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小心顺着段夫人也唤了段荆的表字,闹了个大红脸。
家宴散场,段老爷把段荆给叫住。
我只好由春生先送回去。
路上有段二公子同行。
他顶着朦胧月光,月光如白练倾泻在他脸上:「嫂嫂温良贤淑,的确是大哥的福气。」
一盏雕龙画凤的小灯莫名伸在我和二公子中间,原是春生跟在后面。
我心中好笑,平静地回道:「二公子谬赞,大公子很好,是我高攀。」
「大哥脾气如此,为何嫂嫂——」
我抬眼,小心斟酌字句,生怕给段荆丢人:「脾气如何?他不打我,也不骂我,叫我吃饱穿暖,还有……」
还有小厨房里一筐枣肉,今晚的两个鸡腿,黑夜中照到脚下的灯,和暗暗攥紧的手,甚至是初见段夫人那天,临走前,他不顾众人眼光折回去端走的那盘凉透的糕点。
我知他们贵人都瞧不上,许是连段荆自己都不晓得。
「嫂嫂,这些事,人人都能做到。」
我摇摇头:「我这人认死理,他先是我的相公,后又护短,一桩一件的好,别人不知,我却记着。」
「那岂不是换谁都行?只是凭缘分早晚罢了。」
我眨眨眼:「说实话,我不知道。」
「挽意。」
身后突然有人叫住我,回头,一道高挑的人影站在暗处,树影婆娑。
他负手而立,等我过去。
顿时,心里雀跃,连脚步都轻快。
我折身回去:「相公,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不知为何,段荆出现的那一刻,我突然就放松了,激动地环住他的胳膊,往后面躲了躲。
段荆盯着二公子,半晌轻轻笑道:「怎么?如此良辰美景,月华不陪你赏,便一定要找个别人来陪吗?」
二公子微微笑道:「大哥误会了,与嫂嫂投缘,多聊几句。」
我听出了不对,偷偷拽拽段荆,示意我有话说。
段荆没搭理我:「她跟院子里的狗也投缘。若谁都找她聊几句,只怕我要空房独守了。她心善,好欺,哪日被人欺负了,我可得好好替她说道一番。」
二公子笑了:「大哥多虑,时辰不早,告辞。」
人走后,气氛明显沉滞许多。
我就是再迟钝,也知道段荆生气了,拽拽他的袖子:「我不想跟他说话的,是他没话找话。」
「嗯,继续说。」
我哭丧着脸:「没什么好说的。」
要一个本就清白的人自证清白,哪来的道理。
段荆目光垂落:「好,换我问你,吃饱穿暖,便谁都行?」
我哽住了,咬唇,心生纠结。
「倒也不是……不好说。」
段荆冷笑一声:「张挽意,我如今才知道,娶个不会哄人的,得多糟心。」
我愣了一下:「你想听假话?」
他凶巴巴道:「你敢!」
我委屈道:「我本来就不知道嘛……都快饿死的人,哪里顾得了喜欢谁钟意谁。」
段荆粗暴地拉住我的手,半拖半拽地往回走:「现下吃饱了,给你时间想。」
我腿不及段荆长,需得小跑,不一会气喘吁吁:「既明……我……我跑不动了。」
他倏然顿住脚,害得我躲闪不及,撞在他后背上。
我鼻头发红,暗自垂泪,他反身双手钳住我的胳膊,双眸暗沉:「你知道叫人表字意味着什么吗?」
我奋力喘着气:「知……道……」
「我没什么大智慧,想不了高深的东西,也搞不懂情爱的玄妙。也许,换成别人,我也能跟人家好好过。」肩膀上的手骤然用力,我龇牙,继续道,「可是好好过,和喜欢跟你好好过,是不一样的。我能分得清。」
段荆的拇指骤然贴在我的唇上:「张挽意,以往笨嘴拙舌的,今晚是怎么了?」
我仰着头,尽力让自己看清段荆的脸,掏心掏肺地表白:「我喜——唔——」
话未出口,已经被炙热的吻封堵。
原来男子与女子的触碰,是冬日里燃起的熊熊烈焰,也是夏日的天上骄阳,更是灼热酷暑下,一行欢畅东去的溪流,湿润,潮热,怦然。
我本就不够多的空气越发稀薄,慌乱无措地吊在段荆的胳膊上,心神懵乱。
直到眼前发黑,段荆终于肯放开我,额头相抵,恶劣地调笑道:「张挽意,亲过男人吗?这次给你亲个够。」
我大概是昏了头,自从那晚段荆亲了我,脑中就时不时闪过这样的片段。
嘶!
