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埋头扎进他怀里,嗫嚅:「就是想你。」
「大点声,怎么了?」
我红着耳根,气恼道:「想你!梦里都想!」
「什么梦?」
段荆刨根问底的功夫我招架不住,脑海里浮现出画面:像那天晚上,月光皎洁,树下跌宕的温情和怦然,明明是个吻,却叫我夜夜回味,心动难抑。
我不干净了。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段荆。
他竟然审问我。
我狠狠捶了他一下。
段荆眯起眼:「长本事了,你敢打我?」
好不容易涨起来的气焰噗地灭掉,我缩着脖子闷闷不乐:「你要是不亲我,我就不会乱想。」
「还是我的错?」段荆凶巴巴的劲儿又上来了,他将我双手锁在背后,眼中却藏不住笑意,「喜不喜欢我亲你?」
我脸皮薄,哪里招架得住他这些虎狼之词,眼神躲闪道:「喜欢……」
「那不就得了。」段荆拉近我,探身凑到耳边,笑出声来,「亲嘴儿,这才哪到哪啊?喜欢孩子吗?」
我声音发颤:「我病了……你……你克制一点。」
段荆抱着我,一骨碌滚到床里,顺手盖上被子:「放心,不动你。等我查清楚是谁——」
他眼底厉光一闪,浮现出深深地戾气:「祖坟给他刨了。」
我的病持续了几日,段荆夜夜宿在我榻上。
对此我颇有微词。
我觉得尚未成亲,如此过于孟浪。
段荆闻言,巧舌如簧糊弄我:「小爷抱了亲了,往后你才没心思找野男人。」
我觉得段荆缺少安全感,于是一本正经地表忠心:「我是个守本分的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死了,还得为你守寡,不会找野男人。」
段荆一口茶水喷出来,捏着湿嗒嗒的袍子:「你是多盼着我死?」
我自知失言,郑重道:「那我不守寡,我殉情。」
段荆咳得更厉害了,擦掉前襟的水渍,喘着气朝我勾勾手:「过来。」
我走过去,被锁进他两手间,嗷了声。
段荆竟然咬我。
他一双眼睛黑亮,墨色翻滚时溢出了星子般的光:「张挽意,咱俩都活着不好?」
别人都喜欢自家男人喊小名,我独喜欢段荆喊我张挽意的样子,喊一次,心就慢半拍一次。
我可能真陷进去了,捂住脸,闷闷道:「我要走了……你放开我……」
段荆捏着我红透的耳根子:「亲相公一下,我就放开。」
那天我是红着脸从自己房里跑出来的,段荆的笑声经久不绝,春生见我一副挨了欺负的模样,忍俊不禁:「我就说,咱家公子会疼人。」
呸!
他哪里是疼我,分明是要我的命。
科考一天天近了,我听闻,二公子也要参加,且听席间,段夫人话里话外,托人攀上了端王的关系,必定能给二公子谋个好前程。
午饭过后,我跟着段荆从前堂往回走。
半路春生匆匆来,对段荆耳语几句,似有急事。
段荆回首掐掐我的腮,说:「你先回去歇着,我晚上回来用饭。」
「哦,好。」
我回去,从厨房里搬出一筐新下的核桃,搬了个小凳坐在角落里,敲核桃仁儿。
再一抬眼,天漆黑如打翻的墨,我想起身点灯,院子里进来一人,见我喊道:「姑娘,公子命我接你出府。」
我借着灯火,看清是春生,擦擦手迎出去:「他没回来吗?」
春生走得急:「嗨呀,公子被事绊住脚,刚忙完,在酒楼定席请姑娘过去。」
我身上沾了一些灰,叫春生等我片刻,回房打开衣柜。
这些衣裳都是段荆命人裁制的,京城流行的花样,上好的料子,一尺顶寻常人家小半年的口粮。我嫌穿在身上白白糟蹋了,平日也不穿,今夜心血来潮,挑了件最不显眼的青色襦裙换上。
走出去的时候,春生眼睛一亮,笑容璀璨:「姑娘快走吧,公子该等急了。」
香风浮动,环佩叮咚,身上挂满段荆买给我的首饰。
我总觉如此装扮过于浮夸,段荆却最是喜欢,还说拿银子养我,才越养越有福气。
方才瞧着镜中粉面朱唇、明眸善睐的少女,我竟不敢相信是我自己。
春生总说我是个美人儿,公子喜欢着呢,连府里的下人遇着我,都喜欢多看两眼。
难道这才是段荆拘着我,不让出门的原因?
