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敢喝,本王让你全族陪葬!」
他刚说完,我端起毒酒一口饮下。
我这个窝囊公主这么意气的壮举实在出乎齐韶的意料,失去意
识之前,我见他红了眼睛。
我敢喝这酒,那还不是因为——
这毒是我自己下的嘛!
1
我是南诏国的公主,一个顶窝囊的公主。
摄政王说要我去给他暖床的时候,我屁都没敢放一个,就屁颠
屁颠地去了。
不过这事儿怪不得我,一国公主,如此窝囊,主要是因为我上
头有个顶窝囊的父皇。
摄政王要我去给他暖床的时候,我爹屁都没有放一——没有,他放了个屁。
他笑出了满脸的褶子,赏了摄政王一只白玉床,悄悄对我说:
「好女儿,这是你的机会!寻常女儿家连王府都进不去,现在
齐君亲自讨了你,大好的机会!」
齐君,就是南诏举国上下对摄政王的称呼。
听着就特么是个乱臣贼子!
我爹脸上的笑容愈发猥琐:
「你去收了他,咱们父女俩,就能稳坐江山啦!」
放他娘的狗屁!
说得好听。
这分明就是卖女求荣!
而且,不切实际。
2
齐君,原名齐韶,齐君是众人对他的尊称。
他今年二十有一,府里连侍妾都没有一个。
听说是他生性狠辣,而且常在军中行走,不喜欢娇滴滴的女儿
家,可能有龙阳之癖。我一个刚及笄的公主,大好年华还没有来得及挥霍,世界灿烂
还没去看看,甚至向父皇讨的美男还没来得及消受,竟就要被
送进王府暖床了!
世风日下!
人心不古!
忒!
齐君!
乱臣贼子!
3
诶?
等等。
我说话不能这么硬气。
我是个窝囊公主。
这不是我该有的语气。
所以我只敢在心里重拳出击,面上唯唯诺诺地答应:「诺。」
然后屁颠屁颠地跟着他回了王府。4
看着他端坐在马车上一言不发,眉目如画、鬓若刀裁的模样,
端的是俊美无俦。
忒!我在心里啐了一口。
人模狗样!
路上的行人叽叽喳喳,偶有几句传进马车里来。
「看,这就是那位的马车。」
「你怎么知道?」
「普天之下,除了皇室谁还敢用金色车驾?不就只有那位
吗?」
「听说今日那位在昭华公主的及笄礼宴上讨了公主暖床,明晃
晃地打了皇室的脸面。」
「啊?还有这种事?那位比小公主大了不少吧?」
「是啊!大了六岁呢!可怜那小公主大好年华!」
「一国公主,沦落至此,可悲可叹啊!」
我眼看着面前的齐君脸色逐渐黑沉,替外头的那些人捏了一把
汗。忽又浮起一声苍老的叹息:「我曾有幸在大灾之年领过小公主
当街施的粥饭,唉!当真是菩萨心肠啊!没想到……唉!」
「你竟见过今上的昭华公主!听闻今上自从登基之后,对公主
爱护有加,从不许其抛头露面。朝臣们也只在公主获封之时远
远朝见过一次,我等平头百姓更是无缘得见。」
「老叟也只三年前随着灾民入城之时见过一次,那时今上还未
登基,所以不曾有这些忌讳。」
「如何?」
「彼时公主还小,井井有条地安抚着入城的流民,从容不迫,
有今上的圣贤之风。」
「唉……可惜……可惜……」
我听着外头真假参半的流言,喜滋滋地翘起了嘴角。
5
先皇沉溺享乐、纵情声色、宠幸宦官、忌讳权臣、陷害忠
良……总之,昏君能干的事儿他是一件没落。
彼时,谁不夹着尾巴做人?