一时不察,刀刃在指腹上滚过,顿时血流如注。
我把食指含进嘴里,郁闷地嘬着。
恰巧有人进小厨房。
扭头一看,段荆高挑的身躯行走在窄小的厨房里,显得格格不入。
我慌乱得以复加,不知道该看哪里,就差学老鼠钻洞了。
「手拿出来,我看看。」
命令,又不像命令,比以往听着顺耳许多。
「哦。」我耳根子发红,伸给他瞧。
指腹上湿漉漉的,血晕染成淡红色,还在渗。
段荆握住手,俯首,薄唇一张,便含住了。
「啊……脏……脏……」
他叼着手指,好看的凤眼清冷一挑,盯住我的脸,这样好看的神仙公子,低着头,给我细细雕琢伤口,温柔又深情,激得我热血上头,心中痒痒的,像被鹅毛挠过。
他的眼神好像带了钩子,把我迷得神魂颠倒。
好像画本里写的男狐仙,专门靠美色迷惑女人。
我只敢偷着想,不敢说。
很久之后,段荆松开我,仔细查看伤口:「行了,止住了。」
我一动不动。
段荆笑了笑,将我堵在灶台里头:「没见过勾搭人?」
「勾……勾搭谁?」我绊绊磕磕。
段荆的手突然扶住我后腰,轻轻拧了把,在我惊喘声中,满意地笑出声:「勾搭你。」
救命,男狐仙要抓人了。
春生突然在外头大喊:「什么东西糊了!怎么有股糊味啊?」
我愣了片刻,截住胡思乱想,突然大叫:「锅!锅!」
段荆被我推得一个踉跄,脸黑下来:「该死的,你管他作甚!」
春生冲进来,好一通忙活,末了我们仨灰头土脸的,脸上沾了灶灰。
这下午饭也没了。
段荆拽着我灰蒙蒙地袖摆往外走。
「相公,我重新给你做。」
段荆倏然停住脚步:「都什么时辰了?你不晓得饿?」
我心生愧疚:「对不起。」
段荆额头的青筋跳了跳:「张挽意,你不是我买来的丫头,对不起这仨字,除非你哪天在外头有了野男人,否则不必对我说。」
我愣愣地盯着他。
段荆皱起眉,凤眼一挑,颇为不耐:「怎么?没听懂?」
我小声说:「也许……是听懂了,又不太明白……」
段荆叹了口气,无奈道:「你是我段荆的媳妇,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管不着你,知道吗?也不必伺候我。」
「那我干什么?」
段荆眉头皱得更紧了:「闲着,当少夫人会不会?」
他见我一脸茫然,凶相毕露:「给我亲!给我抱!给我搂着!现下明白了?」
我刷地涨红脸,点点头:「明白了。」
我哪里知道跟段荆在一起会如此乐不思蜀,他好像真是狐仙下凡,只要待在他身边,我就能一直快活下去。
只是想起大姑所说,段荆身子不好,不能人道,我又陷入深深的忧伤。
段荆这辈子,也只能亲亲摸摸抱抱了……
婚期推迟,科考将近。
段荆待在书房中的时间越来越长。
这夜,我叩开了书房门。
段荆刚刚沐浴过,发梢滴水,滴在中衣领口,渐渐浸润到里侧,露出莹润洁白的胸膛。