我腼腆地笑笑,跟着春生往外走,在府门口,与月华小姐撞了面。
她是二公子的未婚妻,上次见过,今夜来此,大抵是来商议婚事的。
月华小姐提着裙摆拾级而上,瞧见我一愣,目光从头到脚打量个遍,在我身前站定,款款浅笑:「张姑娘,又见面了。要出门?」
「二公子在府中,天黑了,月华小姐小心。」我生怕段荆久等,不欲与她多言,匆忙下阶。
「张姑娘。」月华小姐出声喊住我,回首居高临下地瞧,「听闻既明也要科考?以往他在书塾,可不是爱做学问的料子。」
我脚步一顿,仰起头:「相公做什么我都支持他。」
崔月华见我不开窍,只好开门见山:「人要量力而行,若既明愿意,我可跟怀深哥哥提一句,端王无非是多帮一人而已。」
说没动心思是假的。
段荆挑灯夜读的场景我见过,他不像二公子,没有娘亲帮衬,没有岳丈撑腰,孤军奋战。
崔月华见我不说话,轻轻笑道:「张姑娘大可跟既明商议一番,他好面子,不愿张口,张姑娘可莫在此事上犯糊涂。」
说完,段府的朱门闭合,将我关在门外。
「姑娘,该走了。」春生提醒。
「哦!好!」
待我们匆匆赶到,已月上中天,人烟聚散,段荆斜倚门口,一脸沉郁,可见等出了三分脾性。
我快走几步,表明态度:「相公久等!」
段荆憋了一肚子训斥,在看清我装扮时,忽然阴霾一扫,眉目舒展:「今儿开窍了?晓得打扮打扮再出来!」
段荆嗓门大,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我羞红了脸,躲在段荆影子下往里拽:「你别嚷嚷,快进去。」
段荆轻笑不已,懒洋洋被我拽进隔间。
「菜都凉了,谁能想到你们女人家打扮起来磨磨唧唧的,不过好看,爷爱看。」
他这样直白地夸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段荆叫人重新热了菜,给我夹了满满一碗:「快点吃。」
说完随意地把玩酒盏,偶尔从我碗里抢点吃的放自己嘴里,就好像我碗里的才香。
我一皱眉,想挪盘子,段荆就板着脸训我:「不许挪!小狗才护食!」
他一个大少爷,专门抢人口粮,也不嫌丢人。
我心里装着事,食不知味,悄悄打量段荆。
他一抬头,敏锐地捕捉到我的目光,问:「怎么了?」
我向来憋不住话,开门见山:「我出门时碰见崔月华了,她跟我提了端王。」
「嗯。」段荆面不改色,细细挑干净鱼刺夹我碗里,「吃鱼。」
我没有动筷:「相公,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我知道。」段荆点点头。
「那就好。」我舒了一口气,开始埋头吃饭。
两人无声对坐,段荆给自己倒了杯酒,突然问:「你怎么想的?」
我吐出一根鸡骨头,眨眨眼:「我听你的。」
段荆笑了:「这么信我?」
我沉思一会儿:「段伯父官至三品,是很大的官吧?」
段荆点头:「没错。」
「前日家宴,段夫人提起端王,伯父既没同意,也没反对,连伯父都想不明白的事,我就不掺和了。」
我没有见识,但跟着聪明人走准没错。
段荆饮了些酒,眉眼醺然,两方丹凤眼似含秋波,醉意朦胧地盯着我,又变成了勾人的男狐仙,好看得紧。
我两颊生热,眼神闪躲,「你……你干吗啊?」
男狐仙给我也倒了杯,轻声诱哄:「喝点儿。」
「我不会喝酒。」
他挑挑眉:「怕什么,相公在这呢。」
他可真是诡计多端,明知我受不住诱惑……
就一杯……
我爹能喝一大缸呢,不算什么。
我端起来,在段荆幽深晦暗的眼神中,抿了一口,心中顿觉甘泉喷涌:「甜的!」
段荆眯着眼笑,与我碰杯:「没什么酒劲的,随你喝。」
一杯下肚,身子被暖意填满,我手背贴脸,靠在小碗上觉得飘飘欲仙,似乎下一刻我也要变成个女狐仙,逍遥自在去了。
段荆待我真是好极,从不饿着我,如今还有酒喝。
要是和他做真夫妻,岂不美满——
啪!
我一掌拍在额头上,直愣愣的。
我不对劲!
段荆被我吓得筷子没拿稳,当啷掉盘子里,诧异道:「你怎么了?」
「我醉了。」
段荆摸摸我汗涔涔的额头:「这才一杯,哪能啊。你是喝得少,再来一杯。」
望着眼前满满的酒杯,我没经受住诱惑,伸手接过,眯着眼慢慢品。
真好喝。
只是眼前的段荆在晃。
面容如玉,绯唇白齿,一身红衣,妖冶惑人。
我伸手,扯住了段荆的墨发,像捧着宝贝。
他被扯痛,嘶一声:「张挽意,你干什么?」
我用大力气,将他拖过来:「你过来些。」
他气笑了,凑过来:「如何?」
如何?
当然是占男狐仙的便宜!
我看准时机,飞快探身在他唇上亲了一口,得逞地笑出声。
段荆一愣,唇角渐渐勾起,眼神黑亮,猛地攥住即将逃脱的我,扯回去:「刚刚是干什么呢?」
我兴奋得很,心中有什么在跳动,甜丝丝地笑了:「勾搭人。」
这词还是段荆教我的。
段荆捏捏腮:「张挽意,真醉了?」
我两肘撑着桌子,趴在段荆面前,痴痴地笑。
他便也跟着笑,拍拍大腿:「来,坐相公腿上。」
我不觉得有何不对,摇摇晃晃走过去,亲昵地和他贴在一起,把玩着他的黑发。
「既明,我觉得你能行。没有端王,你也行。」
我哄孩子似的,拍着段荆后背,下巴懒洋洋搁在他肩膀,半眯着眼。
段荆任我抱着,半晌低哑道:「张挽意,上次说这话的,还是我娘。」
「嗯。」我低低应了声,心中难过,「可是我不想你做我的儿子……」
段荆这么好的人,段老爷为什么不多偏他一些?我们老家,没了娘的小奶狗,都有人心疼,怎么就没人心疼段荆呢?
