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澄澈翻了个白眼。
这话放在别人身上没毛病,由顾攸宁说出来基本等于骂人,这特么还能有你好看了?
顾攸宁原本就跟没骨头似的,给他个支点,他就能表演花样十八瘫,最要命的是还总是瘫得很好看。
此时他软绵绵地斜靠在床头,左腿叠在右腿上,右手搭在左腿上,左手支着额头,眼睛阖上又睁开,眼波流转几度,始终锁在乐澄澈脸上,好似透露着看不够的柔情缱绻。
乐澄澈之前从没见过醉态下的顾攸宁,乍一见有些新鲜,仔细一看,大概是天气热得缘故。他前襟不知何时撕开了些,露出优美的锁骨和小片胸膛。最后,她目光停在他殷红的唇上,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我一定是被今天那些围观群众给传染了。」乐澄澈晃晃脑袋,把奇怪的想法从脑子里赶出去,定定心神,重新看了看顾攸宁,果然还是那个可恶的炸毛孔雀啊。
于是伸手推了他一把:「你喝醉了,早点睡吧。」
顾攸宁本来坐得就不稳当,被她一推直接倒在了被子上,「嗷」一嗓子跳起来,酒倒是有些醒了,「疼疼疼,被子下面有东西。」
乐澄澈一把掀开被子:「大惊小怪,不过是些枣子花生。」顺手塞了一颗在嘴里。
顾攸宁:「所以我刚才进来的时候,你就是睡在这些东西上?」
乐澄澈:「有什么问题?」
顾攸宁:「……我到底是娶了个多粗糙的女人。」
侍女进来收拾了床,又在顾王爷的要求下换了一遍床单被子。然后,顾王爷洗澡回来,看见乐澄澈还在那里,开始发挥事逼精神,让乐澄澈去洗澡。
乐澄澈摊手,「我睡前洗过了。」
「你刚才吃了一颗枣,没有漱口。」
「只是一……」
「去漱口。」
乐澄澈漱口回来,自觉地扒拉被子枕头在地上打了个地铺,幸好此时是夏天,地上又是地毯,并不冷。
乐澄澈躺下还不到半个时辰,突然发现房间里还亮着灯。「春宵一刻值千金,」侍女们都自觉地出去了,没人灭灯。
乐澄澈将将走到灯罩前,就见顾攸宁的脑袋从床帐里露出来。是的,顾王爷还严谨地放下了纱帐,生怕自己是个会被觊觎美色半夜遭到非礼的闺秀。
「不要吹灯。」
乐澄澈:「睡觉的时候不吹灯?你睡得着?」
「睡得着,太黑了,我才睡不着。」
乐澄澈:「……闺秀,你是不是有病,谁家睡觉的时候,头顶上竖着三四个锃明瓦亮的灯?」
顾攸宁理所当然地道:「我家。」
乐澄澈做了好几个深呼吸,「王爷,讲点道理,你以前有什么毛病我管不着,但是现在这个房间不是你一个人的,是不是咱们能互相迁就一下?」
顾攸宁:「所以你要迁就本王啊。」
乐澄澈开始撸袖子,「生活经验告诉我,某些人作妖多半是欠揍,打一顿就好了。」
顾攸宁:「灭灯可以,不过你得睡到床上来,最好是我身边。」
乐澄澈:「……好意心领了,我出去另找地方睡可以吧。」
顾攸宁:「外头那么多人看着呢,新婚之夜王爷与王妃就分房睡,容易惹人质疑。」
乐澄澈:「你赢了。」
她钻进被子蒙住头,眼皮累得打架,然而总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烦躁了一阵,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顾攸宁吹了蜡烛,屋内顿时一暗,黑暗中他一改往日慢吞吞的形象,飞快地窜回了床上。
黑暗中,依稀可见顾王爷披着被子僵硬地打了个坐,将自己坐成了一座雕像。
乐澄澈:「你这又是什么毛病,折腾了一天你不困么?」