我第一次看到衣衫不整的男狐仙,只觉得心跳加速,思维迟钝,眼神规规矩矩,不敢乱瞧。
「相公,我有事找你。」
他靠得我很近,近到能感知胸膛的滚滚热度。
我在他的注视下红了脸。
「进来。」段荆让开小小的缝隙,叫我不得不贴着他身子挤进去。
最近他看我的眼神总是不对劲,今夜这种感觉又来了,我像个刚出锅的香饽饽,被狼盯得死死的,随时可能一命呜呼。
如今趁着黑夜,他大咧咧不加掩饰地瞧,视线热辣。
我扭扭帕子,两脚并拢站好:「你能不能帮我给家里写封信啊?」
段荆仁慈地给我缓和的时机,收回目光,不冷不热地问:「你想说什么?」
我知道他不喜欢我跟家里联系,还是硬着头皮道:「就是问问我爹娘和弟弟过得好不好……还有我大姑……」
段荆转身,一言不发地坐回椅子里,将手里的书抛落桌面,轻轻哼了一声。
这是不高兴的意思。
我连忙道:「你要是忙就算了……」
「挺好。」段荆冷着脸,打断了我的话。
「啊?」
他的瞳孔里倒映着我迷茫错愕的面孔,一字一句道:「你弟弟手保住了,娶了媳妇,过得挺好。」
我小心翼翼地上前,拽住段荆的袖子:「你没骗我吗?」
段荆盯着我看了半晌,嘴唇颤了颤,狠狠把我拉过去扣在自己怀里:「再问把你嘴缝上!磨磨唧唧的。」
热腾腾的体温驱散了心中的不安,我环住段荆的腰,软趴趴地将下巴担在他肩膀上:「相公,把嘴缝上就没法那个了……」
「哪个?」
「亲……亲你……」
突然身子一晃,我被段荆推着肩膀拉开距离,段荆捏着我下巴,笑道:「张挽意,会调情了?」
我笨嘴拙舌的:「不……不是调情,我喜欢的……我……」
段荆的眸色渐渐深沉,我每结巴一次,便加深一层,最终浓郁如墨。
他拉住我,不让走:「想不想再尝一次?」
听到这话,突然鼻子一热。
我局促地捂住,血迹还是见缝插针般喷涌而出。
段荆愣住了,半晌哈哈大笑:「张挽意,你丢不丢人?」
我坐在他身上,闷闷道:「都怪你!」
他果然会吸人精气,由于我血流不止,春生进屋时,脸色大变,指着段荆血淋淋的下摆鬼叫:「公子!这还没成亲!怎么弄成这样!」
哪样?
我疑惑地看着段荆。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一黑,对着春生破口大骂:「你家少夫人鼻子破了,再敢乱想滚远点!」
等折腾完已经大半夜了。
段荆撵我回去睡,我说:「还要给大姑写信。」
「你大姑卖了你,你还给她写信?」
我郑重地点头:「其实是有件要事。」
夫妻之间,有些话要敞开谈。
「相公,你不能讳疾忌医。」
段荆一愣,掀开疲惫的眼皮:「我什么?」
「有病就要治。」好不容易鼓足勇气,今天就是他再累,我也要一吐为快。
段荆挑起被刀割破的手指,不甚在意:「唔。小事。」
我真的生气了:「你怎么可以顾左右而言他?」
如果连对我都不能敞开心扉,日子过得有什么意义呢?