我父皇能登基,得亏是我父女俩窝囊。
一年前摄政王兵临城下的时候,我爹说服朝官们举了白旗。因我爹只有我一个独女,注定没有嫡子袭位,然后就被齐韶推
上了帝位作他外姓称帝的过渡之用,方有现在的太平盛世。
我爹的座右铭是: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翻译过来就是能忍的我绝不莽着能退的我绝不原地站着。
忒!
狗屁!
6
当年齐家树大招风被先皇忌惮寻由头抄家诛九族的时候,我爹
为了明哲保身袖手旁观。
现在人家想起来这回事儿了,要报复了,我爹这时候把我送出
去就是羊入虎口,还不知道我会遭遇怎样非人的对待…唉…
我垂头丧气,不住叹气。
端坐着的摄政王揉了揉我的头发,拧眉问道:
「叹气做什么?」
我眼神惊悚。
淦!这一下,他差点给我薅秃了。
等等!
他刚刚是不是想捏爆我的头!
是吧是吧!
听说他在战场上可以以一敌百,瞬息之间取人项上人头。
看他刚刚揪我头发的手法,显然很有门道。
他恐怕是在试探我……
我默了默,看来以后更要小心谨慎,不能轻易泄露个人情绪惹
他不满。
否则我项上人头不保。
7
我抖抖嗖嗖地回道:
「没……没什么。」
齐君脸色更沉:
「你害怕我?」他歪着身子问我,「你从前的熊心豹子胆
呢?」我方想回被你吃了。
但又怕此言侮辱性过大惹恼了他。
等等!
我都窝囊这么久了,我哪里还有雄心豹子胆?
「没……没有。」
「还说没有?」
他的手抬起来了……抬起来了……
他的手已经近在眼前了。
他已经准备要爆我人头了。
我眼一闭,视死如归。
昭华公主,名景昭,字昭昭,死于十五岁及笄之日,一生窝
囊,不曾作恶,志向是普度众生,替父皇匡扶天下。她死之
时,国泰民安,于愿足矣。
我连自己的谥词都想好了。
8
听到一声轻笑,他扯了扯我的脸,皮都差点给我扯掉。嗯?
不是取我人头?
我一睁开眼,一张俊脸近在眼前。
他眉眼尚还带着未褪的笑意:
「不要怕。」
嗯?
怎么回事?
我竟然从冷漠无情不近女色摄政王的语气里听出了温柔缱绻?
他可是年少成名首举反旗将先皇活活呕死然后以一人之力重整
朝纲手握重权的摄政王啊!
他这是什么毛病?我没敢答他。
马车停在王府的时候,他仿似无意地开口:
「公主平时也是这般和绝音等人相处的吗?本王倒是想观摩一
二。」
他说完便掀开帘子自顾自下了马车。
9齐君果然是说到做到。
我看着院子里被打包得圆滚滚的绝音和雪色,扑上去与他们抱
作一团,痛哭流涕。
「呜呜呜你们也来暖床了哇呜呜呜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
相识呜呜呜……」
绝音两眼泪汪汪地哭诉道:
「嘤嘤嘤摄政王的手下好凶把人家弄得好痛……」
我看着绝音的花容月貌,联想到军中的龙阳之癖,大惊失色:
「他们竟然敢动你!简直有狗胆包天!」
绝音不满地嘟囔:
「就是就是,殿下你看我手都勒红了。」
我理了理头绪:
「等等,就……只是这样?」
绝音:「什么叫就只是这样啊?人家手都麻了,殿下你变心
了,你不心疼人家了呜呜呜……」
雪色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宽慰我道:
「殿下不必忧心,我等无碍。」10
雪色是我的暗卫首领,主要负责我的个人安危,兼管我封地的
军民之政。
绝音是我的密线探长,掌管我在全国甚至邻国的眼线,同时管
理我在皇城的钱庄和我封地的财政。
他俩是我缺一不可的左膀右臂。
但为防外人起疑,名义上,他们不过是我宠爱的面首。
此番齐韶将他俩人都绑了来,说明齐韶已经对我的势力了如指
掌,恐怕还有敲打我的意味。
我背上不由得冒出丝丝冷汗。
齐韶此人,果然深不可测。
11
入夜。
我与雪色和绝音头挨着头凑在一张桌子上低声密谋。
我支着下颌:「伎乐馆开遍南诏的指标完成得如何了?」
绝音:「南诏十之七八的城池都已开了伎乐馆,殿下的眼线几
乎遍布全国。」我:「嗯?怎么回事?都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只开了十之七
八?」
绝音:「缺钱。」
我:「……」
我又看向雪色:「扩募私兵的计划进行得如何了?」
雪色:「正在加紧筹备,目前正在招募阶段。」
我:「嗯?什么意思?都好几个月了,怎么还在招募?」
雪色:「缺钱。」
我:「那在西凉国开茶馆的事呢?」
绝音:「目前才开了三家。」
我:「嗯?」
绝音摊了摊手:「缺钱。」
「那修建南诏学堂呢?」
「边境增兵呢?」
「开通茶马道呢?