半晌,顾攸宁的声音才传了过来,「我不困,你先睡吧。」
既然他这样说,乐澄澈也就不再多想,背过身睡了。
却是一夜好梦。
7
转眼到了夏末。
蝉鸣扰人清梦,乐澄澈在水榭里吃了半碗梅子,那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就没停过。
「唉,我这劳心劳力的命哟。」她无奈地站起来,一脚踹开了西厢房的门。
人是顾攸宁前脚刚走,京兆府尹后脚就送来的,言辞之间含含糊糊,只点名这是王爷要的人。
人倒是个熟人,寻欢楼的小花魁,就是当年被顾王爷不小心抢了风头的那一位。
难道这就是顾王爷的心上人?乐澄澈和管家面面相觑,均是一脸懵懂。
顾王爷出门还没回来,小花魁打一进门就开始哭,问什么都是抿嘴,摇头,哭三个步骤。本是个梨花带雨的美人,可哭了这么久,铁梨花都该泡成稀饭了。
「姑娘,」乐澄澈无奈地道:「哭并不能解决问题……呃,世事无绝对,历数用哭解决过问题的人,孟姜女算一个,不过人家哭总有个理由。
「比如说想哭倒长城救出自己的丈夫什么的,你哭是为了什么呢?王府的房子都挺结实,你一时半会也哭不塌,不如跟我说说是为个啥?」
姑娘哭着,一个字没听进去。
乐澄澈只好开始猜,「王爷对你始乱终弃了?他本来答应带你双宿双飞,却娶了别人?不过你这也不能怪他,你这个身份确实有点尴尬,你若是想给他当正房,总得给他点儿时间不是。
「不过我这里可以先跟你打包票,王爷跟他娶的那个王妃绝对没有一丝丝的感情,你危机意识可以不用那么高。」
小花魁还是不说话。
乐澄澈:「我猜得不对?那我再猜猜,嗯,顾攸宁路过寻欢楼的时候看上你了?所以,京兆府尹才眼巴巴地把你送了过来?」
小花魁哭花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乐澄澈:「不是吧?这么狗血都能被我猜对?咳咳,姑娘,那你有什么好哭呢?我刚才不是说了吗,王爷和王妃没有感情的,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了,没见他喜欢过谁,你是头一个。有可能也是唯一一个,跟着他总比在寻欢楼强吧?
「其实顾攸宁这个人不错,虽然毛病多心眼小爱记仇,但好在抗揍,并且长得挺耐看的,没事拿他当个摆设,镇宅辟邪养眼,也算实用。」
小花魁一抽一抽,「那你又是谁?」
乐澄澈刚想给自己编个身份,就听见外头懒洋洋的一声唤,「澈澈。」
乐澄澈连忙立身站好,假装自己是个淑女。
顾攸宁推门进来,迎头撞上抽抽搭搭的小花魁,不由愣了一愣,带着点「养不教父之过」的语气对乐澄澈道:「你是不是打麻将输了又赖人家钱了?」
乐澄澈:「……我在你心里还能不能有点好了?」
四周突然诡异地安静了下来,顾攸宁冥思苦想了一阵,生硬地转了个话题,指指小花魁,「所以这是个谁?」
乐澄澈道:「你不认得了?」
顾攸宁:「不认得。」
乐澄澈愤愤地道:「渣男!」
顾攸宁:「……」
乐澄澈:「来,让我帮你回忆一下,你早晨醒来的第一件事情是做什么?」
顾攸宁谨慎地答:「睁开眼睛?」
乐澄澈:「……然后呢,再干什么?」
顾攸宁:「扔只枕头下去打醒你,你睡姿太难看,伤本王的眼。」
乐澄澈:「……回答问题就是回答问题,请不要进行人身攻击。接下来你又做了什么?」
顾攸宁:「在床上坐一刻钟,平复一下起床的怨念,焚香,净手,漱口,净面,敷脸……」
乐澄澈:「停,此处省略五十步,直接说下面的。」
顾攸宁:「出门骑马。」
乐澄澈:「今早骑马出门的时候,有没有艳遇?」