段荆蹙眉:「张挽意,有话直说,别跟我绕弯子。」
我神情渐渐严肃起来:「我直说了你别生气。」
「我能生什么气?」
「你不举的事,我要找大姑寻方子。」
话落,书房中静悄悄的。
段荆声音轻得不能再轻:「你再说一遍?」
「你-不-举-的-事-我要找大姑……」
后面渐渐没了音,因为伴随着我的重复,段荆的脸色急转直下。
他彻底……震怒了。
「张挽意。」段荆黑着脸,扯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过来。」
我又不傻,明知道把他惹毛了,怎会听话,于是后退一步,一本正经和他解释:「我该睡觉了,你也早点睡。」
段荆怒极反笑,我都没看清他怎么出手,人就被绑过去。
我止不住地哆嗦,两手捂耳,断断续续喊:「饶命呀。」
「饶命?」段荆恶人得势,笑着反问,「张挽意,你揣着明白装糊涂呢?相公今晚且饶你,回去养养身子骨,时间可不多了。」
他这话说得跟判死刑似的,我吓得小脸煞白。
对于段荆来说,他爹是官,动动手指,我半条小命就没了,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因为不举的事,他要杀我灭口吗?
该服软还得服软。
我抱着段荆,一脸诚恳:「相公。」
「说。」
「相公身体康健,就算做不了……那……那种事,我也不介意,可,可是……万,万一偏方管用,岂不是锦上添花?」
「出去。」段荆松开我, 下达逐客令。
我哀求地望着他。
段荆面无表情地说:「别让我重复,出去。」
我好像失宠了。
虽然我一个被买来的媳妇,没资格抱怨什么。
但每每瞧着段荆目不斜视从我面前走过去,心里依然酸得滴水儿。
今日迎面碰上春生,他盯着我脸细瞧:「姑娘病了?怎么蔫巴巴的?」
我天天想段荆,连梦里都是,睡不好,脸色差也不奇怪了。
「哦……」我无精打采地应了声,「春生大哥,我没什么活了,进去躺会儿。有事你喊我。」
以前在老家,一年到头也不见犯懒,如今真被养娇气了,不像话。
春生点头:「唔,行,应该没事。你好好休息。」
我回到屋里,踢掉鞋子往被窝一钻,沉沉睡去。
之后,隐约听见春生的声音:「我瞅着就不对劲,找大夫瞧瞧……心病?心病也不能这样……」
接着杂乱的脚步声靠近。
我眼皮发沉,也睁不开,只觉有人拍我肩膀:「醒醒。」
我哼唧了一句,指头半分力气都用不上。
随即他把我从床上启出,抱在怀里,捞出手腕:「瞧瞧,什么病?」
有人的手指搭在我脉搏上,好一会儿说:「姑娘脉象低弱,倒像是……」停顿半天,「可否给老朽看看姑娘的饮食?」
「她与我吃得一样。唯独茶水,是府里下人沏好送来的。」
我斗争许久,终于睁开了沉重的眼皮,段荆侧坐床边,揽着我,脸色凝重。
一白胡子老爷爷端着茶杯,闻了闻,指尖沾了点水,嘬了口,屋中陷入了寂静。
好一会儿,大夫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说:「五石散。」
我没听过,段荆的脸色却变了。
大夫说:「茶水中掺少量,短期内强身健体,长久则是毒药,耗空了底子,离死就不远了。姑娘近日,身子可有异样?」
看段荆的脸色,我晓得此事关系重大,便一五一十都说了:「精神头不错,夜间多汗,还……」我看了段荆一眼,抿住嘴。
夜里还想他,那画面就不太方便说了。
大夫点头:「那就没错了,用过此药,在男女之事上,确会旺盛一些……」
段荆的耳根子也红了,他轻咳一声:「可有解法?」
大夫笑着说:「姑娘用量浅,停了慢慢养便是。」
他随后开了些补药方子,由春生送出去。
屋里只剩下我和段荆。
「相公,我流鼻血的事,也是因为五石散。」
段荆抱着我:「五石散不是猛药,张挽意,你馋我就馋我,别拿五石散当借口。」
「哦……」
「你方才说,夜间多汗,还怎么了?」
我就料到段荆不能轻易饶了我。
「没什么。」
