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泽,我想去看看她,你能帮我吗?」
其实沈梦雨出事以前的风评不错,长得漂亮,成绩也好,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只是出事以后脾气才开始变得暴躁,经常旷课,情绪波动也大。
到了医院许漫才知道沈梦雨的状况有多糟糕,形如枯槁,看起来老了十岁,头发乱糟糟地散着,眼神看起来有些呆滞,眼睛凹陷,眼下一片青黑,一点都看不出之前盛气凌人的样子。
「她已经吃了药了。」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到他们前面,嘱咐他们一些注意事项,讲完站到了门边等着。
沈梦雨听到声音,看了过来,嘴角扯着一抹苦笑,眼神哀戚,看起来像是自暴自弃了的模样。
「沈梦雨。我爸欠你的,还了,你欠我的,也还了。现在谁也不欠谁了,你安心养着吧。」
许漫说不出旁的,沈梦雨受到的伤害,她感同身受,但她不是圣母。
只是她太累了,一辈子纠结于此,那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光……
「哈哈哈哈谁也不欠谁?你们都该死、该死,所有人!所有人都该死!」
沈梦雨突然又发起了疯,她突然大笑,捏着拳头径直朝着许漫冲了过来,好在季泽反应了过来,将沈梦雨的双手反手扣住。
医生匆匆赶来,压着沈梦雨,打了一阵镇静剂,半晌人才沉沉睡了过去。
「小姑娘也不容易。」
医生边打着针,一边叹息。
20、
许漫一直没走,坐在病床旁等着沈梦雨醒过来。
她看到病床旁的桌子上有很多娃娃,手工其实很差,只能靠辫子分辨出这些娃娃都是女孩,奇怪的是,每个娃娃的大腿内侧都用一块四四方方的黑布缝了起来。
许漫脑中突然浮现了很多东西,她爸见到她时神色的纠结,沈梦雨的癫狂……
直到晚上,沈梦雨才醒了过来,灯光太亮,她先用手挡着眼睛,直到适应了光线才眯着眼睛看向许漫。
「你怎么还在?你不怕我?」
她扯起嘴角,比了一个掐脖子的动作,表情却并不凶狠。
许漫看到她神色如常,放下心来,她把心里的涌起的疑问压下。
「我只是很想知道,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我?」
这个讨厌甚至到了要置她于死亡的地步。
沈梦雨却没有马上回答她,而是抬头看着窗外好像看得入了神。
许漫见状也随着沈梦雨的视线,只是她半点没有欣赏到窗外的风景,黑暗带来的只有压抑和颓丧。黑夜降临,白昼淡去,郊区的窗外能看到的只有一片一望无边的漆黑。
「我不仅讨厌你,我讨厌所有人。」
沈梦雨开了口,不像之前的歇斯底里,她的声音格外平静。
「包括我的父母。」
沈梦雨的眼里一片黯然,整个人看起来毫无生机。
看到沈梦雨的模样,许漫不知道为什么心脏倏地收紧,好像无形中有个人伸出手掌狠狠地掐住揉捏,就好像她能深刻感受到沈梦雨的感受一般。
许漫摇了摇头,将不自然的想法挤掉。
她低声笑了下。
「你敢相信吗?他们都说,为了我的声誉,让我改口把已遂说成未遂。声誉?那是什么东西?他们的女儿就比不上那点面子吗?」
沈梦雨的声音突然骤大,声音尖锐。
季泽听到声音从门口走了进来,有些担忧地看着许漫,但看到许漫朝他摇了摇头,又倚在门口,没有动作。
许漫听得心惊,她下意识地排斥沈梦雨说的话,但那些疑问却沿着缝隙密密麻麻地填满了她的大脑,她站了起来,却几乎站不住,好在季泽朝她冲了过来扶住了她。
「季泽,我…… 我……」
