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那种女主是人间清醒的文

我家很穷,家里只有三亩旱地,我爹像伺候祖宗一样伺候着那三亩地,可伺候得再好,每年产的粮也不够我们家十口填饱肚子。

我爷奶年纪大了,三个小叔一把年纪还打着光棍,每日从村东头晃到村西头,只会扯闲篇抠脚,是名副其实的懒汉。

小姑姑和我同岁,是我爷奶的命根子。

那年好大一场雪,家里已经断了几日粮,眼看一家人都要饿死了,我爹去了城里帮工,村里来了人牙子,给了我四两银子,我把自己给卖了。

1

离家的那天我娘哭晕了好几回,把她唯一的嫁妆一朵绒花给了我,我当着家里人的面拿了二两,将剩下的二两悄悄给了我娘。

叫她无论如何都要将弟弟和妹妹养活了。

那日的雪好大,我爹去县城帮工还没回来,我娘带着弟弟妹妹站在漫天风雪里送我,天这样冷,我娘身上连件袄子都没有。

驴车拉着我越走越远,风雪这样大,早迷了我的眼。

和我一起买来的一共十二个姑娘,都是我们村和邻村的,年岁和我差不多,虽被人牙子买了来,可至少每天吃得饱肚子,能狠心将女儿卖了的,平日在家过得自然不会很好。

每日叽叽喳喳还能说话,我只安静地听着,不知道我们又要被卖到哪里去。

路不好走,这一走就是月余,等到汴京时,已是春日了。

人牙子将我们关在一处小院子里,头日带了长得最好看的五人出去,过了几日又带了余下的几人。

我被卖到了城西的温家,温家二进的院子,家主听闻还是个七品的官儿。

我被分在了二小姐的院子里做个粗使丫头,平日里扫扫院子,做做杂事。

温家人口简单,除了夫人就一个姨娘,姨娘还是夫人的陪嫁丫头,三个郎君都是夫人所出,听闻都送到山西极有名的书院读书去了,一年也见不着两回。

三个郎君都生得好看,最好看的却是那大郎君,天上谪仙般。

大小姐也是夫人生的,今年十三,看似文静,可脾气不大好。二小姐是姨娘生的,今年只七岁,圆融白嫩,像个福娃娃,又爱笑,在家里又年纪最小,有痴症,家里人人宠着。

温家并不苛待下人,我来了一年,养胖了许多,夫人每月还给我们每人二百个大钱的月例,逢年过节时还有赏钱,我将这钱悄悄攒了起来,看日后有没有机会能捎回家中。

对我来说,这样的日子日日都是好日子,做的活和家里比起来算什么?我闲时学着打络子,做针线,和一众小姐妹谈天说地。

大小姐好诗书,她身边伺候的大丫头时画姐姐也不差,人又亲切,从不吝啬,只要有时间便教我们认字。

一日听闻与我同卖到汴京的姐妹竟活生生被主家打死了,我才知晓自己命好,遇上了一户好人家,过的日子竟是神仙般的日子。

只是变故来得太快,我十四岁这年,家主不知犯了什么事儿,温家被抄了家,十五岁男女皆入死牢,罪不及外嫁女。

抄家前一夜,夫人发还了所有的卖身契并每人给了十两银子,放还了家里仆人婢女一条生路。

温家后起,家里的仆人多是新买的,一夜之间就散了个干净。

我揣着自己这些年攒下的钱,准备回村去,可看着已经九岁了仍旧懵懂无知的二小姐,终究是心软了。

温家的宅子已罚没了,我和二小姐已没了住的地方,她也不能再叫原来的名字琼娘了,我给她重新起了个名字,叫宝珠。

她是我妹妹,我叫宝银,陈宝银。

温家人羁押在死牢,我手里的钱即便全使出去了,不定能见一面,我得带着宝珠活着,要活着就得吃饭,得有地方住。

我力气大,也不怕苦,这几年识了几个字,还能算账。

租了条小船,我在汴河上做起了卖酒的营生,卖酒自是要有小菜的,夏日秋日里我便卖醉虾醉蟹,冬日里做些暖胃的小食。

第一年除去租金,我竟赚了三十七两银。

温家的事情本来风风火火,似要立时就行刑了,可一年过去却没了动静。

我缝了棉衣棉裤,带了酒菜和宝珠去看她阿爹阿娘并哥哥姨娘,她开心地穿上了我给她新缝的红棉袄棉裤,拉着我的手开心地摇了又摇。

牢里已经不像去年看得那般严了,我使了二两银子,牢头放了我和宝珠进去。

牢里昏暗,味道难闻,宝珠胆小,抓着我的手,一双眼慌乱得像一只迷路的小兔子,我拍着她的手说无事,有阿姐呢!她笑了笑,嘴角边是两个极小的梨涡。

一家人竟是关在一处的,我已认不出夫人老爷和姨娘的样子,人早已黑瘦得脱了像,家里的三个郎君却只两个,不在的是大郎君,我见他们也只三四回,年纪都差着一两岁,如今再认,已不知道谁是谁了。

差的那一个,不晓得到底哪里去了。

可至少在的,看起来都还像个人。

牢头开了门,给了我们半个时辰。

墙角铺了稻草,该是他们平日睡觉的地方。

宝珠看着她心心念念的阿爹阿娘,已认不得了,可家里人认得她,看她藏在我身后探着脑袋不敢出来,老爷半天才叫了声琼娘。

她还记得自己叫琼娘,看着她阿爹很久,许是认出来了,喊了声阿爹,莹白的脸上两行泪,犹豫着扑进了她阿爹怀里。

一家人将她看了又看,哭了又哭。

温老爷并不识我,家里的丫头十几个,他每日早出晚归,哪里有精力记我们?