「推广代田法呢?」「普及江东犁呢?」
「缺钱。」
「缺钱。」
「缺钱。」
「缺钱。」
「缺钱。」
……
12
我拍案而起。
想我堂堂南诏公主,一不好逸恶劳,二不骄奢淫逸,三没什么
烧钱的爱好,竟然穷成这幅德行!
又一想,此时我还寄人篱下,就泄了气:
「如此,西境增兵的计划先暂且搁置一段时间吧,先做其他
的。」
「另外,公主府的茶叶以后都用陈茶吧。」
13蓦然,大家一下没了声音。
雪色摸着腰间的佩剑,直直地看向我身后。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赫然看见齐韶那双寒浸浸的眼。
也难怪雪色那么警惕了,我一国公主会这么穷全赖摄政王把持
了全国财政,公主府众人早就对他积怨已深。
齐韶的眼神在雪色的面上逡巡了许久,又流连到了绝音的脸
上,不怒自威:
「怎么?你们也想为本王暖床吗?」
我:???
他果然好男色!
我连忙拦在雪色和绝音的身前:
「王爷不过缺个暖床的,本宫一人即可。」
他转眸看向我,沉吟片刻,意味不明地说道:
「这会儿你胆子倒是大了。」
14
他俩甫一出门,齐韶掌风一过,门便合上了。他立在门前,脸上神情不喜不怒,我摸不准是个什么意思,便
笑嘻嘻地迎上去。
「景昭,二十个面首,你消受得了吗?」
我刚走到他跟前,他便这样不阴不阳地问了我这一句。
今晨,我的及笄宴中,父皇当着群臣问我说想要什么及笄礼。
我想了想,回道:
「回父皇,女儿缺个暖床的。」
于是我的父皇难得慷慨的大手一挥,赏了我二十个面首。
我正喜滋滋地盘算着二十个人口,我可以名正言顺地从齐韶掌
控的国库里多扣多少银钱的时候,齐韶悠悠开口道:
「巧了,本王也缺。」
彼时我还不知道事情的厉害,并不觉得他这话有什么不妥。
只听得他继续道;「公主殿下既已及笄,来做本王的暖床丫头
正好。」
任谁都看得出这是羞辱,我面上的喜色瞬间皲裂。
但他是手握重兵的摄政王,我父女在旁人眼里不过是他的傀
儡。他既发了话,这南诏,谁敢说一个不字呢?