半晌,许漫都说不出一句话,她的声带似乎打结了般,磕磕绊绊就是说不清一个完整的字。
「许漫,我们先出去吧。」
季泽揽着许漫的肩,把她往怀里带。
沈梦雨却拉住了许漫的袖子,异常执着。
「许漫,如果你是我,你还会对这个世界有善意吗?会吗?」
许漫有些慌了,沈梦雨紧拽着她的手不断地提醒她,这个问题她没法逃避。
肩膀上传来季泽掌心的热度,季泽的眸子带着信任和安抚,她慢慢地冷静了下来。
「沈梦雨,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很抱歉。但我不会刻意地去伤害别人,伤害别人并不会得到救赎,不是吗?」
沈梦雨松开了拉着许漫的手,喃喃道:「那别人为什么来伤害我?」
许漫还要再说话,医生带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小泽,让你见笑了。」
中年男人眼风都没有给许漫一个,直接站到季泽面前,态度不像是对着一个晚辈,语气中反而带了点恭敬和小心翼翼。
「梦雨说的话你们别听,她现在可能心理上有了点问题。对了,记得帮我向你爸爸问个好。」
季泽态度不冷不热,点了个头。
中年男人转向沈梦雨,后者趴在床上,整个脸陷入了枕头里,看不清表情。
「你们看?」
他避嫌的意味十足。
许漫看了眼沈梦雨,和季泽走了出去。
21、
刚走出门口没多久,房间里传来 pia 的一声,伴着男人的腾腾怒火。
「你非要这么不要脸是吧?你一个女孩子,未来别人怎么看,哪个豪门看得上你?」
沈梦雨话里带着哭腔:「你还不都是为了你自己着想,天底下有你这样的父亲吗?做你的狗屁女儿,我不如去死。」
房间内争吵声越发尖锐,两人剑拔弩张。
许漫有点坐不住了,她站起身。
「先不要去。」
季泽拦住了她。
「家丑不外扬,你去了,他反而面子挂不住。」
季泽拉着许漫走出了医院,已近秋分时节,夜晚有些凉,地上吹起一片片的落叶,似秋日号角,似夏日喧嚣,但最终,碾落成泥,只留下一片的死寂。
「季泽,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许漫的声音里带着无措,整张脸变得煞白,一点没有刚才的镇定。
季泽的心里涌上一阵阵的心疼。
「许漫,就算沈梦雨说的是真的,你也可以什么都不做。这件事不是你的责任。」
季泽最关心的是许漫,沈梦雨的爸妈都不作为,哪有让许漫冲在前头的道理?
再说尽管沈梦雨心理出了问题,可她就是伤害了许漫,她值不值得别人为她付出还值得商榷,遑论让许漫将血缘关系最亲近的人置之死地。
22、
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学校建议许漫回家休息几天,许漫同意了。
但季泽说什么都要跟着她回家,刚开始奶奶见到季泽还有些吃惊,但抵不住他油嘴滑舌,最后给他安排了一间客房。
夜里,许漫躺在床上,脑海中思绪繁杂,她怎么都想不明白。
迷迷糊糊之中,她好像睡着了。
她远远地看到了一片白雾,沿着四面八方倾泻而出,她什么都看不清,这时耳边传来一声声女孩子的哭声,压抑又揪心。许漫朝着哭声的方向往前走,绕过一阵阵迷雾,视线变得开阔了起来,周围的声音也变得嘈杂。
女孩蹲在地上,捂着脸,周围的人对她指指点点。
「真是一报还一报。」
「她爸干了这种事,父债子偿,罪有应得。」
「就是。」
「我要是她就不活了。」
女孩似乎听不下去了,站了起身,朝着她直面冲了过来,许漫想躲,但女孩离她太近,她躲闪不及,没想到女孩竟生生从她体内穿过。
许漫看着女孩的方向,心里只觉不好,她跑的方向是天台的方向……