夫人不过四十,却已白了头,看着像个六十岁的老妪,可她还识得我。

「你是宝银丫头?」她眼睛灰白,说话都有些费力。

「阿娘,她是我阿姐。」宝珠拉着我的手答道。

「老爷夫人恕罪,奴婢不敢再让二小姐叫本名,怕哪一日官家寻来,只得让她跟着奴婢姓,给她起了个宝珠的名字。」

「宝银何罪之有?我温家满门获罪,只留下她一人,事发突然,给我儿寻个去处都不及,若不是你,她如今不知还能不能活着站在此处?老夫谢你都不及,谁能想到温家获罪一年,亲女都不曾来,来看我们的却只有府里的一个丫头?当初夫人将卖身契已还于你等,你已不是府里的丫头了,做宝珠的阿姐又有何不可?温府若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宝银就是我府上的小姐。」

我观老爷情态,风骨仍在,此事或还有转还的余地,心里为宝珠开心起来,我并不想做什么小姐,只想回村看看我爹娘弟弟妹妹,在汴河继续做个船娘也很好。

2

「老爷夫人莫怪大小姐,我带着宝珠去过苏家,当日并未见到,听闻她刚生产,还在坐月子,苏家怕惊了她,不曾告知她实情,亲家太太使人寻了我,说若是为了大小姐好,叫我万不可再带着宝珠上门。」

「几日后苏家就搬去了东都,大小姐即便想看你们,山高水远,她还有个孩子,又怎能回得来呢?」

还有我没说的,大小姐听了温家的事,哭晕了两回,姑爷趁着她昏迷不醒时,将她抬上了船。

都是俗人,这样的时候,明哲保身何错之有?

说了几句,时辰已到,我要带着宝珠走,她哭着要带家里人一起,哄了又哄才将她带出来。

她却哭着说怎得不见她长兄?

府里到处都是大郎君的传说,生得芝兰玉树不说,及冠之年已连中三元,是宋阁老最得意的门生,未来的阁老非他莫属等等。

别的我不知晓,可长相确实不差,毕竟他娘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就这样一个人,竟生死不知,不见了。

温老爷闭口不言,我知晓此事不能再问下去,带着宝珠回了家。

我们和别人在东街同租了间院子,我和宝珠来得早,占着两间东房,一间住人,一间做厨房。

西边三间住着一家四口,男人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女人在家带孩子。

货郎姓何,六尺身材,一张巧嘴,何娘子不爱说话,人却极好,她手巧,闲时便绣些帕子荷包,货郎便挑着去卖。

我缝个衣服做双鞋还行,刺绣什么的根本不通,闲时就让宝珠跟着她学,宝珠耐得下性子,学得有模有样,我每日卖剩的鱼肉虾肉,多进了宝珠和她两个孩儿的肚子。

这日与平日并无不同,只是汴河结了冰,我的营生便不得不停了,有爱吃我做的小食的老顾客,我便在家做了送去,回了家吃了晚饭,宝珠已瞌睡,看她睡下了,我取了鞋底就着油灯来纳。

火盆里烧的是柴,烟大,窗户开了条缝,等睡时灭了火,透一透风才敢关。

我已十五了,走到哪里都算个大姑娘了。

在汴河营生并不像想的那样轻易,时不时有人骚扰,更何况我一个姑娘带着个妹妹呢?

不过河道有河道的规矩,交了保护费,自是有人看护着的。

我不怕累,就怕惹了麻烦。

敲门声响起时,我吓了一跳,毕竟在汴京我和宝珠相依为命,谁会黑了天来寻我们?

「谁啊?」

我扬声喊道。

「我姓温。」

门外的人声音压得低,是个低沉好听的男声,姓温?我不及多想,穿了袄子下了床。

门外的人闪身进了门,我将门迅速地关了。

来人背着身站在床边看着宝珠,房子小,床前只一道帘子遮着,里面算作卧房,外面充做厅堂,如今被他拉开了,便一目了然。

他身量极高,披着一件玄色斗篷,头发用玉带紧紧束着。

我隐约猜到了他是谁,可不敢多问,只等着他看够了。

我给火盆里填了柴,烧了壶热水,给他倒了杯茶,茶是平日里船上给客人喝的,说不上好,但也不差。

待他拉上帘子出来,油灯昏黄,可我依旧将他看了个全。

府里人说他生得芝兰玉树,我长这么大,并不知道芝兰玉树是什么,可今日再见他,算是知晓了。

他生得和夫人很像,只眉毛更粗些长些,天生一双桃花眼,不笑也风流多情,鼻梁挺直,嘴唇并不很薄,下颌角分明。

细看唇下一点黑痣,人却清冷得很。

又冷又欲,美男子这样肤浅的字,都不足以形容他,关键他还生得白。

他斗篷都未脱,在椅子上坐下,端起我倒的茶。

手也生得这般好看,果然好看的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来的。

他瞳孔黑,看着人时讳莫如深,让人心惊。

我看他穿着打扮,并不是落魄的样子。

因为他斗篷下的白袍,是云锦缝的,真正的寸锦寸金,他既不曾落魄,又为何不救温家其他人呢?

