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喝酒了!我忽然站起来。
说干就干。不过这次,我实在做不到像一年前那样缺心眼,一身富贵的女装就大咧咧地走进了醉仙楼。所以我偷偷拿了房里之前给兄长备的常衣,虽然有点松垮,但看上去却很像样,我满意地点点头,偷溜出了府门。
醉仙楼依旧热闹非凡。
小二笑着迎上来:「公子是包间还是坐厅堂?」
我四下扫视了一下厅堂,人很多,只有几处角落还有座位。但我却很想体验一下人间烟火气,于是说:「厅堂吧。」
小儿恭敬地笑着,正要引我去坐,忽而有个男人的手伸到小二面前,随手丢下几个碎银子,同时,声音懒洋洋地在我的耳边响起:「劳驾,小二,这几个厅堂的空座我全包了。」
说话的人是个男子,此时正站没站相地靠在一边的柱子上,对上小二尴尬的笑容和我质疑的目光,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怎么?新客啊?醉仙楼规矩,谁先给钱谁是爷。」
我忍下一口气,冷冷地瞥他一眼,对小二说:「那就厢房吧。」
小儿连忙哈腰,我冷着脸大步迈向楼梯,心里暗道晦气,好容易出来玩一回,还遇上这种人,真是扫兴。
醉仙楼的酒依旧是那么醉人,我只小酌了一杯,就觉得头脑发涨,于是不敢再喝,想着自己怀念怀念往昔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扶着桌子摇摇晃晃就想回家。
我刚推开厢房门,就被一个人拦住了动作。我迷蒙地抬眼,却发现正是那个在大堂抢了我座的人。
那人将手臂横拦在我面前,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说:「劳驾小姐,找店小二送您回家吧。免得您这副尊荣下楼,最后被啃的连骨头也不剩。」
这一句「小姐」将我将将聚起来的酒气吓了个魂飞魄散,我骤然抬起头。
那人大抵是被我的震惊吓到了,梗塞了半天。
「……不是吧小姐?您不会以为您装的很好吧?」那人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
对上我写着「不然呢」的眼神,那人竟然忍不住笑出了声:「呵呵呵,哎哟这位小姐呀,我从没见过哪个公子像你这般走得扭扭捏捏的,再瞧瞧你这细腰身,腰带都束了三圈还只是将将挂在腰间,啧啧。」
「所以,劳驾小姐,如今夜黑风高,赶快走吧。」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好人?」许是酒精迷了神智,我脑袋一时转不过弯来。
「……」那人似乎无语了一下,「您方才瞧着下面的人的眼色了没?小爷方才花了三两银子包了四张桌子,小爷若是坏人,您早被下面那群花天酒地的公子哥啃的骨头也不剩了!」我喝了酒,脑袋不甚清醒,这么长断的一时理解不了。所以我
挥了挥手,又摇摇晃晃地下了楼梯。
那人还喋喋不休地跟在我身后:「不是吧小姐,您还要自己回
去啊?天哪,那你走之前能不能把银子给我?」
我眯着眼睛满身乱摸,摸出自己的钱袋,胡乱递了一把过去。
「……不是,叫您给您还真的给啊?」
「喂小姐,银子要不了这么多!」
「行吧……」那人认命地叹了口气,「就当你花钱雇了个保镖
了。」
我自顾自地往前走,并不打算理会他。
待走过三条街,天将将都要亮了,我打量着酒气也该吹散了,
伸了个懒腰。
回头,后头那人双手撑在头上,我失笑:「您还真跟着。」
「酒醒了?」男人放下嘴里吊着的狗尾巴草,小声嘟囔了一句
「还挺快」。
他满不在乎地转身要走,忽然,又回头:「所以您到底醉没
醉?」
我笑了一下:「我只喝了一杯。」「那就是没醉咯?唉,算我自作聪明。」
眼见人迈步要走了,我忽而大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依旧背对着我,脚步未停,挥了挥手:「行不更名,坐不
改姓,齐天大圣是也。」
我忽而哑然。
眼看人越走越远了,我叹了一口气,颇为无聊地把玩了一下腰
间的玉佩。
他到底有没有看到我带着刻有龙纹的玉佩呢?