看清了女孩的样子,许漫心里一沉,她发现那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孩,竟就是她自己。
周围的人群完全没有阻挠女孩的意思,依旧讨论得热烈。
许漫反应过来,赶紧跟着女孩往上跑。
她跑到天台,女孩背对着她,穿了一袭白裙,裙摆被风拂起,她不断往前走着,离许漫越来越远。
许漫慌忙叫她,但她嗓子却突然失声了般,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这个时候,女孩突然回过头看她,冲着她一笑,笑容里带着的是全然的绝望。
那张脸…… 突然又变成了沈梦雨的模样。
许漫猛地醒了过来,一身冷汗。
23、
许漫再一次来到了那个窗口,窗口里的人笑得开心。
「漫漫,你怎么会来看爸爸?」
许正由衷地开心,自从出了事,许漫一直躲着他,除了奶奶叫她,她从没有来看过他一次。
许漫整个人像被藤蔓给扯住了,藤蔓上的刺扎得她生疼。
「我想问你那天发生的事。」
许正皱着眉头,往事不堪回首,他本就刻意遗忘,但看着对面的女儿,他知道,这也许是他们两个破冰的唯一机会了。
「当时我喝醉了,那个女生来问我问题……」
「然后呢?」
许漫步步紧逼。
「我想不太起来,但是清醒的时候她睡在我的旁边,手…… 手被绑了起来,好像…… 没穿衣服。」
那一天的情景一幕幕浮现。许漫的妈妈过世得早,许正思念亡妻,一直有喝酒的习惯,只是那天是许漫妈妈的祭日,他郁结缠心,多喝了几杯,朦胧中他好像看到了年轻的李璇,她打开门,朝着他走了过来……
「后来,警察进来了,我就被带走了。好在,什么都没有发生。」
看着许正松了一口气,许漫却越发僵硬,她一点也没有因为他的话觉得开心,反而越发沉重。
「你总是教我,做人要对自己做的事负责,对吗?」
许漫说得极为艰难,但却字字清晰,声声掷地。
许正一愣,不明白许漫怎么突然讲这个,他点了点头,却见许漫站了起身,步履有些踉跄。
「漫漫。」
许漫回了头朝着他一笑。
「爸,你说,真的会什么都没有发生吗?如果人生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就好了。」
如果真的有的话,她还来得及将自己和沈梦雨一起拖出漩涡。
许正愣住。
「那个女生说什么都没发生啊!」
见到许漫僵硬的模样,许正不由想起认罪那天,沈梦雨明明哭得梨花带雨,却仍咬着牙说什么都没有真正发生的情景……
他的心一寸寸地往下沉。
「漫漫,我……」
仿若过去了一个世纪一般,周围安静得能听见指针的滴答声,许正的声音不大,却格外坚定。
「我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只是爸爸很对不起你,因为这件事让你受了很多苦。」
许漫倏地松了一口气,她看到在门外等待的身影,由衷地开口:「爸,我不苦,真的。」
许漫朝着季泽笑了下,眉眼弯弯,盈满幸福。
「因为啊,有人替我挡住了苦难,我的人生只余甘甜了。」
(正文完)
1、
许漫第一次出现在我视线里的时候,我刚打完了个架,脸上挂着不太光彩的伤。
一群只会读书的书呆子,连是非黑白都搞不明白。
「乖啦,不会疼的。」
草丛传来簌簌声,紧接着一只灵活的小猫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扑到了我的怀里。
小猫的身后跟着个看起来有些惊慌的女孩,提着个药箱,茫然地看着我。
「喵……」
一声猫叫声,似呻吟,似撒娇。
小猫不知道勾到了那里,身上挂着一道伤痕,看起来有些可怖。
「能把猫递给我吗?」
女孩神色纠结,还带着若有若无的害怕。
怕我?