想到最后,不禁哭出声来。
段荆沉默半晌,闷声道:「你别告诉我,你哭是因为不想收我当儿子。」
我哭得更凶了。
段荆深吸一口气,咬在我湿润的脸蛋儿上:「趁着没成亲可劲儿欺负我是不是?还想占我便宜?」
他太凶了,脸颊落下一排整齐的牙印儿。
我埋进他怀里,以防他再对我下嘴,喃喃道:「我太没用了,什么都帮不了你。别人两千两,可以买宅子买田,你两千两买个累赘。」
段荆将我从身上拖起,严肃地对我说:「我说过了,我段既明房里,没有不值钱的,连人带物,全是宝贝。」
我睁着朦胧的泪眼,任他用拇指替我抹去眼泪,一字一句道:「在咱们家,张挽意就是我的主心骨。以前什么都不争,是不知道争来给谁。如今知道了,未来的段府主母,只能是我的挽意。」
那一刻我才知道,心动也是有声音的。
心脏剧烈地撞在肋骨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咚咚……咚咚……
回府的时候已是深夜。
段荆率先下车,背对我蹲下来,拍拍自己:「上来。」
我一步三晃,勉强从车厢里钻出,上了段荆的背。
门口的侍卫瞧着,问道:「姑娘这是……醉了?」
段荆哼笑:「酒量浅,就知道黏糊人。」
四周低低的浅笑在夜风中荡漾,我枕在段荆肩头,难得安宁。
「张挽意,醒醒,回去再睡。」
我没有说话,做起了美梦。
梦里我变成个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三书六礼,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嫁给段荆,那一天,他身上镀了光,骑着高头大马来娶我,嫁衣明艳,锣鼓喧天。他的娘亲坐在高堂,给了我一件圆润的玉镯。段荆眉眼盈满笑意,紧紧握住我的手,吻在额头。
然而下一刻,就有人摸了摸我的耳朵:「挽意,起来擦脸。」
梦太美好了,我哼唧半天,翻身朝里,捂住耳朵。
那声音笑骂了几句,由我睡去。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我猛地坐起来,搜寻段荆的踪迹。
在院子里遇见春生,才知道段荆去书房了。
近日忙于科考,段荆忙得昼夜颠倒,最伤身子。
我折身去厨房,把核桃仁捣成酱,兑了牛乳熬开,端去段荆那。
他摸了摸我脑袋,端起来,一饮而尽,然后把我赶出书房。
次日,我找大夫寻了几张提神醒脑的方子,做成药膳,给他进补。
他照旧如此。
直到半月后,段荆抵住我推到面前的碗,神色古怪:「今儿不喝了。」
「为什么?」
他不答,继续说:「今晚我在书房睡。」
自从上次我遇害,段荆坚持跟我同吃同住,如今突然要睡书房,我大为诧异,「是要用功吗?我陪你。」
「不必。」段荆很坚决,僵着脸把我从书房轰出去。
春生见我原样端出来,十分好奇:「公子不高兴?」
我疑惑地摇摇头:「不像,许是累着了。」
临睡前,我怎么都放心不下,便披了件衣裳,往书房去。
途经窗下,突然住了脚。
一窗之隔,似乎传来什么声音。
细细听,是段荆。
「挽意……」他低低地唤我,情谊缱绻,语气绵绵。
骤然风起,低低在屋檐下吹过,含蓄温柔,如恋人间呢喃的情话。
我抬手欲叩窗。
「挽意……挽意……挽意……」
段荆轻轻地低唱,带着恣意和眷恋,融进无边月色,那声音太过动听,叫我不忍打断。
少时,风渐急,两耳竟分不清那叫我心惊的,是来自屋内,还是巷陌。
风自弄堂穿过,一股脑挤出窄巷,争夺着,叫嚣着,欢畅地在夜色下徜徉。
当黑夜归于寂静,我不小心碰到窗扉。
很久,段荆隔着窗户,声音喑哑又慵懒:「谁?」
我捂着狂跳的心脏,轻轻答:「相公,是我。」
沉默与夜色交织。
窗前的人影一动不动,低低说道:「回去。」
我心一紧,焦急地扒住窗户:「相公,你让我瞧一眼,就瞧一眼。」
屋内伴随着低低的咒骂,段荆紧压声线:「滚去睡觉。」
更不对劲了,他一定有事瞒着我,莫不是病了!
我急得泪在眼中打转,不顾段荆的意愿,推开前门跑进去。
深夏的夜晚通常是凉的,尤其前几日下过雨,但此刻屋中闷热至极,还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气味。
说不上是什么,不算好闻,也不算难闻。
我看向窗边的软榻,段荆衣襟半敞,露出精壮的胸膛。
他单腿支在软榻上,左手胳膊松松垮垮搭在膝头,右手隐在宽大的袍子下,低垂着头,整个人呈现出慵懒颓靡之色。
不知是不是病了的缘故,粉霞染了肌肤,像白瓷下隐隐渗透的釉彩,含蓄朦胧。
他松松垮垮靠近小桌旁,听见我进来,清冷的目光微微上抬,眼尾泛着红色,盯住我便不动了。
今夜的相公美得惊心动魄,以至于我心跳声愈发杂乱。
「过来。」他一开口,声音是哑的。
我迟疑一番,只是惊鸿一瞥,电光石火间,突然开了窍,惊叫一声转身欲逃。
刚走几步,便被段荆捉到身边去,他无视我惊惶的挣扎:「担心我?」
我的思维刹那乱成一锅浆糊,脸红成片:「你……你没事便好……」
他没事,我马上就有事了!
