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沉略一沉吟,倒也觉得可行。他本就恨透了整个修仙界。
只是他并不想不清不楚就做了王托风的提线打手,傅沉问道:「我本意便是如此,但两方交易需坦诚相待,王托风,五十年前,越灵烟和江逸是不是你杀的?」
「老朽杀了江逸,」王托风声线都拔高了,似乎提到这个他就兴奋,「老朽一点一点切开他的血肉,在最后一滴血流干之前,他都保持着痛苦的清醒,江逸一直在求老朽放过他,可这怎么可能呢?」
「至于越灵烟,老朽是想杀她的,但她死得太早。怎么,她不是你杀的?」
看这问题问的,把傅沉也问住了。
但他还有别的困惑:「我恨他们,是因为阿北,王托风,你又是因为什么?」
问到关键了。
我也想知道。
王托风又是笑了一声,干哑的嗓子里透着无法根除的苍老。
「因为什么?」他自言自语重复一遍,「傅沉,其实老朽也恨你,当年江逸为了给你制造幻境炼了一枚致幻石,那致幻石本就是禁术,不能用的,可为了杀雁北北,各门各派凡是参与其中的人都甚是赞同,那些所谓的正道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傅沉,你可知道,炼制一枚致幻石,需要十位灵力纯净的女修的性命。」
傅沉道:「自然知道。」
「而那其中,有一个女修,她从小父母双亡,为了避开仇家的追杀,她唯一的家人偷偷将才出生的她送到人世,后来她进了留青山,才入门派不到三年,却因这样…… 这样荒唐的事,丢了性命。」
「傅沉,你告诉老朽,怎能不恨?老朽怎能不恨?」
「老朽的孙女,名唤祥云,她的父母曾希望她一生平安,她还那么年轻,怎么会死呢?」
王托风不知将这些事在心里藏了多久,说出口时每个字都夹带着滔天的恨意。
他明明是在述说,听着却像是悲鸣。
「老朽多想亲手了结这个令人恶心的修仙界,老朽也想堕魔啊,傅沉,像你一样,得到可以毁灭那些名门正派的力量,」他突然又笑起来,「你说可笑不,老朽因为七十年前在一场洪灾中救了数千人的性命,天道赐来大功德,呵,老朽竟是一生功德圆满,无法堕魔。」
「还好,还好那日老朽杀完江逸后,看到了你。」
「老朽将云延宗拿来给你做遮掩,自那以后,老朽每日都在等你堕魔。只是都过了五十年,你还未突破临界点。那日老朽见到了她,当时老朽还不知道她竟真就是雁北北。」
「老朽想啊,这样像雁北北的女子,若你见了,自会回忆起这些正道是怎样设计你杀死雁北北的。所以老朽将她送到了你身边,现在看来,傅沉,你该感谢老朽才是。」
「傅沉,毁了修仙界,以后自然不会有人能伤害到雁北北了。」
我总算听明白了。
原来从我重活那日见到王托风起,他就在算计我了。想必这个昏睡咒也是当时王托风给我留下的,他果然精明狡猾,那个时候就留了心眼。
不过为什么我现在没有昏睡呢?