「那我有什么好处?」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起作弄她的心。
她脸上害怕的意味更浓,看得出来她想走,但因为猫还是忍了。
「我给不了你什么好处……」
看她瑟缩着,我提溜起小猫走到她面前。
这玩意怎么抱我也不懂……
看到她眼里的错愕,我想我提猫的姿势应该不对。
「先欠着吧。以后记得还。」
我凑近她耳根,但只是随口一提,就像是一个无聊时的恶作剧。
2、
第二次见她,她找我要
「小妹妹,哥哥在你眼里就这么随便?」
不知道哪来的无名火气,我有些不舒服。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看清了站在远处的女生,衣着火热,妆容妖艳,对比着眼前的清汤挂面,不施粉黛,我竟发现还是眼前的人看着更加舒服。
「不是,她…… 她很漂亮。你应该会喜欢。」
她的声音有些支吾。
我不由想,我看起来有这么凶神恶煞吗?
「哦?我怎么没看出来哪里漂亮?」我凑近她耳朵,「不然你问问她,要做小三还是小四?」
我说完退后了一步,却没见到她脸上有恼怒的痕迹,看起来像是敷衍着做了个作业而已。
我看到她转身走到另外那个女生面前,那个女生不知道冲她叫唤了句什么,行为举止看起来像是个泼妇……
但她居然一声不吭。
啧,还是个没人疼的小白菜。
3、
「泽哥,看什么呢?还不快过来。」
没有理会身后人的交换,我盯着舞台上的人入了神。
一袭光影在舞台流动,举手投足似摄人心魄的妖精,偏眼神冷漠,好像世间所有的事她都不放在眼里。
讨论声嘈杂。
「我们年级还有这种尤物?」
「漂亮又怎么样?」
「她爸可是许正!」
「啧,可惜了。」
可惜什么?
夹杂着嫉妒、嘲讽、幸灾乐祸的声音此起彼伏。
「泽哥,快过来,你说了今天你做东的。」
我的思绪被打断,又瞥了一眼舞台。
算了,下次再问她叫什么好了……
4、
我没想到我说的下次竟是最后一次。
一群人围在教学楼附近叽叽喳喳,警铃声震耳欲聋,我下意识地也抬头看了眼,心脏却倏地停止,一身白裙子的女生从天台直坠而下,像是误入凡间的仙子。
只是片刻,鲜红的血在地上流淌,触目惊心。
「许漫怎么就跳下来了?」
「心理素质也太差了吧?」
…………
他们还在说着什么,但我几乎都听不着也看不见了,在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走到了她身边,快要喘不过气。
我没想到我知道了她的名字,是在她生命走向尽头的时候。
5、
我从没有想过许漫对我的影响这么大,夜夜入我的梦。
梦里的场景无一不是她从高楼一坠而下,一双眸子里没有一丝对生的渴求。
认识她到现在的经过一幕幕不停回放。
为什么明明才认识她不久,她给我的印象却如此之深?
若是……
若是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能不能成为将她从苦海中拉出的那个人?
许是执念太深,她竟真的又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眼前。
明媚又生动,像是误落入凡间的精灵。
上天既然给了我机会,我绝不会再让她如细沙从我指间滑落。
(完)
备案号 YX11Ynx2a4a
风触琴鸣
她是学霸,他是富家子,周也棠觉得自己和戚航压根是不同星系上的人
可戚航这颗星星,硬生生地脱离了自己的轨道,一头砸在周也棠面前
善良的小周同学只好捡个流落街头的公子哥回家过年了……
1
那是新年的前夜,向来肃穆的重华难得笼罩在节日的狂欢里。空气中弥散着水果的清甜与浓郁的蛋糕香气,处在走廊尽头的十九班内一片歌舞升平。
门外男人沉重的步伐由远及近,台上女生副歌部分撕心裂肺时,级部主任用力推开了门,他一声暴喝惊醒了表演节目或观看演出的同学,“戚航,立刻给我滚出来!!”