朝堂多诡秘,我不敢多问,自然也不想问,只在一旁立着等他问话。

「不急不躁,倒是有几分胆识的,怪道能护琼娘周全。」他说话声音又低又清冷,我不敢多看他,只低着头什么也不答。

「此物交于你,明日你想法子出趟城,将它送到鸡鸣寺法慧主持手里。此事牵扯甚大,定要小心行事,若不是无法,我也不会来寻你。」

我本不欲接,可听他说无法时语气里的急迫和无奈,终是咬牙接过了。

东西用布包着,是本书的模样,并不十分厚,递到我手里时还带着他的体温。

「郎君,万望珍重,温家老小还在牢里盼着你呢!」

他起身要走,我终是不忍,为着宝珠,为着温家,说了这样一番话。

他点点头,忽地笑了,似骄阳般刺眼。

「你就不怕温家和我都是坏人么?」

「我只知道温家待我好就够了。」若不是温家,我都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他点了点头,闪身出去了。

鸡鸣寺平日并不是平常寺院,每月只初一十五两日开放,明日并不逢初一也不逢十五,只进门就是件天大的难事,更遑论要见主持。

第二日一早我就将宝珠托付给了何娘子上了鸡笼山。

鸡笼山虽叫山,却并不险峻,我干惯了力气活,走几步路的事儿,自然并不难。

到了寺门口,大门紧闭,里面传了一阵诵经和敲木鱼的声音。

3

我敲了数遍门才出来了个小沙弥,他看起来才五六岁,正是可爱的年纪,养得又白嫩,看见我有模有样单手立掌冲着我说道:「女施主要上香还愿,还请初一十五再来。」

我看他可爱,忍不住想摸摸他的头,可又怕有忌讳,从荷包里掏了两块松子糖给他,还是平日哄宝珠用的。

他抿了抿嘴唇,犹豫着不肯接,我拉开他的手放进了他手心里。

「我不上香也不还愿,你去同你们主持说,他在俗家的女儿来寻他了。」

我知晓骗人不好,可有什么办法?

若不是我曾在船上听了段闲话,也断然想不出这样的法子来。

法慧主持出家前是先皇亲子,当今陛下还得唤他一声小王叔。

当年五王大乱,主持受皇命亲去平叛,淮王绑了家中亲眷,以家中亲眷性命相胁让他撤兵,王妃怕他受掣肘,带着家中子女一把火将王府烧了,等他攻下城回家时,只余下已烧得面目全非的一百多具尸体。

听闻家中一个奶娘带着小郡主逃了,可不知逃到了何处,找了数年未果,主持心灰意冷,在鸡鸣山出家为僧。

若是那郡主还在,也该是十五六岁的年纪。

小沙弥还小,自是不知主持的过往,但进去寻人去了。

既大着胆子来了,就不觉得那般怕了,至于假扮郡主这样的事情,听闻当年有很多人家带着孩子去了王府认亲,虽都不是,也没见将哪个砍了头的。

王爷已是主持,更不会再造杀孽才是。

不一会儿出来了一个胖和尚,他肚子滚滚圆,鼻子又大,鼻头还红,脸颊两团肉,生在别人身上该是横肉,可在他身上,只显得可爱亲切。

他将我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笑眯眯地问道:「女施主如何肯定便是我家主持的女儿?」

我既不是自然也不敢肯定。

「猜的,民间传言如若是真,我样样都对得上啊!至于到底是不是真的,只能见了主持才能知晓,毕竟到底是不是他女儿,只有他自己才知晓。」

反正不管怎样,见着人就行了。

假亦真时真亦假,那胖和尚歪头看着小沙弥鼓着的腮帮子,让他伸出手里,小沙弥显然还太生嫩,老实地伸开手,胖和尚胖胖的手指一捏,将剩下的一块儿糖塞进了自己嘴里,挺着大肚子又折回去了。

小沙弥傻眼了,我看着他的样子,无奈地拍了拍他小小的肩膀。

「你叫什么?」

「明镜。」

他沮丧着脸,快要哭了。

「明镜啊!你听阿姐说,每次待你师傅睡熟时,你便去挠他的门,他抢你吃食你便扰他好梦,若还不行,你吃之前便吐两口口水在吃食上,看他还吃不吃得下去。今次就算便宜了他,待下次阿姐来,定然多带几块糖给你吃。」

我蹲在他眼前,哄他道。

估计明镜从没听过这么邪恶的话,一时间懵了,只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我。

他师傅来得很快,将我带了进去,明镜跟在我身旁,一副欲言又止的小模样,我得意地冲他笑,约莫是觉得我挺厉害吧?

法慧主持刚讲完经,在后院菩提树下等我,冬日天寒,独这棵树却碧翠如新。

他若不是光头穿袈裟,谁能想到他会是个和尚?

毕竟长得太过俊雅了些。他上过战场,身上却没有丝毫铁血气,看起来儒雅睿智,连年纪都分不大清。

众人都退下去了,他站在树下撵着佛珠,远远看去,像一幅画。

「民女有罪,还望主持见谅。今日撒谎也是迫不得已。」

我躬身行礼告罪,约莫是失望惯了,他表情并没什么变化。

我将肩上包袱取下来递给他,他拆开只看了一眼,便合上了。

「你何罪之有?小小女娘有勇有谋,已是少见了。如初可还带了什么话?」

他声音干净好听,不疾不徐,听着都叫人心生欢喜。

「并不曾。」如初该是温大郎君的字了。

「既寻到我处来了,该是真遇上难处了,日后他若有事,你随时都可来寻我。女施主唤何名?又做何营生?」

「宝银,陈宝银,我在汴河做个卖酒船娘。」

「好姑娘,且去吧!」

自上次之后,已是匆匆数月,汴河化了冰,我的生意却越发好了。

三月三听闻长公主要乘船游河,宝珠非要去看,船自是要停一日的,我便带着宝珠早早去看。

长公主乃今上亲姐,她父皇疼她,将她嫁到了富饶的汴京,还将汴京画给她做了封地。

关于长公主的传言有很多,听闻驸马养了个外室,她便派人将驸马给阉了,后来自己又养了许多貌美的男宠,日日逍遥快活。

只要她看上眼的,便没一个能逃脱的,所以在汴京,甚少听说谁家儿郎俊俏的,都是到了读书的年纪,便远远地送去书院读书,无事连家都甚少回的,除非起了攀附之心,自己想送上门的。

