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会替你挡灾也说不定。」
白山澜抱着琵琶,若有所思道:「那么,如果琵琶坏了,你是
不是也会死?」
我微笑着看他:「是啊,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不要让自己置
于险境之中。」玉菩萨般的少年又开始脸红,郑重道:「我必将保护好它。」
我笑了,温柔地瞧着他。
小郎君,我不要你保护呀,这辈子,就让我来保护你吧。
7
白山墨十分宠爱我,宫中多了传言,说帝王好琵琶,于我只是
爱屋及乌。
于是京中显贵人家的女儿都不弹古琴改学琵琶,暗戳戳地想把
我弄下来。这风气自上而下,带动了平民百姓,随便走到哪个
巷口,都能听到一两声琵琶音。
我乐见其成,甚至推波助澜。
因为,每多一个人演奏琵琶,我的修为便会强盛一分。
而这也正是十四年前,以我父亲为首的那帮道士非要烧尽琵琶
的原因。
京中流行琵琶,父亲开始坐不住了。
他惶恐不安,蜡黄着脸来找白山墨。
他俩对话的时候,我就坐在帷幕后面,白山墨不避讳我,什么
都让我听。「陛下,臣日前去六安塔查看,发现塔内空无一物。那妖孽的
尸身,竟然消失了。」
啪的一声,是瓷器碎裂的声响,然后我听见白山墨阴郁的声
音:「好好的尸身,说消失就消失?清明台办事不力,国师你
该当何罪?!」
他一贯不动声色,很少这样发怒。
因此我父亲立刻跪下,人前清高的国师,磕头磕得咚咚响。
「陛下赎罪!臣立刻派人追查尸身的下落,一定找回来。」他
顿了顿,又换了种很微妙的腔调,「但请陛下放心,妖孽绝不
可能再为祸人间。」
欲盖弥彰,云山雾绕,永远不把话说清楚。
国师的老把戏,骗得了一时,却骗不了一世。
帷幕后,我不住冷笑,转身就走。
裙摆扯到了凳子,凳子翻倒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白山墨似有所闻,淡淡道:「你最好证明给我看。」
我父亲证明了,用一种很残酷的方式。
他邀请陛下前往清明台,白山墨带着我去了。这日雨过天晴,灿烂的阳光普照着天地万物,一洗妖孽尸身丢
失的沉闷气氛。
肃穆的祭台边,围着一圈白衣出众的道士。
我的父亲手握拂尘,站在最前面,道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的双手在空中画出复杂的道令,气沉丹田喊一声:「起!」
随着这一声令下,祭台边的道士们都挥起了拂尘。祭台中央,
有什么东西缓缓出现在虚空。
白山墨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
我看清了,那是一把用人骨打造的琵琶。
我忽然就觉得,今天的一切真是特别、特别的有意思。
「国师,这是什么?」白山墨问,他说话的时候,手指都在
抖。
我的父亲十分得意,骄傲道:「陛下,这是十四年前,臣用那
妖孽筋骨打造的琵琶。」
白山墨的手指已经握成了拳,用力到指甲都泛白。
父亲浑然不知,滔滔不绝道:「那日妖孽生机断绝,臣恐她会
转世害人,于是将她抽筋拔骨,造了这么一把琵琶,让她再不
可能为祸人间。臣将她的血放了一整夜,确保筋骨沾不上一丝
血迹……」「放肆!」白山墨猛然站起,浑身都在战栗。
父亲停住了,犹疑道:「陛下?」
白山墨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复又坐下,淡淡道:「忽然有些
头晕,罢了。你把骨琵琶收好,莫要再弄丢了。」
父亲躬身道:「陛下,臣收藏这骨琵琶,将它安放在祭坛法阵
中,至今已有十四年。这十四年来,骨琵琶吸收天地灵气,渐
渐多了处妙用,可使人千秋万代,不老不死。」
他说着,挥起了拂尘,骨琵琶悬在空中,白骨被阳光照出晶莹
剔透的光泽。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父亲鹤发童颜,原来是沾了妖孽的
光。」
他动作有片刻的凝滞,瞪着我,「这叫替天行道,物尽其
用。」
我赞同道:「父亲果然光风霁月,正直高尚。」
余光看见白山墨的脸色已经相当难看了。
你为什么难受呢?