戚航,重华高三级部以打架斗殴出名的 “名人”
得,这位又犯事了。在众多同学的注目下,清瘦的男生摘下卫衣帽,缓缓起身走了出去。
在走廊里,主任便按奈不住火气,抬手将文件掷在戚航胸上,“说!这个月第几次了!一天到晚在这里当害群之马,不愿意学就滚,这是高中,不是九年义务制教育!”
戚航在原地动也未动,甚至没有抬一下眼皮。
文件雪花般四散,落在戚航脚边的是一张 CT 片。班主任适时从走廊那头奔过来,不耐地瞧了戚航一眼,问道:“主任,这是又犯什么事了?”
这样的无谓态度让主任胸中怒火更甚,他面色阴沉道:“上星期哈,刚替他拦下要打群架的事。昨天又捅了篓子,两个高一的小孩在南门便利店排练节目,戚航上去就把人揍了。戚航,你认识人家么你就动手,我告诉你,其中一个孩子让你打的听力下降!你现在就进去收拾书包,以后就不用来了。”
班主任狠狠瞪戚航一眼,赔笑道:“那受伤的孩子家长怎么说,能不能协商解决?赔偿这块好说,我去联系戚航他爸妈。”
主任拧眉道:“他家长现在就在会议室,戚航早就没救了,你管他这么多回,管出个好了么?惹得一身骚。戚航你抓紧去收拾东西,别让我说第二遍!”
戚航冷声:“我直接走就可以。”
主任气得倒仰,恨不得一脚踹在这小王八蛋身上,伸出手来指着戚航,正欲开骂时,紧挨着的十八班后门开了,打里头先探出个脑袋来。
高马尾,尖下颌,杏眼直勾勾地看着主任和戚航。
主任烦在心头,看见全 A 生也提不起好声气,“周也棠,你鬼头鬼脑的在那干什么?”
周也棠。
戚航也看见这颗脑袋了,他淡淡瞥了一眼,随即收回目光。
在学业繁重的高三级部,周也棠以插班生的身份一战成名,在名校联考中力压精英班高手,位列第一。主任惊讶自己看走了眼,以为这当口上凭着关系进来的绝不会是学习的好苗子。成绩出来后,周也棠却拒绝了将其转入精英班的提议。
她说:“我觉得现在的班级很好啊,老师讲课的风格很适合我,同学们也很都很好相处。班主任很细心负责。” 两句话令守在旁边的班主任眼泪汪汪,多知道感恩的小孩啊,同那些混吃等死的白眼狼 E 生就是不一样。
周也棠没有多犹豫,“主任,戚航昨天打架的时候我也在场。我可以给他作证,昨天是高一的同学先骂人还有录像的。”
戚航的班主任似抓到救命稻草,上前捉住周也棠肩头,“来,你好好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2
成绩好的人大概做什么事都有些样子。在会议室里,周也棠几句话就说清了来龙去脉。
她指点着监控视频里站在前台里面、带着鸭舌帽的女生,“这就是我,我当时在便利店里负责收银。高一那两个同学就站在糖果货架那边,戚航同学则在饮料区。”
“高一的一个同学先说‘那,那就是高三的戚航,经常打架,特事儿。’另外一个同学本来在玩手机,也说‘看着就很得瑟,杂种一个。’”
她声音脆生生的,复述着当时所见。
“两边的货架挨得很近,戚航应该是听见他们说话,所以回过头来。这时候我看见骂人的高一同学举起手机对准了戚航的脸。于是戚航就冲过去动手了。”
监控视频是听不清说话内容的,但有周也棠的证词在,又有戚航班主任的大力斡旋,事情没有定义为戚航的寻衅滋事。最终双方协商解决,受伤的高一同学不再追究,由戚航母亲赔偿医药费与精神损失费。