还想看看他脸绿的样子。
[19]
一转眼,又入冬了。
我终于是做好了差不多做了整一年的东西——一套缝有暗器的
护具,那是做给哥哥的。
当然不只有这个,还有两副袖套和护膝,是做给父母的,当我
满意地把它们都给掏出来送给父母和哥哥的时候,果不其然看
到了三个人骤红的眼眶。
「女儿明日就要启程,就让这些东西当作我,常伴父母兄长身
侧吧。」我福了福身。
就在半月前,皇上下了道圣旨,要让长宁郡主前往江北,为国祈福。
那日皇上召我进宫,我刚踏进御书房,就听到里面皇上摔杯怒喊的声音,我瑟缩了一下,皇上赶快敛了神色。
我才知道,原来皇上的三皇子不过刚到了成婚的年纪,朝臣们就全都有意无意地上谏君主,要皇上赐婚长宁郡主同三皇子成亲。
皇上恼怒地说:「真是荒唐!」
我心下宽慰不少,皇上疼惜我,他知道我不愿和三皇子成亲,他也不愿,眼下这个态度,想必是有别的法子了。
皇上的法子倒也简单,得到了我的同意以后就迅速昭告了天下。也就是让我去江北祈福大半年,就此他会尽快给三皇子安排亲事。
于是那日和父母道完别以后的次日一早,我便要出发前往江北。
哥哥父亲母亲俱来送我,父亲和母亲愁眉苦脸,说:「若你去江北一趟更拐回来个姑爷就好了。」
我大感意外,没想到如今父亲母亲也能说出这样的话,不禁笑了:「你们不再相看别人的世家了?」
「再相看有什么用?你不喜欢,总有借口办法推掉他。」母亲嘀嘀咕咕道。我跳上马车,刚好对上正午刺目的阳光。
好亮啊。
从此以后,就都是亮的了。
[20]
我一去江北就是一整年,虽然不是一点音讯也无,可是也是足
够久的。
所以我回来的第一天,父母就恨不得把我浑身上下都扒光了看
看,满眼含泪怪我这么久不归家。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这么远。在江北时,我总觉得一个在外也
不过如此,还暗暗笑哥哥软弱,等回了家,才知道,受尽了一
个人在外的寒冷,家的暖风一刮上脸,就觉得难忍泪水。
不过我不是一个人回京的。
我还带了一个人回家。待我把人领到父母跟前,父母俱是呆了
呆。
我抹了把泪,而后又无不自豪地说:「女儿说过会带个姑爷回
家的。」
那人便是萧砚。如果醉仙楼的小二在此处,一定认得出来,萧
砚便是那天一口气包了四个堂桌,又在一个雅间外守了一个时
辰的人。
萧砚一被我领来,一改往日四六不着的模样,显得十分局促,将身板挺得老直。
父母赶忙安排人叫萧砚住下,又拉着我问东问西,什么家室如何,性情如何之类的。
我自然照实答了。
我同萧砚是在前往江北的船上再遇的,彼时我晕船吐的昏天黑地,他丢了一颗药给我,那之后就互通了身份,后来无意中我帮了他一个大忙,所以两人就一直结伴。
父母颇有些紧张:「那他为人如何?可有什么劣习?」
我笑着说:「平日里讲话有些吊儿郎当,但实则很有自己的处事。」
即便如此,父亲母亲还是将萧砚留在家里,要自己好好相看一番。
刚安顿下来,萧砚就颇有些不适应地凑过来:「你们家不会规矩很多吧?」
我挑眉:「萧少侠也有怕的时候?」
见他实在坐立不安,我说:「要不带你去京城的街上逛逛?」
他满口答应,出了府,就好像回到自己家一样,神情又飞扬起来了,脚步也飞快。阿水笑着说:「姑爷这性子,真是和京城里的贵公子大不一样。小姐惯着他呢。」我望着他的背影,也笑:「他自小在江湖众人之间长大,从来
是看不上官的,只是他愿意为了我学那些规矩做派,我也没有
和他对着干的道理。」
正聊这会天,萧砚发觉我没跟上,步伐慢慢放缓。
「他不想打扰我和你叙旧呢。」我说。
阿水有些佩服:「姑爷对小姐很体贴。」
萧砚走到一个首饰摊钱挑东西,正挑着一双桃花眼跟大娘讨价
还价,大娘脸一红,便宜了就卖了。