为我死后还要遭到羞辱,还是为从前随波逐流地害了我?
我垂下眼睫,将手覆在他的手背,宽慰道:「陛下如果不想
看,我们就不看了。」父亲听见了,连忙说:「陛下且慢,再过一炷香的时间,这琵
琶的功力便可尽数落在您身上,让您青春永驻,岁岁如今。」
自从和我在一起后,白山墨身上多出的精魄就回到了我这里,
他失去了维持容貌的支柱,因而逐渐衰老,越发像一个普通的
三十岁男人。
我就笑,低声叹气:「陛下,有人嫌你老了。」
白山墨望向我,「那你呢,你也觉得我老了吗?」
我伸手抚摸他眼尾的纹路,轻声说:「岁月的痕迹是勋章,只
有弱者才会为之恐惧。陛下,你现在这样就很好。」
一炷香的时间眨眼就过去了,原本晴空万里的天气,突然聚满
了浓云。
天空中忽然有惊雷声,闪电铺亮了大半天空。一道雷就这么砸
下,闪电打在骨琵琶上,围着祭台的道士们纷纷后退。
祭台正中,骨琵琶应声而碎。
我清晰地看见,豆大的汗珠从父亲的额头上滑了下来。
「国师,」白山墨牵出一个冷笑,「骨琵琶究竟是法宝还是妖
物,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噼里啪啦的雨珠打下,父亲跪在雨里,仓皇道:「十天,请陛
下给臣十天,臣一定查清原委,给陛下一个交代。」8
大雨下了三天三夜,一直没停过。
期间,清明台传来消息,说我母亲诊出了身孕,我父亲为胎儿
推演命格。不知推出了什么,他把自己锁在房门里一天一夜,
出来后整个人形销骨立,十分可怖。
我认真擦拭着琵琶,半晌,才抬起头说:「一五,今晚给你放
个假,你去哪儿都行,不必守在我身边。」
一五从梁上倒挂下来,与我四目相对:「我哪里也不去,我要
跟在你身边。」
我伸手掐一掐他脸颊,「今晚我要做一件大事,你在我身边我
会不好意思露出真面目的。」
一五沉默了许久,说:「你总是这样,总在这些时候把我推
开。鸣玉,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把我当成自己人?」
少年眼神有些受伤,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一五许久没等到我的回答,咬了咬唇,说:「你那天和十三殿
下,我,我都看见了。你看他的眼神都和平时不同,你喜欢
他,对不对?」
我低头,躲开他执拗的目光。
他从梁上跳下来,脸颊涨得通红,呼吸有些急促:「你既然喜
欢他,当初为什么又要戏弄我。你抱我,亲我,跟我说的那些话,难道都是我会错意,用错心?」
我忽然心软,想拉他的手。
一五却避开了,手指紧紧绞着衣角,好半天,手指悄悄攀过
来,勾住了我的。
他的眼睛湿漉漉的,语气里有一丝哀求:「你有没有真正喜欢
过我呢,就一点点也行?」
我闭了闭眼睛,声音有点沙哑:「我喜欢十三殿下,是因为他
是我恩人的转世。我和他有着四百年的羁绊,守护他已经是我
的生命本能。」
一五的神色变得黯淡,他垂着脑袋,慢慢、慢慢走远了。
我平静地目送他远去,衣袖底下,指甲把掌心掐出一道又一道
红痕。
走吧,离我越远越好。
他不知道今夜会发生怎么。
那些血腥与恶毒,最好不要沾染他半分。
大殿里又安静下来,窗外剧烈的雨声从四面八方漫了进来。
我身后转出来一个人影。
白山澜。小小少年郎一脸严肃地看我:「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微笑望他:「是啊,四百年呢,我等你太久了。」
他沉思片刻,玉菩萨般的脸庞透出笃定:「可我不觉得你喜欢
我。」
我歪头笑:「这个嘛,殿下,你要知道,语言有时只是手段。
至于我究竟喜欢谁,也并不是今天的重头戏。」
白山澜问:「今天的重头戏是什么?」
殿外有破空声传来,泼天的雨声也藏不住那呼啸的声响。
他受到惊吓的样子太过可爱,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真细嫩,跟想象中的触感一模一样。
小小少年瞪圆了眼睛,还沉浸在被我吃了豆腐的震惊中,而我
已经将他推到帷幕后藏好。
「小殿下,」我轻声说,「好戏就要上演了,你且看好。」
门就在这时被撞开,气势汹汹的、头发凌乱的,是我的父亲。
他愤怒得像一头鬣狗,浑身的毛都炸开,开口第一句是:「妖
孽!你这个妖孽!你竟然夺我女儿的魂魄,欺我瞒我这么久!