因为我只是在演戏。
昏睡咒早就被傅沉拔除了。
没错,我和他,都在演戏。
我突然给王托风表演了一个睁眼。
他愣住,我紧接着又表演了坐起身,甚至因为躺得太久还伸了个懒腰。
「总算弄明白了,」我慢吞吞地开口,「女人的直觉永远都那么可靠啊。」
之前看完傅沉的记忆,我曾同傅沉有过一段交谈。
「感觉哪里怪怪得,」我那时揉着头侧,但又说不出自己的感觉从哪里来,「总觉得有违和的地方。」
傅沉伸手替我揉,他从不说什么想不出来就别想了的话,只是安静地看着我,不加打扰。
良久。
「对!」我猛地灵光一现,「王托风把门派托付给你,就是这个!」
「傅沉,如果是我,我心存善念,向往正道,是一方上千人大门派的掌门,会仅仅因为一次突然的自我怀疑,就把门派里所有人的性命赌给随时都可能起杀念的某位仙君吗?若是一个人都做出这种事,那证明他早已不信正了,他心底藏有恶念。」
「可王托风后来又以好人面孔打着为了你的缘由帮我来到你身边,傅沉,你说有没有可能,这是他设的局。」
傅沉眼里的情绪摇摇欲坠。
他的手落在我的额间,灵力顺着指尖小心翼翼地探过我体内每一处经脉,我感觉到他紧绷的慌乱。
还好,最后只找到了王托风留在我体内的昏睡咒,及其隐蔽且不易察觉,如果不是傅沉仔细地感受王托风的灵力残留,或许直到施咒都没办法发觉。
拔除完那一刻,傅沉紧紧地抱住我。
「阿北,」他少见的软弱,「我很怕你有事。」
我当时就顺手揉了揉他的头:「这不好好的吗?」
为了引王托风道出真相,我的体内还留了一缕昏睡咒的灵力,只要王托风施咒,我便能立刻感受到,并且装作中咒。
不过究其原因,实在是没想到王托风出自这样的目的。
「所以,你们俩是什么时候发现的?」王托风手里那拿着酒葫芦,但脸上丝毫没有醉意,他虽不露声色地笑,可笑中带上了几分凝重。
「这不重要吧,」我懒得细说,「反正就那样发现了。」
「也对,」他哈哈笑了几声,「成王败寇,以傅沉今时今日的力量要杀一个老朽何其容易,好在老朽自五十年前早就当自己是一捧黄土了,来吧。」
傅沉伺机要动,那日发现王托风对我藏有昏睡咒时,他早就起了杀意。
我摁住了傅沉。
王托风原本可以用更多伤人的咒术,但他偏偏只选择了昏睡咒。
我说道:「王托风,我就说一句。」
「你能不能别道德绑架傅沉啊,就因为他能堕魔,你不能,傅沉难道就必须担起替你毁灭修仙界的仇恨吗?」
「自己的仇自己报去,报仇还要别人帮,想想就丢人。」
「管你想做什么,反正我们不奉陪了,告辞。」
王托风佝偻着背坐在石凳上,一语不发。
我拉着傅沉转身走,拉了好半天才拉动。
身后传来王托风的声音:「可是你总共说了三句。」
「啥?」我没反应过来,回头看。
石凳上已没了王托风的身影,一阵强风掠过,他转瞬到了我身后,我第一反应是他想杀掉我以逼傅沉激发出残暴血腥的一面,可转念一想,不对啊,王托风与如今的傅沉实力天差万别,有傅沉在我旁边,他怎么会自认为杀得了我。
一瞬间,我的脑子里划过刚才王托风的一句话。
「天道赐来大功德,呵,老朽竟一生功德圆满。」
功德圆满之人。
我修魔时看过太多古书,曾有书介绍过,功德圆满之人对于魔来说甚是有益。
可傅沉的动作比我快多了,我反应过来时,他的手已经穿过了王托风的心脏。
王托风含笑倒下。
倒下时他居然是看着我的,带有歉意的温和眼神,我一时想不明白他透过我看到了谁。
「雁北北,」王托风咳出一口血,「你说错了。」
「只要能报这个仇,谁替老朽报又如何,老朽从来不怕丢人。」
「不过你还是…… 又天真又容易心软。」
「曾经有个姑娘…… 就是我那孙女,她也总是这个样子,最后却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只可惜,我没办法亲眼看到……」他临死前提了一口气,轻声道,「看到她大仇得报的时候了……」
王托风咽了气,死不瞑目。
傅沉的身体一瞬间也就在那一瞬之间开始变化,他眉心的暗纹变成了黑色,并且沿着眉骨缓缓往下延展,又从眼下延至两颊,再顺着修长的脖颈蔓延而下,衣领遮住了暗纹的走向,可我看到了延伸到了傅沉手背上,大约全身上下都有这墨一般的深黑暗纹走过。傅沉的眼睛也变得猩红,宛如一头野兽嗅到了血腥味儿,整个人都亢奋起来。