公主的传言甚多,谁也不知真假,可听闻当今圣上都得让她三分,她权势可见一斑。

我们去得早,自是占了桥上最好的位子。

公主出游阵仗自是极大的,光画舫就三艘,且都是三层高的。长公主极爱白纱,只看那艘白纱遮着,上面载的定是她。

中间一艘就是了,宝珠盯着看,叽叽喳喳好不吵人,船上除了伺候的宫女内侍,多是年轻貌美的男子。

各种各样皆有,看来公主养男宠的事情,并不是胡乱传的,却并不见公主。

眼看那画舫越来越近,来了一阵风,掀起那白纱来。

「长兄,是我长兄。」宝珠冲着那画舫一指,我吓坏了,赶紧伸手捂住她的嘴,待我回头看时,那飘起的纱已快落下了。

可有些人终归是惊艳的,哪怕只看过一眼,在万千人里,你依旧能一眼认出。

公主一身白色纱衣,长腿若隐若现,额头画着的花钿,红色的眼角和微微张开的红唇皆一清二楚。

而他,就在公主身下,敞着白皙的胸膛,我甚至清楚地看见了他蹙着的眉头和颤抖的长睫,公主要碰他的唇,他侧头躲开了,就在那一瞬,他睁开了眼睛,我们四目相对。

时间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长得我足以看清他眼里的羞愤,短得我没能寻出他唇边的那颗小痣。

堂堂状元郎,却不得不委身于长公主。

这约莫比杀了他更叫他难受,所谓文人风骨宁折不弯,今日所见的他和那晚的全然不似一人,他能忍辱负重,定然是还有比他的命更加紧要的事情要做。

我信他,我想。

4

日子周而复始,我却再也没能忘记同他对视的那一眼。

宝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早些年识的字都忘得差不多了,本想送她去鸡鸣寺让主持教一教她,又怕让藏在暗处的人发现了,若大郎君真的暴露了,怕只有死路一条。

长公主却办了一所专门教授女子的学堂,我将宝珠送了去,同去的还有何娘子家的小女儿。

宝珠虽痴,可她记性好得很,今日学了什么,回来便能原原本本地背下来写出来,我也跟着她学,渐渐地,我便能读一本简单的书了。

我才知晓了读书识礼是真的,书里有许许多多我从前从没想过也想不到的事情。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也是真的。

五月端午的时候,我带着宝珠去了趟牢狱,带了自己包的粽子并吃食和酒,我和宝珠买了扇面,画了扇子,又带了艾草并彩绳。

他们似比上次见更好了些,夫人说话时听着不气虚了,听闻两位郎君以地为纸,以木为笔,日日勤学不辍,连姨娘都不掉泪了。

温家约莫是有了盼头,我用艾草齐齐将牢狱熏过,将剩下的一束挂在门口,宝珠将彩绳给他们绑了,又摆出了吃食来。

来时我再三交代宝珠,不能将那日见过她长兄的事情讲出去,若是让旁人知道了,她长兄便有了性命之忧。

她问了几次能不能讲给她阿爹阿娘,我数次摇头,她便知道了事情的紧要,就再也没说过。

并不是怕长公主知晓他的身份,长公主既能留下他,自然是将他的祖宗三代都查清楚了,更有可能她是因为知晓他的出身,才要这样折辱他,我怕他的阿爹阿娘不知情,听说了儿子的事情,悲愤交加,想不开一死了之。

他那般委屈自己,想救家人性命定然也是其中一个缘故,若是他知道家人因他悲愤而亡,他到时候又该如何自处?

「阿姐送我去了学堂,我如今已能背很多书了,扇面上的字也是我写的,阿爹看看写得好不好?」宝珠抱着她阿爹的手臂撒娇道。

这时候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患了痴症,我一直觉得宝珠并没有病,她只是在某些方面稍微比别人想的少些,更孩子气些。

她阿爹便将扇面细细看了,一边看一边点头,胡子已很长了,便摸着胡须,嘴里不停地夸赞。

「我儿有出息了,竟能写出这样好的字来,看来你二兄和三兄更该好好努力才行。」

我喜欢温家,也是因着温老爷对儿女的态度,对儿子严肃些,对女儿温柔些,可满眼都是浓浓的爱意,从不曾厚此薄彼。他教出的孩子便能心胸豁达,并不一味迂腐。

「二兄三兄可听见了,再不努力些我便要超过你们了。」宝珠得意地仰着下巴。

「这都是你阿姐的功劳,她养你已大不易,还送你去读了书,日后定要记得你阿姐的好处。」

她阿娘点了点她的额头。

「我阿姐自是世上最好的阿姐,我也是阿姐最贴心的妹妹,阿娘,你看阿姐给你们缝的新衣,里衣全是细棉布的,用水洗了晾干,用手又齐齐揉软了才能缝,不过我现在也能帮阿姐缝了。」

宝珠翻来包袱,拿出里衣来。

当年和我一同卖来汴京的香秀,如今在大户人家做了姨娘,听闻要使人往老家捎东西,我寻了她,将这些年给爹娘弟妹缝的衣服并三十两银子捎了回去。

前些天那人回来了,捎了一封信,是我阿爹在城里托人写的。

自得了我卖身的二两银子,我爷奶便闹着分家,那二两银子便按人头分了,我爹娘只得了六百个大钱。

房子是爷奶盖的,自不会分给我爹娘,我爹咬牙领着我阿娘弟妹进了县城。

我爹有把力气,带着我阿弟在粮店做了伙计,我阿娘带着妹妹给人家浆洗衣物,虽挣不了多少钱,却在城里租了房子,如今过得都还好。

如今得了我送回去的三十两银子,连同这些年攒的,就能回村买地盖房子,还能给我弟弟说门亲事了。

温家于我,如同再生。若不是老爷夫人当年慈悲放了契书,谁知道如今是生是死?待亲生父母如何,我自该如何待他们,只一套里衣,又能算得什么?

