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虐得你久久不能恢复的短篇小说?

我放宽心,给他看手里的毽子。

「好看。」

他夸了一句,我有些得意:「豆蔻做的,她手可巧了。」

刚说完,御花园就到了。

我兴冲冲地下了玉辂,拉着豆蔻一起踢毽子。

踢着踢着,豆蔻突然扯扯我衣角,示意我回头看。

我正踢得兴起,硬是等腿软得接不住了才转身,刚看了一眼,我就急急忙忙地往回跑,顾不得满头大汗,也不要毽子了,赶忙回到殷止身边。

良妃和德妃站在殷止面前,面目柔美,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来的。

见着我,还很和善地唤了一句:「贵妃娘娘。」

我刚答应了一声,四妹妹的叮嘱突然在脑海里回响起来,我意识到,她们好像都是来抢皇上的,不行,我也要抢。

身体比意识更快,等我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的双手已经紧紧抱住了殷止的右臂。

殷止有些诧异,但不知怎的,我又分明觉得他有些高兴。

反正,比早上的时候高兴。

他接过抱玉送来的手帕,动作轻柔地替我擦汗,等我的脸变得干爽了,才肯停手。

「怎么了?」

殷止低声问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索性就只摇摇头,满心恹恹,浑身都不得劲儿。

瞧着我这副模样,他便吩咐抱玉,要带着我回和庆殿。

见我们要走,德妃连忙唤住我,笑容明媚:「贵妃好久没有去我那里坐坐了,等几日空闲了,可一定要来。」

良妃附和着,也邀请我去她那里。

我一头雾水,不明白她们怎么突然变得这般热情,要知道,我和她们也就见过寥寥几次面。

平常时候,我待在白鹿台里头,有豆蔻和其他几个小宫女陪我,所以她们不来找我,我也从来不找她们。

再说了,现在还有殷止陪我玩,我一点都不想去她们那里坐坐。

于是我诚实摇头,拒绝了她们:「我不想去。」

殷止拉着我往玉辂上走,声音温和且纵容:「不想去便不去。」

一回到和庆殿,我立马变得生龙活虎。

刚想告诉殷止我饿了,就被他提溜到书房:「既然不累,就陪着我写字吧。」

十五

陪着殷止写字,最大的用处便是叫我明白了,自己真真是不学无术。

他好心教我写字,我却因为他的声音太柔和,躺在他怀里睡了个天昏地暗,醒来还是因为闻到了饭香。

迟钝如我,竟也难得地感到了些许羞愧。

于是午食我坚决不肯抬头看殷止,只顾着埋头刨饭,脸跟饭碗如同粘在了一起。

一块兔肉出现在碗里,殷止不赞同的声音传来:「不吃点菜怎么行。」

我悄咪咪抬起脑壳,想要偷看一眼,却被他逮了个正着。

不过殷止什么也没说,看着也并不生气。

这顿饭和往常一样,吃得差不多了,他就让我放下筷子,免得腹痛。

他的脾气,怎么就这么好呢?

我摸了摸肚子,满心感慨,然而没等我感慨完,就被殷止捏住了脸颊。

「来,咱们继续。」

说罢又把我抓到了书房,仍旧像上午那般教我写字。

我规规矩矩地站在殷止怀里,他帮我捏住笔,而后手把手地教我。

说实话,他对我的要求真是极低。

「也不是要小满考个状元,学完一本千字文便极好。」殷止蘸了蘸墨,声音轻快,「好了,先来写一写小满的名字,写完了小满的,再写我的。」

他带着我写了一遍我的名字,又在一旁的空白处写下他的名字。

我看了看纸上的四个字,又看了看殷止右手上的玉扳指,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去:「阿止……」

他轻轻「嗯」了一声,放下手中的笔。

我看着他的眼睛,满是认真:「你不要喜欢别人,你只喜欢我,好不好?」

说罢又觉得不太准确,想了想,我把这句话改成了:「阿止最喜欢我,好不好?」

殷止似乎是思考了一下,然后看着我,神色严肃起来:「那么,小满最喜欢谁呢?」

我最喜欢谁?

低下头,我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脑海中浮现出豆蔻,而后又是殷止,但紧接着,一张凶巴巴的小脸跳了出来,占据了我所有视线,她骂了一句「小傻子」,然后把半个馒头塞进我手里。

「四妹妹。」

我抬起头,小声又坚定地告诉殷止:「我最喜欢四妹妹。」

殷止有些意外似的,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为什么小满最喜欢她?」

为什么呢?其实我也不知道。

四妹妹很凶,总是说我笨,说我傻,最见不得我哭,总是不耐烦地看着我。

这样的四妹妹,我为什么会最喜欢她?

大概是因为,她老是惦记着我有没有吃饱,也总会偷偷跑来看我,即便再不耐烦,也还是会伸出手抱抱我。

她说我笨,却不许别人这么说。

「你看,我教给你的那些话,你全都记住了……所以你不笨的,你只是不聪明。」

我点点头,四妹妹这么聪明,她说的话,一定没错。

此后我便牢牢记住,只有四妹妹才可以说我笨,其他人说的,都不算数。

所以当殷止问我,为什么最喜欢四妹妹,我想来想去,只想出四个字:「四妹妹,好。」

「四妹妹最好。」

我固执地重复了一遍,四妹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也是对我最好的人。

不是说殷止和豆蔻对我不好,可是四妹妹是不一样的,于我来说,那半个馒头,要比桂花糕更加珍贵。

可殷止似乎并不理解。

他看着我,眼神淡淡:「所以小满最喜欢的人,并不是我。」

我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因为在我心里,四妹妹和殷止是不同的,可是我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同,于是只好讷讷地闭上了嘴巴。

