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见了他,听他同我温声细语说着话,我就委屈了,从来没有这样委屈过。
我抓着他的衣服前襟,无声地将眼泪留在上面。他知道我在哭,可是没出声安慰,只是用脸颊使劲贴了贴我的额头,最后也只是轻声说了句,我们回家。
我哭了一哭,发觉嗓子可以出声了,于是问裴子瑜:「裴子瑜,我是不是忘了很多东西?」
他说,迢安你别这么问。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都是害怕与难过,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我抱住他的头,说:「你告诉我好不好,我好难过,好多事情我都看不透,分不清他们想干什么,我连谁要害我都不知道……」
他轻轻安慰我,迢安,你别哭。
我说:「我是不是得叫你一声小叔叔……」
他抱住我,眼泪往我脖子里流:「迢安,别说,别告诉我,你记起了什么。」
14
我被迫嫁给了父亲的仇敌摄政王。
父亲一边说他狼子野心、大逆不道,一边又觉得他这个弟子是百年难得的治国之才。
裴子瑜,是容安王的老来子,是先帝唯一的一个侄子。
容安王膝下只有他这么一个独苗,临终前就将他托付给了生死之交,我的爷爷。我爷爷痛失好友,悲痛异常,当场收他为干儿子,表示会视如己出。
那时裴子瑜不过三岁,我都没有出生。
他六岁的时候,我出生了,只是他被带走,交给了庆太妃扶养。
他的启蒙是我爹一手教的,他拜我爹为师。
我爷爷收了他为干儿子,我爹又收了他当弟子,他得唤我父亲一声老师,我得叫他一声小叔叔。
我记起来了,不是神鬼之说,是我与他真的见过。
我如今的夫君,原来是我的小叔叔。
裴子瑜说,迢安别告诉我你记起了什么。
我亲了亲裴子瑜的眼睛,吻掉那即将掉落的湿润。我说,我可真是坏,我竟然嫁给了我的小叔叔。
裴子瑜哭笑不得,说道:「是小叔叔坏,是小叔叔非要娶你。」
我使劲往他怀里缩了缩,没有问他,我是如何将他忘记了;也没有问他,为什么他后来成了我父亲的仇敌。
我知道,我真的忘了很多东西,我隐隐约约觉得那是个大事情,但是所有人都不告诉我,那便是个不好的事情。
他们想让我过得好,不再记起,那我又何必执着,辜负他们的心意。
我说:「裴子瑜,我怀孕了。」
他说:「我知道。」
我问他开不开心。
他说:「我害怕,我差一点就见不到你了。你在我眼皮子底下……迢安,我……」
我摇头,使劲摇了摇头,说:「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安阳王妃做的事情,跟你没关系。不是你……」
安阳王妃,也就是允萱,我记起来了。
她是住在庆太妃那处的那个小姑娘,与我跟九公主算是从小的玩伴。我从十一岁就开始时不时进宫找九公主玩,那个时候就认识她了。她舞跳得很好,是庆太妃一手教的,只是她不爱说话,总是笑眯眯地跟在我与公主身后。
其他的,就没有了,我脑袋里空空的,只有这么多。
裴子瑜让我别想了,他说:「我们不想了,我会慢慢还政陛下,我们关门过日子,不去掺和了。」
我想起,我这次进宫之前他说的话:等你什么时候当娘亲了,我就还政陛下。
我点点头,心里竟然有种沧桑的感觉。我才十八岁啊,裴子瑜也不过二十又四,怎么如今说起话来,像是老夫老妻一般。
安阳王妃最后被陛下亲赐一杯毒酒,陛下用她想杀我的方式,赐死了她。
听闻这个消息,裴子瑜只是点了点头,我问他:「她死了,你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裴子瑜说:「我六亲缘薄,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个你,她都要动歪心思,留给她一个全尸已是仁至义尽。」
我看着他淡然着一张脸翻看那些奏折,眉宇间的孤独让我心中百感交集。
倘若我全都记得就好了,那样我就能读懂你所有的悲喜,能在你最需要的时候陪着你。
可是,偏偏你不希望我记起。
我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又过回了在王府的清闲日子。
也不是什么都没改变,因为那场横祸,我变得病恹恹的,每天被裴子瑜盯着喝药。
裴子瑜皱着眉头,无奈道:「就剩下一口了,你一闭眼就咽下去了啊……」
我摇头,使劲摇头。
剩下的那一口里面还有药渣,不光苦,还让我觉得恶心想吐。我要是一口没忍住吐了出来,之前的就都白喝了,他指定又会盯着我再喝一遍。
裴子瑜挑眉,睁着眼睛说瞎话:「这里有糖,不苦。」
不苦你舔一口我看看。
裴子瑜舔了一口勺子尖,又吧唧吧唧嘴,一张脸顿时精彩起来。
我笑得东倒西歪,他恼羞成怒道:「肚子里揣崽的不是我,我能替你喝早就替你了!」
我别过头捂着脸无声狂笑,他大手一伸捏住我的脸:「不许笑,听见没,不许噗哈哈……你敢挠我痒痒!是不是仗着本王不敢动你,你就哈哈哈……」
丰神俊朗的摄政王在我手下笑得龇牙咧嘴,这比让我看他睡醒顶着一头乱毛来得更刺激。在我心中他高大伟岸的形象忽然崩塌了那么几分。
我倒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能嫌弃,不能嫌弃……
腊月初五,宜嫁娶。
九公主出嫁的日子转眼就到了。
裴子瑜费了不少口舌劝我不要去凑热闹,可我与九公主一同长大,她嫁人我应该去看看她。
裴子瑜很无奈,最后他没办法了,竟然去丞相府将我娘搬了过来。
我娘端了茶坐在我房间里,我竟然是半步都不敢踏出去。
直到吉时过了,我娘才笑吟吟地拿出她做的小衣服,往我隆起的肚皮上贴……
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裴子瑜当真是拿捏我跟拿捏软柿子一样。
我娘说,你少怪他,我看他不顺眼,但是这次倒是看他很顺眼。现在我看你不顺眼了,等把肚子里这个生下来,你爱去哪去哪里……别以为我稀罕管你。
……
不过,那小衣服,真好看。
15
裴子瑜一点一点还政陛下,几个月下来,他每天能陪我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我在王府里过得闲适,数着皇历算肚子里的肉团子出来的日子。
今年的腊月二十三刚好是大雪,算下来肉团子也有六个月了,院子里落了雪,裴子瑜更是连门都不让我出了。
我坐在窗下,一针一线地绣一块奶娃娃用的肚兜,叹他过分紧张。
一针扎错,血珠子断了线一样从食指冒出来,我的心跳忽然杂乱起来。
感觉有事情要发生,可是直到天黑,也没什么大事传来。
裴子瑜还没回来,晚饭是我自己吃的。用他的话说,不用等他,他忙起来吃饭没个定数。
我吃了两口便听见院子里有吵嚷的声音,兰月说,是镇国将军府的小将军,也就是九驸马。
我出去一看,好家伙,他真枪铁剑竟然直直地指向我,再看王府上下,竟是被禁军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只见过一面的九驸马看着我,说,摄政王涉嫌谋反,奉旨缉拿家属女眷。
兰月直道,不可能!王爷忠心耿耿,怎么可能谋反!