「阿北……」他用最后一丝理智怔怔地看着我。
我握住他的手,脑中一团乱麻。
王托风是功德圆满之人,而魔只要杀了功德圆满之人,便会得到巨大的提升。
不仅是能力,还有魔性,功德圆满之人的死会彻底激发魔性。
魔会变得嗜血,会变得易怒,会觉得狂躁,会以人的痛苦为食,以人的死亡为生。
傅沉,会变成这样的魔。
我不断地说:「没事,傅沉,没事。」可我也找不到任何解决的办法。
傅沉突然对我笑了一下。
「阿北,你别怕。」
「我之前就想过,若我有朝一日控制不住自己心里的恶念,那该怎么办。」
「这样的情况,我从一开始就想过。所以,没事。」
我心里一沉,几缕恐惧浮上心头,还未来得及说上话,眼泪先涌出来了。与此同时,傅沉的身上燃起了业火,业火穿过了我的手,并为有丝毫灼烧的感觉。
因为业火只烧心怀恶念之人。
「其实,」傅沉身上逐渐起了更多的业火,我能感觉到他努力掩饰的痛,因为他说话时都要一个字一个字的想,「这修仙界怎样,死再多的人,我都不在乎。」
「可是阿北,如果我变成那样,一定…… 一定会忍不住伤害你。」
「我现在都不想让别人多看你几眼,若我那样,大概会把你关起来,只在我身边。」
「但是,我想尊重阿北。」
「我要给阿北一个谁也不能伤害你的世界,包括我。」
「这业火的种子我已经埋下很久了,当时我便想,若有朝一日我控制不住自己,就让业火将我焚烧致死,没想到这一日来得…… 这么快。」
「我死后,阿北能吸收掉我的灵力,会变得比从前更厉害。」
「然后,会忘了我。」
我蓦地抬起头,难以置信的望向傅沉。
他到底从何时就开始盘算了。
我想不出来,。唯一能想到的是他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去死的准备,傅沉大概早就给我留下了遗忘咒,他一死,我便会马上忘记他。
我突然笑了起来。
眼泪也接踵而至,我一边笑一边掉眼泪,几乎说不出话。
他缓慢地抬起手,在我脸上擦了擦,就那样温和地看着我,为了不让我看出他现在的痛苦,甚至嘴角还噙着笑。
「抱歉,阿北。」
「原本我就不该来接近你,我应该离你远远的。」
「可我没有忍住,和你在一起太幸福了,我没能忍住。」
他的双脚已经受不住力了,一头栽在了我的怀里,还好我稳稳地接住了他,可傅沉身上的业火越燃越烈,我感觉他的意识开始不太清醒了。
「我爱你,」他喃喃道。
傅沉目光已经涣散,看不见了。
其实正好,我也不想被他发现。
我拿起腰间的黑雁,我的阴剑。
他瞒着我,甚至要我忘记,其实我也瞒了傅沉,我早已为他的死做好了准备。
说来,这阴剑真是鸡肋。
想要修炼它,总要付出代价。
人家阳剑会给人与生俱来的天赋和力量,远超常人,即使是复活人的性命,损耗的也只是剑罢了。
阴剑能修不死,修前先把人折磨得快要死了。还偏偏被阳剑克制。
同时,阴剑也同阳剑一样,有个逆天的能力。
阳剑是复活,阴剑却是改命。
改下一世的命。
只不过阴剑的代价不仅是剑,还有…… 持剑人的性命。
多鸡肋,可我又觉得,幸好我拥有这样的能力。
这样才能让我的傅沉,这一世童年遭受厄运失去双亲的傅沉,这一世颠簸流离数年的傅沉,这一世足足有五十年的时间都在独自抗衡的傅沉,这一世背上留有永远无法消除的三道鞭痕的傅沉…… 在下一世时,拥有好的命格。
「我也爱你,」我轻声说道,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
我最后松开了手,黑雁消散成无数的光点,沉入傅沉的身体中。
然后,我的世界陷入昏暗。
一阵白光掠过,我以为自己死得不能再死,这个地方应该魂魄安息之处。可我周遭传来杂乱的声音,我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也转世了。
这气息熟悉又珍贵,我还没想起是谁,却难过到整颗心都沉沉泛疼。
我的爹爹,他死得那一天竟是将他的阴剑化成光点,附在了我的灵魂中。
我也被他改了命。
我将身体蜷缩起来,小声的呜咽。
「女儿,七斤三两,这小鼻子红嘴唇的,把你俩的颜值都遗传妥当了,」有人在说话。我想要睁眼看,却睁不开。