然后我又听见他说:「小满,这不公平。」

「如果小满最喜欢的人不是我,那么我最喜欢的人也不会是小满。」

我看着他冷淡的脸,心想着,完了,四妹妹要我抢皇上,我没抢到。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就觉得很委屈,但并不仅仅是因为辜负了四妹妹的期望。

或许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殷止微笑点头的样子,毕竟他的脾气那样好,现在他说不会喜欢我,我心里的难过便铺天盖地的。

但是我不会哭的,因为四妹妹说,掉眼泪就是没出息,所以我很少哭。

即便殷止不喜欢我,我也不会哭的。

我转过身,拿起笔继续写字,可是看着纸上黑乎乎的四个大字,我又想不起该从哪里开始,呆呆地捏着笔,心里更难过了。

正恍惚间,我听见殷止在身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下一刻,我被他抱进了怀里。

「哭什么呢……」

我刚想说自己没哭,就被他扳过脸:「不是最喜欢你,你便要哭。」

他捧着我的脸,替我擦干净眼泪,动作温柔又细致,一边擦还一边叹气:「你也不是最喜欢我,我是不是也该哭一哭?」

我下意识地扭过头,飞快抹掉眼泪,觉得有点丢脸。

要是四妹妹晓得了,一定会骂我没出息的。

「好了,不难过了。」

殷止又变回了我熟悉的模样,妥协道:「这样好不好?

「……等小满会写我们的名字了,我就最喜欢你。」

我吸了吸鼻子,问他:「真的吗?」

「真的。」

他捏了捏我的脸:「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好像确实如此,我点点头,想要继续学写字,可是怎么想也想不起,刚刚殷止是怎么写这几个字的。

我举着笔,又想哭了:「我、我不会写……」

「没关系。」

殷止轻轻笑了起来,大掌包裹住我捏着笔的右手。

「我来教小满,好不好?」

十六

殷止说,等我会写我和他的名字了,他就最喜欢我。

所以此后我一有时间,便会在书房练字。

但我实在是不够聪明,来来回回四个字学了好久,还是有些记不清笔画,心里免不得懊恼。

见我不开心,豆蔻便做了新衣裳来安慰我,只是做好了却不肯给我看。

「再过五日,便是娘娘的生辰了。」她替我梳头,动作麻利又不失温柔,「就当是奴为娘娘准备的生辰礼物吧。」

我讶然,今年的小满生辰怎么来得这么快?

上一次过生辰,还是在白鹿台的时候,豆蔻给我做了特别特别好吃的梨膏糖。

这一次在和庆殿过生辰,殷止会知道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告诉殷止我的生辰快到了,如果是以前,我就直接问他要礼物了也说不定。

我开始更加努力地练字。

离我生辰还有两日的时候,许久不见的苏中官回来了,他好像出了一趟远门,整个人看起来很有些疲惫。

紧接着,往日里深居简出吃斋念佛的贤妃,突然就打开了殿门。

进宫这么久,我只在宫宴上见过她一次。

豆蔻说过,贤妃是殷止的表妹,所以两人之间,自然是要亲近些。

我明白的,可是听见殷止去贤妃那里,我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有点生气,还有点失落,又或者是其他的什么感受,我说不清楚,索性就一门心思练字。

就连殷止回来了,我都没有注意到,还是豆蔻出声请安,我才回过神来,赶忙把写过的纸藏起来。

本来不想和他说话的,我心里还生着气呢,可他一脸累意,还朝着我微笑,我便心软了。

这天晚上殷止把我抱得很紧,可我却没有睡着。

这就导致了第二天我一整日都是晕乎乎的,练字时老是打哈欠,豆蔻劝我去睡一睡,我使劲摇头,想要写出一张更满意的字来。

如此,在晚食前,我终于写出了一张最漂亮的。

殷止派抱玉传话,说他会晚些回来,我实在困得不成样子,心想,明日白天拿给他看也是一样的,便先歇下了。

这一夜我睡得很香,还做了个好梦。

梦见我把写好的字拿给殷止看,他夸我写得好,然后对我说:「我最喜欢小满啦!」我便很高兴地抱住他,心里快活得不得了。

这个梦太过逼真,以至于我醒来时发现只是梦,心里还有些失落。

我从床上坐起,身边并没有殷止。

看着大亮的天光,我心里懊恼极了,一定是我睡得太沉,他走了都没有发现。

正要下床时,屏风后两个小宫女的声音传来。

「昨夜皇上一整夜未归殿……」

「我听说,是宿在了贤妃娘娘那里……」

我脑海里一阵轰鸣,殷止他昨夜没有回来,他和贤妃在一起啊。

这一刻,我清晰地意识到,原本可以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抢走了。殷止骗我,即便我把写好的字拿给他看,他也不会喜欢我的。

不好不好,一点都不好。

「噤声!」

豆蔻压抑的声音响起,听着严厉极了:「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在娘娘背后嚼舌头?!」