九驸马则看着我的眼睛,伸手引路,说道:「请吧,王妃。」
一双眼睛深如鸿渊,让人禁不住皱眉。
我只好说:「还望通融,我如今不太方便,待我收拾一下自会跟你走。」
他思索了一下,微微颔首。倒是他身侧的人,有些急不可耐地想押我离开。
我让兰月收拾了几件厚实衣服,又带了些点心,便老实跟着他们走了。
百口莫辩的事情就不要再争辩,我摸了摸肚子,如今的我,没有与他们顶撞的勇气。
一朝一夕的功夫,我从低调奢华的摄政王府,住到了禁军层层把守的大牢。
狱卒将我让兰月带的东西都带走了,又唤了两个女囚来搜我的身,生怕我带了什么利器寻死。那副严防死守的样子,倒让我觉得自己不像是个囚犯,反而像是什么宝贝。
最后只剩下我与兰月两个人被关在一起,王府里其他人不知道被分散到了哪里。
兰月担忧地问我,王爷不会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吧……
我摇头,告诉她,我不知道,但是如果他没有骗过我,那他就是不会这样做。
我认识的裴子瑜,不会是这样的人。
肚子里的娃娃踹了我一脚,我摸摸肚子,第一次发了疯地想见裴子瑜。
无关其他,就是想他了。
夜深,兰月想尽办法想让我睡得舒服一些,我告诉她我还不太困。牢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我看过去,进来的人是九公主。
九公主站在那里没动,表情一脸复杂,我对她笑了笑,没说话。
她先开了口:「迢安,你还好吗?」
我说还好,她摆手让人把我带的东西都还了回来,另外又带了许多用的,硬生生将牢摆得满满当当。
我说,你别这样,有话就直说,如果是坏消息就别告诉我了,我现在这样受不住的。
九公主站了一会儿,叮嘱我,迢安你好好的,我不会让他们对你怎么样的。
我没说话,只是对她点了点头,她还想说什么,但是我说:「公主还是回避吧,我们如今真的是站不到一处,为自己想想,离我远些吧。」
她边走边抹眼泪,我则对她挥了挥手。
……
牢房尽头的审讯室似乎在审问什么人,严刑拷打如今我也算是听闻了。
兰月捂了耳朵忍住不掉眼泪,我抱了抱她,安慰她:「不怕,不怕。」
我总觉得老天爷是在逗我,不让我经历点什么,就不会让我记起以前的事情。那犯人激烈地惨叫了半宿,我也就坐在那里听了半宿。
天亮的时候,他终于不叫了,我也就躺下闭上了眼睛。
世界安静的时候,我终于活得明白了些。
16
我被迫嫁给了父亲的仇敌摄政王。
钟琴一绝,沈舞倾城。
我是丞相嫡女。钟琴,指的就是我弹的琴。沈舞,则是那得了庆太妃亲传的沈允萱。
我弹琴,她跳舞,中间夹带一个国色天香的九公主。
我同她都明白,我们只是皇室权术的陪衬。皇室前朝后宫关系千丝万缕,以后何去何从都不是我们说了算的。
九公主从小就羡慕我与她的才华,殊不知,什么都不懂的她,才是最让人羡慕的。
只是我同允萱都不曾对九公主点破,大概是我跟她都希望,这天真烂漫的女子,能从心所欲地活着。
我同裴子瑜第一次见面,是在御花园。
彼时我正在同九公主荡秋千,八皇子连安在身后推我,我对他大喊:「连安,再高些!再高些!」
他笑着打趣:「人人都说你是京城第一闺秀,怎么到了我这里,跟个疯婆一样?」
九公主插嘴道:「皇兄你说话又不走心了,小心迢安又不理你。」
他道:「好迢安,疯婆的是我,你莫要不理我。」
我说:「你若是想我不生气,就推我再高些。」
话音一落,我瞥见一抹红衫,冠面如玉,说的大概就是他那般模样。
我竟然看走了神,手中绳子没握紧,被秋千甩了出去。就在我以为自己要被摔破相的时候,我被一支长手接了去,免了差点破相的灾祸。
钟……迢安?
