大败,女帝议和。东夷却扬言东夷王妃空缺无人,要求从靖国两位公主中选一人前去和亲。
成柔提出要以马场胜败定下和亲人选,我慌了神,担忧地看着成裕,眼见她应下了这事。
比试时,成柔耍了阴招,成裕险些输掉。
她背后中了一箭,我想要问她伤势,她却漠然走开,我正想追上去,却听见场中人说,受惊的马死了!
那银针竟然有毒!我失态地跑到马前,便看见那银针,是女帝才会有的进贡之物!
比试完,在女帝回宫的路上,我拦了圣驾。
女帝扶额,脸色不似从前那般从容,声音也有些沙哑:「朕没想到,她竟如此狠毒,偷了朕的银针,还淬了毒,想要置裕儿于死地。」
我咬了咬牙,问:「陛下向来偏心柔公主,就不怕成裕心寒吗?」
「要做帝王的人,就必须心寒透了,求一个不破不立。」她淡声回着,「接成柔回宫,本是想增加她的危机感,却没想到,添了这种事。」
「我已没心力管这些了,待成柔走后,你记得好好辅佐成裕。」
我被这些言语惊讶到,呆在原地,久久未能回神。
成裕执政后,我与她不亲不远,连见面都少得可怜,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
直到我发现了徐尚书与已去和亲的成柔互传书信。
我开始明里暗里地提示成裕,那日她破天荒地宣了我进宫,破天荒的主动与我亲近。
她不知道我的心跳如雷,仿佛溺死在正午阳光里。
她说,「卿为大义舍己所爱」,她还是误会着。
可现在不是解释的合适时机,我咽下了那句话,转身离开。
成裕去开南宫找了女帝,将她请出了京城,女帝临行前,托苏公公将绣好的嫁衣交给了我,并带了话,尽管现在已经过了平元十二年秋八月,可那圣旨还作数,嫁衣她也没有误,让我好好替成裕分忧解难,尽快解决这次战乱。
女帝言语里没有丝毫的埋怨,我问前来传话的苏公公:「开南宫里,成柔传来的信,是怎么回事?」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苏公公叹了口气,又道:「陛下知道,长公主对她心有芥蒂,此事之后,恐怕更甚,更何况,为人母亲,看着两个女儿斗来斗去,眼不见的好。」
「此去江南,是女帝自己的意思。」
我理清了思绪,叹了口气。
女帝,果然是女帝,利用女儿的猜忌打了一手牌,离开了这是非地。
她对成裕的感情,似乎很是复杂,而这,恐怕与成裕的父亲有关,与她的过去有关。
没过多久,行木城战乱又起,成裕忧心忡忡的样子落在我眼底,我思索良久,请兵前去。
我不想让她那危险之地,我想,去外面挡下我能挡住的风雨。
临行前,我先是将嫁衣连带赐婚圣旨埋到了琳琅轩的梧桐树下,然后去向她表明了心意,她听后红了眼,像是受了很多年的委屈。
金银台上风声呼啸,我拥她入怀,忽然有了对抗一切的勇气。
到行木城时,两军正在交战,远远地,我看见了坐在车上的成柔,她穿着黑灰色的华服,神情妖艳毒辣,朝靖军说着什么。
我向前去,说着:「柔公主,好久不见。」
她卸下了那副神色,对我甜甜一笑,「呀!是顾哥哥呢,你怎么来了?是想柔儿了吗?」
我无声叹息,笑了一声,「成裕不在此处,柔公主,不必再演下去了。」
她勾唇笑了笑,「顾哥哥在说什么?柔儿听不懂。」
「随柔公主的意吧。」我回身,上了城门,对着将士们喊:「杀——」
「我与诸位共进退——」
「杀————」靖兵举刀冲锋,硝烟起,满目黄沙。
在行木城,我遭遇了数次暗杀,许多次险些丧命,但老天有情,都让我捡了条命回来。
每每伤愈,随行的将士们都士气更甚,道:「天佑大靖。」
我应声,顺应着他们这些言语,可只有自己知道,我是怎样撑过来的。
伤重时,我总是想,宫中有人还在等我胜利凯旋,那是我最爱的女人,我同她许诺了后半生。
所以我不能死。
许是信念支撑,我在行木城竟熬过了近两年。
这期间,东夷与靖国打了大大小小三十个战役,退守攻进,靖渐渐占了上风。将士们常戏言说,杀死成柔,这场仗,就赢了一半。
他们都痛恨这位公主,她因自己的私欲挑起两国战争,害得边境民不聊生,害得多少战士惨死——
「杀成柔——护边境——」
「杀成柔——护边境——」
5
成柔死在那年冬天,她同往日一样坐在车辇上胡言乱语,靖铁营有人潜入了东夷战队,自她身后将她一箭穿心。
她临死时,痴痴地望着皇宫方向,不知道是在对谁说,「我……还是输了。」
见我朝她走来,她勾唇笑了一笑,吐出了口血,却道:「顾哥哥,你终究……还是属于她了。」
「你为什么这么恨她?」我在离她三步的地方站定,「若单单为一个皇位,不必做到如此吧?」
「当然……不只是为了皇位。」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坐直,「世人都说,我是受了母上的偏爱,被养在江南……」
「其实根本不是,我父亲就是一个穷书生,无意间知晓了母上是女帝身份,他想要上位……就骗了母上,将她灌醉……」
「这才有了我!」
「母上爱的,从来都是成裕的父亲!而我父亲早就被母上给杀了!」她狂笑起来,有血液源源不断从嘴里流出,狰狞又凄惨,「我才是那个可有可无的人,母上把我生下,只是出于她的心软!」
「什么被藏在江南……是见不得人吧!」
「我拼命地向留下照看我的嬷嬷学习宫里的规矩,从市井买来各种书籍阅读,就是为了有一天回宫!我一定要回宫……」
两行泪滑落她脸颊,她看着我,嗤笑了一声。
「母上娇惯我,是因为,她从没想过要让我做女帝……」
「这些,你们都不知道吧?哈哈哈哈哈哈————」
「你们怎么会知道呢?!」
「所以!我要抢走成裕的一切!」
「包括你!包括皇位!我要让她比我还要痛苦!我要让她一无所有……」
「可我还是输了……」她死时,痴痴地望着靖国皇宫的方向,未能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