「温家落难,往日亲密无间的亲戚朋友皆退避三舍,无一人出面,独宝银待我温家一片赤忱,老爷,若我等还能苟活,日后便叫我肃儿娶了她吧!所谓患难见真情,如此有情有义的女子,还上那处寻去?」

温夫人摸着我的发顶,当时我并不知她说的肃儿是哪一个,可我自觉哪一个也配不上,他们都是饱读诗书的公子,若是温家被赦免,自是还要走仕途的,自该娶个门当户对的姑娘做娘子才好,我如何敢肖想?

「夫人万不可这般,宝银如今所做,连老爷夫人万一都不及,若不是老爷夫人放了身契,宝银如今还不知是死是活,我做这些皆出自真心,家里的郎君若是出得这道门,日后必要入仕途的,日后怎能娶个婢女出身的娘子?若是夫人真要谢,待我同宝珠一般便可。」

我还是跪坐的模样。

「只看来日吧!如今老夫怕温家会耽误了你。好了,再不说了,宝珠,给阿爹倒酒。」

后来这日的事我早忘了,待有一日再拿出来说时,早已是另一番光景。

5

五月是毒月,夜间无事是不出门的。

我早早关了门,哄着宝珠睡了,翻出箱子,将攒下的银子和铜板又数了一遍。

若是温家人被放了,温老爷能官复原职自是最好的,若是不能呢?他们出来要住在何处?每日吃什么?两位郎君还能不能读书?大郎君到时会如何?

我竟一样也不敢再想,买房定然是买不起的,只能租间更大些的,可手里的银子租房都是不够的,该想点别的营生来做的,只船上这点收入,不知挣到何年才能供两位郎君读书。

我抱着脑袋,趴在桌子上竟睡着了,待我惊醒时,他不知何时来的,就坐在我对面。

我胳膊压麻了,一动犹如蚂蚁钻心,又疼又痒,龇牙咧嘴缓了半天才算缓过来了。

他就那么安静地看着我,一个字也不说,身上有雄黄酒的味道。

他就穿了身白衣,宽袍大袖,领口再拉开一寸,整个胸膛便要露出来了。

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约莫是酒喝多了,眼角还泛着红,眼里水光一片,怪道长公主要招他,活脱脱一只吸人骨血的妖精。

我已十六,是个不大不小刚好嫁人的年纪,还不曾真正见识过什么男人,第一次见识便是他这样的极品,脸红心跳是自然的。

其实这些年我脸皮已练得极厚了,船上什么样的主顾没有?有些爱讲荤段子,我从面红耳赤到最后的听而不闻,对着他那极厚的脸皮一时间却没了作用。

「大郎君今日来所谓何事?」我舔了舔嘴唇,尴尬地笑了笑。

「彩绳还有么?给我系一根吧!」他揉揉额角,似醉非醉。

我只知道不要和喝醉的人讲道理,自然也不会说什么看看几更天了都?端午早过了这样不懂事的话来。

从针线簸箩里寻了一条,看他伸着白皙的手腕等着,我便给他系上了,他抬起手臂要看,袖口太大,就露出了半截手臂来。

那白皙且肌理分明的手臂上,是触目惊心的伤口。

有新有旧,新的还在渗血,旧的只余一道浅白的疤痕。

我惊得用手捂住了嘴巴,怕自己叫出来。

他看见我的样子,却毫不在意地笑了。

「怎么?怕了?」他说着,竟伸手在领口一扯,白衫堆在了他的腰腹处,身上竟没一处好肉。

我圆睁着眼睛,看着那白皙身躯上的各种各样的伤,忽觉惊痛,那时年少,还不知自己惊的痛的是什么。

「知道我每日在干什么么?知道什么是男宠么?我每日喝了药,便趴跪在那女人身下求欢,任她如何,也觉不出疼来。呵!状元又如何?才子又如何?我早已没了风骨,不过一具连自己也嫌弃的尸体,若不是,若不是……」

他大概是真的醉了,才为那日被我和宝珠看见的事情介怀着,旁的人也就罢了,宝珠是他至亲,他是妹妹心里芝兰玉树般的长兄,他那样不堪的一面被宝珠看见了,他要如何面对她?

我翻箱倒柜地寻了伤药出来,又兑了盆温水。

他身上的伤口有掐的,咬的,鞭子抽的,有些都看不出是怎么来的,我看得心惊肉跳,手上不敢使大力气,怕弄疼了他,只能咬着嘴唇小心了再小心。

他并不像看起来那般瘦弱,肌理分明,紧致好看,约莫是疼,他身上肌肉崩得极紧。

慢慢我竟生出了不慌不忙来,将今日去了狱中的事情讲于他听。

「大郎君定然是要做大事的,你既已护下了家里人的命,其他事情自然有我,我定然将他们都照顾得妥妥贴贴的。在这世上最简单的事情不过一死,一根绳子一把刀,甚至咬舌自尽都是有的,可活着才更需要勇气。郎君啊,端直耿介,慷慨舒朗是风骨,风霜摧折越发凛冽逼人,重压之下、取舍之间也是风骨,既已做了取舍,又何必如此自伤?知你爱你之人,永不会弃你。」

或许这就是读了书的好处吧?我也能说出些恰当又合时机的话来。

他闭眼半躺在椅子上,看起来像是睡了,腹部较别处的伤更重些,他的腰极细。

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我娘和我说过的话来,男人要生得壮实些才好,腰太细了,连个媳妇也抱不起来,还说什么传宗接代养家糊口?