更何况,我还是个窝囊公主。
15
于是,此刻,我笑容可掬地抱着他的手臂,回道:
「如果是齐君的话,本宫自然一个就够了。」
他的眸子果不其然一黯。
我蹭着他的胸膛继续道:
「只是本宫没有为齐君暖过床,不知道,齐君所言的暖床,是
哪一种?」
我笑吟吟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着他,眼见他身子一滞,喉结不
自然地滚动了一下,踮起脚尖,在他的喉骨上轻轻咬了一下,
顺带伸出舌头轻描了描。
他的身体轰然烧了起来,垂下的眸子里燃着熊熊烈火,一把将
我拦腰抱起,暗声道:
「你待他们也是如此吗?」
我没有回他,只是勾着他的脖子,以唇封缄了他的吐息。
齐韶再势大,不过一个男人。16
接下来的事便很顺其自然了。
齐韶一手撑着床,一手托着我的腰身,用唇瓣描摹着我的眉
眼。
我想着,齐韶长得好…
我的手顺着里衣悄悄地攀进了他的胸膛,唔…身材也不错。
就当是睡了一个上品的男倌,我不亏。
他松了揽着我腰身的手,抬起水光潋滟的眼,抓住我在他胸膛
作乱的手一寸寸向下游去。
我被指尖的温度骤然烫的一缩。
他拽住我退缩的手,嘶哑着声音:
「昭昭,你点的火,你得负责。」
17
身为一个差点把伎乐馆开遍全国的公主,我见过的春宵一度不
少。
就算没有切身体验过,也阅过书、看过图、听过别人口述,间
或瞧过他人的活春宫。但没有人告诉我,特么的居然会这么疼。
我浑身浸着冷汗,忍不住把脸皱成了个包子,咬着嘴唇有气无
力地呻吟。
却不知是招了他哪里,他愈发起劲,于是我情不自禁地给了他
一巴掌。
特么的,老子让你一个人爽。
18
事后。
我缩着身子躺在里侧。
齐韶凝着床上的落红和我身上的红痕,低声致歉:
「是我的不是……我不知道昭昭是第一次。」
他还有理了?
我红着眼睛沉默不言。
他躺下来搂住我的腰身,好声好气道:「别哭了,你一哭,我
便觉得是我错了。」
说完,还小心嗫嚅道:「可明明,是你先勾我的。」
19我翻了个身,面墙思过。
齐韶技术这么差,这实在是在我的意料之外。
他都权倾朝野了,怎么还不知道找人在这方面练个号!
他大权在握,送上去的美人那么多,天天真的一点儿旖旎心思
都没有吗?
还是说那些美人为了恭维他没告诉他他技术差的不行?
我百思不得其解。
索性问了出来。
「我也是第一次。」
齐韶若无其事道。
20
哦。
我应了一声。
懵了一会儿。
等反应过来,
淦!亏了!
原来我就是那个陪他练号的!
垂死病中惊坐起,小丑竟是我自己。
累觉不爱。
旋即他勾了勾我的腰:「真的很差吗?」
我无力吐槽,翻了个白眼,便睡过去了。
21
当齐韶的暖床丫头,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
说是暖床吧,除了第一次,他每晚上床之后也只是搂着我。
此外,齐韶对我甚至还有些……迁就。
迁就……不知道是不是该这么形容。
譬如我每日赖床不想动的时候,他会一边黑着脸一边把饭菜端
到我眼前。有时我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懒得穿鞋,他便沉着脸将
我拦腰抱到凳子上,笨拙地给我套上绣花鞋。
听闻我爱吃城东那家糕点铺子的绿豆糕,每日下朝他便都会捎
带一些回来,硬声说:「顺路。」可皇城明明坐西朝东。