他救了我,我被他的声音惊红了脸。
我还没问他是如何知道我的名字的,一向不爱说话的允萱跑了过来,甜甜地叫了一声,子瑜哥哥。
子瑜?!
他难道是父亲的弟子,裴子瑜?我惊诧地抬头,正巧对上他的眼睛,他仿佛看透了我的想法,开口说:「我是你父亲的义弟,你得唤我一声小叔叔。」
我牙缝里挤了又挤,那三个字硬是挤不出来,总觉得有种羞耻在里头。
下不来台的时候,我被连安一把扯了去,上上下下被检查一遍,他碎碎念道:「还好没摔到,还好没摔到……你知不知道你要吓死个人!」
我被他陡然增大的音量吼得瑟缩,又不得不听他叽叽喳喳教训我。因为,不出意外的话,我以后就要嫁给他了。
连安是父亲最喜欢的皇子,皇子里长得最好看的也是连安,九公主也曾经告诉过我,连安喜欢我。
天时地利人和,一心想要嫁给他不是我过分。
神游归定,连安已经停了他的碎碎念。我再转头看向那恩人的时候,发现原地只剩了允萱一人。
允萱直直看着那红色的背影,一贯淡然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名为温柔的神色。
允萱喜欢他……允萱喜欢我的小叔叔……那她以后岂不是我的小婶婶?
我倒吸了一口气,觉得辈分有点算不明白,我算是允萱的姐姐,然后我小叔叔的妻子是我的妹妹,我的小婶婶叫我姐姐,我叫我的妹妹小婶婶……
我掰指头算到允萱的孙子辈,脑袋里跟进了糨糊一样。允萱柔柔地问我:「迢安,你在想什么?」
我脱口而出:「在想到底要不要你当我小婶婶……」
我第二次见到裴子瑜,是在及芨那年。
那年,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朝廷要安国寺迁寺。
丞相,也就是我爹,领着一大批官员反对。除却劳民伤财这一理由,最大的理由就是安国寺是祖宗定的,不能改。
而主张迁寺庙的,则是先帝遗旨定下的摄政王,裴子瑜。
我不明白,为什么父亲的弟子,要如此与父亲唱反调。
直到我在丞相府后院见到那个一身黑衣的摄政王。
父亲捏着虫子喂他的鸟儿,摄政王则在一旁拿了剪子修父亲的盆栽。
父亲说:「杀鸡儆猴,懂不懂哦。」
裴子瑜一剪子把那盆栽剪秃了顶,然后慌里慌张道:「老师是要做鸡吗?」
父亲:「……鸡……老子的盆栽!你个大逆不道的东西!」
我忍了笑,躲在回廊柱子下看热闹,却不想对上了那少年不经意的回眸。
17
安国寺迁寺一事,最后拍板定下。父亲用他的威望,帮年轻的摄政王在朝中立住了脚。
父亲说,他若是正统血脉,天下定然又有一个盛世。
我这才明白,他们两个一唱一和,将满朝文武耍得团团转。安国寺从一开始就是一定要挪个地方的。安国寺横在两座大山间,阻碍交通已久,挪个屁股就能让山路贯彻南北,惠及往来商户。
奈何一群迂腐的老头就是不同意。其中叫板最甚的就是太后娘家,八皇子一派。原因很简单,他们不关心谁是谁非。只是新皇登基,根基不稳,想换个人扶持而已。
摄政王空有名头,手中虽然有实权,但是顶不住一群老臣懈怠。父亲佯装败给摄政王,到底是给这后起之秀推了一把助力。
我问他这样会不会觉得丢脸,他戳了我的脑门,说:
「我输给一个后辈,换来南北行商交通之捷,多划算,你啊……你才是不明白的那个哟。」
八皇子连安问,为什么父皇让大哥坐上那位置?是我不好吗?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
眉目间的执拗是我从未见过的,那似乎是我第一次见他流露出那样疯魔的情绪。
我同父亲讲,父亲不是喜欢连安吗?为什么不帮他?
父亲笑着说,喜欢他可不代表他会是个好皇帝。
摄政王逐渐实权在握,父亲也慢慢将一个摄政王该有的权力交给了裴子瑜。
父亲爱才之心溢于言表,十分乐衷于朝堂之上同裴子瑜拌嘴。
他说,子瑜做了我们这些老臣不敢做的事情,只要是对的,我就要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地去做。先帝打下的天下,定会是太平盛世。
安国寺迁寺之前,太后要出宫去拜最后一拜,可谓是为自己的儿子八皇子做足了面子。
我也被太后一道懿旨点名陪同,我爹说,你去了就是代表我去的,太后是用你给裴子瑜施压呢。
父亲又说,去就行!妇人家的小把戏,怕她做甚!
我好笑地看着父亲吹胡子瞪眼,最终收拾细软去了安国寺。
与太后同去的,除却我还有九公主,我们的小团体三缺一,允萱不在。
因为允萱在服侍抱病的庆太妃。
九公主在安国寺为病倒的庆太妃祈福。看着九公主天真的侧脸,我暗想,允萱是不能来的,她站在裴子瑜那边,庆太妃这个时候,就只能生病了。
嗤笑一声,觉得这前朝后宫关系密切,精明算计里养出一个不知忧愁的公主。
至于皇子,大概早就要在算计中变得面目全非了。
我已经许久未见八皇子连安了,自从大皇子登基以来,他就变得很忙。
每次见我,他都会送一些女儿家喜欢的小玩物逗我开心,随后便开始打探我父亲的一举一动。
我看着连安好看的眉目一点一点攀附上算计,心里遗憾自己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
寻常人家的女儿,虽然没有这泼天的富贵,但总是更容易找到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人。
我以为连安是我的幸运,可是他不是。
这次在安国寺,我见了许久未见的八皇子,连安。哦,不,此时他应该是安阳王了。
连安从马上下来,陪我走了没几步就开始问我,为何丞相同意了安国寺迁寺?