周也棠作完证,便回教室去了。戚航得主任恩赐离开,与周也棠同路。
下楼梯时,周也棠开口赞叹:“你妈妈长得真漂亮,像明星一样。我忍不住看了她好几眼。”
这并非虚言,年过四十的戚航母亲瞧着远比真实年纪要小的多。美貌是需要金钱浇灌的,而她与爱人有的是钱。
戚航只面无表情的向前走着,丝毫没有回应这位帮助自己洗刷冤屈的恩人的意思。冷风掠过半露天的旋转楼梯,楼宇灯火辐射出的光彩令苍穹上渐落的柔软雪绒为人清晰洞见。
雪落静寂。
周也棠立在原地远眺天幕,而戚航向上越走越快。待周也棠回过神来,目光再去追逐少年的背影时,已无从窥见。
在周也棠的认知里,钱能解决现实世界中的困顿,排解忧愁,换取欢乐。但戚航,这个陌生的、不羁的男同学似乎在家庭的关照下已拥有了很多钱,但他的不悦依旧写在脸上。
……
便利店门口的风铃声声响动。
坐在收银前台的周也棠置若罔闻,低头写着英语作文。直到顾客将商品放在台上,她才抬起头来。寒冷的冬夜,眼前的人只穿了一件深蓝的连帽衫。
周也棠的视线从那张漂亮的脸上迅速掠过,“是你。” 话音间,扫着商品的手中动作却一顿,她指了指那两罐啤酒,“这个不能卖给你,我们不能向未成年人兜售酒水。”
戚航抬眼看她,微微蹙眉,周也棠立时注意到这个男孩子睫毛浓密的不像话。“不关你的事。”
周也棠挑了挑眉,反手将那两罐啤酒收至台下,“剩下这些九十七块整,要买你就付钱,我还要写试卷。”
她微微昂着头,直视着戚航的眼睛,目光坚定毫不退却。法制社会,总不能强买强卖。
面前的男生低低骂了句脏话,利落转身向外走去。风铃声再次响起。
暖融融的便利店里,光线明亮。自落地窗外可清晰看见室内情境。少女伏案认真读书,不时用手中的圆珠笔尾戳一戳面颊。
戚航抱着肩在台阶上静静看着,他是不懂周也棠这类人的。学习是多么枯燥无味的事情,况且,学习好又能如何?若干年后还是要沿着既定的轨迹走入人生。
那一刻,写试卷的周也棠似有所感,抬起头来向外看去,撞上了戚航审视的眸光。
戚航丝毫没有被抓包的尴尬,而周也棠侧了侧头,便放下笔冲戚航招手示意。
他再进来时,墙上的电子历已显示 22 点 36 分。
周也棠从收银台下的背包里拿出两罐可乐,分一罐给戚航,“老板昨天送给我的,攒着没有喝,现在请你。”
戚航有些意外,伸手接过,手指触及可乐拉环,叮的清脆一声,开启可乐。他将饮料又重新推了回去。
少年人彼此间其实并不难打交道。
他问:“你在这里打工,工资多少?”
周也棠答道:“没有工资。重华晚上 7 点放学,730 我过来,老板给我晚餐和第二天的早餐。11 点我就可以回去了。”
听她言下中颇为满意,戚航更意外了,“你不觉得累?”
周也棠喝口可乐,随意道:“不会啊,老板人很好,给我的饭都新鲜,如果放在店里卖可以卖不少钱呢。老板还允许我在这里写作业,空调这么足,在这里写作业很舒服。”
戚航眸光幽微,信手扯张椅子来坐下,向周也棠继续发问,“那你在这打工,你爸妈也不管你?”
周也棠认真地瞧了瞧戚航,摇了摇头,“你的问题真多。我是单亲,妈妈是住家保姆。听说重华这边教学质量高,于是就求人转学过来了。我在这边自己租房子住。”
戚航有些意外,身子不自觉向周也棠的方向前倾,“你一个人住?”