一个人将我抱了起来,欢欣雀跃。
「也不看看是谁的女儿,头发也好,和你妈咪一样黑,」那人用短短的胡须蹭了蹭我,我有被烦到,伸手拍在他脸上。
「哈哈哈哈,」他更开心了,「力气也大,将来不容易受人欺负。」
我感觉到自己的记忆正在慢慢消散。
彻底忘了之前,我听到刚才用胡须扎我的那人说道:「北北,她叫雁北北。以北为上,她会不断向上,做一个辽阔的孩子。」
我叫雁北北,著名企业家雁群和影后蒋丽的大女儿。我还有两个烦人的双胞胎弟弟和一个聒噪的小妹,虽然他们时不时惹我生气,但我很爱他们。
今天是我去 A 大读书的时候。今年高考时考上 A 大,我爸给我摆了三天三夜的酒席。
其中有的酒是我酿的,我喜欢酿酒,我爸我妈都很支持我的爱好。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品牌。
「姐,听说 A 大帅哥很多,你可得努力努力,」双胞胎弟弟的雁东东向我握拳。
我投以明白的目光:「放大心,你的帅姐夫很快就会到位。」
另一个双包胎雁西西插嘴道:「姐,你好像理解错意思了,雁东东是想说,你可得努力收好你的脾气,不要把这些帅哥们吓到了。」
我的弟弟们可太懂事了。我一人一拳。
小妹雁南南道:「姐,你说会不会遇到温柔多金的帅气校草对你一见钟情啊,然后痞帅强势的校霸追妻火葬场,花心颓废的海王学长等着你去救赎,占有欲贼强的小奶狗天天粘着你,还有还有……」
我拿面包堵住了她的嘴。
她最近天天都在看言情小说,我很担心。
直到我坐在了开学典礼的凳子上,我还在想这群不靠谱的家人。
旁边有女生在聊天,我无所事事地听。
「你听说了吗?待会儿要发言的学生会主席。」
「听说什么?」
「人长得超帅,成绩也永远都在拿第一,而且家里巨有钱,听说 A 大就有他家资助的区域,追他的女生从学校南门排到北门,但他至今单身。」
「哇塞,男主标配啊。」
「确实,那你觉得我有希望不,一般这种男主需要一个平凡的女主来搭才对。」
「姐妹,今晚就出书好不好。这个剧情我想看。」
「别说书了,直接给你整现实版玛丽苏。」
「狠狠地期待了。」
开学典礼整得挺无聊,但旁边两个妹子聊天还挺有趣,不过还是架不住我听台上的领导们发言听得快要睡着了,似乎主持人提了一句「下面有请学生会代表……」我突然想起了刚才听到关于这人的言论,便也抬起头想要打量一番。
人群之中,我俩的目光就这样静静地撞在了一起。
他眼中的疏离逐渐消散,慢慢浮现出些许迷茫,好半天,这些迷茫被难以置信取代。我看到他手里的文件夹摔在地上,稿子散了一地,可他越过稿子,跃下台阶,直直走向我,步伐慌乱。
一如从前,他不在意旁人,不在意周遭,他的方向总是朝着我。
奇怪,明明是第一次见他。
为什么我脑子里会出现「一如从前」这个词。
我的眼神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我想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可笑,就像是失去了思考能力的木偶,什么都想不出来,只是望着他。
他走到我面前,我看得明白,他的嘴唇在抖。
他同样怔愣地看着我,开口道:「你是……」
那个「谁」字还没说出来,他像是下意识般念道:「阿北。」
我俩皆是一愣。
记忆像胶卷般从我脑中不断滑过,我一瞬间全都想了起来。
我是雁北北。
他是傅沉。
我们深爱着彼此。
我一下子扑到了他身上,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他也紧紧抱住我,我到现在都还不敢相信,这是我的傅沉。
「我就说,」我轻声在他耳边道,「好的命格,怎么会没有你呢?」
(越灵烟番外)
「卑贱的下人之女。」
这个称呼从越灵烟生下来起就宛如烙印般附在了她的身上。
正如附在她身上的懦弱,胆怯,自卑一样。
从骨子里就带出来的东西。
偏偏,她还生了副好相貌。
九岁那年,娘亲将她赶出家里,说她懒惰又不孝,生养有何用。
走时她朝阿娘磕了三个头,阿娘不看她,红了眼圈却不肯在她面前落泪。
为何要走?