我睡前喜欢饮一杯酒,我的房里便时时都备着佳酿。我一到晚上身子便发凉,他便僵硬地圈着我,一动不动。
或许,他没有传闻中那么铁血嗜杀,冷酷无情。
我想。
22
齐韶的发家史我历历可数。
十六岁以前,他一直是柱国将军府的公子,那个南诏国最最飞
扬跋扈的少年郎。
十七岁时,西境边陲敌军叩关,齐韶随着柱国将军奔赴了战
场。但可惜的是,因为先皇猜忌,战场上粮草不继,他们输
了。
在南诏国,吃了败仗的将军是要游街的。旦夕之间,他从意气
风发的少年变成了灰头土脸的败将。
而后,柱国将军的威望一落千丈。先皇趁热打铁寻了些由头发
了御旨,削爵位、收封地、诛九族。
只齐韶一人逃了出去,在柱国将军原先的封地朔城揭竿而起。
南诏国内因先皇的苛政国库空虚、官场腐败、民不聊生,根本
没有抵御的能力。
而将军府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齐韶的整顿之下,齐家军以
摧枯拉朽之势攻陷了南诏一座又一座的城池。听闻入城之时,齐韶会披坚执锐一马当前,拿着一柄龙纹亮银
枪将不服之人的首级像串糖葫芦一样串起,吓煞众人,不敢妄
动。
凭借这种方式,齐韶威名远扬,南诏闻齐韶色变,许多守城官
员甚至根本不敢抗敌,只一年便让他攻到了天子脚下,扬言让
先皇献出首级,将先皇活活呕死。
自立为王摄全国政之时,他年方双十。
这么多年来,他以雷霆手段处理了先皇那些过于长进的儿子,
只我父女二人比较窝囊,脖子上方才还有脑袋。
23
按理来说,齐韶这么一个人,到了这个位置,是不必迁就什么
人的,尤其是我这样一个皇族女子。
十几天里,我在王府畅通无阻,齐韶几乎没有为难过我。
之所以说是几乎,是因为:
每当我想出府的时候,他便会以各种各样的没甚说服力的由头
拦住我。
譬如:
今天外面有雨,不宜出门。
今天外面风大,不宜出门。今天天气不好,恐怕有雨,不宜出门。
近来有贼人入京,不宜出门。
今天外面有人滋事,不宜出门。
我:……
24
西凉国使者进京的那天,他终于没有再找任何拘禁我的借口
了,而是坦白地告诉我说:
「景昭,我不会放你离开的。」
因为我说了:
「齐韶,我的驸马不会是你。」
我摸到了齐韶的密室。
里面除了琳琅满目的兵器和层层叠叠的密件外,最引人注目的
还是墙上挂着的银色盔甲,还有一旁立着的黄金伞骨,在黑黝
黝又暗沉沉的密室里,尤其打眼。
看到在擦拭伞骨的齐韶,我嘴抽了抽。
巧了吗这不是……
我转身要悄悄溜走。他停下了擦拭的动作,慢慢悠悠道:
「回来。」
我的步子倏然一顿。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我摸了摸鼻子,索性上前,无辜道:
「王爷怎么也在这里?王爷也迷路了吗?」
他淡淡地瞥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我紧张地头皮发麻。
25
良久,他开口道:
「昭昭,你还认得这把伞吗?」
我望了望他口里的那把伞,烂得只剩个伞骨了,伞骨细的地方
也是弯弯曲曲歪歪扭扭的,甚至还有不少是折断了的。
……想不到摄政王还有收破烂的癖好。
不过,伞骨好像是黄金做的,约莫很值钱。
我不由得抚了抚手,由衷赞美道:
「不愧是摄政王,收破烂都收得很有头脑。」
他脸蓦然一黑,我心道不好。我赶忙将刚刚的话在口里嚼了又嚼,仔细回味可有不妥之处。
灵光一闪。
啊!