我正跟阿水玩笑,远远地看着他,却迎面撞上了霍景宴。
他似乎正要查案,穿着一声劲装,干脆利落。看见我,愣了
愣。
「参见郡主。」他行礼。
我连忙虚抬了他的手,他怔然地看着我。
「……听闻你这次回京,是要议亲了?」霍景宴有些艰难地
说。
我站得很直,有风吹过我的头发,我默然,而后点点头:
「是。」
他也沉默了一会,又说:「是什么样的人?」
我想了想,轻松地说:「他是个江湖人,身上总有江湖人的习气,看上去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没有规矩,但其实很有自己的底线。」
我歪头看了看萧砚:「他自己是从来不爱用规矩束缚自己的,所以对我也从来没有什么限制,只要我想,不触及他的底线,他从来不管我。」
「他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只总结出来这么一句话。
萧砚还在很那个大娘据理力争,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我的目光。
霍景宴沉默半晌,轻声说:「……是不是如果当初,我没有退亲……」
我打断他:「没有如果。」
我诚恳地看着他:「霍哥哥,在你我定亲的十余年里,沈霍两家关系很好,你时常来找我,可这十几年,我从来没感觉到你对我有丝毫爱意。反倒是待我和你退亲以后,你反而在意起我来。」
「人大概都和飞蛾一样,都有趋光性,看到别人身上有自己向往的特点,总忍不住靠近。当年你退亲之时,我十分向往你身上那一往无前的冲劲,可这一切,当我明晰你并不爱阿碧以后,就烟消云散了。」
「萧砚一开始便是如此吸引我的,他自由,不羁,我原以为他只是无法无天惯了,但实际上他心里有坚守,有底线,了解他
以后,我才真的喜欢上他。霍哥哥,趋光性并不是爱,你明白吗?」我望着他,言尽于此。
霍景宴又被我说愣了,良久,他终于笑了:「阿柔如今讲起道理来,颇有令父之姿。」他拱手:「那这便,就此别过了。」
我也对他回以一礼。
他笑了笑,笑得有释然,于是,转身离开,背对着我时,忽然挥了挥手。
那便真的再会了。
我走到萧砚旁边时,他刚好以满意的价格和大娘说好买两支钗子。
他要我挑一只,我选了一只金色蝴蝶,翅膀很薄,拿起来的时候还会微微颤抖,看上去似乎展翅欲飞。
萧砚颇有些惊奇:「你如今的品味愈发有风范了。」他拿起自己先前选好的,是一枚一模一样的蝴蝶钗子。
我白他一眼,一边摸索着自己带上,一边假装不经意地问:「方才跟我说话那个,你瞧见没?」
萧砚就这么看着我自己瞎带,漫不经心地说:「就瞧了个背影吧,没注意看。」
我「哦」了一声。那就是也没听到我们说什么了。没听到就好,否则听到我夸他,尾巴该上天了。
我注意到他嘴角抑制不住的笑意,很不爽地说:「怎么也不帮
帮我!」
萧砚勉强压了压嘴角,接过簪子帮我带上,大娘笑着举着银镜
叫我看,我左右打量一下镜子里的人,蝴蝶欲飞不飞地落在秀
发上,面不施粉黛,唇却有自然的血色,我笑了笑,很满意。
萧砚忽然把他手上那只也带了上来,我左右打量一下,一左一
右,衬得我像只有十一二的小姑娘,我不满道:「一左一右多
俗气!」
他说什么也不肯摘下来,我瞪他:「拿下来!」
他看着我直笑,笑得我觉得自己奇怪极了,气哼哼地伸手要去
取,他却先我一步把手指按在蝴蝶上,说:「这是底线。」
我愣了愣,随后跳起来要打他:「合着你听到了!」
「听到了你装什么没听到?」
萧砚有些无辜:「我没说我没听到呀——」
「啊啊啊!」我气的要命。
他却一把搂住了我的肩,把我搂在他怀里,然后转身,颇为潇
洒地说:「回家喽——」
[番外:霍景宴]
那日,我去醉仙楼喝酒,实则不是因为突发奇想,而是那天之前,我曾得圣上口令,去见了见那时还暂被扣在宫里的阿碧。