段荆笑了,阴恻恻地:「你姑妈怎知我病了?瞧清楚些,我病了吗?」
我闭目,抖做一团,语带哭腔:「没病……相公身体好着呢,是我病了……是我病了……」
「哧……」段荆冷笑一声,骤然拉下帐子,空间逼仄,暧昧丛生,少顷床帷飘荡,手腕的叮当镯叩动了无边月色,春意正浓。
段荆问:「前个儿送你的鱼呢?」
我低低吸着气:「养……养在院子里……」
他不紧不慢地:「乖,听话,相公教你养。」
「我不要!」以前是喜欢,鱼尾灵动,在水里探头探脑,红艳艳的好看极了,现下哪里听得了鱼这个东西,更是碰一下都面红耳赤。
我哪里料到男狐仙阴险至此,将我哄得稀里糊涂就达成了他的目的。
事后,段荆难得服软,替我净手后,打开桂花膏细细涂匀,叹道:「怎就不禁折腾,瞧瞧,红成这样,小可怜儿。」
我气得咬在段荆的手腕上,想叫他撒开,他不为所动,心情很好,什么都依着我。
夜深了,敞开的小窗里飘来了清爽的风,屋内热度渐渐散去,我觉得凉,便缩在段荆怀里,困得点头哈脑的。
他拍拍我:「回去睡吧。」
我揉着惺忪的眼:「你不困吗?」
段荆说:「我睡书房,以后都是。」
「为什么啊?」
段荆眯着眼,悄悄伏在耳边对我说:「狼在没尝到肉前,并不觉得肉好吃。可一旦品到肉味儿……」
在段荆大笑中,我缩着脑袋惊惶逃窜出屋……
科考的日子一天天近了。
我竟比段荆还紧张,日日蹲在灶台前发呆,饭烧煳了好几次。
段老爷屡次派人慰问,都被拒之门外,段夫人反倒静悄悄地,听闻她正拼命张罗人给二公子进补,还请了有名的大儒来教书授课。
科考当日,我亲手把熬了几晚做好的腰带给段荆系上,眼巴巴望着他:「你什么时候出来?」
段荆揽着我,揉揉头发:「很快。」
科试持续了好几日,我日日坐在席上,听段夫人夸二公子天资聪慧,学富五车,又得了前太子太傅的言传身教,定能搏个大功名。
我为此殚精竭虑,食不下咽,春生说我显而易见地瘦了,数算着日子,段荆眼看就要放出来,心里总算有了盼头。
春生每每为段荆抱不平,我便劝他:「人各有命,既明他肯用功,无论将来官至几品,我都知足。若要日日与别人比,别人过得好与不好,都会成为心头的一把锁,眼界窄了,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谁知,段荆没出来,府中倒来人了。
听闻消息时,我不小心踢翻了水桶,顾不得春生在后面喊我慢点,提着裙摆急匆匆往正堂跑。
堂中三道人影,我眼眶一润,鼻头酸涩地喊了句:「爹、娘……」
他们扭过头,深如沟壑的细纹中堆满喜色。
我娘喜得大喊一声,匆匆忙忙迎出,一把抱住我:「我的宝啊……娘可想死你了……」
说着,便哭了。
我爹擦擦泪,站在原地没过来。
我来京城小半月,爹娘却苍老许多,我伏在娘怀里,泪眼蒙眬:「你们怎么来了?弟弟呢?」
闻言,娘哭声更大了,拍着我后背:「他在老家,不方便过来。」
我心中激动,迟些注意到段府的几位远房长辈也在,急忙见礼,将我爹娘护在身后:「二老刚刚进京……明日我便去城中替他们寻个住处……」
段夫人掩唇轻笑:「不必了,既然是亲家,住在段府便是。」
「可我尚未嫁——」
「好好好,亲家心肠好,我们挽意嫁过来,真是烧高香了!」我爹开口打断了我拒绝的话。
话落,场中低笑阵阵。
我抿着唇,谢过段夫人,将爹娘领出堂屋。
春生等在外面,一脸难色,悄悄对我道:「老爷夫人的屋被安排到东边的偏房了,临街……」
偏房是下人住的地方。
段荆最初给我挑屋子,见我站在偏房前,还指挥春生将我揪回来,板着脸好一番训斥。
春生颇为气愤:「待公子回来,看怎么收拾这群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爹娘此刻不察觉,一路上感叹着段府的恢宏壮丽,叹道我是富贵命,飞上枝头了。
我对着春生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跟段荆说。
「我会尽快找地方接他们出去的……」
来京城这么久,我曾私下里做活,赚了些小钱,段荆当我解闷,有时还抢我绣品去自己藏着。一来二去,小有积蓄,在城中找间舒适的客栈不成问题。
尚未成亲,一切要遵循章法。
我跟在爹娘后面,二老开心,我便开心。
春生也笑:「难得有爹娘惦记闺女,千里迢迢来看的。姑娘好福气,等咱们公子成了家,给老爷夫人风风光光地接过去。」
我笑笑,心中如化开的春水,总觉得日子有了盼头。
到了住处,伺候爹娘收拾好东西,我被娘拉着坐下。
她仔细摸着我的手,满脸羡慕:「那段公子当真疼你,手都白净了不少,是少奶奶的命哩……」
爹四处打量着,在屋里转来转去。
我记挂弟弟,便问起他婚后可好,未能亲眼见他娶妻,心中略有遗憾。
娘没有说话,反倒对我的镯子多瞧了几眼:「挽意呀,你这镯子……是好东西吧?」
我红了脸:「既明——呃,大公子送我的——」
当日他替我擦完手,郑重其事地从小匣子里取出一枚镯子,给我戴上。
我知道这镯子贵重,不敢取下,便日日带着。
「娘一辈子没带过镯子,给我戴戴?」
我一愣,迟疑了一下,手腕便被娘拽住,把镯子撸下来。