我摇摇头,目光澄澈地回复他,这是政事,我一个女儿家如何懂得?
他擒了我的手:「迢安,我以为你会站在我这边?」
五月总是多雨的,天空中传来春雷第一响。
细雨纷纷,他发间落上细小的水珠,我被他擒了手审视地看。
我说,连安,陪我游湖吧,你许久没有陪过我了。
他一失神,手松开,我抽回手腕,手腕上被握出的青紫分外扎人眼。
他说,迢安,对不起。
我踏上画舫没有回头,而他没有跟上来。
我跟他都明白,青梅竹马的情谊,在皇家根本算不上什么。我大概是喜欢他的,可是时光蹉跎,我喜欢的可能永远留在了皇宫深处的秋千上。
18
深吸一口气,我悠悠转醒,睁开眼睛,入眼是大牢破旧的房顶。
身边的兰月还在睡着,天也就不过比我睡前亮了一点而已。我这一觉大概只睡了两刻,可我却觉得自己睡了一辈子那么长。
那些被尘封的记忆十分鲜活地在我脑海走过一遍,心中尽是那些记忆带来的尚未退却的伤情。
太真实了,真实到犹如我看自己掌心的纹路,原来我也曾像九公主那样,满怀期待地想要嫁给一个人。
肚子里的肉团子像是故意一般踢了我一脚,我摸了摸隆起的肚皮,咧了咧嘴角。
你是在担心你父亲吗……
好巧啊,娘亲也在担心……
裴子瑜,我记起那些以后再想到裴子瑜,心中竟然是一阵又一阵的疼。
记忆里的他还很单薄,他的目光从未因我停留,而我也从未想过我与他会走到今天。
原来我与他,曾经离得那么远。
牢房里一阵躁动,我听得一群人又往我这边来了。
牢房门被打开,我抬眼看去,心中顿时酸涩一片。
安阳王,裴连安。
兰月被惊醒,她惊慌失措地挡在我前边,我安抚地对她摇摇头,叫了他的名字:「连安,好久不见。」
我看着面前锦衣华服的男子,努力寻找他眉目里当年的影子。可能是贵人多变,我只觉得如今的他,陌生得很,不及当年半分鲜活。
他盯着我隆起的肚子看了许久,最后释然一般,薄唇轻启,吐出冰冷的字眼:「逆贼裴子瑜涉嫌逼宫造反,率两万禁军抵死不降。」
不降……他还活着。
心中一块大石忽然落了地,感觉像是失去支撑,我竟有些坐不住,身旁的兰月急忙扶住我。
安阳王的眼神变了变,声音沙哑地开口:「迢安,你可愿帮我。」
这句话真是耳熟,当年在安国寺,我在画舫上,他则站在岸边淋雨。
我撑了伞伸出手去摸那绵密的雨丝,身后的小婢女说,小姐,我们该回去了,八皇子等了许久了。
我叹了口气,默允了画舫奔他而去。
他伸手拉我上岸,我撑伞给他挡雨。
他一张尚且稚气的脸上尽是雨水,我有些心疼地拿了帕子给他擦脸。
他握住我的手问我:「迢安,你可愿帮我。」
记忆里的场景跟大牢里的重合,我惊奇地发现,他要我帮他的时候,表情一如既往地深情。
裴连安忽然伸手想摸摸我的头,我下意识地躲开,他尴尬地收手,说:「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站在我身边就好。」
随后他身后两人走上前来,一左一右准备带我离开。我挣脱他们的押运,我说,我自己走。
裴连安看我的眼神暗了暗,随后转身离开,我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我说,我想起你了。
他怔了一下,脚下没有停,出了大牢看到太阳的时候,他说,我宁愿你忘了我。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真是好天气。
我心想,我也好想再也不记得你。
……
当年那天,那也是个好天气,我在安国寺的后山找到了好大一片桑椹树。
太后决定在安国寺迁寺动工前,再在寺里吃最后一次斋,所以她准备在这里住几天。
我闲得无聊,就在安国寺闲逛,寺里的小沙弥说,后山桑椹快熟了,可以去看看。
我等不及让人带路,径直带了我的小婢女自己去了。
结果桑葚树找是找到了,但是我跟小婢女走散,迷路了。
祸不单行,我崴了脚。
眼看太阳西下,没有等到人来找我,我开始着急了,拖着瘸腿在林子里转来转去。
然后看见了一群人在打打杀杀,一群人以多欺少,围着打一个人,中间那被围攻的,虽然形单影只,但是气势分毫不差。
动作干净利落,行云流水,一群人围攻他,他竟然半点没落了下风。
杀到最后,他竟然赢了。
只是手段过于残忍,他手里拿了剑,对着地上已经没有还手之力的人,挨个补刀灭口。
最后,他瘫倒在地上不动了。
按理说,我应该是害怕的,毕竟看样子死了好多人。杀鸡都没见过的我,那一次竟然没有害怕。
我忘了我也该逃跑,免得被他一并杀了灭口,但是当时我就是想过去,大概是少女怀春总是诗,是我碰见了这种戏文里才有的事情,所以总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吧。
我畏畏缩缩,拖着那条崴了的腿凑过去,小心避开地上的尸体,想看看这厉害的人物还活着没有。
刚刚靠近,鼻尖就被一把剑指上了。
我吓得闭了眼,可是就在这时,我听了一个略微耳熟的声音在唤我。
迢安?