如果不是阿瑶有了身孕我推断命格,竟要被你骗这么久!」
我慢悠悠笑,轻轻挥衣袖——宫殿四面的窗都打开,窗外阴沉的天色照进来,凌厉的雷和闪
电清晰地暴露在视野之中。
「这一幕,你眼熟吗?」
十四年之前,风雨大作,电闪雷鸣,他踩着我的尸骨坐上了国
师之位,向天下人宣告妖孽已伏诛。
我站起身,朝他走过去。
他浑身战栗,步步往后退去。
「你靠着我的法力坐到了今天的位置,怎么,这么快就忘记自
己这一身道行是怎么来的了?」
他额头上沁出汗珠,退到了柱子边上,终于退无可退,挥拂
尘,冲我打来一束雪白的光,怒吼:「你是妖孽,妄图加害陛
下,我降服你,那是我的职责!」
我毫不在意地化解了这招数,骤然靠近他,伸手掐住他脖颈。
他的脸皮因为充血而发红,眼珠渐渐浮出红血丝,而他费劲掰
我的手指,只是徒劳。
我满意地看着他眼中巨大的恐惧,轻慢地笑了。
「你不会以为,从我这里偷走的法力真的就会永远属于你
吧?」
他脸皮紫红,喉咙嗬嗬有声,费力挣扎着吐出几字:「杀了我。」
我松开手,像丢垃圾一样将他丢在一边,慢悠悠回到主座,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就这么让你死了,岂不是太容易?」
他仓皇要逃,我手握琵琶,倒弹绿腰,每一音,都是杀人的音。
虚幻的音符像一张细密的网,从天而降,挤占了他每一条奔逃的路。
渔夫要收网,鱼儿就只能等死。
看不见的乐调悬在虚空,却比刀剑更凌厉,每一声铿然,都将他划得皮开肉绽。
凌迟酷刑,不过如此。
「妖孽!不,鸣玉!」他喊得破音,却又跪下求饶,「你给我个痛快吧!」
大殿中央,他浑身浴血,气息奄奄。
帷幕动了一动,玉菩萨般的小少年冲到了我面前,眼圈微红:「他是你的父亲,你不能这样对他。」我停下了拨弦的手指,温温柔柔地瞅着他:「你觉得我是个坏
人,对吗?」
他犹豫片刻,没有回答。
就在这时,门外跌跌撞撞闯进了一个人,身怀六甲的,是我的
母亲,或者说,是我的姐姐。
她跪倒在国师身边,颤抖着扶他起来,脸上满是泪痕。
「鸣玉……不,阿黎,你放过他,当年背叛你的人是我,你心
里有气,冲着我来。」
我没搭理她,看向白山澜,说:「你听清楚了吗,背叛。」
他沉默地看向大殿中央的两个人,困惑:「她为什么叫你阿
黎?当年是什么?背叛又是什么?」
我拉着他在我身边坐下,手指挽诀,虚空中浮现出声色俱在的
画面。
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画面。
「我不明白。」白山澜又说。
我按住他嘴唇,微笑:「往下看,你就明白了。」
9
丞相府有对千金,姐姐叫阿瑶,妹妹叫阿黎。阿瑶是大家闺秀的性格,阿黎则活得随心所欲。
姐妹俩性格迥异,感情却很深,阿瑶会替阿黎写夫子布置的功
课,阿黎则会把溜去街市买的小玩意儿分姐姐一半。
她们俩本可以一直这样姐妹情深地过下去,直到那天,阿黎遇
见了一个人。
「我想,我喜欢上太子殿下了。」
阿瑶当她孩子气,认真纠正她:「你才见过太子一次。」
阿黎笑了,尚且稚气的眉眼浮现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沉静:「有
些人,你只要见他一面,就知道你们曾经有过生生世世的缘
分。」
太子殿下喜欢乐理,不是宫廷的雅乐,而是街巷的曼声。
阿黎藏了身份与姓名,砸下重金,在他常去的乐坊,做了一名
乐姬。
琳琅满目的乐器堆里,她唯独挑中琵琶。
乐坊主人知道她是倾慕太子的贵女,好意劝她:「太子喜好古
筝。」
阿黎抱着琵琶,神色笃定:「我弹琵琶,他就一定会喜欢琵
琶。」然而事实是,太子并没有因为她的出场就对琵琶另眼相看了,
他仍旧最喜弹唱古筝的乐姬,并于当天称赞她有一双举世无双
的妙手。
阿黎很难过。
高台上轻纱朦胧的,是那弹古筝的妙人,名唤织荷。
高台下目不转睛的,是她心心念念了许久的太子殿下。
而高台之外庭院之中,谁也看不见的角落里,是她隐忍了许久
的少女心事。
他怎么能不喜欢她呢?