或许他是觉得收破烂这个词配不上他高贵的身份。
于是我补救道:
「不愧是摄政王,连癖好都选得很有头脑。」
26
他的脸,已经黑得跟锅底煤一样了,还咬牙切齿道:
「景昭,本王要当驸马。」
这话的口气不像是要当驸马,倒像是要拧人脖子。
我打着哈哈:
「行呀,当谁的驸马?」
「你的。」
「谁?」
「你。」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正了神色,一字一句道:
「齐韶,我的驸马不会是你。」
「当」的一声。
他手里的黄金伞骨掉在了地上。
我看了看他身后的甲胄,又看了看地上的伞骨,仿似恍然大悟
道:
「哦,原来你是当年那个穿银甲的哥哥。」
然后他便明明白白地把我幽禁了起来。
27
翌日。
我换回了我及笄时着的正红色金丝牡丹团纹锦绣宫服。
齐韶下朝的时候,我正提着毛笔练字,才刚写到:「公无渡
河,公竟渡河,渡河而……」
他拧着眉,挥掉了我蘸墨的狼毫。
墨点子甩得到处都是,好好的一副字,一下就花了。
眼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被破坏,我也不恼,走到一边放着酒水
糕点的桌边理了理裙摆淡淡然地坐下,再不咸不淡地开口:「齐韶,让我走吧。」
他站在原地,语声冷硬:
「不可能。」
我拿起桌边的酒杯时抬了抬手指,随手给自己斟了一杯,平静
没有起伏地说道:
「齐韶,我是公主,」我动之以理:「如果和亲,能够换得国
泰民安,我没有理由不同意。」
「没有人规定公主就一定得去和亲,也没有人会将一国生死全
押在一名女子身上。」
他的声音发沉,眉心拧成了个川字。
我晃了晃杯子,仰头专注地睇着他:
「若战事因我而起,祸及百姓,」我晓之以情,「齐韶,我会
殉国。」
这个情,自然是他对我的情。
我暗里与齐韶斗了那么多年,自然能察觉到他次次对我的手下
留情。
所以,才有了我这步步为营。
28「齐韶,帮我守南诏,我要南诏子民有国可傍、有君可依,田
有五谷、家有热粥,再无同类相食。」
「凭什么…」
他话还未落,我将酒杯送到唇边,掷地有声:「齐韶,答应
我。」
齐韶闻言,省起我先前的动作,眼里都是惊怒,想要过来拦
我。
「站住。」
「你若敢喝,本王让你全族陪葬!」
他刚说完,我端起毒酒一口饮下。
失去意识之前,我见他红了眼睛。
「齐韶,我赌你,舍不得。」
我在心里说道。
一月前,西凉派遣使者携国书抵京与南诏和议。
国书上点明了要求娶昭华公主以结两国秦晋之好。
等我的探子快马加鞭将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半月已然过去了。
时间还是太急了啊。29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皇宫了。
我丝毫没有意外地打量着深宫里明晃晃的装饰。
兴许就是宫里太暗了,所以宫里的人便格外偏爱亮堂堂的东
西。
譬如黄金,譬如少年。
这毒虽然烈性,发作快,但的确只是普通的毒药,是我随身藏
在首饰里以备不时之需的。
自五岁被歹人劫过一次,我便有这个藏毒的习惯了。藏在衣服
里,或者首饰里,或者指甲里,总要藏点,我才能睡得着。
没想到竟在这时候起了作用。
宫人见我醒了,出去通禀了父皇。
「昭儿……」
父皇急急忙忙地赶过来,一脸担忧兼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我偏头瞧了瞧他花白的头发,弯起了嘴角:
「父皇,我做到了。」
30父皇昏黄老朽的眸子里满是哀伤地看了我良久,爱怜地用粗糙
的手掌摸了摸我的头:
「昭儿,我们可以不去,我们可以把他们打回去。」
我定定地看着父皇眼下的青黑,音色恬淡地述说事实:
「十年内耗,三年大旱,四年内战,天时地利人和我们一个不
占,父皇,我们打不起。」
看着父皇用手掌使劲地抹了抹脸,脸上的褶子仿佛都被抹浅了
一些,我眼神飘远:
「父皇,你说,齐韶应该也晓得我的决心了,他会帮我好好守
着南诏吗?」
「会的会的,我女儿又漂亮又聪明,齐韶他很喜……会好好
的。」
我眼前骤然变得雾蒙蒙的,不由得眨了眨眼睛,道:
「我也觉得。」
31
史曰:
景昭,南诏顺帝独女。幼敏而惠,性柔淑顺,风姿雅悦。三岁
识字,五岁诵文,七岁成诗,获封县主。时年十二,南诏大旱,政苛吏毒,逢朔地反,战火连天,赤地
千里,流民窜乱,匪作盗兴,民难维生,易妻而炊,易子相
食,妇孺老弱,竟饲强暴。昭华闻之,极悲怆,抚民入关,涕
泪交垂,立命为生民,志天下大治。
于朔都,不幸为流民所袭,重伤。
年十四,克令克柔,安贞叶吉,雍和粹纯,帝甚怜之,封昭华
公主,赐食邑五百户,辖幽、蓟、应、寰四城。
年十五,号和亲公主,赐食邑三千户,辖幽、蓟、应、寰、朔
等十二城,和亲西凉。
自那日后,我与齐韶再没见过面。
他终究没让我全族陪葬。
我出嫁的那天,他也没来送我。
32
齐韶亲启
齐韶。
这样唤你的话,以咱俩的关系,未免太生分了。
请容我姑且唤你阿韶,可好?