顾攸宁面不改色心不跳,「没有,骑的马都是公的。」
乐澄澈:「渣男!」
顾攸宁:「澈澈我们做人要讲道理,我每日同皇兄一道出去,若是真有什么艳遇,就皇兄那个好色的模样,还有我什么事情?再者说,放眼大齐,还有能美过我的人么?摇什么头,说没有。」
乐澄澈:「没有。」
顾攸宁:「既然没有,你觉得一般姿色能入得了本王的眼吗么?」
乐澄澈指指小花魁,「你觉得这位姑娘如何?」
顾攸宁认真地看了小花魁一眼,点头道:「还可以,但是我不喜欢哭哭啼啼的,府里有我一个娇气的就够了。」
看他的样子,倒不像是假话。
小花魁被忽略太久,大概有点忍不住,上前一把抱住顾攸宁大腿,「王爷明鉴,我与三郎是真心相爱,求王爷成全。」
此事纠结半日,方才清楚来龙去脉。
小花魁跟一书生爱得难舍难分,书生要替小花魁赎身,然而小花魁是寻欢楼的摇钱树,老板娘不肯放人,这对苦命鸳鸯就在寻欢楼门口长跪不起,上演了一场苦肉计。
引来好多人围观。
顾攸宁在整个事情中扮演的角色,就跟旁边原本要去打酱油的大爷差不多,纯属路过。
当时围观的人太多,顾王爷被挤在中间过不去,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京兆府尹带人来管理治安,隔着大老远看见人群里高头大马醒目的顾王爷,再听周围人说什么寻欢楼小花魁,京兆府尹灵光一闪,脑补了一场霸道王爷和伶仃小花魁深情虐恋的大戏。
京兆府尹在天子脚下混迹多年,早就练就了一副先主子之忧而忧的玲珑心肠,不由分说将小花魁送来了王府,生生拆散了这对苦命鸳鸯。然而,他这回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
顾王爷让人送走小花魁,乐澄澈瞅着他的脸色,觉得京兆府尹未来的日子恐怕会十分悲催。
顾王爷顶着这么一个臭脸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退了回来,笑容可掬地问乐澄澈,「你方才那么紧张,是担心本王还是担心那小花魁?」
乐澄澈给他问了个不知所措,有些心虚地道:「有什么区别么?」
顾王爷笑而不语,心情大好地道:「一会儿宫里有宴,你打扮齐整了随我一起去,可好?」
「齐整」是王爷审美的最底线,看样子他对乐澄澈是没抱什么太大希望。
等乐澄澈换了衣裳出来,顾王爷险些将手上的茶碗扔出去,他捂着眼不忍直视,「澈澈,你这是个什么形容,行走的海带么?」
乐澄澈打量了自己一圈儿,完全不觉得自己从头到尾这一身翠绿有什么问题。
所以直到她把顾攸宁拽上了马车,又一路拽进了水月轩,顾王爷都是拒绝的。
看在众人眼中,这就是小夫妻新婚燕尔打情骂俏。
宴席过半,皇帝突然说了句,「哦,以书也来了。」
乐澄澈执杯的手一哆嗦。
顺着皇帝的话音看过去,视线里是翻飞的浅白衣角,年轻人身量挺拔了些,神色略显坚毅,唯有看进他的眼睛里,才能看出以前白以书特有的温润如玉。
白以书在席下落座,位置好死不死,就在乐澄澈的身侧。
乐澄澈僵硬着身体,哪怕用眼角余光去偷瞄一下他的勇气也没有。只是机械地往嘴里塞东西,好像她今天来的主要目的就是扫荡饭菜,尽管完全吃不出任何味道来。
她在这厢认真且怂,那边白以书却侧了侧身,擎着一杯酒,温声道:「还未向王爷和王妃道一声恭喜。」
顾攸宁绕过乐澄澈,隔空举了举酒杯,笑眯眯地道:「同喜同喜。」
然后,这两个男人隔着她旁若无人地聊起了同窗友谊。
乐澄澈把自己吃到撑,「啪」一声放下筷子,将两人聊得火热的人俱吓了一跳,齐齐停下来看着她。