「娘,这——」
我本能地要抓回,被狠狠拍在手背上,白润的表皮顿时红了一大片。
我忍着痛,说:「大公子送我的,不能摘……」
这是段荆母亲的遗物,亦是段荆独有的聘礼,在我眼中千金难抵。
我娘剜我一眼:「都当少奶奶的人了,差这点银子?你个小白眼狼,好东西补贴补贴娘家怎么了?」
我拖住娘的手腕,低低求道:「我有银子的,什么都行,这个镯子给我留着吧……」
爹晃悠到娘身边:「挽意啊,家里正是缺钱的时候,你那点银子值几个钱?」
我瞬间就急了:「如何会缺钱?段府的两千两银子呢?」
爹娘对视一眼,眼神躲闪:「什……什么两千两?你个黄毛丫头,值几个钱?就连你弟弟娶媳妇,还是我们老两口砸锅卖铁凑够的聘礼。」
心头仿佛压上块大石头,方才的喜悦一寸寸被失望冲垮,我咬着唇,忍着委屈,问:「爹娘,你们来京城,到底是为什么?」
娘轻咳一声,半晌突然说:「我们也不瞒你了,媳妇要换大宅子,不然就闹着分家。这就是把我们俩的血榨干了,也买不起啊,你弟弟猪油蒙心,跟着媳妇瞎闹,我和你爹……也是没法子了,才来找你要点钱。」
我心里一堵,半天没说出话,喜悦的火苗被一盆冷水泼得干净。
娘握住我的手:「挽意啊,咱家就你最出息,你不帮你弟弟,就没人帮了。」
我沉吟半天,说:「那我回去取钱。」
爹娘一喜,连连答应。
「能不能先把镯子还给我?」
娘捂着镯子一缩:「不成,多多益善嘛!」
「娘!」我气得发抖,「这是大公子的!」
「他还能跟我个丈母娘计较?」
爹突然插话道:「你有多少?」
我闷头,稳住情绪,「二十两。」
「二十两?」二人齐齐拔高声音,「你好意思拿!」
我深吸一口气:「这是我全部积蓄了……」
「大公子呢?你相公呢?你跟他要啊!」我爹背着手,急得团团转。
我腾地站起,被气狠了,眼眶发红:「他是他,我是我,咱家缺钱,跟他有什么关系?」
我爹老眼瞪着滚圆:「你要是把他伺候舒服了,他干吗不给钱?」
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令人难堪的话。
那夜段荆的炙热、疯狂,和事后温情款款将镯子套在我的腕上,明明是情到深处、水到渠成,在我爹的一句话下,突然击溃了心防,仿佛我真成了个肮脏不堪、以色侍人的下流胚子。
大脑顷刻间空荡荡的,哑口无言。
我低着头,使出吃奶的劲儿去拉娘的腕,想把镯子拽下来。
她与我争执尖叫:「不孝女!赔钱货!敢跟你老娘动手了!」
我声带哭腔:「你把镯子给我,我二十两都给你……你别跟我抢……你别跟我抢……」
一个滑脱,啪!
清脆的碎裂声伴随着镯子坠地,响彻室内。
场面一静,我娘怔怔盯着一地碎片,气急之下狠狠给了我个耳光。
我怔住了,耳根脸颊火辣连绵成片,伴随而来,是我不受控制地颤抖,想擦泪,手都擦不对地方。
春生等在门外,喊了一声。
我怕被他看到难堪的场面,头也不回地跑出门去。
一路撞到无数个下人,冲进段荆的小院,关进小厨房号啕大哭。
明明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我想全心全意地待一个人好,可一回头,是三张不知满足的脸。
割不断的血缘,逃不掉的孽债,只等着哪天把我的血吸干,骨髓咂摸干净才满意。
春生在门外敲了几下,便没动静了。
我在屋中待了很久,泪痕干透了,慢慢从草垛上站起身,擦干泪,准备做饭。
春生突然急急地敲门:「姑娘!大公子他们回来了!」
我愣在那儿,一时恍惚起来,段荆回来了吗?
继而有人敲门:「张挽意,别躲里面不出声,开小灶呢?」
段荆的声音张扬自在,可以轻易穿透黑夜。
我一步步上前,轻轻抬起门栓,门哐当一声被人从外面踹开。
温柔的月光倾泻下来,清风徐徐,我顷刻撞上一个坚实温暖的胸膛。
段荆紧紧抱住我,狂野地揉乱我的发,「张挽意,爷回来了。」
风凉,他的怀抱却滚热。
烫得我眼泪都掉下来。
「人傻了?」
段荆见我久久不说话,低头亲亲我:「哪家的小娘子,记性真差,才几日不见,就忘记相公长什么样了。」
我嗅着熟悉的香气,压在心底的委屈一股脑往上冒,脸埋进段荆怀里,闷声哭泣。
段荆说到一半,突然住嘴,摸摸我脑袋:「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
「你吃饭了吗?」我问。
段荆轻声说:「还没呢。」
「我给你下碗面吧。」幸好屋里黑,段荆瞧不清巴掌印,我刚要转身忙活,他突然拽住手腕,拉过去。
一只手掐在我下巴上,抬起。
段荆眼神犀利,几乎瞬间锁定了巴掌印的位置,蓦地冷下脸:「谁欺负你了?李氏那混账?草!」
他扭头就要给我讨说法。
我急忙拽住段荆的衣角,小声说:「不是她……」
「那是谁?这遍京城,敢欺负小爷的媳妇,我看他不想活了!」
春生尴尬地立在外面,小声道:「公子……是姑娘的娘家……来人了。」
处于盛怒中的段荆一滞,眼皮跳了跳:「什么娘家?」
「我爹娘。」
段荆紧紧抿着唇,沉默了好半天,拇指轻轻抚在我脸颊,语气生硬:「为什么打你?」
我开不了口。
能说,他们想要钱,没要成,与我起了争执吗?