「说不说?」他的手留在我腰窝,清楚知道我的死穴在哪,只需一挠,我就得哀哀求饶。
我埋头扎进他怀里,嗫嚅:「就是想你。」
「大点声,怎么了?」
我红着耳根,气恼道:「想你!梦里都想!」
「什么梦?」
段荆刨根问底的功夫我招架不住,脑海里浮现出画面:像那天晚上,月光皎洁,树下跌宕的温情和怦然,明明是个吻,却叫我夜夜回味,心动难抑。
我不干净了。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段荆。
他竟然审问我。
我狠狠捶了他一下。
段荆眯起眼:「长本事了,你敢打我?」
好不容易涨起来的气焰噗地灭掉,我缩着脖子闷闷不乐:「你要是不亲我,我就不会乱想。」
「还是我的错?」段荆凶巴巴的劲儿又上来了,他将我双手锁在背后,眼中却藏不住笑意,「喜不喜欢我亲你?」
我脸皮薄,哪里招架得住他这些虎狼之词,眼神躲闪道:「喜欢……」
「那不就得了。」段荆拉近我,探身凑到耳边,笑出声来,「亲嘴儿,这才哪到哪啊?喜欢孩子吗?」
我声音发颤:「我病了……你……你克制一点。」
段荆抱着我,一骨碌滚到床里,顺手盖上被子:「放心,不动你。等我查清楚是谁——」
他眼底厉光一闪,浮现出深深地戾气:「祖坟给他刨了。」
我的病持续了几日,段荆夜夜宿在我榻上。
对此我颇有微词。
我觉得尚未成亲,如此过于孟浪。
段荆闻言,巧舌如簧糊弄我:「小爷抱了亲了,往后你才没心思找野男人。」
我觉得段荆缺少安全感,于是一本正经地表忠心:「我是个守本分的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死了,还得为你守寡,不会找野男人。」
段荆一口茶水喷出来,捏着湿嗒嗒的袍子:「你是多盼着我死?」
我自知失言,郑重道:「那我不守寡,我殉情。」
段荆咳得更厉害了,擦掉前襟的水渍,喘着气朝我勾勾手:「过来。」
我走过去,被锁进他两手间,嗷了声。
段荆竟然咬我。
他一双眼睛黑亮,墨色翻滚时溢出了星子般的光:「张挽意,咱俩都活着不好?」
别人都喜欢自家男人喊小名,我独喜欢段荆喊我张挽意的样子,喊一次,心就慢半拍一次。
我可能真陷进去了,捂住脸,闷闷道:「我要走了……你放开我……」
段荆捏着我红透的耳根子:「亲相公一下,我就放开。」
那天我是红着脸从自己房里跑出来的,段荆的笑声经久不绝,春生见我一副挨了欺负的模样,忍俊不禁:「我就说,咱家公子会疼人。」
呸!
他哪里是疼我,分明是要我的命。
科考一天天近了,我听闻,二公子也要参加,且听席间,段夫人话里话外,托人攀上了端王的关系,必定能给二公子谋个好前程。
午饭过后,我跟着段荆从前堂往回走。
半路春生匆匆来,对段荆耳语几句,似有急事。
段荆回首掐掐我的腮,说:「你先回去歇着,我晚上回来用饭。」
「哦,好。」
我回去,从厨房里搬出一筐新下的核桃,搬了个小凳坐在角落里,敲核桃仁儿。
再一抬眼,天漆黑如打翻的墨,我想起身点灯,院子里进来一人,见我喊道:「姑娘,公子命我接你出府。」
我借着灯火,看清是春生,擦擦手迎出去:「他没回来吗?」
春生走得急:「嗨呀,公子被事绊住脚,刚忙完,在酒楼定席请姑娘过去。」
我身上沾了一些灰,叫春生等我片刻,回房打开衣柜。
这些衣裳都是段荆命人裁制的,京城流行的花样,上好的料子,一尺顶寻常人家小半年的口粮。我嫌穿在身上白白糟蹋了,平日也不穿,今夜心血来潮,挑了件最不显眼的青色襦裙换上。
走出去的时候,春生眼睛一亮,笑容璀璨:「姑娘快走吧,公子该等急了。」
香风浮动,环佩叮咚,身上挂满段荆买给我的首饰。
我总觉如此装扮过于浮夸,段荆却最是喜欢,还说拿银子养我,才越养越有福气。
方才瞧着镜中粉面朱唇、明眸善睐的少女,我竟不敢相信是我自己。
春生总说我是个美人儿,公子喜欢着呢,连府里的下人遇着我,都喜欢多看两眼。
难道这才是段荆拘着我,不让出门的原因?
