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侧苏公公的声音又响起,这次不是对我,而是对树上的女子。
「公主,您怎么又上树了?!——照看公主的人呢?」
不远处,有位公公闻声跑来,到树下气喘吁吁地喊着:「我的小祖宗哎——」
「我就去送个东西的工夫,您怎么又跑这儿来了!」
「快下来!老奴接着您!」
那少女冲他吐了吐舌头,「仁公公,您老了,我可不敢让您接!」
苏公公深吸了口气,同仁公公说了两句话,应是吩咐着公主的事。
不一会儿,他上前朝我行了礼,「顾公子,咱继续走着吧。」
我跟上他细碎的脚步,问道:「那是裕公主吗?」
「是啊,这宫里头,也就裕公主敢爬树了……」他言语里尽是无奈,听得我弯唇笑了笑。
我忍不住想,这位传说中的裕公主,可真是肆意妄为。
走过树影,我来到知行宫前,太阳金灿灿的,照亮了整个宫闱。
我脑海里却浮现了适才少女的容貌,她明媚得……就如骄阳一般。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的场景。
2
我在宫里住了下来。
去太学堂第一日,先生布置了棋策课,让我与公主对弈,说要看看我的水平如何。
面前的少女撑着下巴,随便落子,看样子心思并不在棋盘上。
我垂眼,接着她的攻势,黑子把白子逼仄到绝处,她还剩最后一子。
成裕不在意地打了个哈欠,突然笑了。
她将我刚落下的黑子拿了起来,换上了她的白子,而后冲我嫣然一笑:「我赢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早扭头对先生说着:「刘先生,下完了,我去玩儿了哦!」
不等先生回答,她已欢脱地向外走去,走两步似是又想到了什么,看着我笑,「顾家哥哥,你要一起去吗?我们去摘梧桐子!」
她笑得灿烂,全然没有公主的拘谨,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起身跟她走了出去,回着:「好啊。」
刘先生走到棋盘前,看着那四六不是的棋局气得吹胡子瞪眼,可我们二人已经跑远,听不见他的训斥。
作为自小守规矩的相国长孙,那是我第一次逃课,晨风吹在脸颊上,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了从未感到过的自由。
「我猜,刘先生一定在看着那盘棋问候自己的祖宗八辈呢!」成裕笑出了声,转过头来朝我说着。
「为什么是问候自己的祖宗八辈?」
「因为啊——」
「他不敢来问候我们啊,哈哈哈哈……」少女的笑声清脆如银铃,悦耳至极。
我随她笑起来,没注意到自己的心跳已然加速,仿若擂鼓。
时光流转,日子从指尖逃过,转眼我早在宫中待了两年。
这三年相处下来,成裕总说我性子淡漠,凡事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最惹人火气。
我不应声。
为相者,最忌讳有情绪波动,还记得我小时候学的第一课,就是如何隐藏自己的情绪。
她作为靖国唯一的公主,日后恐怕也是要变成我这样,思及此,我叹了口气,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心疼。
成裕真正的变化,是在平元八年初。
彼时,女帝将她带到开南宫训话,待她出来之后,就变了一副样子。
她收起了往日的活泼,日日将自己困在太学堂中,与我见面都少了起来。
我也因此而变得困顿,这时我才发现,她,在我心里已经有了更重的分量。
我竟喜欢上了她。
懵懂的情感在我心里生根发芽,我却要更加不动声色,装出与平常无二的样子,还要下意识回避她的眼睛。
我讨厌并害怕这种不确定性。
自那时起,我与成裕便有些生疏了。
她整日忙于学政,而我也因为知道了自己的心意烦恼纠结。
直到平元九年,靖国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3
女帝在江南竟有一女!此消息一出,举国沸腾。
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成荣微服私访下江南的那三年,这位小公主,定是女帝在外的私生女。女帝不愧是女帝,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将小公主藏得这样好。
我揣测着她此时接小公主回来的目的,恍然想起了祖父前些日子说的,朝中正有人上书请女帝立皇储。
难道,女帝接她回宫,是为了震慑成裕?
又或者说,女帝并不希望成裕继任皇位?是因为李家近年来生意越来越大,女帝不希望她的皇储有一个异常强大的父族?
她在怕?怕李家压过皇权,所以才将成柔接了回来?
不管如何,我都有些高兴。因为我觉得,如果成柔继任皇储,那成裕就不必再那样辛苦,不必整日将自己关在太学堂里,她如果不做女帝,就可以像以前那么快乐……
还可以嫁给我,做未来的相国夫人。
也因为这些,我看成柔还算顺眼。
成柔就这样进了太学堂,与我和成裕一起读书。
几日相处下来,我发觉,这位小公主并不简单,她不光礼仪课学的极好,连运筹经谋也学过,可见女帝在她身上下了大功夫。
她那双眼睛在看向成裕时,总带着隐隐的杀气,还带着些掠夺的意味。
但她藏得很深。
成柔进宫半月,开始与我亲近,我猜到,她是看中了我背后的相国府。
她常常约我一起做事,我看看苦心扑于学政的成裕,然后应下她的邀请。因为我想,看看她究竟要做些什么,我要为成裕探探虚实。
又日,是我与成裕的棋策课。
仁公公忽然来报,太银宫起火,我心猛地一跳,转身冲了出去。
临近成裕生辰,我为她准备的礼物,就存放在太银宫!