两个小宫女赶忙求饶,而后唯唯诺诺地走远。

下一秒,豆蔻捧着新衣裳,笑意盈盈地进来了,但旋即她的脸色变得慌张起来,赶忙走到床边。

我呆呆地坐在床上,要哭不哭地喊她:「豆蔻……」

她把我搂进怀里,轻轻拍背:「不哭不哭,娘娘不哭,豆蔻在呢。」

我憋回眼泪,心里一阵阵地难过。

「我想回白鹿台了。」

我抬起头看着她,喃喃道:「豆蔻,我想回白鹿台。」

如果知道现在会这么难受,我当初一定不会住进和庆殿的,在白鹿台踢毽子,我就不会不开心。

对,回了白鹿台,我就会像以前一样开心了。

我迅速下床,抱起豆蔻给我做的新衣裳,又把厢笼里头其他的衣裳也找了出来,想要装在一起带回白鹿台。

豆蔻赶忙来阻止我,声音焦急:「娘娘,皇上还没回来——」

「我就是要回白鹿台!」

我打断她,瘪了瘪嘴:「豆蔻,我不要住在和庆殿了,我不开心,非常非常不开心……」

「为什么不开心?」殷止的声音传来,他面色苍白,披着大氅走了进来,看见我时却又皱紧了眉,「……怎么不穿鞋?」

我不想理他,抱着一大堆衣裳继续收拾。

豆蔻为难地看着我,而后殷止就让她先下去,我就当什么也没听见,找了一件披风,把衣裳包在了一起。

殷止走过来,轻轻地唤了我一声:「小满……」

我紧紧捂住耳朵,不想听见他的声音,而后飞快地回到床上,躲进被子里,好像这样才能让我觉得安心一点。

「小满。」

殷止走到床边坐下,无奈极了:「你听我解释。」

我实在没出息,就听了这一句话,眼泪便瞬间充盈了整个眼眶,而后不听话地掉下。

「骗子!」

我吸了吸鼻子,别扭又固执地坚持着:「你骗我!」

心里的委屈翻涌来翻涌去,我伤心得说话的声音都小了下去:「我不要喜欢你了……」

话音刚落,我就被殷止从被窝里扯了出去,他极严肃地看着我:「做事情不可以半途而废,小满,这对我不公平。」

说着他又软和下来,给我擦眼泪:「我看见小满的字了,写得很好,我也知道这些天,小满学字很认真……我说话算数,从今以后,我最喜欢小满,好不好?」

听到这里,我又开始觉得很委屈,殷止都不知道今天是我的生辰,过了今晚,我就十七岁了,他以为我还会像以前那样好骗吗?

撇撇嘴,我对昨夜仍旧耿耿于怀:「昨天说才算数,今天说不算数。」

「不算数吗?」

听我这么说,殷止反而很高兴似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若我说,其实昨夜我并未和贤妃在一起呢?算不算数?

「若我又说,以后只喜欢小满呢?算不算数?」

殷止说,他昨夜没有和贤妃在一起。

殷止又说,以后只喜欢我。

我低头想了想,这两句话的意思拼在一起,大概就是,以前他喜欢我,以后他只喜欢我。

要是这样的话……其实今天算数,也不是不可以。

于是我点了点头,有些迟疑地开口:「那、那便算数吧……」

「好。」

殷止笑着点头,把我搂进怀里:「那就这么说定了。」

我心里有些愧疚之前误会他,便任由他抱着没有动,但等他放开我时,我发现自己脖子上多了一根红绳,上面还挂了一个玉做的小钥匙。

「生辰礼物,喜不喜欢?」

我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只能愣着。

殷止认真地看着我,眼神温柔且坚定——

「小满要长命百岁啊。」

十七

不知道为什么,我和殷止之间变得很奇妙。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是我生辰那天晚上,他抱着我,问我想不想要一个人陪我一起玩的时候。

我思考半晌,然后说了想。

他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手就伸进了我的亵衣里。

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只好一直问他。

「……阿止,你做什么?

「……现在又不热……

「……」

殷止伏在我耳边,语气隐忍又克制:「小满乖,闭上眼睛。」

我便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醒来,我还没说什么,他的脸就先红了。

嘉宁说,这是因为殷止害羞了。

她说这话时,顺手就从菩萨面前摸了两个供果,分给我一个,她自己啃着一个。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虽然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害羞的。

嘉宁笑眯眯的,摸了摸我的头。

她人可真好,每每回想起之前,我还像个坏女人一样误会过她和殷止,我心里就羞愧得不得了。

但是嘉宁很大度,不仅不怪我,还愿意和我一起耍。

正因如此,我才发现,原来「贤妃娘娘深居简出吃斋念佛」这些话,统统都是诓人的,嘉宁不出现,完全是因为偷偷跑出了宫,在外头耍呢。

嘉宁一点都不喜欢菩萨,只喜欢菩萨的供果。

她最常干的事情,就是带着我吃摆在菩萨面前的糕点水果,吃饱之后懒洋洋地晒太阳,给我讲她在外头过得有多潇洒。

就好比现在,我们躺在躺椅上,她讲,我听。

「……在宫外想骑马就骑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谁也管不了我!」嘉宁眯着眼睛,神色回味。

她得意极了,我羡慕极了。

嘉宁感叹似的,摇了摇躺椅:「宫外就是好,除了唐明渊,几乎没有什么能叫我烦心的事!」

但她旋即皱起了眉,满脸不愉:「怎么又提起他了……呸呸呸,真晦气!」

我很贴心地不问她唐明渊怎么了,倒也不是我不好奇什么的,主要是嘉宁一想起他就生气,我还是不要问的好。再者,我也知道唐明渊是谁。

嘉宁出宫,是因为喜欢他。

现在她回来了,是因为发现他配不上她的喜欢。

「好了好了,不说他了。」

嘉宁往我这边凑近,看起来神神秘秘的:「想不想知道,怎样才能同表兄和好?」

我眼巴巴地看着她,点头:「想!」

她勾了勾手指,我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然后就听见她说:「其实很简单,你这样……」