我是和霍景宴一起去的。我虽不知道他们夫妻究竟感情如何,却可以从他得知阿碧是奸细的态度里看出来,他对阿碧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喜欢。
发现这一点以后,我的心里难免起了点嫌隙——他毕竟娶了阿碧,却不是因为喜欢,就是因为那些可笑又幼稚的原因。
我谢过替我开门的内侍,缓步迈进有些荒凉的宫里,霍景宴低头沉默地跟着我身后。
时隔半年,我又一次见到了这个人。而此时,我竟不知道称呼她什么才好。她坐在房间的椅子上,形容不见憔悴,一头青丝散落在肩上,见了我,竟还微微微笑。
她的眉眼间已经再找不到一丝陪伴我三年的阿碧的身影,阿碧温柔似水,长我几岁,说话总是轻轻柔柔的。
也没有一丝沈清容的身影,至少没有做沈家义女时的局促,也没有霍家夫人的高傲。这时,我才想起来,原来她这样的人,曾经有过这样多的模样。
而现在的她,神色从容,眉眼舒展,露出高傲的脖颈。我看不出来,她是怎样的人。
我哽了半天,只好说:「你——」
她似乎知道我要说什么,微笑着说:「白瑾兆。」
白瑾兆……这应该是她的汉人母亲给她起的名字……那么,那么疼爱她的铁木次,没有给她起胡人名字吗?
她又一次洞悉了我的欲言又止,嘴角弯起的弧度逾深:「我没有胡人名字。」
「因为我一出生,就在汉人的群居处长大。」
她似乎是憋的久了,一见着我,就一股脑地把自己的故事全都倒了出来。
——胡汉交地有一处汉人群居地,里头有家还算富裕的人家,姓白。
白家有个女儿,长得很漂亮,方圆几里的男子都想娶她回家,但白家老爷说,要再挑挑,挑到最好的,再考虑要不要嫁女儿。
白家的女儿从小被父亲娇养着,养的对外面好奇极了,有天跑到外头的小溪里泡脚,遇到了一个胡人男子。
胡人男子自称叫铁木次,他带着白家的小女儿策马扬鞭,很快,两人坠入爱河。
本来以为,铁木次只是个普通的胡人男子,直到谈婚论嫁,白姑娘才发现,原来他是胡人里首领那一支的王子,虽然他那一支没落,族人却自认高贵,不愿铁木次娶低贱的汉人女子,还自作主张,给他送了三四个胡人侍妾。
铁木次的骑射是胡人里一顶一的。他不会甘愿就此被族人逐出,从此自甘平凡,白家女儿很了解他。
铁木次却真的很疼爱她,为了她,和族人起了冲突,可是族里的长辈不愿失去这样一个当首领的苗子,铁木次被打得遍体鳞伤。
白家的女儿含泪离开了他。后来,才发现,她怀上了铁木次的孩子。
铁木次发了狠,带领族人发动了内乱,他想,如果,如果快点当上首领,就可以赶快把心爱的女孩带回家。
可是这场内乱打了三个月,他几乎众叛亲离,输得一干二净,差点被处死。虽然没死,但是他却不得不东躲西藏的生活,只能四下和女孩私会。
女孩真的很傻,将怀孕的事情告诉父亲,父亲气得头脑发昏,急着给她张罗亲事,她不愿意欺骗别人,也不愿意嫁给别人,自己把自己怀孕的事散了出去,父亲气得昏倒,气血攻心,竟然就这样,撒手去了。
女孩心如死灰,心爱的男人没办法娶她,最爱他的父亲也撒手人寰。
就这样,生下来两个人的女儿。
铁木次没办法长期露面,在白瑾兆所剩无几的记忆里,父亲三个月才会出现一次,每次出现,都会带着好吃的过来,但是身
上总有无尽的伤痕。
白瑾兆八岁的时候,铁木次照例在深夜出现,他脸上挂着虽然勉强,却还是尽显慈爱的笑意,她母亲沉默地帮他上药、换衣服,最后,低声说:「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到头。」
铁木次的笑僵在脸上。
「再两年……再等你两年,如果还不行,我就……」小小的白瑾兆并不知道,母亲脸上那堪称支离破碎的神色,究竟是为了什么。