乐澄澈没好气地道:「我出去消消食。」也不理会身后人说了什么,飞快地走了出去。
不知不觉来到了一片小花园,乐澄澈被一片簇白的花朵止住了脚步。
时隔多年,那些荼蘼长得更繁茂了些。
少年略显青涩的嗓音,犹如响在耳际,「这是一种花的名字,花朵纯白,清香沁鼻,春末盛开,韶华胜极,夏末花败。『开到荼蘼花事了』这句诗的意思,是说等荼蘼花开完了,这一季也就过完了,秋天也该到了。」
那天少女受了委屈,泄愤地跑了出去,却原本无处可去,这巍峨的建筑群没有一个角落是她的家。
想了想,下午还有课业,终究是不能像父亲在世时那般任性了。她擦了一把红肿的眼睛,准备趁着人少先溜回学宫,冷不防被白衣少年牵住了手。
少年将她的羞赧都看在眼里却没有说破,刻意避开那双兔子一样红的眼睛,抬手将一支娇白胜雪的荼蘼插在她的脑后,顺手理了理那有些歪斜的发髻,轻声道:「上午你说到荼蘼,午间恰好看到园子里有,便摘了来与你看。乐姑娘,你可喜欢?」
喜欢,如何能不喜欢,那喜欢随着恬淡的花香充盈进了少女的心底,将原本四处漏风的一颗心填得满满的,重新跳得铿锵有力。
少女怀揣着小鹿乱撞的一颗心,连步履都轻盈了许多。
傍晚乐澄澈下了学,看到自己房间的窗台上放着一包崭新的桂花糕,连劣质的油纸都拿细细的棉线捆扎得严严实实。除了白以书,旁人断不会有这样细腻的心思。
乐澄澈打开了油纸包,小心得不舍得撕坏一个角。
她塞了一片桂花糕在嘴里,虽然仍不好吃,她却露出了春色里最甜美的笑容。
从那开始,每年乐将军的生忌,她的窗台总会准时出现一包一模一样的桂花糕,哪怕白以书离京的三年里,也未曾间断过。
乐澄澈凭着这些想,白以书大概也是喜欢她的罢。
花树下一段雪白的衣角翩跹闪现,却是白以书追了出来。
「白以书……」
他却后退了一步,保持了一个规矩的距离,一丝不苟地行着礼,「王妃殿下,请回到席上去,犬戎的使臣皆在,您未经皇上允准便仓促离席,于礼不合。」
年轻人那张沾染了些许沧桑的脸,无论如何都跟记忆中的少年重合不起来,明明是一样的眉和眼。
「白以书。」
他再后退一步,保持着一模一样的距离。
「白以书!我喜欢你!」
白以书终于抬头,承受着她灼灼的目光,眸中挣扎着一丝艰难的割舍,终于再次归为沉寂。
白以书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王妃,微臣也快要娶妻了,是母亲生前给定下的,她陪伴了微臣三年,在微臣生命中最低谷的时候。」
乐澄澈眼里的光终于也随着他的话一点一点冷却了下去。
她甚至淡笑地问道:「你喜欢她么?」
「喜欢。」
「那就好。」乐澄澈长长舒了一口气,自嘲地道,「生平第一次表白就被拒绝了,还真是有些伤心哪。」
「王妃殿下……」
她打断了他,「多余的不用再说了,我现在有点尴尬,你可以先走么?」
「澄澈,王爷他这些年对你好么?」
她刚张了张口,忽听一个不太正经的声音,道:「那还用说么,看看她都被本王骄纵成什么样了,一会儿工夫不见,就跑到这私会小白脸来了。」
听到这个声音,澄澈反而松了一口气,大概是在此人面前尴尬的次数太多。连多余的掩饰也不用,回脸直接就可以怼,「你哪来的自信说别人?我见过最小白脸的人就是你。」
顾攸宁听了这话,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越活越年轻了,哎,这可怎么好,你说本王不会长生不老吧?」
乐澄澈道:「有可能,毕竟祸害遗千年啊。」
顾攸宁沉重地道:「那样不好,本王就没有机会变成风度翩翩的中年美大叔,岂不是我大齐百姓的一大损失?」