我腼腆地笑笑,跟着春生往外走,在府门口,与月华小姐撞了面。
她是二公子的未婚妻,上次见过,今夜来此,大抵是来商议婚事的。
月华小姐提着裙摆拾级而上,瞧见我一愣,目光从头到脚打量个遍,在我身前站定,款款浅笑:「张姑娘,又见面了。要出门?」
「二公子在府中,天黑了,月华小姐小心。」我生怕段荆久等,不欲与她多言,匆忙下阶。
「张姑娘。」月华小姐出声喊住我,回首居高临下地瞧,「听闻既明也要科考?以往他在书塾,可不是爱做学问的料子。」
我脚步一顿,仰起头:「相公做什么我都支持他。」
崔月华见我不开窍,只好开门见山:「人要量力而行,若既明愿意,我可跟怀深哥哥提一句,端王无非是多帮一人而已。」
说没动心思是假的。
段荆挑灯夜读的场景我见过,他不像二公子,没有娘亲帮衬,没有岳丈撑腰,孤军奋战。
崔月华见我不说话,轻轻笑道:「张姑娘大可跟既明商议一番,他好面子,不愿张口,张姑娘可莫在此事上犯糊涂。」
说完,段府的朱门闭合,将我关在门外。
「姑娘,该走了。」春生提醒。
「哦!好!」
待我们匆匆赶到,已月上中天,人烟聚散,段荆斜倚门口,一脸沉郁,可见等出了三分脾性。
我快走几步,表明态度:「相公久等!」
段荆憋了一肚子训斥,在看清我装扮时,忽然阴霾一扫,眉目舒展:「今儿开窍了?晓得打扮打扮再出来!」
段荆嗓门大,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我羞红了脸,躲在段荆影子下往里拽:「你别嚷嚷,快进去。」
段荆轻笑不已,懒洋洋被我拽进隔间。
「菜都凉了,谁能想到你们女人家打扮起来磨磨唧唧的,不过好看,爷爱看。」
他这样直白地夸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段荆叫人重新热了菜,给我夹了满满一碗:「快点吃。」
说完随意地把玩酒盏,偶尔从我碗里抢点吃的放自己嘴里,就好像我碗里的才香。
我一皱眉,想挪盘子,段荆就板着脸训我:「不许挪!小狗才护食!」
他一个大少爷,专门抢人口粮,也不嫌丢人。
我心里装着事,食不知味,悄悄打量段荆。
他一抬头,敏锐地捕捉到我的目光,问:「怎么了?」
我向来憋不住话,开门见山:「我出门时碰见崔月华了,她跟我提了端王。」
「嗯。」段荆面不改色,细细挑干净鱼刺夹我碗里,「吃鱼。」
我没有动筷:「相公,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我知道。」段荆点点头。
「那就好。」我舒了一口气,开始埋头吃饭。
两人无声对坐,段荆给自己倒了杯酒,突然问:「你怎么想的?」
我吐出一根鸡骨头,眨眨眼:「我听你的。」
段荆笑了:「这么信我?」
我沉思一会儿:「段伯父官至三品,是很大的官吧?」
段荆点头:「没错。」
「前日家宴,段夫人提起端王,伯父既没同意,也没反对,连伯父都想不明白的事,我就不掺和了。」
我没有见识,但跟着聪明人走准没错。
段荆饮了些酒,眉眼醺然,两方丹凤眼似含秋波,醉意朦胧地盯着我,又变成了勾人的男狐仙,好看得紧。
我两颊生热,眼神闪躲,「你……你干吗啊?」
男狐仙给我也倒了杯,轻声诱哄:「喝点儿。」
「我不会喝酒。」
他挑挑眉:「怕什么,相公在这呢。」
他可真是诡计多端,明知我受不住诱惑……
就一杯……
我爹能喝一大缸呢,不算什么。
我端起来,在段荆幽深晦暗的眼神中,抿了一口,心中顿觉甘泉喷涌:「甜的!」
段荆眯着眼笑,与我碰杯:「没什么酒劲的,随你喝。」
一杯下肚,身子被暖意填满,我手背贴脸,靠在小碗上觉得飘飘欲仙,似乎下一刻我也要变成个女狐仙,逍遥自在去了。
段荆待我真是好极,从不饿着我,如今还有酒喝。
要是和他做真夫妻,岂不美满——
啪!