他怎么能?
小琵琶精游历人间四百年,受到许多邪魔外道的诓骗,吃了许
多苦,受了许多伤,都不觉得痛。
因为她不在乎。
小琵琶精的逻辑里,那些事既然不重要,那她就不必为此伤
心。
那么,今天她这么伤心,到底是为什么呢?
她抱着琵琶,眼圈都红了,仰着头固执地不让眼泪掉下来。
古筝的声音停了,庭院里人群渐渐走完。灯光熄灭,月光黯淡,蒙昧与宁静连成一片,于是她吸鼻子的
声音就格外清晰。
有处影子投了下来,她抬头看。
是白山墨。
尊贵的太子殿下微微皱眉,低头瞧着她。
「你琵琶弹得不错。」他说。
她擦擦眼泪,很倔的样子:「跟织荷比,谁更好?」
他笑一笑,说:「你们俩都很好。」
太子殿下买下了春月坊的两名乐姬,春月坊一时名声大噪。
织荷和阿黎,在同一天入了太子府。
两个美得平分秋色的姑娘,自然是互不相容的。
今日琵琶弦莫名其妙地断了,明日古筝就裂出了数道长纹。
她们之间的暗潮汹涌,或许白山墨是知道的,但他对此表现得
一无所知,甚至有时,他会偏帮织荷一些。
阿黎委屈的时候,就望着月亮,想,四百年前抱着琵琶温柔呵
护的国君,去哪里了呢?
后面的画面一帧帧快速闪过,终于跳到了高潮部分。
是天狗食日的一天,黑影一点一点吞没了太阳,当太阳只剩一条血红的缝隙时,刺杀开始上演。
箭弩悄无声息地搭在了围墙上,黑衣刺客像猫一样灵活地翻进庭院,而小院主人似乎毫无知觉,依旧高坐小楼,撑着额,听座下乐姬素手拨弦。
刺客潜入小楼,刀光反射寒芒,一瞬逼近白山墨的时候,被潜伏在黑暗中的暗卫擒拿个正着。
古筝声突然迸出裂帛般的锐响,织荷的银甲碎裂,鲜血沁了出来。
昏暗的烛光下,太子殿下漫不经心地对她笑一笑:「织荷,你的音弹错了。」
她骤然抬头,笑意惨淡:「殿下,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知道什么?」他注视着最宠爱的乐姬,吐露的却是诛心之言,「知道你是三弟的人,一心想置我于死地?」
织荷像风中的纸花,摇摇欲坠:「既然如此,那就给我个痛快吧。」
白山墨一合折扇,笑得风雅:「我和三弟不一样,我舍不得断送美人。」
织荷被暗卫牢牢缚住,却不挣扎,眼角流下清泪:「殿下从前对我的喜欢和偏爱,原来都是假装吗?」多好笑,她是个动了心的杀手,也是个不纯粹的恋人。
两个角色她都没扮演好,因此失落,因此哀伤,也因此罪无可
赦。
白山墨只笑一笑,抬手为她拭泪,动作还是温柔的,神情早已
疏离:「假装?你投以虚伪,我也报之假意,这明明就很公
平。」
织荷咬牙盯着他,由爱生恨只需一秒——
「殿下,机关算尽,会误了性命。」
太阳完全被吞没,天地陷入昏暗。
剧烈的火光突然跃起,照亮半片天空。
织荷就在这滔天的火焰和灰烬里凄厉大笑:「殿下,既然不能
同日生,不如和我同日死,也不负高山流水知音一场,你觉得
呢?」
周遭都是混乱,救火的救火,奔逃的奔逃,一片嘈杂中,白山
墨静静看她,笑笑:「这种伎俩就能置我于死地?你未免太小
看我了。」
织荷被摁在地上,费劲仰头看他,眼里却带着疯狂的恨意:
「倘若院子里早已洒上桐油呢?」
白山墨终于变了脸色。10
大火熊熊燃烧,房梁从半空中轰然砸下,呼救声连成一片。
不远处忽然有白衣鸿影从天而降。
是阿黎。
她将白山墨惊讶的神情尽收眼底,眨眨眼,笑得真好看:「四
百年前你的心头血洒在了琵琶上,从此我有了形体,有了灵
魂。四百年过去了,该让我来报恩了。」
她衣袖轻拂,是要解开孟婆汤的咒术。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白山墨依旧震惊地看着她,就像一个凡