因为掌门的大儿子,那个二十多岁的肥猪,最近总会眯着眼睛打量她,
她那时甚至不懂这是什么讯号,但阿娘沉默地看着她的脸,没两天就做出决定让她走。
她问阿娘自己该去哪儿。
阿娘说哪儿都好,去变得能保护自己。
于是她拿着阿娘的积蓄第一次走出潮上门,直到后来好几年她才知道,那掌门的大儿子生性暴虐贪色,死在他房中的姑娘甚至女孩不下百人。
好在上天垂怜,她不仅成功逃了,还因为灵根出色,进入了当年第一大门派留青山。
可她那副容貌还是引来祸端。
向来受欢迎的师兄江逸对她多加照顾,于是她便成了一众女修的眼中钉。
其实也算不上多糟糕,无非就是被师姐们从早到晚得使唤,被同期进门的孤立,修行中会被人使绊子,往山上挑得水是别人的一倍,但这些实在算不上多糟糕。
她作为下人之女何曾在乎过这些委屈,她自然能承受下来。
所以当师姐们站在她面前,趾高气扬地说着什么的时候,她只是默默地听。
领头的师姐说到气头上,伸手推了她一把。
还不够。
甚至是要催动灵力来推她,这一掌若是落到她身上,大概要受好些天的内伤。
她的手握成拳,又瞬间松懈。
若是反抗,以后等待她的肯定是变本加厉的报复。
越灵烟认命地闭上眼。
所以那天她并没能看到雁北北是怎样从旁边的树上跳下来的,她只是感觉到一阵风拂过面颊,那领头的师姐发出「哎哟」的痛呼声,睁眼时,雁北北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多令人诧异。
面前的女孩同样穿着留青山的道袍,和她差不多年纪,看上去比师姐们要矮了大半个头,但女孩站在那里,并未有丝毫退却和让步,她手里拿着根看上去才撇断的树枝,嘴里叼着片叶子,然后用力地一啐,那片叶子像把刀似得插进了师姐们面前的土地中。
「啧,」她掏掏耳朵,「吵死了。」
正值酉时,落日的余晖匆匆而来,不偏不倚落到女孩甚至有些瘦弱的肩上,可她扛下了今夜来临前的晚霞。
这个场景,越灵烟记了一辈子。
一回生二回熟,后来她就这样逐渐和雁北北熟络起来。
所有人口中的怪人雁北北,天生灵力匮乏,却又力大无穷,身法了得。她无父无母,自贫寒之地进入门派,可向来龇牙必报,胆大包天。
从第一面起,越灵烟就明白,雁北北是个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人。
她从来忍气吞声,天大的委屈也憋在心里。她总觉得忍忍便会过去。
但雁北北会说:「不是反抗会引来报复,阿烟,是不反抗才会。」
她讨厌自己的容貌,认为至今为止所有的祸端全是因此而生。
可雁北北告诉她:「你长得好看,不要老是低着头走路。其实你如果抬起头看,就会看到你比那些欺负你的人优秀很多。因为优秀,才会被她们妒忌。」
真奇怪。
和她待得越久,从小刻在自己骨子里的那些自卑那些懦弱竟开始逐渐消散。
就好像,有一束光,把那些东西全都照得无影无踪。
越灵烟还未意识到那是一束什么样的光,在那日雁北北一不小心从剑上摔下去,她居然第一反应是跟着跳下去救人,她后知后觉明白过来,雁北北便是她的那道光。
如此重要之人。
可光啊,只会照亮黑暗的地方。
后来越灵烟每每想起这个时期,便觉得悲哀。若雁北北是光,那她就是一偏暗影,而那些阴森的想法在暗影中疯狂滋生,最后无法挽回。
她在这个时期开始觉得不公。友谊并没有画上绝对的等号,她觉得不公。
她只有雁北北,可雁北北还有傅沉。
雁北北和傅沉有说不完的话,他们一起长大,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经历。雁北北知道傅沉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傅沉也一样,他们像是这个世上最了解彼此的人。
甚至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比同龄人早熟的她发现雁北北和傅沉两情相悦却又彼此迟钝不知时,她突然很害怕,若是他们在一起了,她该怎么办?
他们会有秘密,会有自己插不上嘴的话题,会有更多更多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时间。
她呢?