我一掌拍在额头上,直愣愣的。
我不对劲!
段荆被我吓得筷子没拿稳,当啷掉盘子里,诧异道:「你怎么了?」
「我醉了。」
段荆摸摸我汗涔涔的额头:「这才一杯,哪能啊。你是喝得少,再来一杯。」
望着眼前满满的酒杯,我没经受住诱惑,伸手接过,眯着眼慢慢品。
真好喝。
只是眼前的段荆在晃。
面容如玉,绯唇白齿,一身红衣,妖冶惑人。
我伸手,扯住了段荆的墨发,像捧着宝贝。
他被扯痛,嘶一声:「张挽意,你干什么?」
我用大力气,将他拖过来:「你过来些。」
他气笑了,凑过来:「如何?」
如何?
当然是占男狐仙的便宜!
我看准时机,飞快探身在他唇上亲了一口,得逞地笑出声。
段荆一愣,唇角渐渐勾起,眼神黑亮,猛地攥住即将逃脱的我,扯回去:「刚刚是干什么呢?」
我兴奋得很,心中有什么在跳动,甜丝丝地笑了:「勾搭人。」
这词还是段荆教我的。
段荆捏捏腮:「张挽意,真醉了?」
我两肘撑着桌子,趴在段荆面前,痴痴地笑。
他便也跟着笑,拍拍大腿:「来,坐相公腿上。」
我不觉得有何不对,摇摇晃晃走过去,亲昵地和他贴在一起,把玩着他的黑发。
「既明,我觉得你能行。没有端王,你也行。」
我哄孩子似的,拍着段荆后背,下巴懒洋洋搁在他肩膀,半眯着眼。
段荆任我抱着,半晌低哑道:「张挽意,上次说这话的,还是我娘。」
「嗯。」我低低应了声,心中难过,「可是我不想你做我的儿子……」
段荆这么好的人,段老爷为什么不多偏他一些?我们老家,没了娘的小奶狗,都有人心疼,怎么就没人心疼段荆呢?