阿韶。我的驸马不能是你。
抱歉了。
过去我做了什么,我从来没有说过我不记得。
原来你心悦我很久了,我是不敢置信的。那么多耀眼夺目正值
花季的姑娘,你怎么会心悦我呢?
皇族的人,做事自小便带着若有若无的计较,你若真觉得我有
什么优点,那都是我扮给大家看的,都是假的。
譬如,你游街那天,我明知齐家冤屈,可我奉召进宫之后,丝
毫不曾为齐府申辩。
我当时是个比现在还窝囊的县主。
皇爷爷赏了我一把金丝线绣江山图绸面黄金骨伞,你也看见
了,又重又不实用,才被鸡蛋砸了两下而已,绸面就破了,徒
有其表而已。
可我还是欢欢喜喜地谢了恩,因为我知道,这样做皇爷爷会更
满意。
那年,你十七岁,还是个满脸不服输的少年,不过眼神里的脆
弱做不得假。正好我也不大喜欢手头的那把黄金伞,不知道竟
会让你记上这么多年。
顺便一提,那些百姓不过是被小人蒙蔽,才会朝你扔烂菜臭鸡
蛋的,我帮你挡住了一些,希望你别怪他们。不过看你眉眼,便也知道你是个小气的。
哦,还是个记性好的。
听说你后来掌了大权,将那些刁民都或轻或重地处置了。
但,既然你都那么喜欢我了(叉腰),我便也不妨告诉你些隐
晦了。
(此时你肯定沉着脸在想,哼,你就仗着我喜欢你吧!)
也不知你记不记得,那年城墙之上,你被人放了冷箭…
我放的。
还有,去年宫宴之上,你被人下了毒…
我下的。
还有,今年年初你几条眼线被人掐了…
我做的。
还有,年前你府上遭了贼…
我派的。
不过我想,你后来都知道了吧。
也瞧得出来,我心软了。我原本不大喜欢你的,至少,没有现在喜欢。
父皇教我的第一首诗是蔡大家的《公无渡河》,那时我还只是
个县主。父皇教我吟诵这首诗是为了告诫我莫要学诗里的狂
夫,要善于纳谏。我深以为然,可还是不可避免地在暗地里羡
慕那位狂夫。
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那种狂妄,不是人人都能有的。既如
此,死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悄悄告诉你。
你在我眼里,就是个狂夫。
做你的暖床丫头那半个月,竟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间。
我从小学的道理是家国天下,你是个变数。
确实是景家对不起齐家,皇爷爷也确实错了,可我生在皇家,
便该沿着皇爷爷的错处继续错下去,斩草除根才好,免得春风
吹又生。
在我原本的筹谋里,你应该葬于那座城墙之下。
只是没想到,我还是留了你这么一根野草。
既如此,那便留着吧,我想。
但活着向来是要付出代价的,你得替我而生。阿韶,你应该听说过吧。
最顶尖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姿态出现。
南诏,需要一个脊梁。
你聪明机敏,文能治国武能安邦,记性好能力好还有上进心。
不过许是你年少被皇爷爷伤了心,所以对南诏的感情没那么
深,不像我,从小享着子民的供奉、担着百姓的生死。
得知我会去西凉和亲,我不得已加快了计划。
看来只能是你来当这个脊梁了,替我撑起南诏。
若是计划顺利,我应该可以如愿的。
但是,我低估了你的情意。
我以为,你会更顾全大局一点,毕竟你好歹当了两年的摄政
王。唉,从小你就是个变数。