到太银宫时,火海已经蔓延开来,成柔倒在一侧,身侧是快要烧成灰烬的那份礼物……
我突然想到,这件事似乎并没有这么简单。可火势越来越大,我只好不再管那份礼物,将成柔救了出来。
出宫时,我看见成裕带着仁公公走了过来,她眼里冰冷,我便猜到,她是误会了什么。
可来不及解释,宫人已经簇拥着我去为成柔找太医。
我越发觉得这位小公主的心机深不可测。
那份礼物是身嫁衣,我想了许久,才决定要在成裕生辰宴上送给她,并说明我的心意。
我想劝她,回归以前快乐的样子,嫁给我,做真实的自己。
那身嫁衣,是我亲自选的样式,是她曾经最喜欢的红色,浓烈郑重。
但它今日,散在火里了。
成柔许是猜到我准备嫁衣的目的,才挑了今日我与成裕棋策课,到太银宫来。她为的,应该就是要毁了这身嫁衣,然后令我得到消息,慌忙跑来太银宫,留成裕一人上棋策课。
我突然觉得,她想要的不止皇位这么简单,她是想毁了我与成裕多年的情意,她是想让成裕一无所有。
究竟是什么原因,她竟恨成裕至此?
我开始将计就计,顺着她的行为走,我要为成裕挡住她的算计。
可这位小公主属实不是省油的灯。
成裕生辰宴上,她引我去听了成裕亲口说「她要天下」。
许是要遮掩我的失态,我假意讽刺了成裕几句,成柔阴谋再次得逞,跟着我离开。
其实在那日之前,我不确定成裕对我的心思,但那日我在她眼里看到了闪烁,她在慌,她怕失去我。
回了知行宫,我为此开心了好久。
后来,女帝召了我进宫,为感谢我救了成柔,她说可以满足我一个愿望。
我对她恭敬行礼,认真道:「臣希望陛下可以为臣赐婚,不论今后谁是皇储,臣今日求娶成裕。」
女帝愣了神色,问:「你喜欢的,是裕儿?」
「是,臣喜欢的,只有长公主。」
她叹出一口气,笑了笑,「裕儿这丫头,哎,也罢,朕就为你们赐婚。」
她爽利地写下了圣旨,「日子,就提明年吧,明年八月,你看如何?」
我点头应下,看着她在圣旨上写下了「平元十二年秋八月」的日期,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了抹笑。
离开前,她问了我一句,「若是她做了皇帝,变得跟现在截然不同,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喜欢她吗?」
「会,臣喜欢的只是成裕,无关身份。」
「你可知道,裕儿她父亲,当年也是这么说的,可如今与我形同陌路。」她笑着叹了口气,「是朕忘记了,裕儿不是朕,你也不是他,罢了。」
「裕儿的嫁衣,教给朕吧。朕已好久没有做绣活了,有些手痒。」
我领旨谢恩,走出了开南宫。
看来,女帝与李家公子,并不似传言那般,毫无感情。
4
平元十二年夏季,突如其来的战争打乱了我所有的安排。
东夷来犯,占边境行木城,战事直直持续到冬月,靖国大败,女帝议和。东夷却扬言东夷王妃空缺无人,要求从靖国两位公主中选一人前去和亲。
成柔提出要以马场胜败定下和亲人选,我慌了神,担忧地看着成裕,眼见她应下了这事。
比试时,成柔耍了阴招,成裕险些输掉。
她背后中了一箭,我想要问她伤势,她却漠然走开,我正想追上去,却听见场中人说,受惊的马死了!
那银针竟然有毒!我失态地跑到马前,便看见那银针,是女帝才会有的进贡之物!