想到最后,不禁哭出声来。
段荆沉默半晌,闷声道:「你别告诉我,你哭是因为不想收我当儿子。」
我哭得更凶了。
段荆深吸一口气,咬在我湿润的脸蛋儿上:「趁着没成亲可劲儿欺负我是不是?还想占我便宜?」
他太凶了,脸颊落下一排整齐的牙印儿。
我埋进他怀里,以防他再对我下嘴,喃喃道:「我太没用了,什么都帮不了你。别人两千两,可以买宅子买田,你两千两买个累赘。」
段荆将我从身上拖起,严肃地对我说:「我说过了,我段既明房里,没有不值钱的,连人带物,全是宝贝。」
我睁着朦胧的泪眼,任他用拇指替我抹去眼泪,一字一句道:「在咱们家,张挽意就是我的主心骨。以前什么都不争,是不知道争来给谁。如今知道了,未来的段府主母,只能是我的挽意。」
那一刻我才知道,心动也是有声音的。
心脏剧烈地撞在肋骨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咚咚……咚咚……
回府的时候已是深夜。
段荆率先下车,背对我蹲下来,拍拍自己:「上来。」
我一步三晃,勉强从车厢里钻出,上了段荆的背。
门口的侍卫瞧着,问道:「姑娘这是……醉了?」
段荆哼笑:「酒量浅,就知道黏糊人。」
四周低低的浅笑在夜风中荡漾,我枕在段荆肩头,难得安宁。
「张挽意,醒醒,回去再睡。」
我没有说话,做起了美梦。
梦里我变成个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三书六礼,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嫁给段荆,那一天,他身上镀了光,骑着高头大马来娶我,嫁衣明艳,锣鼓喧天。他的娘亲坐在高堂,给了我一件圆润的玉镯。段荆眉眼盈满笑意,紧紧握住我的手,吻在额头。
然而下一刻,就有人摸了摸我的耳朵:「挽意,起来擦脸。」
梦太美好了,我哼唧半天,翻身朝里,捂住耳朵。
那声音笑骂了几句,由我睡去。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我猛地坐起来,搜寻段荆的踪迹。
在院子里遇见春生,才知道段荆去书房了。
近日忙于科考,段荆忙得昼夜颠倒,最伤身子。
我折身去厨房,把核桃仁捣成酱,兑了牛乳熬开,端去段荆那。
他摸了摸我脑袋,端起来,一饮而尽,然后把我赶出书房。
次日,我找大夫寻了几张提神醒脑的方子,做成药膳,给他进补。
他照旧如此。
直到半月后,段荆抵住我推到面前的碗,神色古怪:「今儿不喝了。」
「为什么?」
他不答,继续说:「今晚我在书房睡。」
自从上次我遇害,段荆坚持跟我同吃同住,如今突然要睡书房,我大为诧异,「是要用功吗?我陪你。」
「不必。」段荆很坚决,僵着脸把我从书房轰出去。
春生见我原样端出来,十分好奇:「公子不高兴?」
我疑惑地摇摇头:「不像,许是累着了。」
临睡前,我怎么都放心不下,便披了件衣裳,往书房去。
途经窗下,突然住了脚。
一窗之隔,似乎传来什么声音。
细细听,是段荆。
「挽意……」他低低地唤我,情谊缱绻,语气绵绵。
骤然风起,低低在屋檐下吹过,含蓄温柔,如恋人间呢喃的情话。
我抬手欲叩窗。
「挽意……挽意……挽意……」
段荆轻轻地低唱,带着恣意和眷恋,融进无边月色,那声音太过动听,叫我不忍打断。
少时,风渐急,两耳竟分不清那叫我心惊的,是来自屋内,还是巷陌。
风自弄堂穿过,一股脑挤出窄巷,争夺着,叫嚣着,欢畅地在夜色下徜徉。
当黑夜归于寂静,我不小心碰到窗扉。
很久,段荆隔着窗户,声音喑哑又慵懒:「谁?」
我捂着狂跳的心脏,轻轻答:「相公,是我。」
沉默与夜色交织。
窗前的人影一动不动,低低说道:「回去。」
我心一紧,焦急地扒住窗户:「相公,你让我瞧一眼,就瞧一眼。」
屋内伴随着低低的咒骂,段荆紧压声线:「滚去睡觉。」
更不对劲了,他一定有事瞒着我,莫不是病了!
我急得泪在眼中打转,不顾段荆的意愿,推开前门跑进去。
深夏的夜晚通常是凉的,尤其前几日下过雨,但此刻屋中闷热至极,还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气味。
说不上是什么,不算好闻,也不算难闻。
我看向窗边的软榻,段荆衣襟半敞,露出精壮的胸膛。
他单腿支在软榻上,左手胳膊松松垮垮搭在膝头,右手隐在宽大的袍子下,低垂着头,整个人呈现出慵懒颓靡之色。
不知是不是病了的缘故,粉霞染了肌肤,像白瓷下隐隐渗透的釉彩,含蓄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