人看向神仙,疑惑她为何能飞,为何能施以法术。
不该是这样。
解开了记忆封禁的他,应该对前世今生了若指掌,知道她再怎
么神兵天降,也不过是昔日被他抱在怀里的一面琵琶。
阿黎困惑了片刻,然而火势危急,容不得她多想。
她本体是桐木琵琶,成精之后性属木,因此轻易就能连木搭
桥,在整个儿燃起的庭院中平地拔起一道郁郁葱葱的桥梁。
她停在空中,衣袂无风而动,脚下是狼狈逃生的众人,唯她欠
身相邀,为他在绝境里捧出生存的可能。
白山墨匆匆登上木桥,火舌试图卷上木桥,却被骤然丛生的枝蔓狠狠挡在外面。
阿黎轻巧落地,像从前那个不谙世事的乐姬一样,挽住他手臂,依恋地望着他。
白山墨正要说什么,变故就此发生。
织荷挣脱了护卫,从古筝里抽出剑来,一剑斩断藤蔓,凌厉地刺进白山墨的后心。
阿黎一把接住白山墨,怒火大盛,意随心动,柔软的藤蔓登时变得尖利,像凶狠爪牙,将织荷捅了个对穿。
可是来不及了,白山墨的胸口涌出鲜血,神气迅速衰败下去,织荷痛极还要大笑:「殿下,我们果然要同日死了呢。」
阿黎一掌打在织荷胸口,她被打出老远,身子淹没在滔天的火势中,再也发不出声音。
白山墨尚余一口气,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最后时刻了,还笑得风雅:「其实,你弹琵琶很好听,比所有人都更好听。」
这是对她初见时提问的回答。
那时她憋着一口气,要跟织荷比个高下。白山墨在布一盘大棋,就哄骗她说你们俩都很好。而现在他快死了,终于愿意说出真心话。真心话是你最好,比所有人都好。
阿黎颤抖着抱住他,眼泪一滴又一滴,砸在他脸颊,她又仓皇
擦掉,混乱得都不像她自己。
四百年前她从琵琶中脱胎,看见他临终时惊喜的笑容。那时她
懵懂不知,只觉得这笑容太过好看。多年之后她再回忆起那笑
容,心口却漫起无穷无尽的哀伤。
这一次,她不想再看着他死去了。
纯净的白光从她身上漫开,一点点笼罩了白山墨。这是小琵琶
精的一半生命,可以和阎王角力,把将死之人从地府拉回来。
白山墨睁开眼睛:「你是神,还是魔?」
她耐心跟他解释:「我是琵琶精,一念成神,一念成魔。」
他费力地笑:「那为何不做神?」
她眨眨眼:「做神仙要守清规戒律。虽然名声好听,但我不能
常伴你左右,做神仙也没什么意思。」
他怔怔看她,一贯风流倜傥的太子殿下,面对这样的真心,竟
一时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说:「我何德何能。」
太子殿下精明,信奉时间万物的规律不过是交易二字。他自认
未尝付出什么,竟得到如此真爱相报,实在愧疚,也实在欢喜。
小琵琶精轻轻吻上他唇角,是想象中甜蜜又柔软的触感,她满
足地喟叹:「你前世救过我,我今生来报答你。」
他便困惑。
小琵琶精也困惑:「你什么都没想起来吗?」
到底是不甘心,希望他也能和她一样,将前世的因果记个清楚
明白。于是她又施一次法术,可是不行,他眼底的困惑始终未
散。
她开始觉得奇怪。
白山墨身上有她熟悉的气息,可他又分明没有前世的记忆。
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还来不及想明白,忽然有破空声传来,是清明台的道士们,
手持拂尘,脚踏七星,在空中结了法阵,顷刻间就引来大雨,
浇灭了肆虐的火焰。
噼里啪啦的雨滴里,白山墨闭上了眼睛,缓缓微笑。
忽然有人大喝一声——「妖孽!休要蛊惑人心!」