我试着转移话题:「我给你下碗面。」
段荆站着不动,压着沉怒:「春生,你说。」
「他们要钱。姑娘别嫌我多嘴。要钱又打人的爹娘,全天底下也没几个。」
我生怕段荆生气,两手环住他的腰,一动不动。
段荆沉着脸,去掏荷包:「他们要多少?」
他不会真想给钱吧。
我急忙按住他的手:「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不要管。」
「张挽意,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难过极了,低着头,泪珠一颗一颗地掉,好半天,小声说:「镯子碎了……对不起……」
那镯子意义不凡,多少钱都还不起。
段荆的身子一僵,很久,才轻轻抱住我:「没事,不就是个镯子,我再送你一个。」
听完我心里更难受了,揽着段荆的脖子,仰头看他。
他眼下挂着浅淡的乌青,下巴上长出胡茬,只有一双眼睛神采奕奕,深情缱绻地望着我。
胳膊用了几分力气,勾住段荆的脖子,将他拉低,轻轻吻住。
段荆嘴唇颤了颤,瞬间反应过来,拦腰一抱,将我放在灶台上,哐当一脚踢上门。
他死死压住我的后脑,夺过了控制权,紧接着,炽热浓烈的深吻裹挟着我的神志,如同在大海的浪潮里沉浮。
滚热气息喷吐在耳畔,他垂眸:「我很想你……」
说着,咬住我发丝,耳语道:「快想疯了,这么宝贝的人,怎能叫别人欺负……」
心中的难过和伤痛搅成一团,我含着热泪:「妾身愿意为公子做牛做马。」
段荆神色一僵,手骤然用力,青筋暴露。
「你再说一遍!」
「妾身这辈子的债都还不清了,不配为公子妻室,愿为公子——」
段荆突然拿开我的手,反剪在身后,一双黑眸里压满暗沉沉的怒气:「哪学来的腔调?」
我无视段荆的火气,张嘴想要吻他,被按住肩膀推远。
段荆彻底怒了:「张挽意,你给我说清楚。」
「公子前路光明,我不能拖累你。」
我想明白了,来日爹娘惹了乱子,他们只能是张挽意的爹娘,不能是段荆的岳父岳母。
他们生我养我,闹到衙门,也摆脱不掉这层血脉关系,我这种家世出来的夫人,只会叫段荆蒙羞。
他还有大好前途,将来位极人臣也未可知,古往今来,因妻室作乱毁掉前途的大有人在,我既已掉在烂泥爬不出来,何苦把他一起拽下去。
在段荆沉怒的目光里,我说:「公子把我收做通房也好,当做奴婢也罢,甚至赶出府,挽意都认。公子的妻位贵重,不要许我这种低贱之人。」
段荆的脸色一点一点变得惨白:「张挽意,你这是给我纳了个妾是吗?你他娘的把自己给纳了!对吗!」
我从来没见过段荆发这么大的脾气,他一言不发地给我整理好衣服,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
门哐当一声巨响,差点摔烂。
我坐在灶台上,缓了一会儿,蜷缩着身子,捂住脸。
搞砸了……
真是一团糟……
明明想委婉一点的,可看见段荆那双眼睛,愧疚就如同大山压在心头,我只想让他活得更好一点,像天上高悬的明月,朗照人间,分给我一小片光明就可以了。
过了许久,我裹紧冷透的衣裳,擦干眼泪,出门往东偏房去。
已经深夜,窗边还亮着灯。
我敲响门,娘问:「谁呀?」
我应了一声,门才缓缓打开一条缝。
娘的脸色不太好,还在为白天的事生气,生硬道:「你来干什么?」
我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子:「送钱来了。」
娘的脸色缓了缓,伸手:「给我。」
「等等。」我捏着钱袋子收回手,「你先如实告诉我,弟弟到底出什么事了。」
「都跟你说了,是媳妇——」
「娘,如果他出了大事,我可以去跟大公子求情,多要一些银子。所以你别瞒着我。」
两千两,把事情摆平,再换座大宅子绰绰有余。
爹娘绝不是因为此事来的。
娘的神情松动了,半晌挣扎道:「你弟弟……他……他背上人命了。」
脑海突然一阵嗡鸣,我晃了晃,勉强扶稳身子。
「什么时候的事?」
娘支支吾吾地。
我生平第一次,拔高了音量:「什么时候!」
「就……就一个月前……」
我突然死死攥住娘的手腕:「你们怎么来的京城?」
徒步不可能这么快,我上京途中风餐露宿,数月才到,一个月的时间,除非借助马匹,以爹娘的性子,怎么舍得花钱买马,定然有人帮助。
娘没好气地抱怨:「还说呢,亲家母说此事紧急,给我和你爹雇了几匹快马,差点颠死我这把老骨头。」
她话没说完,我已经转身跑出去。
院子里,春生正在扫撒,见我急匆匆回来,颇为诧异:「姑娘怎么从外面回来了?」
我顾不得其他:「段荆呢?」
春生一愣:「去了前堂,听说老爷和夫人有要事相商。许是明日要出榜封官了,朝中老友来报喜。」
我手心全是汗,一个荒唐的想法在脑海中萦绕盘旋。
倘若段荆的小舅子杀了人,那明日授官,段荆势必会受到影响,最要命的是,我的庚帖,还在段夫人手中,哪怕还没嫁,我与段荆是绑在一块的。
我从来没见过高门大户的明争暗斗是什么样子的,此刻,我甚至怀疑自己疯了,自作聪明,揣度人心。
如果他们一开始想搞的便是段荆。
数月前大姑说亲,便是计划的开始,随着弟弟酿下大错,段荆会被拽进深渊。
我颤抖地拽住春生的衣襟,粗暴地拉近书房里:「春生大哥,你会写卖身契吗?」
春生一头雾水:「会啊,咱见过不少呢。」
我把笔塞进春生手里:「写。」
「啊?」
我快急哭了:「就当我求求你。」
春生说:「不用,我给你张。像咱们府,买的丫头多,都找官家盖过公印,只要月底去官府报备就行。」
我点头,见春生翻腾半天,抽出一张泛黄的纸。
然后,在春生吓破胆的喊叫声中,咬破指头,摁上了自己的手印。
书房中,死寂。
「姑……姑娘……公子知道了,我……」
我谨慎地将卖身契叠好:「明日就去官府。」
奴婢家中犯事,不会牵连主家,事到如今,这张纸是我能与段荆撇开关系的唯一凭证。
可我没想到,变故来得如此之快。
当有人请我去正堂的时候,屋堂中密密麻麻坐满了人,细看,有许多段氏宗亲,还有几位身着官服的人,和我的爹娘。
刚一进屋,段荆一把将我拽过去,低声说:「别害怕,待会闭嘴,一句话别说。」
我便知道,他们开始动手了。
段老爷脸色十分难堪,茶水劈头盖脸朝我砸过来,被段荆挡下。
「你还护着她干什么?一介村妇,家风不正!迟早把你害死!」