哦,这厉害的人物,竟然是我那小叔叔。
小叔叔几乎是个血人了,显然刚才拔剑指我已经是强弩之末。
好在他命不该绝,我从那些倒地的死人身上搜出来不下百瓶金疮药。
裴子瑜说,药是好药,这些人也是专门干这个的。
我问他「这个」是哪个?
他似乎是白了我一眼,开口道,拿人钱财,取人性命。
我惊讶道,竟然有人想杀你?!
裴子瑜咳了一下,刚才他们个个都想杀我,你看不见吗?
他额角带血,目光肃杀,我竟然忘记了他在揶揄我,只觉得心如擂鼓,紧张得呼吸都似乎迟缓了。
算下来,这是我第三次见他。
第一次他是冠面如玉的红衣贵公子;第二次他是手忙脚乱的新手摄政王;第三次,他就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小叔叔。
我从他口中得知了来龙去脉,太后称安国寺迁寺惹了民怒,请他来安抚民心,结果进山以后就被一群普通百姓模样的人追打,随后便来了这群训练有素的人追杀他。
我心想,大概不会这么简单。
裴子瑜看了我一眼,问我知不知道裴连安想杀他。
我不知道,但是我不意外。
我不知道裴子瑜想说什么,所以我只是看着他,没说话。
杀了我,他就有机会顶替陛下,我不死,他就步步难行。
我侧头看他,他恰巧也在看我,他说,你现在可以给他通风报信,告诉他我快死了。
我瞪大了眼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挑眉,这些人不是你带来的吗?
我掀开裙角,露出肿的老高的脚踝,告诉他,小叔叔,我只是迷路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过得如此刺激。当了十几年丞相千金,如今第一次被追杀,我竟然很是兴奋。
我不用去想别人是否话中有话,不用去考虑那些烦琐的关系,更不用谨小慎微。
我只要知道,跑,快跑,然后躲起来,别人找不到我就好。
我带着重伤害的裴子瑜在山里躲躲藏藏了两天,靠着桑椹过活。
裴子瑜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帮他?
我告诉他,父亲说,这未来的天下,不能没有你。
他有些疑惑,因为我说得太空大了。
我笑着告诉他,我若生为男子,定当会被父亲培养得像他一样。即使身为女子,父亲也从不对我避讳朝政。我深知他与父亲往来的意义,帮他,就当是在帮我的父亲就好。
他问:「可是你与裴连安……」
我怔住,随后笑着说:「我在这山里走失两天了,皇家的权术制衡我没办法,可我也不愿意将就。」
裴子瑜没说话。
是啊,两天了。
那羽翼渐丰的安阳王有空派人追杀摄政王,却没空派人找我这丞相千金。
19
艳阳天,皇城屋顶上都落了雪,我走在城楼上,觉得那雪属实晃眼,可是前边的裴连安仿佛一点都不觉得。
风不大,可耐不住料峭,吹在脸上有些疼。
我在城楼上站了一会儿,就看到有个副将俯在裴连安耳边说些什么。
随后裴连安便变了脸色,他甩了袖子道,怎么会这样!
哪样?我听不明白,只是心里装着裴子瑜还活着这一件事,我就开心。
唯一不太开心的,就是肚子里的肉团子一直踢我。
你别踢了,你爹两天没见你,你就要上天吗?
我低头摸了摸肚子,突闻一声破风的呼啸,一支羽箭箭尾颤抖地插在了城楼上!我惊得当即找了个角落躲了起来。
裴连安命人看好我,随即便急急忙忙下了城楼,我看了看城楼上留下的一众精兵,老老实实地继续躲在了墙角不动。
外面似乎打起来了,陆陆续续又有羽箭飞上来,我躲在角落里,抱着肚子,只求不要被外面的打打杀杀连累。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见到了裴子瑜。
他逆光站在城楼上,我看得不真切,玄衣银甲,满身血。
我跌跌撞撞过去,不敢靠近他。
寒风瑟瑟,京城又开始落雪,好好的艳阳天,转眼又变得阴沉起来。
他解下身上的披风套在我身上,用那只沾满血的手摸了摸我的头,迢安,我们回家。
声音嘶哑干裂,恍如隔世。
我好像很久很久没见到他了,久到仿佛一辈子。
我想叫叫他的名字,却发现自己已经哭得不成样子。
我好害怕,真的好害怕。
他没有来的时候我都不害怕的,他一来,我所有的坚强都没了。
裴子瑜说,安阳王逼宫,所以我才没有回家。
天上飘着雪花,裴子瑜骑着马。
他坐在马身上,我坐在他怀里,身上裹着他的披风,脑袋枕着他的胸膛。
我好累,好想睡,我成宿成宿地听那些犯人的惨叫,如今真的困了。
裴子瑜说,睡吧,睡一觉我们就到家了。
我摇摇头,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说,九公主……没了。
我一口气卡在嗓子眼,说不出话了。