铁木次那天以后,再也没来过。
春去秋来,胡人又一次爆发了动乱,而这一次,比几年前的规模更大、有更多的人参与。
白瑾兆看着母亲日日在门口望着远方,喃喃自语:「你费劲苦心引发的动乱……」她目之所及,人心惶惶,「真的是对的吗……」
死了,全都死了。
没有人知道铁木次是怎么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杀出这样一条血路,也没有知道铁木次是怎么让前首领的长子对他俯首称臣,但是他就是做到了,他就是被大部分人推举,成为了胡人的新统领。
那一年,白瑾兆十一岁,母亲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笑意,母亲说,阿爸成功了,她就要成为胡人的小帝姬了。
可是,事态却并没有如此发展。
铁木次的成功并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勋,这背后有许许多多忠心的追随他的下属的心血,他们难以置信他们费尽心思推选的首领,居然要娶一个汉人做正室,要他们对两个汉族母女俯首称臣。
铁木次和他们据理力争,他不愿自己忠心的下士对他失望,内心深处,从王子变成逃犯的生活,他也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下属们提了一个很过分的要求——去母留子。
白瑾兆身为铁木次的骨血,成为帝姬是他们唯一可以接受的,但是白瑾兆的母亲,不行。
铁木次的焦头烂额,母亲的以泪洗面,让白瑾兆出人意料的早熟起来。
白瑾兆微笑着说:「我的父亲说,他很疼爱我们母女。」此时,她脸上的笑容还是那么纯净,甚至可以找寻到一丝身为阿碧时的温柔,可是说出来的话,却充满了恶意、怨气,「所以,他为了保全我的母亲,把我丢到了中原,让我自生自灭。」
铁木次和下属据理力争,下属只能做出最后的退步——两个人,只能留下一个。
铁木次忍着痛,勉强地带上笑容,对仰着脖子要一向疼爱她的父亲抱的白瑾兆说:「阿兆乖,跟阿爸走,阿爸带你去中原
玩。」
铁木次把白瑾兆送给了中原的一个汉人夫妻抚养。这位掌握全局的胡人统领没有算到,这对夫妻贪婪又卑鄙,拿到他给他们的抚养费以后,转手就把白瑾兆卖了,卷铺盖逃跑了。
白瑾兆就这样,在十二岁这年,在中原颠沛流离,尝尽人生苦痛,一路北上,到了京都这年,已经是十五岁了。
她想破脑袋也没想到,只是让她来京城看看的阿爸,怎么就把她卖给了这群只会打骂的老太婆,她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地。
「母亲说,我会是胡人最高贵的帝姬。」白瑾兆终于露出了她平和以下的恶意,笑得恶劣极了,「是这样的帝姬吗?」她撩开自己衣袖,惊呆了我——她雪白的藕臂上,几乎全是伤疤。
「他说,他疼我,查到我在京城,还给我安排了人,尽力让我过的好。」
「他让我在别人家做了三年婢女,他说他对我好?」
「有人不想看我得到胡人的承认,要杀了我,他叫我再忍忍,这叫对我好?」
「所以,他们这样的人,这样恶毒的人,怎么配如此轻松地就得到成功呢?」
白瑾兆表情晦暗不定。可是很快,她又恢复了平静。「沈家很好,你们一家对我对我都很好……」她喃喃说,「就
当这是我送你们的礼物吧。」
我沉默半晌,才艰难地说:「所以,你是故意的,故意让我发
现端倪的?」
她说:「打从那次刺杀,我就知道,你已经对我起疑了。顺水
推舟罢了。」
我的神色几经变换,眼角不断瞟过霍景宴。他一直低着头,沉
默着,缩在墙角的角落,几乎快要与黑暗融为一体。
白瑾兆顺着我的目光,看到霍景宴,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