见人颔首。他不再说话了。
时间随着电子历上的数字变化而静悄悄的流动着, 戚航倒也没走,沉默着坐在一旁盯着周也棠写作业。于学生而言最基础的事务,对于戚航来说,确算新鲜——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课、回答过问题、写过作业了。
在接近 11 点时,戚航拿了果切来付钱。“最后一单。”
付完钱后,他将果切轻轻推到女生的面前,向略带惊愕的周也棠轻弯唇角,“请你吃。” 少年露出懒洋洋的笑意,眉目自在舒展。
周也棠为色所迷,刹那间居然心跳如擂鼓。
3
无论长短,假期总是令人期待的。
放假的前一天,教室内人心浮动,少有学习者。课间周也棠正整理书包,不时有同学来向她借阅笔记。就在刚过去不久的期末考试中,她再次证明自己级部第一的实力。
她与同学正说着话,体委从后门处呼唤她的名字,面带调侃,“学霸,有人找你。”
在走廊一侧等待的人是戚航。
周也棠并不意外,她在便利店打工,有时戚航也会过去,坐在便利店为顾客提供的用餐区域吃饭或打游戏。偶尔两人也会聊一会。
于她而言,戚航是隔壁班的还算熟识的同学。
戚航问她:“今天你还去便利店打工吗?”
周也棠老老实实回答道:“不去了,这两天在家里写写作业,等我妈妈工作完,我们就一块回老家了。”
戚航又问:“你老家是哪?”
周也棠报出了绛城下属某个乡镇的名字后反问戚航,“怎么了,有什么事?” 两人站的颇近,这一刻,周也棠清晰地看见戚航低垂了眼睫。
他的睫毛可真长啊,周也棠想。
戚航再抬起头来时状似无谓,“我没地方去了,本来想去便利店看球赛的。”
周也棠以少女的敏锐察觉到今日的戚航有些奇怪,想了想,最终向戚航发出邀请函:“你可以来我家看,只要声音小一点,不要打扰我刷题。”
戚航的眸光顺势燃亮。
于是二人放学后结伴同行,惹来不少窃窃私语。戚航置若罔闻,却问周也棠:“你想吃什么,我可以现在点外卖。”
周也棠沉思几秒,说:“我们家那边太乱了,外卖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我请你吃好了。”
她带着戚航在人群中迅速穿梭,在学校西门沿着桐荫路走了段路后拐进条小巷,“这条路走到头就是城中村,我租的房里就在这里头。”
戚航环顾天色渐晚下更显阴暗的小巷,“这里连路灯都没有,你半夜自己回来不害怕?”
周也棠拍了拍前背的书包,拉开了侧兜拉链给戚航看盛放在此处的手电筒,“我有它,充一次电可以用很久。晚上带着它和单词书回来,一边走一边背单词就不害怕了。”
戚航静静看着周也棠,心中翻滚起欣赏、敬佩种种复杂情绪。
周也棠带着戚航穿过小巷,不知是否是有人相伴的缘故,平日里漫长的路程,不多时就到了。她带着戚航跨过地上的积雪与污水,在卖菜的三轮车旁停下买了几根辣椒,又拐进家肉铺割了一块牛肉。
戚航想要付钱的,但周也棠没给他机会。卖家说出价格,周也棠总能翻出合适的现金来。
临上楼前,周也棠在旁边小超市的门脸前脚步微顿。那盛在塑料方盒里的草莓,被灯光一照,一颗颗圆润而晶莹剔透,红到人的心里去。
周也棠犹豫了下,便带着戚航快速闪进逼仄的单元楼道。
爬到二楼时,周也棠终于忍不住将钥匙塞给了戚航,“三楼西,你先在客厅等等我,我马上回来。” 她咯噔咯噔地跑下楼去,本不太好用的感应灯光在脚步声中纷纷亮起。
戚航打开了三楼西的铁门。
眼前的景象出乎意料,周也棠是利落干净、敢想敢做的人,想象中的居住环境或许简陋,却一定清爽。但客厅四处散落着快递的纸壳包装,用过的碗筷与吃剩的外卖随意堆在茶几上,地板上灰尘满是。
戚航忽然觉得无从下脚。
周也棠这时从他身后闪出,将草莓塞在他手上,拿着钥匙串开了房间的门。她站在房间门外,探进手去将灯开开,“过来吧,我是合租的,这才是我家。”
这是一间主卧,自带阳台与独立卫生间。
周也棠拿起洗刷好的食材就去了阳台。戚航看着周也棠半蹲在那,就着小小的电热锅炒菜。阳台不大,盛不开两个人。他就立在床尾处微微俯身望着她,“为什么要在这里,不是有厨房么?”