如今想来竟有些好笑,他腰虽细,看起来却有些力气。

「涂好了?其实不用,好了过几日又破了,浪费罢了!」

他坐直了,我帮他穿好衣服。

「你将自己护好些,无论如何都该护好些。」

「我该如何护?如今这样已是我最大的让步,若在让我同旁人一样摇尾乞怜,倒真不如死了算了。」他赌气道。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是啊!说起来多么容易,做起来又该多难,他当初到底是怎样说服自己做了长公主的男宠,又是怎样咬牙忍到现在的?他宁愿忍着肉体上的疼痛,也要维护那仅剩的自尊。

「我饿了,你做点吃的吧!」

「回去太晚没关系么?」

「今日是她许了的,叫我回家瞧瞧,我如今哪里还有家?只这一个去处了。」

今日去了牢狱,明日也不出船,家里没什么菜,只水缸里还养着两条鲈鱼,我抓了一条,收拾好清蒸了,他寻了平日里宝珠烧火的小板凳在厨房门口坐着看我做菜。

在砂锅热了剩下的一碗白粥。

现成的,蒸鱼又快,又给他捞了半蝶醉虾,切了几块腊肉来炒。

他吃饭并不挑,每样都做得不太多,他吃得干干净净,我刷碗时,他便站在锅台边看着。

他生得高,油灯一照,墙上拉出了好长一道影子来。

「我想做些别的营生,等老爷夫人出狱了,若是不能官复原职,我想租个大点的院子,两位郎君若是能读书,回来自然还是要读书的,船上的生意虽好,可挣的委实太少了些,到时候维持生计只怕都难,其余的就更不敢想了。」

我将自己的想法同他讲了,他垂着眼,眼下好深的一片阴影。

「你可想过我?」他忽然问道。

「自是想过的,我不知你做的事是什么样的事,可我想自是和长公主脱不了关系的,皇家的事情本就诡秘,到时候如何谁又能说得清楚?只盼你能安然脱身,就是最好的了。」

再多的,我也不敢再想。

他勾了勾唇,像笑了,可又没笑。

「你想做什么营生?」

「今年生意好,除了给我爹娘捎去的三十两和去牢狱打点平日吃穿余下的,我身上还剩下六十两并五十七个大钱,这点钱在汴京租个最偏僻的店铺都不够。」

「我还没想好要干什么,这几日我也不出船了,先四处瞧瞧去,看有没有什么更好的营生。」

银子是个好东西,拿银子挣银子自是不难的,可拿人挣银子,不是拼命就能行的。

「银子的事我来想法子。」

「可千万别,你若是有银子,早拿回来,怎还会等到今日?你只护好你自己就好了,容我想想,总有法子的。」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蹙眉看着他。

他竟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在我脑门上一戳,差点将我戳了个仰倒。

我捂着发红的额头,没好气地瞪他,他竟笑起来了。唇红齿白,竟好看得惊天动地。

6

我寻了香秀,问她借了一百两银子,这是她全部的体己了,说了半年后还她一百三十两。

我卖鱼货时认识了一个跑船的大叔,他家娘子也同我一道做船娘,他们的船专门去东海收珍珠的,又运到京城售卖,听闻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我便求了大叔,给了他二两银子,请他吃了顿酒,将宝珠托付给了何娘子,揣着一百多两银子,扮作投奔亲戚的小娘子,随船去了东海。

船上还有许多付了钱被捎带的乘客,男女老少皆有,我混在人群里,并不醒目。

一去两月余,等我回来时,已是八月初了,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被海风吹得黑了,宝珠都长高了许多。

一来一往,除了还香秀的,我还余下了六百多两银子。

出海靠的是运气,若是老天爷不许,翻了船丢了性命都是有的,这并不是长久之计。

我在东大街租了间铺子,后院三间房,我和宝珠住绰绰有余。

这一条街卖茶水,早点,宵夜的多,我在这处卖馄饨,自是妥当的。

铺子原本就是卖吃食的,只需要将厨房桌子上地上的油渍收拾干净即可。

宝珠要上学堂,只能每日下学了帮把手,我收拾了七八天,又用白灰将墙刷了一遍。

将门口的布帘换成了竹帘,又在门口窗台上摆了几盆开得正盛的菊花。

只四张桌子,若是三餐皆能坐满,每日我便能挣三两银子。

开业前几日我还在为牌匾的事情发愁,半夜大郎君就来了,我和他已足足三月未见,他看起来与往日一样,却又不大一样。

我同他见得少,一时间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只他穿一身黑袍,翠玉腰带一系,显得腰越发细得不像话了。

「你一个女娘好大的胆子,竟偷偷跟着出海去了?海上天气无常,你也敢去?若是船翻了,你一条小命早就没了。我不是说过钱的事情我来想办法么?」

他蹙着眉头,看起来极恼怒,我是有眼色的,看他生气,便垂着脑袋不去惹他。

「怎得?不敢说话了?你看看你如今的样子,本就生的丑,勉勉强强也就占了个白,如今倒好,黑得像块碳,这个样子谁还敢娶你?」

好好的为何上升到人身攻击了?