说完后,她还拍拍我的肩问道:「记住了么?」

我点点头,认真地看着她:「记住了!」

话音刚落,殷止的声音就传了过来:「记住什么了?」

我立刻从躺椅上坐起来,朝他跑去:「阿止,你来接我回和庆殿啦?!」

殷止揉了揉我的头,而后顺势拉住我的手。

他看着嘉宁,目光不善:「你又教了小满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嘉宁撇撇嘴,很是不满:「什么叫作乱七八糟?明明是很有趣的东西,你不信问问小满!」

殷止看向我,我立刻点头,表示认同。

嘉宁便得意起来。

殷止不再看她,而是低头柔声问我,刚刚到底记住了什么。

我想了想,嘉宁只说让我记住,没说不能告诉殷止,于是我按照她说的,在殷止手背上亲了一口。

殷止看着我,脸红了。

而后看着嘉宁,脸又黑了。

嘉宁的得意早跑了个没影儿,她动作麻利地窜进了佛堂里,还顺手带上了门。

殷止咬咬牙,终是什么也没说,带着我回了和庆殿。

其实我还想试试亲他脸来着,可是和庆殿里头苏中官和豆蔻都在,还有抱玉和一个白头发的老爷爷,人这么多,我还是等人都走了,再亲他好了。

白头发的老爷爷向殷止请安,也问了我好,我还没见过太多旁人,忍不住就想往殷止身后躲。

殷止好声好气地哄我:「不怕不怕,小满不怕,这是太医院的李御医,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李御医也接着开腔,笑容和蔼:「娘娘,老臣会一样戏法,让人变聪明!」

让人变聪明?

我从殷止身后探出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真的?!」

李御医慈爱地点头:「当然是真的,骗人是小狗!」

说完,他看着我:「娘娘要试试吗?」

「要试要试!」我从殷止身后钻出来,立马在椅子上坐下,满心地期待:「李御医,我也想变聪明!」

「好!」李御医爽快应下,「老臣帮娘娘瞧一瞧。」

说着,他看了看我的眼睛,又按了按我的后脑勺,问我头疼过没有,睡觉好不好,我想了想,告诉他头不疼,睡得也很好。

李御医思索片刻,而后抬头看了一眼殷止。

殷止便低声问我:「小满记不记得,自己生过什么病没有?」

我回想起从小到大,自己好像一直都很健康,最多最多就是染了几次风寒,可是很快也都好了,除了……

「娘说,我摔过一跤。」

我低下头,呆呆地看着地面:「我摔坏了脑袋,变成了笨蛋,所以娘亲不喜欢我了。」

十八

那日李御医并没有把我变得聪明。

后来他和殷止说了什么,我也不得而知,殷止不肯让我听,哄了我出去。

豆蔻陪着我,在门口等他们出来。

等啊等,终于等到大殿的门被打开,殷止快步走了出来,我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一把扯进了怀里。

「……阿止?」

我茫然极了,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

殷止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抱着我,而后松开,拉着我进了前殿。

他看起来实在奇怪,虽然仍旧如同往常一般好脾气,可眼神却带着我不认识的情绪,直到我们晚间就寝,他才恢复了正常。

我躺在他怀里,想要问问他怎么了,可又不知道怎么问。

或许是我频频抬头的动作太刻意,殷止无奈极了,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小满别担心,我没事。」

我「哦」了一声,拉起他的手左看右看,只觉得他纤细修长的手指,无论怎么看,都好看。正看得起劲时,忽然就听得殷止低声问我:「……入宫前,小满在做什么呢?」

入宫前,我在做什么?

我想了想,突然发觉入宫前的自己,好像每一天都过得一样。

从有记忆起,我就住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

破破的窗,疲惫的娘亲,以及永远也浆洗不完的衣裳。

有的时候会挨饿,冬天的时候很冷。

每天晚上,娘会缩在床上咳得撕心裂肺,我睡在她旁边,想亲近她又觉得很害怕。

那时候我总是想,要是我像四妹妹一样聪明,娘亲会不会喜欢我一点?

变聪明了,她就会朝我笑一笑。

就像她看见四妹妹时,就总会笑一笑。

可我仍旧是一个笨小孩,娘亲也没有朝我笑一笑,她在一个冬天离开,再也没有回来。

记不清那时我七岁还是八岁,只记得那天很冷,还下过一场雪。早上我醒来后,发现娘亲还在睡觉,我喊她,却喊不醒。

我想,娘亲应该是太累了,想歇一歇。

所以我就自己下了床,坐在椅子上,看着冷硬的地面,想着今天四妹妹会不会来。

但四妹妹没有来,我坐了一天,娘睡了一天。

我又冷又饿,只好爬回了床上,娘亲还没醒,我实在太冷,便慢慢地钻进了她的怀里,饿着饿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这天晚上,娘亲没有咳嗽,她只是一直睡一直睡,不肯醒过来。

第二天,我起了床,蹲在院子里,看着小蚂蚁搬土,排了长长的一路。

傍晚时分,四妹妹终于来了,她住在不远处的大院子里,里头全是庶伯父的姨娘们,还有他和姨娘的女儿们,但只有四妹妹肯和我好。

「小满……你嘴巴里是什么?」

四妹妹走到我面前,满脸疑惑,我呆呆地张开嘴。

「吐出来!」她气得伸出手,打我的背,「叫你乱吃!叫你乱吃!」

我吐出嘴里的东西,背上好疼,可是我不敢说。

四妹妹的脸色很难看,这意味着,我一定是做错事了,所以才会挨打。

她拧着眉,语气严厉极了:「为什么要吃泥巴?!」

我没力气站起来,只好蹲在地上,抬头看着她讷讷道:「饿……」

其实我不会把土吃进肚子里的,因为它真的很难吃,又苦又涩,我怎么也咽不下。

「你知不知道这是脏东西,不能吃?!」

我摇摇头,有些畏惧,不敢告诉她是因为之前看见小蚂蚁在搬土吃,又实在太饿,心想小蚂蚁能吃,我为什么不能吃?