我说这话的时候,你肯定会觉得我对你失望了。
我原本也觉得我应该对你失望的,可是,从心底蔓延出的喜悦
膨胀不会作假。
原来,我很开心阿韶你在大局和我之间,选了我。
这很不符合我从小学习的道理,却让我很欣喜。不过呀,我的阿韶。
我是南诏公主。
享着子民供奉、担着百姓生死的公主。
一个合格的公主,理应为国而生,为民而死。
当你那般红着眼睛怒不可遏地威胁我时,我便晓得了,你无计
可施了。
强者示人以弱,弱者才会示人以强。
这一局,你又输了。
但我也没赢就是了。
抱歉了,阿韶。
我利用了你的心意。
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阿韶,我不后悔。
我没什么盼望的,也不望你记着我。
我走之后,你在南诏只手遮天了,再也没有人暗中与你作对
了,娶个妻子,好好过日子,顺便照顾一下我的国家和子民。毕竟,你是我最最喜爱的少年了,父皇年迈,我也没有其他人
可以托付了。
在此先谢谢你啦,阿韶。
祝余生顺遂、福寿绵长。
昭华书于辛丑年余月廿二日夜
33
半月后,浩浩荡荡的和亲队伍到了南诏西陲边境,南诏与西凉
交界的地方。
在这里,两国要交接和亲事宜,因南诏的队伍不能入西凉国
境。
「嘤嘤嘤我也要跟殿下一起去嘛……」
嘤嘤怪绝音扯着我的袖子甩来甩去。
「你不能去。」
「那为什么雪色可以去?」
「因为他武功高强,去了西凉,难免会遇上月黑风高夜杀人放
火天啥的。」
绝音眼里含着一包热泪,可怜巴巴地望着我表达他的控诉。我被他看得心紧:
「你任务重大着呢!好好呆在南诏,帮我搞钱!」
34
众人刚把我二人送到关口。
「咻!」
忽然,一只利箭破空而来。
雪色眼疾手快地将我往怀里一卷,抽出腰间长剑将其劈落。
「护驾!」
两国队伍轰然。
我眼皮跳了跳:
「你不是雪色。」
雪色很敬我,从不会对我做如此僭越的动作。
而且,雪色的佩剑是我赠他的,剑长三尺一寸,因他总是自诩
三尺微命,我特意令工匠为他多铸了一寸,寓意不止。
这个「雪色」面无表情地觑了我一眼,我眼皮跳得更加厉害:
「齐韶。是你的人!?」接着,密密麻麻的利箭倏然从四面八方扣关而来,仿佛前面那
只冷箭只是前菜。
破空之声持续不断地刮着我的耳朵,他说:
「昭昭,这才是我的人。」
35
「退!关闭城门!」
众人惶惶然地退至朔城内,着急忙慌地锁了城门,留娶亲的西
凉使者在城外瞠着眼睛。
城墙之上,传出男子洪亮的质问声:
「西凉使者奉国书求亲,吾君仁德睦和,特允公主和亲,不想
竟在尔国边境遇刺,西凉求亲如此不诚,还望诸位给个说
法!」
36
朔城城主府府邸。
我不赞成地看着齐韶。
他以公主在边境遇刺作为借口来拖延和亲,可是,拖得了一
时,还拖得了一世吗?
但,指责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反而是他率先开口道:
「昭昭,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既然做了,便担得起结果。」
「你学的是治国之道,我学的是退敌之法。」
「治国讲究仁义礼法,可退敌赖的是兵不厌诈,我从小学的也是釜底抽薪、借刀杀人这些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