「不牢郎君费心,我爹给我订了门娃娃亲,等温家安然无恙了,我就回老家同他成亲。」我瘫着脸回道。

我家穷得锅都揭不开,去哪里订门亲事?若是真有,我爷奶估计早将我嫁去做童养媳了。

我分明看见他眉头一跳,一双黑黝黝的眼盯着我看,我也不闪不避,这是尊严问题。

「好,好得很,既订了亲,你想如何折腾便折腾吧!只把这条小命护住了。」

他扔下了一张纸,竟什么都没说又要走了。

我急了,拽住他的袖口。

「不吃饭么?我煮碗海鲜馄饨给你吃,保准鲜得你连舌头都能吞下去。」我嬉皮笑脸地哄他。

他站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回转来坐下了。

他这样的脾气,在公主府是怎么忍下来的?想起他满身的伤,又何必故意气他?他心里已经够苦了。

在这一处,他该欢喜地来,再欢喜地走的。

「你别气嘛!你看铺子都要开了,我以后定然不会再胡乱跑了,只是铺子还没个牌匾,既是咱家的事儿,你难道不该出点力气么?」

我找了笔墨出来,又寻了一张纸。

「名字想好了么?」他提起笔转头问我。

「海鲜馄饨,来咱家店里都是老百姓,这样写便一目了然,谁都知道咱家的馄饨鲜啊!」

他笑了笑,挽袖提笔,一气呵成。

后来我见过他各种各样的样子,只有这晚他挽袖提笔,脊背挺直,在昏黄的光里留了一个安静的侧影,这时的他才是最好看的。

一笔瘦金,力透纸背。

这才该是他真正的样子,似有无数蓬勃而出的生命力,自信又完美。

我就那样看痴了。

「行么?」他转头问我,眼里似落了一条星河。

「好看,我都看呆了。」字也好,人也好,都好看得不像话。

他抿着嘴角笑了笑。

后来我才知道,这年他也只有二十二岁。

他吃了两碗馄饨,出门时我将那张银票又递给了他,让他从何处得来的便还到何处去,不论是怎样的关系,牵扯到钱,感情就不那么纯粹了。

他终是收走了那张银票,同我说你若是男儿郎,那还了得?

可惜我是个女儿身,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馄饨店的生意越来越好了,我一人忙不过来,便雇了何娘子来帮厨。

到年下数银子,我心里便有了底气。

7

日复一日,我十九岁这年,长公主回了京城,听闻要暂居了,一时半刻大概不会回来了。

公主走了,也带走了他。

其实他并不常来,一月或者几月才回来一次,来了也是半夜,只吃一碗饭的时间,话也说不了几句。

可我盼着他,念着他。

都说美色误国,美色也误人,可美人却不自知。

腊月的时候,圣人发愿,虽不知他发的是什么愿,可圣人信道,每日炼丹求长生,天下人尽知。

他发愿却发得顶好,毕竟要大赦天下了,温家人刚好也在其中,只姨娘,这年得了一场风寒,没挺过来,人就那样没了。

我又租了一处院子,共六间房,早就收拾妥帖了。

这年其实过得极好,只除了他不在。

宝珠已是十四岁的大姑娘了,长得亭亭玉立,真正一朵娇花,她的痴症似好了,说话做事条理分明,只有时有些较真。

比如我叫她搬回家里住,她死活都不肯,谁说也不行,我已是个老姑娘,可她已长大了,不能日日跟着我在铺子里抛头露面,她生得这样好看,在家待着养养性子,再跟着她阿爹阿娘学些琴棋书画之类的,等日后他长兄回来了,定然能给她说门极好的亲事。

我无法,只得带着她回家住,后院干脆给了何娘子一家,叫他们免费住着,既看了店,也帮他们省下了钱,便是一举两得了。

我已是自由身,说白了和温家早没了关系,同宝珠住一处还好,可归了家,总觉得不自在。

可老爷夫人待我,真如同待亲女儿般,和待宝珠并无不同,两位郎君待我,更是有礼敬重的,我渐渐也适应了,唤他们做阿叔阿婶,跟着宝琴唤两位郎君做二兄三兄。

他走了半年,只字片语都无,阿叔似找到新的爱好,每日去学堂讲半日课,剩下半日便在家教两位兄长,他是正经的举人出身。

宝琴已不用去学堂了,每日跟着她阿娘在家读书习字做女红,还得收拾家里,买菜做饭,她如今样样都拿得出手,我若再给她备一份厚厚的嫁妆,她想寻个什么样的郎君没有?

高门大户有些难,可普通的殷实人家自是不难的。

我只求一样,愿她能嫁个爱她护她之人,一生快乐无忧。

一日我归家晚,到家时气氛低迷紧张,不知出了何事。

家里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阿叔早上去了私塾,回来就关在房里,再没出来,一日了什么也没吃。

我心里隐约有些明白,他是知道大郎君的事了。

这是迟早的,只是晚一日早一日的事罢了。

我煮了从店里带回来的馄饨,让其他人先吃,端了一碗去寻他。

东边一间房留出来做了书房,他就在书房里,我喊了数声,他才应了,我推门进去,书房里灯也未点,窗里透进的月光只照出一个轮廓来。

我将盘子放在桌上,又寻了火折子点了灯。

一日不见,阿叔似一下子老了许多,本就花白的头发,似白得更多了。

他弓腰塌背,一下子再直不起腰了。

「阿叔是听说大郎君的事了么?」

我将碗放到他眼前,又取了筷子递过去,他手抖得竟握不住。

「阿叔是嫌他坠了名声还是心疼他?」

「我儿太苦,是我害了他。」

阿叔竟老泪纵横,他心疼他的孩儿胜于名声。

「阿叔,你既心疼他,就再不要说什么害不害了他的话,他心里已够苦了,他瞒着你们不说,就是怕有一日你们知晓了怪他怨他,或者又自责难过。他那样苦都咬牙忍下来了,我们更应该往日如何,往后也如何,好好地将日子过好,既是一家人,哪里能算清楚那许多账?待他更应该与平日无异,他才不会觉得别扭难受。」