没了……
天上飘着雪花,裴子瑜架着马。地上积雪薄薄的,马蹄印浅浅的。
裴子瑜告诉我,九公主毒死了九驸马,同他们里应外合,最后站在大殿里以死相逼安阳王收手,安阳王……
裴子瑜没有说完,可我知道他没说的是什么。
我只觉得荒唐极了,这满皇城的肮脏,雪都染不白,偏偏这皇城里唯一干干净净的九公主,却被一场大雪埋没了。
我伸手接住一朵雪花,可是那雪花好像落进了我眼里,我看不清。
我想努力看清手心的雪花,可是我看到的是那年我抚琴,她沏茶,还有一旁默默刺绣的允萱……
回到王府,兰月伺候我洗漱。
你们出去吧,我自己待一会儿。
兰月犹犹豫豫,最后裴子瑜点了头,裴子瑜说,我在外面,有事你唤我。
我没说话。
我对着铜镜脱衣服,衣服一件一件剥落,我转过身,背上果然有道浅浅的疤。
我忽然就落下泪来,公主啊公主,你是真的傻……
裴子瑜冲进来,我衣衫不整地坐在地上,他瞥见了我背上那道疤,面色苍白起来。
裴子瑜,我都记起来了。
裴子瑜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玄衣银甲尚未褪下。
我说,你抱抱我。
他便过来抱抱我,我随之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三年前,在安国寺的山门前,他也是这样抱着我,只不过落泪的人是他。
我帮他在山上躲了三天,父亲终于知道我失踪了,请旨圣上率八千精兵,搜遍了山才找到我。
我搀扶着重伤的裴子瑜,站在安国寺面前,见到了我父亲。
九公主惊慌失措地想跑过来,被她的嬷嬷死命拉住。
面对父亲的质问,裴连安皱着眉头否认是他想害摄政王。
裴子瑜摆摆手道,算了,迢安我们走吧。
他一瘸一拐地走,我追上去想继续搀扶他,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向那稚嫩的少年,以为会对上他依依不舍的眼神。
结果看到的,是他拿了一把剑直冲裴子瑜。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奋不顾身扑到裴子瑜背上,许是觉得他是父亲看好的治国之才;许是觉得那冠面如玉的红衣贵公子不应该折在这里;再许是,是我想看看,我到底值不值得我喜欢的人,放下手中的剑。
可是,背后一痛。
周围所有的惊呼我都听不真切,脑袋里一片空白,我看到裴子瑜抱着我在他怀里。
我就一直看着他,甚至看到他哭了。
我不敢回头,我知道我被捅了一剑,可是比起那一剑,我更害怕看到捅我之人那张脸。
那应该是我记忆里最大的一场雨。
我被禁军头领拴在马背上,快马向山下赶去,大雨瓢泼,雨水浇在我头顶,顺着脸颊流下去。
我想问,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这样,对着心爱之人都会有歇斯底里的勇气。
我有觉得我好傻,我同连安,本就该是心知肚明的关系。
我不该怪他……这本就是我自己自作多情了,我若是忘记他就好了。
我果真忘记了他,那一剑加上那场大雨,让我高烧了四天。最后大夫没办法了,死马当活马医,一碗狠药下去,我终于醒了。
不过,什么安阳王,什么安国寺,我通通忘记了。
睁眼以后,我只看到了眼中含着泪的娘亲。
她对我说,迢安,咱们这就回家。
后来,太后与丞相府极力保全,安国寺又动工在即,皇帝脾性绵软,做样子一样罚了连安禁足思过半年。但是父亲对连安,是再也提不起笑脸。
记忆如同潮水一样涌来,又像潮水一样褪去。
我问裴子瑜,公主明明见到了我当年是如何受伤的,她为什么还要做那以死相逼的无用功,为什么……为什么……
裴子瑜吻掉我的眼泪,一遍又一遍,他抵着我的额头,说,因为,她亲手毒死了驸马……
20
我生产那天,也是个艳阳天,三月里头一次春风不那么寒。
疼了两天生下一个男孩,裴子瑜把孩子交给我娘,趴在我床头哭道,不生了,不生了,以后都不生了……
我看他这副样子,忍不住想笑,但是着实是累惨了,只能勾勾唇角。
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怎么老是哭给我看?
他剑眉一横,委屈道,不带你这么吓人的……
孩子两岁的时候,我趴在裴子瑜肩膀上说,我想给他生个妹妹。
裴子瑜听也不听,捂了裤裆下床就要跑。
我扯了他的裤子把他拉回来说,
我要养个女儿!
他摇头,狠狠地摇头!
我说,我真的想养个女儿,教她弹琴,教她跳舞,父母疼爱,哥哥宠,多好啊。小奶团子还会甜甜地叫你爹爹……
他似乎是想起了那个撕他字画的小魔头,眉宇间有所松动。
趁他走神,我一个巧劲把他拽到床上,他捂住裤裆眼泪汪汪。
老娘想三年抱俩,你可就从了吧!