可吃到嘴里后,才发现是苦的。

四妹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又伸出了手,可巴掌最终还是没落下来。

她四处看了看,而后盯着我:「你娘亲呢?」

我指了指房门:「在睡觉呢。」

四妹妹警告似的看我一眼:「不许再乱吃东西!」

见我老实了,才往屋子里面走去,但很快,她又苍白着脸快步走了出来,近了我才发现,她面色难看极了,浑身都在发抖。

「你就待在这里,别动。」她往院子外头走去,还不忘丢下一句「我去喊人」。

再然后,就是许多人来到了我们的院子里。

娘身上盖着一层白布,被人从屋子里抬了出来,我想把娘喊醒,还想要问他们要把我娘亲带去哪里,可是最后我却什么也没做,只能蹲在地上,茫然地看着他们离开。

四妹妹松开捂着我嘴的手,眼圈红红,她轻轻搂住我:「……现在,我们都是没娘的孩子了。」

我想起方才恍惚间听见的那些话,转头看向四妹妹:「他们说,娘亲死了,四妹妹……死是什么意思啊?」

四妹妹看了我很久很久,然后告诉我:「死了,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可是你在哭。」我指着她的眼泪,满心不解,「……四妹妹,为什么要哭?」

「小傻子。」

四妹妹笑起来,轻轻地骂了我一句。

「我这是高兴呢。」

哦,原来是高兴呀。

四妹妹说,人死了,就能过上好日子。

这是好事呢,四妹妹最聪明了,只要是她说的,就一定是真的。

所以后来,庶伯父派来照看我的阿姥也像娘亲一样睡着,怎么也喊不醒时,我便知道,她也过好日子去了。

那天晚上,我走出住了十几年的小院子,本来想去找四妹妹的,可是却因为天色太黑迷了路,遇见了还是太子的殷止,他问我冷不冷,怎么不穿鞋。

再后来,我就入了宫,成了他的妃子。

「……后面,后面我就成了阿止的贵妃,住进和庆殿啦!」

话音刚落,我便被殷止紧紧抱住,紧接着,他晦涩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知道小满过得很辛苦。

「但我不知道,小满过得这么辛苦。」

似乎是喟叹了一声,殷止亲了亲我的额头。

「不辛苦啊。」我打了个哈欠,「我有娘亲,有四妹妹,有阿姥……后来又有了你和豆蔻,就更不辛苦了。」

从前的生活是有些艰难,但我确实算不得辛苦,辛苦的,都是我周边的人,要照顾我这个笨小孩,她们该多累啊。

尤其是四妹妹,她明明比我小呢,却总是为我操心。

入宫前一晚,她还在教我要如何如何做。

虽然她一再警告我不许想她,还说她也不会想我,但是——

「阿止阿止。」我抬头看向殷止,眼神期盼,「你会不会见到我四妹妹?

「你要是见到了她,能不能替我和她说,就说……我有乖乖听她的话,做了她要我做的事,更重要的是,我没有想她,真的没有想她。」

阿止沉默着,半晌,他笑了笑:「我见过小满的四妹妹,她现在……过得很好。」

「真的?」

我呼出一口气,高兴起来:「四妹妹过得好,我就好。」

末了还不忘叮嘱殷止:「阿止阿止,你下次见到她,可千万不能忘了我要你帮我说的话!」

殷止把我的脑袋按进他胸膛里,良久,声音轻轻——

「好,我一定转告。」

十九

日子平淡安稳地过,但好像又有了一些不同。

殷止又叫李御医帮我看了一次病,可这回不是看脑子,李御医替我诊完脉,然后对殷止说:「皇上,娘娘有喜了。」

殿里头的小宫女小寺人面露喜色,殷止也笑着吩咐苏中官分发赏赐。

我问殷止,有喜是什么意思。

他摸摸我的头,语气温宁:「小满要做娘亲啦。」

做娘亲?

我不由自主地睁大眼睛,看着他:「我要做娘亲了么?」

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这样的人,也能做娘亲么?」

「怎么不能?」

殷止弹了弹我的脑门儿,反问了一句,而后柔声安慰我:「别担心,小满做了娘亲,只需要和他玩。」

他虽这么说,可我仍旧犹豫,毕竟在我的记忆里,娘亲是在做饭洗衣,而不是陪我玩。

但殷止却要我别担心,他说:「……一切有我这个爹爹呢。」

他这么一说,我便真的不担心了。

每天待在和庆殿,吃了睡睡了吃,幸好有豆蔻陪着我,三个月时间眨眼间过去,我终于可以去找嘉宁了。

出门前,豆蔻先是在我腰上绑了一个扁扁的圆枕头,再给我穿新衣裳。

我不知道她为何这样做,但肯定是为我好,所以我什么都没问,毕竟就算她说了,我也还是不会懂。

今天殷止上朝,不能坐他的玉辂,于是抱玉帮我准备了轿辇。

坐到翠微阁时,嘉宁正在晒太阳。

现在虽是下午,也快要立秋了,我却还是觉得好热,可她就这么躺着,都不晓得遮一遮。

看见我,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困倦地招呼了一声:「小满来了啊……」

我在她身边的躺椅上坐下,惊奇地看着她比我圆多了的肚子:「嘉宁嘉宁,你也要当娘亲了么?!」

「是啊。」

她眯了眯眼,满脸的不耐:「真是烦死了,天天都想睡觉……」

我想了想,趴在她耳边,问了一个我老早就想问的问题:「嘉宁,小娃娃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啊?」