他俩斗起嘴来基本就没有旁人什么事了,白以书便告退回去了。
他一走,乐澄澈明显身体一松,有点站不住。
顾攸宁扶了她一把,问道:「这下死心了?」
「死心了。」
「放下了?」
「放下了。」
「那咱回家吧。」
澄澈站在原地没有动,「你几时给我写休书?」
顾攸宁的脚步一顿。
片刻,他回过头来,作西子捧心状,「丫头你果然是没有良心,过了河就拆桥。」
乐澄澈:「明日清早起来就写吧。」
「……」他默了一瞬,忽然虚弱地笑了笑,爽快地道,「好。」
8
乐澄澈最终也没等到那封休书。
大齐边境的狼烟没能等到天亮,当京都的人们还做着香甜的美梦,大齐南境的数余座城池已经陷在了水深火热之中。
天色微明之时,老管家步子踉跄地敲开了卧室的门。
乐澄澈一个咕噜爬起来,「什么事?」
老管家的声音里透着惊惶,「宫里急召王爷入宫,传召官走得仓促,什么事情却没说。」
乐澄澈点点头,「既然尚不知道是何事,就不要自乱阵脚,你先去把王爷的朝服取来。」
管家的脚步远去了,乐澄澈才去扯顾攸宁那繁复的罗纱帐。
「顾攸宁,刚才……顾攸宁!」
床上的被子卷成一个筒,裹在其中的顾攸宁面色白得骇人,原本完美到招恨的面容扭成一团。他紧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无形中有一只躲不开的手紧紧地扼住了他的咽喉。
乐澄澈把他从被子里扒拉出来,摸了一手的汗。夏日里,他身子却冷得像冰块似的。
求生的本能逼着顾攸宁找寻热源,他不由自主地贴住了乐澄澈,手臂紧紧地圈住她的腰,恨不能将自己整个人都缩进她温暖的怀抱里。
如同溺水之人在最后的窒息时刻,抓住了他的浮木。
「别走,我怕。」
乐澄澈拨开他额前被汗浸湿的头发,犹豫了一下,一只手回搂住他,空出的一只手一下一下安抚拍着他的后背。
微熹的晨光透进了轩窗,顾攸宁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顾攸宁……」
「我方才怎么了?」
乐澄澈一愣,「我还想问你呢,你方才吓死我了!」
顾攸宁坐起来喘了口气,回想了一阵,「我刚才好像做了个噩梦,被魇住了。」
「……」澄澈松了口气,「你方才吓死我了。」
顾攸宁挑了挑眉,刚想说些什么,门外等得焦急的管家再次敲响了门。
顾攸宁到时,朝堂上早已炸开了锅。
大魏自高祖在时便一直是大齐的一块隐患,到了先帝时期,几乎倾举国之力再加上一个骁勇善战的乐将军,这才将这条不怀好意的恶龙打回老家,十余年间不敢再犯。
可是没想到,也仅是十几年而已,大魏铁骑就毫无征兆地卷土重来,一夜之间连破大齐边境五城,打得大齐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第一时间皇帝就派了使臣过去,但是对方主将竟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给他,直接将其斩于马下祭了旗。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魏国此举竟是要直接撕破脸面,誓逼顾氏江山了。
为今之计也只有奋起迎敌一条路可走,大齐国力兵力不输于魏。可是,高位上的皇帝皱着眉头,看着下方负手不语的顾攸宁,四目相对,兄弟俩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担忧,「大齐没有可与魏军匹配一战的统军良将」。