他躺在我怀里对我说,定是我们成亲的日子不好,不该在腊月初五,该定在三月初三。
我定定看着地上那根朱钗说不出话,感觉他在我怀里一点点没了呼吸,越来越凉。
天上又飘起了雪花,我终是坐累了,放下他出了门,临走时回头看了一眼。
雪花飞舞,心中骤然痛得深切,明白了那三月初三是个好日子。
三三得九,三三得久。
1
父皇不喜欢我。他喜欢庆太妃,厌恶母后,因我长得像母后,所以他也不喜欢我。
他甚至给我起名叫似媛,采了庆太妃小字中的「媛」,去恶心母后。母后不喜欢我的名字,我也不喜欢。所以后宫上下提起我,都是九公主。
庆太妃对我很好,可是我不能亲近她。母后不喜欢我那样做,尽管我知道庆太妃是真的喜欢我。
太妃没有孩子,庆王是她抱养的别的嫔妃生的,虽说是个皇子,但是生下来就心疾傍身,皇位是想都想不得的。
父皇处处为她考虑,怕自己去了她老无所依,就将子瑜哥哥交给她扶养。
我看着父皇对她那样好,又看了母后一脸淡然的模样,好像突然明白了那话本子里说的「良人」。
我跟母后发誓,以后一定要嫁给良人。
母后摸了摸我的头,轻轻告诉我,小九以后想嫁给谁,就嫁给谁,母后一定不让别人插手。
我笑着将手里的桂花糕分给母后,我信母后说的话,因为她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2
我天生愚钝,琴棋书画都有涉猎,但是样样学不精。
母后也不催促我,只是让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是她不允许我嚣张跋扈,不允许我像三姐姐那样,做个娇纵的公主。
母后对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许恃宠而骄。这个「宠」,是母后的宠,与父皇没有干系。
母后宠我,她甚至找来京城盛传的才女跟我做朋友。
钟琴一绝,沈舞倾城。
迢安跟允萱是京城齐名的闺秀,我同她们比起来,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可是迢安总是说,你呀,这个样子多好,练琴跳舞苦得很,你是惹人羡慕还不知道。
我看她笑嘻嘻的模样,只觉得她在宽慰我。可是我也知道,她这是真心觉得我这样很好。不像宫里的姐姐们,总是笑我空有一张皮囊。
允萱却说,你沏的茶,比我们两个加起来都要好,何必在乎那几个跋扈公主的说辞。
我心里这才乐滋滋的,于是此后每每与她们一起玩,我都抢着泡茶。后来,索性沉迷在茶道里,连母后都说我茶泡得好。
我沉迷茶道,听说京城有茶会,便心生向往,终是借了出宫找迢安的名头,去京城里参加茶会。
如此几次,终是被母后发现了,母后责备撒谎,罚我面壁半个月,半个月以后,竟是给了我一块令牌,允我自由出宫。
我心知母后疼我,每每出宫定是变了法地找好玩意儿逗母后开心。
3
碰见他,就是在茶会上,一身白衣在一众绵软书生里格外出挑挺拔,让人一眼就能注意到。
几次茶会他都在,想来他也是个爱茶之人。
我叫人跟他打了招呼,算是结识。本以为他是京中小富小贵人家的公子,便捏了个假的身份与他结识。
却听他道,他是继广将军家的嫡公子。
因着他排名数三,便让我称他三公子。
可我那凭空捏造的,什么城北苏家的女儿,那假身份已经说出口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继续聊下去。
好在他从怀里掏出一小包茶,说是重金从黑市买来的特贡茶,让我好好品品。
我好奇他说的黑市,他眉毛一挑,随即让我泡了茶,要好好给我讲讲。
茶是好茶,他钱没白花。话也是好话,听得我入了迷。
眼见日落西山,我得回宫了,可还是依依不舍黑市那些有血有肉的故事。他说,下次茶会,我继续讲给你听。
我心念一动,跟他定下了下次再见。
4
这次回宫后,我竟是兴奋得睡不着,这是我第一次靠自己交到如此投缘的朋友。
跟母后没有关系,也不是因为我是公主,而是因为我与他都好茶。
他,跟别人一样。
我搜罗了好些茶,想要带去下次茶会与他同享。
但是又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少带几样,以后若是还想与他同桌品茶,我就有理由了。
我看着铜镜里自己面上那一抹绯红,顿时吓了一跳,我这是在干什么?
我竟然想好了要与他多约几次!
不行不行不行……我对着镜子使劲揉揉脸,无奈那脸上的红晕就是下不去。
对着铜镜看了又看,心里又忍不住想,其实若是继广将军家的,那他的家世还可以……
蓦然回神,我又猛地拍了拍脸,让人打了冷水洗脸。冷水过了脸,那红晕才下去。
我使劲拍拍自己的脸,心里狠狠问自己,你啊你,你在想什么呢!
5
这一次茶会来得似乎格外慢,我穿了精挑细选,好看又符合「苏家女儿」身份的裙子去见他。
他果真在茶会老地方等着,见了我便遥遥招手。我看他一身白衣风流,身姿挺拔,如此招手,在人群里更是扎眼。
脸上忍不住热了一热,心里又忍不住有一点开心。
这一次他给我讲了天南海北的奇闻逸事,我问他怎么知道得如此多,他说,这是他从小跟着爹爹四处跑经历的。
我养在深宫,连京城都不曾出去过。至于我的爹爹……不,是父皇……
我叹了口气,忍不住暗暗失神。
他却忽然岔开话题道,给我讲讲你带的茶吧,这茶品起来,属实不是凡品。
看着他爽朗的笑容,心里忽然有根弦动了动,他……好像不太会安慰人啊……
太明显了。
但是,好像真的很管用。我心里那一点点不开心,现在全都是被他生硬的言语,逗出大大的开心。
这个人,挺有意思。
6
我以为我能同他开心地玩很久,我也的确跟他在茶会玩了很久。细数下来,一双手都数不过来了。
直到有一天,父皇突然就走了,大皇兄登基。
母后病了一场,庆太妃也告病。
后宫事宜被几个公主均摊了去,只有我手里空空,毕竟我除了泡茶,还是什么都不会。
我想我应该是难过的,死去的毕竟是我父皇。可是我又总是不太能记起那个给我生命的男人已经去世了。
我问母后,我是不是很无情。
母后久病消瘦,用枯瘦的手摸着我的头发。
小九才不是,小九就像一面镜子,谁对小九好,小九才会记得谁。所以无情的不是小九,是父皇。不要自责。
我点点头,又抱了抱母后,没说母后不要伤心,你还有小九。
母后没说话,只是拍了拍我肩膀,告诉我,小九以后一定要嫁给自己想嫁的人啊。
寒来暑往,又是一年,茶会我竟是半年多没有去了。
这一年变动甚多,可惜我什么都不懂,只觉得很多人都变得不一样了。
八皇兄为了拉拢势力,娶了继广将军家的嫡女做正妃。
我在宫中无事可干,也提不起精神。迢安被皇兄伤了一剑,听说伤得很重。可是我不好去看她,伤她的是我的亲皇兄。
允萱也似乎心事重重,终日宫门都不踏出一步,说是照顾庆太妃。母后也终日眉头紧锁,跟我热络不起来。
整个皇宫里忽然变得死气沉沉。
我不想待在皇宫,便去了茶会,茶会冷清了些,但是我还是看人斗茶斗了一天。直到天黑,那白衣公子也没来。
想来,他继广将军府也是忙起来了,大概他也厌恶了这些玩乐琐事了吧。
7
我不再泡茶,因为没人抚琴也没人跳舞,更没人拉着我聒噪地说那些奇闻逸事。我着实生不出那些闲情雅致去自己给自己泡茶。
终日是陪陪母后,学一学我没什么天分的琴棋书画。
母后说我老成了些,我挑眉说,我哪里老成了。可是我没能坚持到母后的肯定,终是顾了公主的仪态,做了端庄的九公主应该有的表情。
母后的眼神忽然难过起来,她说,小九,做个无忧无虑的公主,不要顾及这些。
我点点头,可是,我再如何无忧无虑,我也是个公主,我身边的人,都不能像我一样。
那一天,丞相府传来消息,说是迢安好多了,我开心极了。
我跑去告诉允萱,但是允萱忽然开口对我说,她要嫁给我皇兄了。
她说,太妃病重,办个喜事热闹热闹。
我问她,为什么是皇兄?