「嗯?」

嘉宁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恍然大悟似的,而后神神秘秘地笑起来:「啧,这个嘛……」

「嘉宁嘉宁。」我抱住她手臂,摇来摇去,「好嘉宁,你就告诉我嘛!」

或许实在是被我磨缠得不行了,嘉宁连连摆手告饶:「好了好了,小满别摇了,我告诉你我告诉你……」

我凑了过去,她悄悄地笑起来:「是从你脚心钻出来的!」

「真的吗……」

我有些怀疑,可是看着嘉宁信誓旦旦的模样,我又下意识地有些相信她的说法儿。

于是晚间回到和庆殿,我第一时间便问了殷止:「阿止,嘉宁说小娃娃会从我脚心钻出来,是真的吗?」

殷止见我还绑着扁圆枕头,便把我带回了寝殿里头,替我取下。

把扁圆枕头顺手扔到一边,他亲了亲我的脸:「嘉宁说得对,小娃娃确实是从脚心钻出来的,等到来年三月,小满就能看见他了。」

既然殷止也是这样说的,看来嘉宁不是在捉弄我。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此后殷止同意让我去翠微阁找嘉宁玩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而豆蔻绑在我腰间的扁圆枕头,也渐渐变得鼓胀起来。

整个秋天,我几乎全都待在和庆殿里头,连御花园都没去过。

但也并不是天天玩,这些天我一直有正经事做。

殷止每天批完奏疏后,便会开始教我念千字文,虽然我老是学了就忘,但他从来没有责怪过什么,反而更耐心地继续教我。

冬至这天,殷止回来得很早,我还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字。

因为之前午间睡得沉,起得便晚了些,他回来时我才写了五个大字,且都不漂亮,是以看见他时,还有些心虚。

但殷止并没有注意到我写的字,他拉过我的手,急急朝外头走去,边走还边回头对我说:「今天带小满出宫去,开不开心?」

听得出来,他现在的心情很是愉快。

当然,我也一样。

说实在的,我还没有在宫外玩过呢,想起嘉宁告诉我的那些话,我将殷止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跟着他上了一辆马车后,我终于想起问问殷止:「阿止,我们要去做什么啊?」

殷止帮我换了一套样式简单的衣裳,而后将我的手紧紧攥住,他看着我:「我们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一个很重要的人?那是应该去见见。

我靠在殷止肩膀上,有些饿,但不幸的是,马车停下时,殷止告诉我还要爬一截山路。

其实我不想爬山的,可殷止说,这个人很重要。

爬到一半时,我捏了捏酸软的腿,看了看殷止,他似乎也心有所感,转脸来看我,还笑了笑。

他身体不好的,现下入冬,又开始喝药了。

我有些担心,但殷止却安慰我说不要紧,他还撑得住,然后继续抬腿,踩下。

如此,终于在天色将晚时,看到了那个很重要的人。

他站在高高的石阶上,一身黑袍。

是个道士。

原来殷止出宫,是带我看病的。

可那道士却只肯让他进草屋里头,我没有办法,只好蹲在石阶上,等他出来。

似乎过了很久,又或者只是一小会儿,我抬头,看见月亮都升起来了,终于,肚子饿得咕咕叫时,门从里面被打开。

「阿止!」

我站起身来,抬头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下来,在我面前站定。

我这才看见他眼眶周围红红的,整个人看起来又高兴又难过,瞧着奇怪极了。

「阿止,你怎么了呀……」

他不说话,只是一直一直看着我。

良久,他朝我伸开双手,下一瞬,我被拢进一个微温的怀抱里。

「傻小满……」

他叹了一口气,语气晦涩:「不是说过,叫你不要再来找我了么……」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殷止也没有解释,他只是带我下了山。

往山下走总是要比上山速度快些,但到街上时,也已临近深夜。

下了马车后,我才发现天上飘起了大雪,透过月光,我看见白白的雪花,落在我和殷止的头发上。

我指着他,笑得很开心:「阿止,你的头发白了!」

他轻轻按了按我眉心:「小满的头发也白了。」

我呼出一口气,整条街上静悄悄的,昏暗极了,只有不远处的馄饨摊前,还挂着一盏灯。

殷止带着我过去,坐下,而后要了两碗野菜馅儿的馄饨,隔着热腾腾的雾气,我听见摊主利落地回了一句:「好嘞!」

摊主的动作很快,不多时,两大碗馄饨就摆在了我们面前。

滚烫的汤水冒着热气,未免被痛到舌头,即便已经饿得不行了,我还是选择慢慢地把它吹凉。

吹着吹着,摊主突然朝不远处跑去。

我转头看去,发现是他的妻子来接他了,摊主接过她手里的孩子,语气亲昵地责备:「天儿这么冷,来接我做甚?还带着小满……」

小满?

我看向殷止,又惊又喜:「我也叫小满呢!」

殷止只是纵容地笑。

「摊主摊主!」我看着走过来的一家人,好奇极了,「你们的孩子,也叫小满吗?」

「是啊!」

摊主颠了颠怀里的小孩,教他说话:「来,告诉小夫人,咱叫什么名字啊?」

那男孩儿扎着两个小辫子,回答得大声又响亮:「我叫小满!」

我点点头,追问道:「……他的生辰也是小满么?」

「不是。」

这回回答我的不是摊主,而是摊主的妻子,她说:「小满的生辰是冬至。」

冬至,那不就是今天?