度:「霍公子也在。」
我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打量了半晌,明知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
候,还是忍不住开口了:「……你们……?」
白瑾兆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将我的所有困惑都解开似的,无不
讥讽地说:「霍公子和我,从来就没什么感情。」
「……是我对不起你。」霍景宴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
「他娶我,不过是因为他爹罢了。」白瑾兆淡淡地说。
我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霍家叔叔并没有我想象的这么慈眉善目,他是商人起家,做事
总是以自己的利益为先,在霍家贵妃还在宫里寸步难行的时
候,他就已经以国舅自居,看不上我家爹爹只有五品的官职了,即使他步入仕途还有我爹的一大部分功劳。
「……他要毁约?」我一时有些梗塞。
「是啊……」霍景宴叹了口气,轻声说。
「即使我难以置信,但他却很坚持,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听也得听。」
「那时我就想这样牢笼一般的生活,我要过到几时,这辈子,我能逃出来吗?」
「只有我娶了沈家的婢女,他才会觉得脸面挂不住,继续和沈家的婚约,才能……」霍景宴脸上竟然有一丝茫然,「保住你……」
「是呀……做了这么多,只不过是为了保住你。」白瑾兆玩味地说,「就连选中我,也无非是因为我贴身伺候你三年,一举一动,都可以像极了你。」
「但是这样无趣极了,后来,我就不想做了。」
「说够了吗?」我终于忍无可忍。
「你不会以为,你这是为我好吧?」我难以置信。
「你不过就是在自我感动罢了!你娶阿碧,有没有想过我会难过?若她不是胡人帝姬,你就毁了她一生!这世上有这么多办法可以保住我,你为什么选了这一种?还不是为了你自己!」
霍景宴的声音十分低落:「是,我知道……」
仿若是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我一时间心情十分复杂,千言万语都梗在嘴边,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言尽于此,我也没有任何还想问的了,无力地挥挥手,赶着霍景宴赶快出去。
外头的庭院有微风吹过,在院子里打着转,我有些冷,瑟缩了一下脖子。
忽而,我回头看了一眼。
白瑾兆端坐在椅子上,已经变得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了。
「……铁木次一听说你被俘,就立刻退兵了。」半晌,我说,「他连你一根手指头也舍不得伤,其实他对你的父爱,远大于你的想象。」
「任谁都知道,如今的胡汉边地,已经没有那么深的隔阂了。如今汉人也可以被胡人启用,不再被当成低贱的奴隶。想必,铁木次功不可没。」
我深吸一口气,诚恳地说:「放下心中的心结,才好面对未来。」
说罢,我摆了摆手,心道自己真是多管闲事,一边走,一边还
是忍不住留下一句:「你是白瑾兆,也是阿碧,阿碧对我的
好,我永远不会忘。」
我没有再看她的神色,只是荒凉的院子里,忽而传来有人低低
的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