饶是如此,飞溅的碎瓷片崩起,撞在我手背上,一阵锐痛。
低头一看,出了血,我默默缩回袖子,按住,没叫段荆察觉。
周围密密麻麻的议论声响起:「是啊……背着人命……既明彻底毁了……」
爹娘早已吓白了脸,缩在角落里一言不发。
段夫人忧心忡忡地开口:「本以为能寻个知根知底的,没承想能惹出这样大的乱子,既明,你怎这般糊涂,不问缘由便借钱给他们平事?」
我开口道:「大公子不曾给钱。」
段荆不动声色地给我使了眼色,示意我往后退,不许说话。
段夫人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不曾给?搜出来的几百两银子难道是偷来的?」
爹娘一听,磕头辩驳:「诸位老爷明察!这确是大公子给的!」
我急了:「你们胡说!大公子刚回府,哪有时间给你们银子!」
娘睁大眼:「丫头,你方才亲自送的,怎么忘了?」
段夫人旁边的姑姑接茬:「的确,方才奴婢瞧见张姑娘从东偏房出来。」
这一刻,我心灰意冷。
我原以为,人性劣,却不至于把亲闺女往死路上逼。
他们咬死银子是段荆给的,若弟弟的命案被平,徇私枉法的帽子被扣到段荆头上,他再无出头之日。
「我——」刚开口,段荆不留情面地捂住我的嘴,不慌不忙地笑了一声,「没错,钱是我给的,岳丈岳母登门,我孝敬长辈,何错之有?」
段夫人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微笑:「既然如此,为何扬州已经放人了呢?」
穿朝服的几位老爷原本神色淡淡地听着,闻言突然重视起来:「真有此事?」
段老爷轻咳一声:「少安毋躁……捕风捉影的事……还没定论呢……」
他好像十分惧怕几位官老爷。
「老爷,前日扬州的表姨刚好进京,正是她说的,当地闹得沸沸扬扬,还能有假?」段夫人笑容松懈,心情大好。
段荆冷笑道:「母亲的表姨,哪有官家的公文靠谱。」
语毕,他对着几位官老爷恭恭敬敬地作揖:「诸位大人,国有国法,扬州之事段某早有耳闻,数日前曾托人知会扬州知府,务必公事公办。此刻,督办的文牒大该已送至京都,烦请几位派人调阅。」
段夫人笑容僵住,「不可能……」
段荆恭谨有礼地笑道:「母亲,市井消息,闹到人尽皆知,丢的是父亲的颜面。」
段老爷脸面挂不住了,狠狠剜了段夫人一眼,转头强颜欢笑着:「几位大人见笑了,既明自小良善,不会说谎,您看……明日授官……」
大官看了我和段荆一眼:「去年春,礼部侍郎的小舅子当街纵马行凶,圣上震怒,将其革职查办……才过去多久,便是圣上不提,谁敢顶风冒进?大人,你我同朝多年,今夜同你透个底,此事传进圣上的耳朵里,他念您是两朝老臣,功勋卓越,才命我等走上一遭。」
他意有所指:「家风清正,才可仕途顺畅啊……」
我都明白了。
继续留在段荆身边,只会害了他。
从怀里掏出卖身契,尚未来得及说话,便听段荆斩钉截铁道:「不可能,这门亲事,我不退。」
「段荆!」段老爷气得一掌拍在桌子上,「即便连夜退亲,都未必撇得清干系!因为这一家子,将来你走哪都得被人戳脊梁骨!退!必须退!」
爹娘吓傻了,冲过来抱住我:「儿啊,这是怎么回事啊?好好的怎么就退婚了呢?」
我攥着卖身契,心中苦涩,平静地问:「怎么就好好的呢?若是好好的,咱们家从哪里欠的人命呢?」
娘跪在地上,展开了撒泼的架势:「不行!我们闺女的清白怎么办?聘礼我不可能退!」
「她有什么清白可言?上梁不正,指望生出多好的闺女!」段老爷气得老脸通红,直喘粗气。
段荆死死攥着我的手腕,往后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冷着脸道:「从今日起,张挽意是我段荆的妻子,与二人再无瓜葛。」又对段老爷道:「她如今还是清清白白的身子,温婉良善,真心待我,不娶她,难道要娶个佛面蛇心,兴风作浪的女人?」
段夫人被指桑骂槐,脸都白了,指着段荆:「你!」
「混账!你要气死我!」段老爷脚一软,摊子椅子里,浑身发抖。
场面极度混乱,一边是爹娘在地上撒泼打滚,一边是段老爷和段夫人疾言厉色地训斥,一旁还是宗亲窃窃私语。
我低下头,默默把卖身契展开:「都别吵了。」
声音太小,他们都没听见。
我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大喊一声:「都别吵了!」
场中一静,所有人齐刷刷看着我。
手微微颤抖着,高举起卖身契,在段荆的目光中,我口齿清晰,掷地有声:「我卖给段府了,不是来嫁人的。」
死一般的沉寂。
段荆嘴唇哆嗦着,咬牙切齿道:「张挽意,你给我闭嘴。」
我抖开他的手,后退一步,走到堂中跪下:「挽意是段府买来的,家中贫苦,大公子心善,施舍奴婢一些银两养活爹娘。弟弟十恶不赦,自有国法惩治。与主家无关,恳请几位大人向圣上言明,勿因下人过失,迁怒公子。」
段夫人腾地站起:「你庚帖尚收在我房中!」
段荆冲过来,拉起我就走:「去他娘的下人,张挽意,小爷今晚就圆房!明年开春抱孩子!分家!这乌烟瘴气的腌臜地方,老子不待了!」
我奋力挣扎,终于挣脱,扑通倒在地上,对着几位大人磕头:「奴婢狗胆包天,想爬公子的床,夫人只好收了奴婢庚帖,收为通房。一切都是奴婢所为……求大人明察……」
段夫人气得发抖,段老爷则激动地给了段夫人一巴掌,站起来:「正是如此!正是如此!一个粗使女而已,何来家风不正啊?来人,这几个,都撵出去!」
几位大人心照不宣:「既是……下人,的确没什么好计较的,只要查明扬州那恶徒是依法查办,吾等便可回去复命了。」
我匍匐在地上,无力地闭上眼。
两千两,足够我给段府当牛做马一辈子了。
娘扑过来掐住我的脖子:「你个赔钱货!白眼狼!不如生下来就将你掐死!」
我麻木地跪在地上,任她掐。
掐死才好。
他们谁都别想害段荆。
爹高高扬起巴掌,眼看就要落下,突然被人踹开,倒飞出去,摔在墙角。
接着我便被人抱在怀里,光亮骤然变暗。
段荆声音打颤:「挽意,我带你走。」
喧闹声逐渐离我远去,清爽的夜风吹拂起头发,我待在段荆怀里,一言不发。
他走得很急,生怕被什么追上,一直出了府,高声喝道:「春生!马车!」
我听到了马儿嘶鸣,接着被塞进一辆马车,段荆撩袍子紧随而上,狠狠将我摔在软榻上,砰!