朝堂上的风声很快传了出来,不消一日,连三岁小儿都知道了大齐边境战事吃紧的消息,一时间满城风雨,人心惶惶。
顾攸宁还没有回来,乐澄澈头一回觉得王妃这个头衔有用。她畅通无阻地进了宫,在宣政殿前看到了迎面走来的顾攸宁。
看到她,他原本沉重的脸色更沉重了些,「你来做什么?」
乐澄澈道:「出兵之事迫在眉睫,我们不能再等了!」照魏军这个趋势,多耽搁一天,便又会有数以万计的百姓惨遭屠戮。
「我知道,」顾攸宁又重复一遍,「所以你来做什么?」
「我来向皇上请愿领兵。」
顾攸宁似乎早料到她会这么说,闻言一言不发地拉着她就往宫外走。
他手劲很大,乐澄澈挣脱了几下竟挣不开,不由急道:「顾攸宁!」
顾攸宁的脸比锅底还黑。
乐澄澈:「我爹读书不多,很多大字都认不全,但是他在世时有一句话常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你可明白是什么意思?」
顾攸宁:「道理我都懂,但是你现在立即给我回王府。」
乐澄澈:「我从小跟着我爹在南边长大,没有人比我更熟悉那里的环境。我爹死在魏军手里,此仇我记在心里从未放下,因此也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们的作战方法……」
「闭嘴。」顾攸宁粗暴地打断她,「大齐的男人还没死绝呢,什么时候轮到你个女人上战场了。」
这句有气概的话从一天洗四遍脸的顾王爷嘴里说出来,还真是没有什么震慑力。
乐澄澈怒道:「你管不着我!」
顾攸宁冷笑道:「我管不着你?只要本王一日不给你写休书,你就一日是本王的女人,你说我管不管得着你?」
乐澄澈:「……你个混蛋,无赖!」
「本王无赖不是一天两天了,爱妃今天才知道?」
乐澄澈是跟他说不清了。
从守门士兵抢过两柄剑,扔了一把到他面前,「这样吧,你若能打赢我,我一句话废话没有回家绣花,如何?」
两个小兵听得肝颤,望望花容月貌的王爷,再望望凶悍的王妃,阖宫上下谁不知道,王爷平时走两步路都嫌累,这不明显欺负人么。
乐澄澈没有给顾攸宁拒绝的机会,当先抽剑出鞘,利落地划下一道,挑衅地看着他,「拔剑吧。」
顾攸宁道:「你真要跟我比?不后悔?」
「废话少说!」
「那好。」
他没有去拣地上的剑,而是慢吞吞地跨出一步,定定地看着乐澄澈,哄孩子似的张开手,「来吧。」
乐澄澈拧眉,「你不用兵器?」
顾攸宁:「让本王拿剑对着亲亲爱妃,本王不舍得。」
乐澄澈:「……」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在这放嘴炮,心一横,提剑毫不留情地刺了过去。
下一瞬,两个小兵瞪大了眼睛,下巴壳子都快掉到地上去了。
澄澈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再看看对面拿着剑的顾攸宁。顾攸宁显然是被剑柄上黏腻腻的泥灰恶心到了,赶紧丢下,拿出帕子擦手。
乐澄澈:「……」方才顾攸宁从她手里夺过剑,只用了一招。而她甚至没有看清他是怎么出的手。
顾攸宁擦完手,手臂往石化得差不多的乐澄澈肩上一搭,「走,回家绣花。」
乐澄澈:「你……是个高手?」
顾攸宁:「还行。」
「有多高?」
「这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江湖上那些什么大侠,闲着没事去争个名次回来。不过,我有一回在寻欢楼看花魁,有个自称潮海派掌门的丑八怪非要过来跟我喝酒。我就把他打了一顿,从二楼扔下去了。」