我寻了帕子,替他擦了泪。

「可他背着这样的名声,日后如何娶妻生子?」

「阿叔,他是个很好很好的郎君,自有更好的娘子等着他,你无需担心,只需吃饱肚子,养好了精神,等着抱大胖孙子。」

他那样好,天上的明月般,连眼里都闪着细碎的星光,世上自有识货的好娘子。他已受了太多苦,上天若还怜惜他,自会给他个爱他护他待他一心一意的娘子。

七月的时候,我将铺子交给何娘子和阿婶,跟着香秀送东西的马车回了趟老家。

我十二岁离家,如今七年已过,不知道是我变了,还是家变了?

我每年捎银两回来,家里买了四十亩水田,盖起了大瓦房,妹妹嫁了人,弟弟娶了妻。

爷爷奶奶早就过世了,我那三个闲汉叔叔都娶上了媳妇,日子都还过得去。

家于我已太过陌生了,而我对家人,也已陌生。

弟弟娶的媳妇是个伶俐人,可伶俐得过了头,时时处处打听我一个月多少月钱?身上的裙子多少钱缝的。

我不耐烦同她多说,只咬牙忍着,她嘴里的我竟也是个姨娘。

我爹做了两年的老太爷,不曾问过一声女儿过得好不好,只一句话,哄好主母,伺候好老爷,若是捞着了银子,记得给家里多捎些,他还得给他的小孙孙攒娶媳妇的钱呢!

妹妹见了我就是一通哭穷,我爹拿钱给三个叔叔娶了媳妇,却连十两银子也舍不得给她。

似乎那十两银子就是路边的石头,随处可见。

银子是个好东西,可又不那么好了,它太光亮,不经意间就将人心里的弯弯绕绕照了个透彻。

我娘早几年就没了,却没一个人同我说过,柜子里放着她给我做的两双鞋子,有一双是红的,说是赶着我嫁人,她还要给我做套红袄子。

爱我的人却去得那样早,谁都说不清楚她是怎样去的,是不愿还是不敢说都已不重要了,人都没了,说清楚明白了还有什么用?

我只待了三日,留下了十两银子,看着他们满眼的失望,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已没了家,也没了留恋。

只有跪在我娘的坟头前时,我才敢哭,我知道只有我娘才会心疼我这一路走来的不易。

8

八月初我回了汴京,汴京的菊花开了,灿烂又辉煌,开了门就有热腾腾的饭菜,有人等我回家,连被窝都是太阳的味道,看看,我来这世上,并不是白来一遭。

娘,你看,自是有人疼我的,我过得很好,你若是真能知晓,便安心去吧!下一世做一只飞鸟或者游鱼吧!只要你想,想飞多远就能飞多远,想游多广就能游多广,若是非要做个人,若我能嫁个好人,你便来做我的孩儿吧!我定然将你想要的都捧到你眼前。疼你爱你,让你做着世上最开心幸福的孩儿。

秋去冬来,河南下了一场大雪,听闻冻死了无数牲畜和人。

圣人不想办法赈灾,却摆起了道场,任何事件都是有契机的。

除夕夜,长公主反了,理由便是圣人是个昏君,不配做皇帝,她要效仿武后,做一代女皇。她斩下了亲弟弟的脑袋,第二日就死在了自己的寝殿。

朝中大臣以宋阁老为首,纷纷拥护太子继位,只几日,大庆的皇帝就换了人。

老百姓不关心谁做皇帝,只要能上他们过好日子,皇位上哪怕做个三岁的娃娃他们也认。

太子与他那死于非命的爹确实不大相同,没几日就将赈灾的事安排妥帖了,朝中上下谁不说陛下英明。

汴京城外的流民只用了一日便不见了踪迹,听闻想归家的安排送回了家,不想回的就地安排了,分了田地,还要帮着建房子,其他的我不懂,可看这行动力,新皇必然不是个简单人。

四月春风正好,吹得不冷不热,我在后门收了送来的鱼虾,宝珠便风风火火地跑来了。

问她何事,她只掉泪,结结巴巴说不清楚,我以为家里出了事,拉着她就往回跑。

可到家门口时,只一群人围在门口看热闹,门口停了一辆马车,老梨树上拴着数匹高头大马。

好不容易挤进去了,才进了院子,见家里人都在院里待着,家里房子窄小,确实哪个屋子也装不下这十几个人。

只能搬了椅子在院里说话,正中坐的人面白无须,头发却花白,一身灰色布衣,年纪该比我阿叔都大许多。

我知他定是宫里来的内侍,既做了平常装扮,定然是不欲声张的。

我拉着宝珠过去行礼。

「阿公安好,家里窄小,委屈阿公了。」

他十分面善,并不像画本子里写得那样刻薄且声音尖利。

他亲自扶我起来,我心里疑惑,却又转身扶他坐了回去。

「你可是宝银丫头?」他竟知晓我的名字,但以我的年纪,叫声丫头已然不大适合了。

「是,我是陈宝银。」

「听闻你做的海鲜馄饨一绝,不知老夫今日可否一尝?」

竟连海鲜馄饨也知晓么?我猜他定然和大郎君是认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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