她会被抛下,成为他们故事里一个并不重要的角色,别人把这类角色统称为——旁观者。
她好几次从噩梦中醒来,梦里她又回到了孤身一人的时候。
于是赶在他俩意识到这份感情前,她对雁北北撒了谎,她说她喜欢傅沉。
雁北北久久未能回神,面上的表情还停留在惊讶,可眼里却黯淡下来,她知道,雁北北是在这一刻意识到了对傅沉的感情变了质。但可笑的是,她就是这样的了解雁北北,善良的雁北北。
果不其然,雁北北最后只是笑着说:「阿烟,祝福你。」
她便变本加厉地离间傅沉和雁北北。
借着自己喜欢傅沉的谎言,她总是缠着傅沉,让他俩在一起的时间直线减少。
雁北北决定入魔那天,和傅沉彻底决裂了,她其实都知道,雁北北为了不牵扯傅沉,傅沉为了不连累雁北北,她都知道,但她谁也没告诉。
她甚至觉得高兴。
这样的话,雁北北只有她了,她们的友谊终于画上了绝对的等号。
事情终究还是向着无法挽回那一步走了。
直到雁北北死后,越灵烟会忍不住想起,若是当年自己没有做出这些事,雁北北会不会因为傅沉而放弃入魔呢,又或是,傅沉能够在雁北北崩溃以至暴走时,让她残留一丝清醒,最终留下潮上门那些无辜的人的性命。
可没有若是。
有些事情就像是上天注定。
越灵烟从来没想过,她会恨雁北北。她以前还以为,她会恨任何人,但其中不包括雁北北。
真是讽刺。
她居然有一天想要杀了雁北北。
更讽刺的是,雁北北信任她,聊天时曾说起阳剑是阴剑天生的克星这种话,当时她并未在意,可如今想来,她似乎变成了全天下唯一一个知道怎么杀死雁北北的人。
她开始编织起一个计划,江逸苦苦追求她多年,正好也成了她计划里的一环。
这个计划实行的很轻松,因为想要雁北北死的人实在太多了。
但她也是唯一能骗过雁北北也能骗过傅沉的人。
她写信告诉雁北北,傅沉陷入险境。
也当面通知傅沉,雁北北被各大门派围攻。
真是简单。
当傅沉拿着阳剑刺入雁北北心脏时的那一刻,她的脑子里就只剩这四个字——真是简单。
一直到雁北北死后的第二天,她也只敢想着这四个字。
真是简单。
连续几夜都未能睡着,她躺在榻上,这四个字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一日走在路上,迎面路过的几位女修兴奋地讨论着,一句话就那么轻飘飘地落入她耳中。
「原来杀那大魔头雁北北,就这么简单啊。」
情绪似决堤而下,浑身的力气就在那一瞬间泄去,她跌倒在地,难以言喻的痛苦直直向她击打而来,她捂着胸口,似乎心脏也被剑贯穿一般,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
奇怪。
越灵烟静静地想道。
她好像,活不下去了。
不顾别人异样的眼光,她跌跌撞撞地走回房间,床边有个小柜子,第二层装满了这些年她和雁北北写的信,刚开始的真心实意,到后来真假半掺,全都在这里。
她一封一封地拆了看。
「阿烟,近来可好?魔界好荒凉,要啥没啥,有时候还是会想起你做的菜,要是有机会还能吃一顿就太好了。唉,别说你做的饭,我们要见一面都困难。但是问题不大,我还是过得挺滋润的,你呢?有没有想念我酿的酒?不准说没有!」
「阿烟,当魔修真难啊,我快修吐了,那些魔修的脑子也修成了脑残,希望我以后不会像他们一样。」
「阿烟,还记得当年修行时我们去的那个瀑布吗,我前两天路过那里,居然结冰了,我用木头做了个板子,就顺着冰一路滑下去,可以说是非常刺激了。建议你有空也去玩玩,记住,一定要用结实一点的木头,别问我为什么知道。」
「哈哈,你果然和傅沉在一块儿了,恭喜恭喜,也不知道你们大婚的时候我能不能来。放心,就算不能,我也会来偷偷看一眼。」
「最近过得不太好,但是还好有你,不然我都不知道找谁说去。」
「阿烟,事事顺意,生辰快乐。」
拆完最后一封信,她望着空无一物的手中,突然笑出了声。
她这是在干什么呢?
北北还在等着她。
她们还要一起吃她做的饭,喝北北酿的酒,她们要一起御剑,一起看星星,一起去结了冰的瀑布上滑下来,也许木板不太结实,她们会摔了个狗吃屎,但没关系,因为两个人都会很狼狈,最后她们会互相看着对方哈哈大笑。
她毫不犹豫选择去死,因为活着的世界没有雁北北,糟糕透顶的世界。
临死前,她脑海里最后的画面,是那年她还不懂何为反抗时,那女孩扛着一整个夜晚的晚霞挡在她面前,就那样轻松地教会了她如何挺直脊梁活在这世上。
从此,天光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