「那个丑八怪是不是四十上下年纪,个子不高,右边脸有颗醒目的痦子?」
「嗯。」
乐澄澈:「孔雀,那个丑八怪在去年武林大会上力战群雄,成为天下第一,被推举当了武林盟主。」
顾攸宁:「江湖真可怕,选盟主不看脸的么?」
乐澄澈:「……顾攸宁,重点是你打败过天下第一。」
顾攸宁没什么所谓地道:「那有什么可骄傲的?本王觉得打败你才值得骄傲。」
乐澄澈:「……我平常打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还手?」
顾攸宁:「好男不跟女斗。」
乐澄澈:「……你为什么要学武?」
「为了防身。」顾攸宁摸摸自己的脸,「本王长得这么好看,万一碰上采花贼怎么办?」
「为什么你学武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顾攸宁停下来,有点委屈地道,「你只是习惯忽略我罢了,后来自然就忘记了。」
「……」
乐澄澈忽然想起了那个不愉快的午后,顾攸宁趴在躺椅上,背后有一片可怕的淤青。
她记得那个午后的阳光,记得荼蘼花,记得白以书,记得被扔到池塘里的半包桂花糕,确然是将他忘了。
她发呆的功夫,顾攸宁已走出了好几步,她连忙追上去,干巴巴的道:「对不起。」
顾攸宁回过头来:「嗯?」
「那天,你背上,我还推你来着。」
顾攸宁反应过来,伸手在她头上弹了一下:「你还好意思说,丫头你是真敢下死手啊,你知不知道本王有多疼?不过……」他道,「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不该扔你的桂花糕。」
乐澄澈:「那我们扯平了?」
顾攸宁微笑道:「扯平了。」
9
翌日,圣旨下,封北渊王顾攸宁为靖南大将军,统帅三军,代替天子亲征,南下御敌。
出行当日,乐澄澈起了个大早,没想到顾攸宁起得比她还早。
天气已然入秋,早晚天气逐渐凉爽,顾攸宁穿着青色棉袍,青丝未束,用绣带松散地系在身后,沐浴在晨光里,精致的五官宁静柔和。
他伏在书桌上不知在写些什么,听见脚步声,忙在墨迹上吹了吹,对乐澄澈招招手,「澈澈,快来。」
乐澄澈伸手去接他递过来的纸,「什么?」
「休书。」
乐澄澈默了一默,将尚未干透的纸张撕得粉碎。
顾攸宁讶异地看着她。
乐澄澈道:「等你打了胜仗回来再给我写罢。」
顾攸宁:「你可想好了,若是本王回不来,你就成寡妇了。」
乐澄澈扑上去捂他的嘴,「呸呸呸,快说三声童言无忌。」
副将已经点军完毕,捧着铠甲在门外等候。
顾攸宁笑着摘下她的手,顺便拍了拍,「放心,我会平安回来的。」
乐澄澈:「我爹走之前也是这么说,结果他骗了我,他是个大骗子。」
「我跟乐老将军不一样。」
「你比我爹更不靠谱。」
「可是我从未曾骗过你。」
乐澄澈抬起头,「你说话算话?」
「自然。」
乐澄澈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顾攸宁换上铠甲,跟着副将走出门,昔日走到哪都要前呼后拥,走一步躺三步的那个顾王爷好像不见了,一夜之间脱胎换骨,成了天下臣民与身旁至亲至爱的依靠。
这一走,就等于是将家国天下一力托于己肩,再不能回头。
「顾攸宁!」乐澄澈大声喊道,「我等你回来!」
顾攸宁脚步丝毫未停,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
可是,乐澄澈知道他听到了。
10
八月初六,齐军南渡湛江,从魏军手里夺回一城。