拳头擦着我的耳朵,砸进马车壁。
我一哆嗦,段荆厉声道:「现下知道怕了!当下人,好啊!张挽意!知道我怎么磋磨下人吗?捆了关起来,就是要弄死你,别人也管不着!」
我红了眼,也同他吵:「我能怎么办!眼睁睁看着段夫人把你毁了吗!我弟弟身上背着人命啊!你退了我又如何!将来他们照样可以说你识人不清!是非不明!」
「我段既明不是废物!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着我娶谁!」段荆咬着牙,「这辈子,就非你不可!你不嫁,我就出家!」
「你!」我从来没见过如此泼皮无赖之人,「你不讲理!」
段荆疾言厉色,「讲理?再讲理,老子他娘的媳妇都跑了!」
说完,掐着我后颈往前一带,凶猛地咬上我的唇瓣,疯狗似的厮磨。
很快,血腥味弥散开来。
随着马车的动荡,唇齿频繁磕绊,我疼得闷哼一声,段荆却并不打算放过我,喘息着:「疼吗?疼就对了!不疼不长记性!」
说完,继续咬,继续磨。
我起初奋力地捶打他,手忙脚乱间,段荆还挨了几个巴掌。
如今逐渐软塌下身子,缩在角落里,被迫承受怒火。
黑暗中传来窸窣的动静,段荆握住我的手,一拉,摁在自己胸口:「你疼疼我,成吗?相公这里被你拿刀子剜,拿刀子捅,你如何忍心?」
我自然不忍心,声泪俱下,呜咽如小兽,渐渐松了力道,软在他怀里。
段荆心疼不已,下巴抵在我前额,用胡茬蹭着:「挽意,你信我,好不好?今晚就嫁给我。再不娶你,相公要伤心死了。」
他惯会说花言巧语,却也不乏深情。
我闭上眼,心底的冲动再也压抑不住,低声说:「好。」
他突然拦腰抱住我,往半空一抛,我吓得尖叫一声,抱住段荆脖子坐在他腿上。
他勾着嘴角:「乖,咱们今晚就圆房!」
说起圆房,我心里忐忑。
「我们去哪啊?」
「新宅子。」段荆平息了情绪,替我理好衣裳,「母亲去世那年,李氏进府,我从父亲手中要回了我娘的嫁妆。那时候父亲还是个公正的父亲,即便李氏怀有三个月身孕,他仍然不顾李氏反对,答应了我。」
「三个月?」我心里咯噔一声,段荆的母亲久卧病榻,不止三个月,也就是说……在此之前……
段荆笑笑,眼中嘲讽之意更甚:「我娘体弱,他寻个外室,全宗族的人都觉得没什么。可等娘一走,外室变继室,丑事一桩。当年我眼睁睁瞧着我爹因为一个女人被革职,从此家门衰落,可真是个情种……」
最后两个字,他咬着牙说出来的。
我没想到当年还有这么一段往事。
「后来呢?」
「后来啊……」段荆抱着我,像哄孩子似的,一摇一晃,「李氏的娘家,在端王那立了大功。恰巧,我爹和端王,有一点血缘,我家才重振门庭。李氏生下段渊那天,我因课业不好,被爹罚跪在院子里,那晚下了雨,他在李氏那,和他们和乐融融,次日才想起我。那时,我终于意识到,我没娘了,爹也走了。」
「其实他们的家,我哪里稀罕待啊……」段荆自嘲一笑,「不用李氏逼我,我自己就走。可某天深夜,我听见李氏和爹在屋中谈嫁妆的事,才知道,我娘的嫁妆,李氏偷偷扣了一半,李氏的亲哥用我娘的钱,叩开了端王的大门,从此流水的银子进了端王口袋,我小心翼翼,不敢沾惹分毫的富贵,是用我娘的嫁妆换来的。李氏骗了我爹,骗了所有人。」
「他们踩着我娘的尸骨,喝着亡人的血,怎敢心安理得过他们的富贵日子?从那时起,我便开始荒唐无度,挥霍家产。李氏想给段渊留下的东西,我统统挥霍掉。我看着我爹的眼神,由最初的愧疚,变为冷漠,厌烦,才知道,这世上哪有长情之人?揭开表皮,全是丑陋的血肉,没有例外。」
段荆情绪不对,他紧紧抱着我,仿佛要将我勒断。
「既明,你……」
段荆不知何时闭上了眼,头沉沉压在我肩上。
我才想起,他从回来到现在,一直没有休息。
看着他柔软垂下的睫毛,我的心突然变得很痛,人心都是肉长的,段荆当然也会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