她说,嫁给你皇兄,总好过嫁给不认识的人吧。
我想问她,为什么不能嫁给子瑜哥哥,你不是喜欢他吗?为什么是八皇兄,八皇兄不喜欢你啊!可是允萱的眼神告诉了我答案,那是个什么样的眼神啊。
看淡一切,却又不甘心。
8
允萱出嫁的那天,我哭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看到那大红盖头我的眼泪就止不住掉下来。
她摸摸我的手,公主,以后一定要嫁给两情相悦的人。
我使劲点头,却发现已经看不见她了,只能声音嘶哑说,好……
允萱是侧妃,喜事办得不大,但是因着庆太妃的原因,喜事办得也不小。
我执意送了她一路,一直送到八皇兄的府邸。
喜宴上,我看到了一个暗红色的高挑背影。
我觉得眼熟,但是没有多想,鞭炮喜乐声交杂,我不想看一群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瞎闹,便想找个清静地方待一待。
冷不防被人扯住了手腕,我惊地回头,发现是他!
三公子。
他问我,你怎么在这里?茶会怎么不去了?……你哭了?
我想挣脱他手的禁锢,奈何他握得太紧,我根本动不了,身后的婢女冷喝一声,大胆!竟然对公主不敬!
公主?
我张张嘴,说不出话,是我骗了他。
他慢慢松开我的手,嘴里呢喃道,原来如此……原来,不是我记错了你家住何处,不是你家里富贵所以讨得到那样好的茶,原来,我只是你一时兴起的玩物……
我看他跌跌撞撞地离开,心里像是有棵树被连根拔起,留下个坑洞,怎么都填不起来。
我大概,不会被原谅了吧。
9
我变得消沉,不再爱笑,对那着实困难的琴棋书画狠下功夫。
收效甚微,但是聊胜于无。
母后忙于八皇兄,不经常记起我,忽然有一天,八皇兄叫我一起去看母后。
我无事可做,就一起去了。
皇兄对母后说,继广将军今日在早朝上替府上嫡子求亲于小九,母后你可愿将小九嫁出去?
母后波澜不惊地看了我一眼,轻轻道,这事要问小九,愿不愿意,得看她的一句话。
母后的眼神告诉我,她早就知道我出宫干了什么事,碰见了什么人。
小九,你愿意不愿意?
我心中没有羞涩,有的竟然只是惊诧,他怎么就这样不管不顾求亲了,明明我骗了他。
母后让皇兄离开,拉我坐在她身侧,说,别纠结,就问问你自己,愿不愿意。
我想起父皇对庆太妃的好,想起允萱对我说的,定要两情相悦。
最后脑海里记起的,只有他站在人群里,一身白衣,笑容真切地对我遥遥招手的画面。
我忍不住落了眼泪,有些委屈道,我愿意。
母后眉开眼笑,你这丫头,愿意就愿意,怎么还哭着说,倒像是有人强迫你。
我又哭又笑,开心他不同我计较我骗了他,开心他也心悦我,可是我就是想哭。
我也不知道我为何这般,我只不过遇见这么一个,我喜欢又恰巧喜欢我的人罢了。
只不过这个人与我兴趣相投,只不过这个人身世恰巧与我般配,只不过这个人又恰巧与我皇兄同一阵营,只不过……
都是我三生有幸。
10
冰释前嫌,我觉得皇宫里好像亮了几分。每每他跟着八皇兄来找我,那种感觉更明显。
他是我的光。
婚期定在了腊月初五,迢安进宫陪我了。
我许久不见她,是真的想她了。
我没有同她讲我与三公子相遇的始末,因为她忘记了很多事情,摄政王则再三拜托我,不要提及以前。
我暗叹一声造化弄人,我从小就觉得迢安是要嫁给八皇兄的,可是最后迢安嫁给了子瑜哥哥,而我以为会嫁给子瑜哥哥的允萱,却嫁给了我的八皇兄。
我问迢安,你恨不恨我皇兄?
迢安问我,我为什么要恨你皇兄。
是了,她不记得。
如此,大概是最好的结局吧。
可是,总是不合人意的,迢安在庆太妃生辰宴上中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