八月十四,收复西南失地。
八月二十一,连收夺两城。
九月初一,将魏军赶至涟虞山,再收夺一城。
捷报频传,紧紧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九月底,皇帝诏乐澄澈进宫。
「此次的捷报里,有攸宁写给你的信。」皇帝站在宽大的书案前,对亲弟弟这个夹带私货的行为有些无可奈何。
乐澄澈迫不及待地拆开,带着暗纹的信纸透着暗香,是顾孔雀一贯讲究的作风。
乐澄澈看完,神色古怪。
皇帝紧张地道:「他信上说了什么,可是有事?」
乐澄澈:「他说他手上划破了点皮留了个小疤,难看死了,让我给他备点祛痕膏。」
皇帝:「……」
转眼到了年关,飞雪不断,因顾王爷统领的军队接连打了胜仗,战火一时半会儿飞不到自己身上,京都的百姓已经没有先前那么紧张,街上年味一如既往地浓厚了起来。
王府的管家也张罗起了年货,府内外人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
顾攸宁间或给乐澄澈写了好多信,每一封通篇都是瞎扯,几乎跟他人在京都时没什么两样,书面表达都阻止不了他满嘴跑火车。
对战况却从来只字不提。
他不提,乐澄澈也假装想不起来提,回信时一句一句怼回去,但总要在末尾郑重加一句,「我等你回来。」
连续下了几日的雪好不容易停了,乐澄澈披上斗篷走出门。
街上已经有小孩子开始放鞭炮了,三两个结伴笑着跑来跑去。
乐澄澈左右闪躲着怕撞了哪个,不防退了到一个行人身上。
她刚想说声对不起,却发现是个熟人,「余伯伯。」
正是卖了她许多年的糕点铺子的老板。
余老头也认出了她,「啊哟,是乐澄澈啊,可是好久不见你了,不对,如今该叫王妃才是。」
乐澄澈摆摆手,「您还是叫我澄澈吧,我听着亲切,您身子一向可好……不对,你怎么知道我是王妃?」
她嫁了顾攸宁一向低调,几乎没几个人认的她。
老人道:「你和王爷成亲的那天我都看见了,丫头啊,看你找了个好归宿,余伯伯也替你高兴。王爷他不仅模样生得好,对你也上心。你是个有福气的人。」
乐澄澈听着他的话,觉得哪里不对,可是没等她找出异样的感觉来自哪里,就听老者继续道:「我活了这把年纪,就没见过哪个当丈夫肯像他这样亲力亲给自己媳妇做吃食的。
「毕竟君子远庖厨,就拿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来说,儿媳妇有了身子懒怠动,他都不肯进一进厨房,更何况人家是个王爷呢?」
乐澄澈惊道:「您说什么?」
余伯:「怎么你不知道么,他不是年年都在你爹的生忌那天给你做桂花糕么?竟从没告诉过你?」
乐澄澈一把拉住老者,「从什么时候?」
余伯回想了一阵,「就是你最后一次,从我这里买桂花糕的那年罢,我记得我跟你说我要回老家养老来着。
「那天傍晚,我收拾到铺子快要关门了,突然见门外站着一位衣饰华美的公子哥,生得是真好看,就是脸色不大好,生了大病似的苍白得紧。他一只手别扭地别在身后,想要挠痒痒够不着似的,站也站不直。
「他在我那三间茅屋来回看了好几次,嘴里嘟囔着就这破屋子怎么好意思叫坊?害得本王好找。我问他有何贵干,他伸出手里攥得汗津津的油纸,正是我常用来包点心的那种,跟我说他不小心把你的桂花糕扔进了水里,要重新买一份回去。
「油纸上『凝香坊』三个字被水泡掉了大半,我那铺子位置又偏,天气又那样热。难为他是怎么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