她抬起头,看见阿瑶的心上人、清明台的国师,正立在高处,
拂尘冷酷地指向她。散了大半法力救下白山墨,她早已心力交瘁,十招之内,她败
给了国师。
国师要接走白山墨,她凄声唤他:「殿下,我不是妖孽。」
他的背影颤了颤,终是没有回头。
就这样,她被关押在丞相府的绣楼里。
楼里的盆栽全被挪到外头去,绣楼里一株植物也无,符咒贴了
满屋子。
她生性属木,不能与植物相近,气息就渐渐衰败。再加上符咒
日夜消耗,她快到了死亡的边缘。
她央求姐姐放她去花园,一旦回到花园,她就能重焕新生。
阿瑶躲开了她的目光,为难:「可是国师说了……」
她没有说出「妖孽」那两个字,可阿黎已经清楚明白了。
她好难受好难受,最终说:「那你把太子殿下找来,我救了
他,他不会坐视不管的。」
阿瑶怜悯地看她:「阿黎,国师向太子殿下许诺过,你死后,
太子便能长生。现在,人人都盼着你死。」
阿黎恍然,她想起白山墨躺在她怀里,珍而重之地说她最好,
比所有人都好。
说完了这番甜言蜜语的他,转头就能和国师联盟,图谋她的修为。
小琵琶精游历人间四百年,第一次感到这样的绝望:「那你呢?你也盼着我死么?你一口一个国师,难道不明白他困住我许久,为的是我身上的修为。他不走正途贪慕捷径,迟早有一天会遭到反噬!」
阿瑶抿唇,说:「阿黎,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小琵琶精看了她许久,凄厉大笑。
她终于明白,所谓人世浊臭,所谓人心险恶,大概才是这个世界的常态。
跟国君一样单纯温柔的,会死在仇敌的刀枪下;像白山墨和国师这样善于交易精于利益的,却能过得逍遥自在。
凭什么?
她伏案良久,盘桓出一个鱼死网破的计谋——
那一夜,风雨大作,雷电铺亮了半片天空,阴风吹翻了许多围墙。
丞相府的绣楼里,幽幽的琵琶声轻慢地飘出,最终如哀怨呜咽,渐渐止息。
清明台的道士们开了门,看见美人伏在案前,七窍都流了血,是死透了的模样。电闪雷鸣中,国师挥一挥拂尘,向天下人宣告:妖孽已伏诛!
是夜,婴儿啼哭声起,奶娘道:「是个漂亮的小姐呢!」
小琵琶精睁开了眼睛,对着她亲爱的父亲,缓缓漾出一个笑
来。
清明台的国师擅长堪舆之术,却推演不出他爱女的命格,是方
才死去又复活了的,恶魔煞星。
11
行到此处,故事终于讲完。
大殿中央,我的姐姐与姐夫抖成一团,哪有昔日联手害我的威
风模样。
我托腮问白山澜:「你现在还觉得是我太坏吗?」
他不答反问:「其实我才是你四百年前的恩人吗?」
我笑一笑,温柔地看他,说:「是啊。」
白山澜说:「我想要看到前世的记忆。」
我打个响指,纯净的白光自指尖流向他眉心。白光完全没入,
想象中他再睁开眼,应该黯然若失,或是欣喜若狂。
然而什么都没有,他睁开眼,依旧是属于白山澜的眼神。我攥紧了手指,惊疑不定。
国师突然哈哈大笑,指着我说:「阿黎,枉你猖狂一世,最终
不还是落入圈套?实话告诉你吧,你永远也找不到他了!」
他状似疯癫,我飞身而下,一把捏紧他脖颈:「你给我说清
楚。」
「你的恩人是天生的紫微星,但太后怎么能允许一个宫女的孩
子做皇帝呢?她抽走了那孩子身上的龙气,一分为二倾注在她
两个儿子的身上。你猜,失去了龙气庇佑的孩子,要怎么活下
去呢?」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善良的人得不到回报,恶毒的人享尽荣华。
我手指用力,绞碎了他头颅。
头颅掉在了我姐姐的怀里,血污溅了她一脸。她尖叫一声,彻
底晕厥了过去。