「既然冬至过生辰……那为什么要叫小满?」

我想不通,我是小满这天生的,所以我叫小满,可他是冬至生的,为什么也会叫小满呢?

摊主的妻子走到孩子身边,替他紧了紧衣领,眼神温柔:「不求我的孩子大富大贵,只求他这一生小小的圆满。」

「小小的圆满?」

我轻声重复了一遍,看着馄饨出神,还是殷止突然唤了我一声,才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居然在掉眼泪。

可我为什么会掉眼泪?

「小满,娘的小满……菩萨,您行行好,给她一个小小的圆满吧……」

温柔又绝望的声音,自脑海中传来。

我想起来了,她是谁。

「阿止。」喉咙隐隐发痛,我看向一旁的殷止,「我想起来了。」

「其实娘亲是喜欢我的。」

如果她不喜欢我,就不会在离开的那天晚上,抱着我一遍又一遍地许愿,希望我这一生,能有小小的圆满。

可是我太害怕了,我忘记了她的这些好,只记得那些咳嗽和巴掌。

「我忘记了她的好……」

我舀起温热的馄饨,一勺一勺塞进嘴里,好像这样做就能不难过,「我怎么能忘记了她的好……」

娘亲一直一直,都是喜欢我的啊。

「活下去,小满,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眼泪砸进汤碗里,四妹妹说,娘亲过好日子去了。

可是怎么办啊,四妹妹。

我想她了。

二十

这天晚上回去以后,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小时候的殷止,小小的他在我眼里,还是那么高大。他朝我招招手,我便从宽大的芭蕉叶下头爬出来,高高兴兴走到他脚边,舔他手里甜甜的的糕点。

第二天醒来,我本想告诉殷止这个梦的,可不知怎么,我刚拉住他的手,就忘记了自己要说些什么话。

我的记性,怎么变得这么差了?

殷止见不得我沮丧,揉揉我的头,温声安慰:「没关系,等小满想起来了,再告诉我好不好?」

那也只好如此了,谁叫我想不起来呢。

时间过得好快,眨眼间就来到了除夕,前一年的除夕,我也是在和庆殿里头过的,但殷止却在和大臣们议事,大半晚上才结束,他回来时,我早就睡着了。

今年的除夕,殷止带着我看烟花。

「小满,你会有很美满的一生,无病无灾,子孙满堂。」

殷止看着我,满眼认真。

我以为他是在许愿,礼尚往来,我也捡了他的话,学着许了一个愿望。

「阿止一定要长命百岁呀。」

殷止只是笑,伸出手指,点了点我的眉心,而后与我一同看天上的烟花。热热闹闹的夜空下,他似是轻声喃喃了一句:「此生也算共白头……」

我没有听清,追问道:「阿止,你说什么?」

「没什么。」

殷止把我搂进怀里:「我是说,小满也会长命百岁。」

「嗯!」我使劲儿点头,「我们都要长命百岁!」

这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热热闹闹地过了正月,又平平淡淡地过了卯月,三月的第一天,我的扁圆枕头已经鼓得不能再鼓了。

豆蔻陪着我翻绳,翻着翻着,我叹了口气:「好久没有看见嘉宁了。」

或许是我的嘴开了光,当天晚上,我就见到了嘉宁。

宫里似乎是出了什么事,殷止回到和庆殿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豆蔻收拾东西,送我去白鹿台。

他取下我脖子上挂的那把小钥匙,然后亲了亲我额头,说:「等我。」

我乖乖地跟着抱玉、豆蔻,拴着我的圆枕头,往白鹿台走。

一路上我眼睛到处看着,这才发觉,原来白鹿台离和庆殿,真的很远啊,可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娘娘,白鹿台快到了。」

抱玉说着,我点点头,老远就看见挺着个大肚子的嘉宁,正站在大门口,我朝她招了招手,大声地喊她:「嘉宁!嘉宁!」

轿辇终于停下,我欢欢喜喜地走到她身旁,抱住她手臂:「嘉宁,我想你了。」

「那可真不好意思。」

嘉宁斜斜看我一眼:「你不来找我,我吃吃喝喝,睡得可香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笑呵呵地看着她,吃得好睡得好,身体就好,「其实我也睡得不错呢。」

她似是哽住,看了我好几眼,而后悠悠地骂了一句:「小傻子。」

这句话听起来好耳熟,就像四妹妹似的。

「嘉宁嘉宁——」

嘉宁往大门里头走去,我歪缠着她,「你再骂我几句小傻子,好不好嘛……」

「你好烦啊!」

「嘉宁,这句也好像呀!」

「像什么?」

「像我妹妹!」

「什么妹妹?我比你大,快叫一声姐姐,我听听顺不顺耳……」

「……」

三月初三,这天晚上,嘉宁突然喊肚子痛。

很快,她被带进了房间里,豆蔻把我带进另外一个房间,告诉我,我和嘉宁要生小娃娃了。「可是,可是我都没有肚子痛……」

嘉宁说她肚子痛,我却还没有什么感觉呢。

豆蔻扶着我躺下,仍旧是温温柔柔的模样:「娘娘乖,每个人生小娃娃都不一样的,兴许您运气好,所以才没有肚子痛。」

哦,原来是这样啊。

我便乖乖在床上躺着,豆蔻喂我喝了一碗热糖水,开始哄我睡觉:「……等娘娘醒过来,就能看见小娃娃啦。」

她的声音太柔和,围绕在我耳边,叫人困倦得不行。

我打了个哈欠,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天光大亮,殷止红着眼,拉着我的手坐在床边。

「阿止……」

我揉了揉眼睛,冲他笑。

正迷糊间,突然想起豆蔻说的,醒来就能见到小娃娃,睡意立刻跑了个没影儿。

「阿止,小娃娃呢?!」

殷止微笑起来,安抚似的捏捏我的脸。

然后豆蔻就抱着一团软软的东西进来了,她看着我说恭喜:「娘娘,是个小皇子呢!」

包裹他的布料,和圆枕头一模一样,果然是我的小孩!