比试完,在女帝回宫的路上,我拦了圣驾。
女帝扶额,脸色不似从前那般从容,声音也有些沙哑:「朕没想到,她竟如此狠毒,偷了朕的银针,还淬了毒,想要置裕儿于死地。」
我咬了咬牙,问:「陛下向来偏心柔公主,就不怕成裕心寒吗?」
「要做帝王的人,就必须心寒透了,求一个不破不立。」她淡声回着,「接成柔回宫,本是想增加她的危机感,却没想到,添了这种事。」
「我已没心力管这些了,待成柔走后,你记得好好辅佐成裕。」
我被这些言语惊讶到,呆在原地,久久未能回神。
成裕执政后,我与她不亲不远,连见面都少得可怜,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
直到我发现了徐尚书与已去和亲的成柔互传书信。
我开始明里暗里地提示成裕,那日她破天荒地宣了我进宫,破天荒的主动与我亲近。
她不知道我的心跳如雷,仿佛溺死在正午阳光里。
她说,「卿为大义舍己所爱」,她还是误会着。
可现在不是解释的合适时机,我咽下了那句话,转身离开。
成裕去开南宫找了女帝,将她请出了京城,女帝临行前,托苏公公将绣好的嫁衣交给了我,并带了话,尽管现在已经过了平元十二年秋八月,可那圣旨还作数,嫁衣她也没有误,让我好好替成裕分忧解难,尽快解决这次战乱。
女帝言语里没有丝毫的埋怨,我问前来传话的苏公公:「开南宫里,成柔传来的信,是怎么回事?」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苏公公叹了口气,又道:「陛下知道,长公主对她心有芥蒂,此事之后,恐怕更甚,更何况,为人母亲,看着两个女儿斗来斗去,眼不见的好。」
「此去江南,是女帝自己的意思。」
我理清了思绪,叹了口气。
女帝,果然是女帝,利用女儿的猜忌打了一手牌,离开了这是非地。
她对成裕的感情,似乎很是复杂,而这,恐怕与成裕的父亲有关,与她的过去有关。
没过多久,行木城战乱又起,成裕忧心忡忡的样子落在我眼底,我思索良久,请兵前去。
我不想让她那危险之地,我想,去外面挡下我能挡住的风雨。
临行前,我先是将嫁衣连带赐婚圣旨埋到了琳琅轩的梧桐树下,然后去向她表明了心意,她听后红了眼,像是受了很多年的委屈。
金银台上风声呼啸,我拥她入怀,忽然有了对抗一切的勇气。
到行木城时,两军正在交战,远远地,我看见了坐在车上的成柔,她穿着黑灰色的华服,神情妖艳毒辣,朝靖军说着什么。
我向前去,说着:「柔公主,好久不见。」
她卸下了那副神色,对我甜甜一笑,「呀!是顾哥哥呢,你怎么来了?是想柔儿了吗?」
我无声叹息,笑了一声,「成裕不在此处,柔公主,不必再演下去了。」
她勾唇笑了笑,「顾哥哥在说什么?柔儿听不懂。」
「随柔公主的意吧。」我回身,上了城门,对着将士们喊:「杀——」
「我与诸位共进退——」
「杀————」靖兵举刀冲锋,硝烟起,满目黄沙。
在行木城,我遭遇了数次暗杀,许多次险些丧命,但老天有情,都让我捡了条命回来。
每每伤愈,随行的将士们都士气更甚,道:「天佑大靖。」
我应声,顺应着他们这些言语,可只有自己知道,我是怎样撑过来的。
伤重时,我总是想,宫中有人还在等我胜利凯旋,那是我最爱的女人,我同她许诺了后半生。
所以我不能死。
许是信念支撑,我在行木城竟熬过了近两年。
这期间,东夷与靖国打了大大小小三十个战役,退守攻进,靖渐渐占了上风。将士们常戏言说,杀死成柔,这场仗,就赢了一半。
他们都痛恨这位公主,她因自己的私欲挑起两国战争,害得边境民不聊生,害得多少战士惨死——
「杀成柔——护边境——」
「杀成柔——护边境——」
5
成柔死在那年冬天,她同往日一样坐在车辇上胡言乱语,靖铁营有人潜入了东夷战队,自她身后将她一箭穿心。
她临死时,痴痴地望着皇宫方向,不知道是在对谁说,「我……还是输了。」
见我朝她走来,她勾唇笑了一笑,吐出了口血,却道:「顾哥哥,你终究……还是属于她了。」
「你为什么这么恨她?」我在离她三步的地方站定,「若单单为一个皇位,不必做到如此吧?」
「当然……不只是为了皇位。」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坐直,「世人都说,我是受了母上的偏爱,被养在江南……」
「其实根本不是,我父亲就是一个穷书生,无意间知晓了母上是女帝身份,他想要上位……就骗了母上,将她灌醉……」
「这才有了我!」
「母上爱的,从来都是成裕的父亲!而我父亲早就被母上给杀了!」她狂笑起来,有血液源源不断从嘴里流出,狰狞又凄惨,「我才是那个可有可无的人,母上把我生下,只是出于她的心软!」
「什么被藏在江南……是见不得人吧!」
「我拼命地向留下照看我的嬷嬷学习宫里的规矩,从市井买来各种书籍阅读,就是为了有一天回宫!我一定要回宫……」
两行泪滑落她脸颊,她看着我,嗤笑了一声。
「母上娇惯我,是因为,她从没想过要让我做女帝……」
「这些,你们都不知道吧?哈哈哈哈哈哈————」
「你们怎么会知道呢?!」
「所以!我要抢走成裕的一切!」
「包括你!包括皇位!我要让她比我还要痛苦!我要让她一无所有……」
「可我还是输了……」她死时,痴痴地望着靖国皇宫的方向,未能瞑目。
我唤来将士将她埋葬,转身进了营帐。
竟是如此吗?她的恨意,竟是从此而来。
靖国彻底胜利,是在平元十六年开春,东夷节节败退,塞上紫云终究消散,将士们终究得以归家。
我也终于可以,达成所愿。
凯旋军踏上回靖征途,路旁的梧桐树叶又绿了。我想起了初见她的场景,嘴角忍不住上扬。
她,终于可以,为我穿上嫁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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