我满手鲜血,沉默地盯着白山澜。
他显然听清了国师的话,神情有些忧伤:「鸣玉,真抱歉,我
不是你要找的人。」
我笑了笑:「没关系,我不在意。」他问我:「接下来你要做什么呢?要报复我母后吗?」
我点点头:「是啊,她罪有应得,你说是吗?」
白山澜很哀伤地看着我,仿佛玉菩萨,悲天悯人。
然后他从身后拿出我送给他防身的本命琵琶,很认真地看我:
「你曾经说过,这把琵琶碎了,你也会死,对不对?」
我已经猜出他要做什么了,觉得这世界可真是太讽刺了。
我一片真心要用来保护他的东西,如今成了他伤害我的工具。
白山澜继续说:「我很喜欢你,鸣玉。但是你要杀我母后,我
不能答应。我要你承诺,你不会伤害她。」
我一步步逼近他,脚下是淋漓鲜血,然后我冲他笑:「白山
澜,我也很喜欢你。但是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哪怕是你也不
行。」
小少年一动也不动,很怜悯地看我:「那就只好说再见了,鸣
玉。」
他注视着我,双手分列琵琶首尾,用力折了下去——
梁上翻下一个身影,快极了,一脚踢在他心口,将他踢出老
远。
然后那人小心珍视地捡起琵琶,将它递还给我:「不要再把弱
点展示给别人了,知道吗?」是一五。
他看着我,目光复杂。
窗外泼天的雨势在此刻停止,雨过后的阳光照进宫殿。
我有了隐约的预感,颤抖着将指尖抵在他眉心,但白光没有发
出,因为他一把握住了我的手,将我拉到他怀里。
少年轻轻叹气:「不用了……看见你的回忆的时候,我就全想
起来了。」
想起来四百年前,他是临海城池的主人,不喜治国,唯独喜好
乐理。
他最骄傲的成绩并非税收或战争,而是谱了一曲能令百鸟朝凤
的琵琶调。
有了好曲,须有好器相配。
他亲手斫树取木,揉蚕丝以为弦,做了一把举世无双的琵琶。
他太喜欢这琵琶了,朝歌夜弦,每每与琵琶为伴。
然而,这是君王最无用也最不起眼的爱好,并不能挽救危如累
卵的国家。甚至这琵琶也不如盾牌刀剑,可以替君王挡去那穿
心的一剑。
君王死了,心头血泼在了琵琶上。
那是他最珍视的宝贝,寄托了他被束缚在国君壳子里的真正灵魂。
可惜,对于喜好利益的时代来说,他和琵琶都太过异类,爱好再风雅、情感再真挚,也注定要成为野心和阴谋的注脚,无人知晓。
他与她湮没在浩瀚的四百年长河中,再无后人提起。
我又掉下了眼泪,一五轻轻吻去我眼角泪珠,叹气:「现在我在你身边,再也不会离开你,你还哭什么呢?」
我哽咽着说:「其实我一直没告诉你,就算认定了白山澜才是恩人,可我心里放不下的还是你。你问我有没有喜欢过你,喜欢的,非常喜欢的。」
我替他委屈,也替自己委屈。
都怪这层层叠叠的阴谋,我看不清真心,差点辜负他。
一五抱住我,明明还是少年郎的清隽模样,却沉稳得好像与我历遍了四百年世事。
他说:「我知道,我早就知道。鸣玉,你受苦了。」
我在他怀里擦干眼泪,哽咽着摇头:「终于找到你了,就一点也不苦了。」
也许这世界将我淬炼得冷硬恶毒,但他却始终干净纯粹。我遇见他,我找到他,我再一次爱上他。
尘世斗转星移,唯真爱永恒,唯真心永恒。
幽幽的琵琶声响彻四野,每一音,都在倾诉衷肠。
「望君处,江悠悠。化为石,不回头。
此情绵延四百年,琵琶声停长相依。」
(《今天琵琶精报恩成功了吗》全文完。欢迎关注专栏《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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