可是,他好小啊,我都不敢抱。

「别怕。」殷止带着我的手去碰他的脸,温热绵软的触感将我吓了一跳,可又控制不住地欢喜,「小满给他取个乳名儿,好不好?」

我有些犹豫,取名儿好难的,不过殷止坚持要我取,那我就取吧。

看了看我的小孩,他有圆圆的脸蛋,还有圆圆的嘴巴,我心里霎时有了一个名字,抬起头看向殷止:「就叫他圆圆,好不好?」

「好。」

殷止好脾气地看着我:「小满取什么都好。」

末了,他突然问我:「小满要做皇后了,开不开心?」

但不等我回答,他又说:「我很开心。」

殷止开心,我就开心。所以我朝他点点头:「那我也开心。」

可是——

「阿止,嘉宁呢?」

我都没有看见嘉宁,她去哪里了?

殷止的笑意突然停顿了一下,而后慢慢消散,他把我抱进怀里,声音低沉:「嘉宁出宫了,但她有话要告诉你。」

我有些舍不得,但还是为她高兴,追问道:「什么话呀?」

殷止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都以为,他不会告诉我了。不过最后,我仍旧是听到了嘉宁留给我的话。

嘉宁说——

「小满,我去过好日子了。」

二十一

圆圆长得好快。

好像昨天我都还趴在摇篮边看他,今天睁开眼,他就已经站在我面前,脆生生地喊我娘亲。

我和他一起学千字文,分明我比他要早学好久,可我还在学「龙师火帝,鸟官人皇」时,他就已经学到了「坚持雅操,好爵自靡」。

而当我终于学到他的进度,圆圆十一岁,早已开始看更难的书。

殷止安慰我,说每个人学习的速度不一样,圆圆学得快,说明我的小孩天资聪颖,我该高兴呢。

圆圆聪明,我当然高兴。

只是我总觉得,他哪里都好,却有个笨娘亲,这实在太给他丢脸。

原本这些话,我只告诉了殷止,可后来却被圆圆知道了,他说我老是胡思乱想,便向殷止建议,罚我每天多写三张大字。

殷止想了想,还是只罚我多写一张。

罚写的第一天,圆圆来看我。

一看见他,我就觉得有点委屈:「……可是我既不如少师夫人那般有文采,也不像尚书夫人一样贤惠持家,圆圆,我一点都不如别的娘亲厉害。」

我看着面前漂亮精致的小少年,只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好的小孩了。

我的小孩拿着笔蘸了朱砂,替我圈点批改课业,一边圈点一边淡淡地说:「少师夫人会如你这般陪我疯玩吗?尚书夫人会像你一样崇拜我吗?

「别人的娘亲再厉害,在我眼里,都不如你。」

我听得心里热乎乎的,刚想说「圆圆你真好」,就听见他又继续说:「好了,这些写得不好的地方,都要改。」

我瘪瘪嘴,和他打商量:「可不可以等你爹爹回来再改?」

「可以啊。」

圆圆答应得很自然,转过头看着我:「我今天会留下来,就算爹爹回来了,娘亲也还是得自己改。」

我悄悄看向豆蔻,还没开始求助,便听得身旁传来一句「别看了,豆蔻姑姑也帮不了你」。

豆蔻笑着摊了摊手,而后遗憾地摇头。

我只好靠自己,拿起笔,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修改。等到殷止回来,我已经改好了两张大字,他第一时间便夸了我,抱玉也笑着点头。

现在跟在殷止身边的,仍旧是苏中官,只是不再是重就先生。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抱玉是重就先生的义子,也跟着姓苏。

重就先生是两年前离开的,走之前,他把那个攒盒送给了我。

殷止带我去看过他,重就先生瘦了好多,头发也全白了,但看向殷止和我时,他的眼神仍旧慈爱又温和:「皇上和娘娘都是好孩子。」

……

寒来暑往,圆圆又长高了好多。

这一年的小满,天气很好,殷止和圆圆准备了许多生辰礼物,豆蔻给我做了长寿面,抱玉也送来了一只小兔子。

今晚的月亮真好看。

我三十岁了。

如果不出意外,我会如同今天一般,过完我四十岁的生辰,五十岁的生辰……直到一百岁,过完最后一个生辰,我和殷止就会手拉着手,到另一个地方,过好日子去。

那个时候,我会不会再碰见娘亲呢?

阿姥和四妹妹,有没有等着我?

还有嘉宁,她说过的要教我骑马,还算不算数?

苏中官的攒盒,我保护得很好,且每回殷止喝药,我都会在一旁监督,他晓得了,一定会夸我的吧?

这些问题似乎很难,连殷止也没有答案。他只是抱紧我,笑着说以后就知道了。

他的脾气一点没变,还是那样好。

我想起十七年前,他给我披上狐裘,问我冷不冷,怎么不穿鞋,我呆呆的,觉得这人真好。

那时候的我怎么也想不到,后来会成为殷止的妃子。只可惜进宫后我却发现,他好像不记得我了,十四岁到十六岁,我只见过他三次。

后来偶然去御花园踢毽子,却又好运气地碰见他,成了他的贵妃。有了圆圆后,又成了他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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