周也棠手中动作不停,“戚航,我听你说得最多的句式就是为什么云云,你是问题宝宝吗?厨房有,但是其他租客都不用燃气,光我自己的话成本太高,负担不起。”
在她的翻炒下,饭菜的香气渐渐弥散出来。
她将碗碟摆在小桌上,又把写作业时坐的椅子让给了戚航。那盒草莓也被放在了白色的瓷盘里,每一颗都被认真清洗过,正正好好堆在戚航面前。
饭后,戚航插上耳机看球赛,周也棠打开台灯做题。
优秀的成绩从来都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光阴无声流淌,偶尔戚航累了,也会抬起头来看一眼周也棠。他其实很想问问周也棠,为什么会对他这样放心,为什么不追问他为何无处可去。
但周也棠偏偏不问。
4
新年夜在人间烟火里张扬莅临,电视屏幕播放《难忘今宵》时,周也棠接到了来自戚航的电话。
她裹着毯子缩在沙发上,声音闷闷地,“喂,你好。”
戚航说:“是我,我是戚航。”
周也棠说:“我听出了,新年快乐,祝你新的一年学业有成,事事顺心。”
戚航问:“你感冒了?”
周也棠说:“嗯,但我觉得它快好了,我今天还喝了两包三九感冒灵。”
周也棠听见戚航在电话那头低低笑了,她揉揉发痒的鼻子,又重新听见戚航问:“你什么时候回绛城?还有,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
虽然这两个问题并不存在因果,但周也棠还是诚诚恳恳地回答,“我妈腊月初七就上工了,但我想开学前一天再回,学习太累了,我想偷会懒。新年愿望的话,希望能考上首都的名牌大学。”
首都的名牌大学啊。
戚航微感怅然,又问:“你很想去首都?”
周也棠说:“是啊,我觉得首都就是最好的地方,小时候去过一次,但只去城市广场上看了升国旗,别的景点都没有去。”
话说到这里,周也棠亦问戚航,“诶,你的呢?”
电话那边没了声响,周也棠对着电话又喂了几声,才重新听见戚航的声音,“我在。”
周也棠说:“大概是乡下信号不好,你有什么愿望?”
戚航说:“我没有愿望。”
周也棠忍不住摇头,“天啊,你又在装酷。地球人都有愿望的好么!那你给我的愿望助力好了,你的愿望就是希望我的愿望赶快成真,或者你跟我共享一个愿望,你也考上首都的名牌大学,好不好?”
戚航还未答应,便听见陌生中年女人隐隐约约的声音,“小棠,来吃水饺了。”
周也棠清脆答应一声,便同戚航说:“我妈妈叫我吃饭了,我先不说了。”
戚航说:“好。”
周也棠说:“那我挂啦,开学再见。”
电话最终切断,坐在飘窗上的戚航垂首,于高处俯瞰着城市的灯光。左手指在蓝色玻璃上滑动着,来来回回,反反复复都是一个名字,周也棠。
正月十五开学,还有半个月才能见到她。
周也棠跟着妈妈再次踏入绛城地界时,感冒非但没好透,反而更厉害了些。整个人裹在灰色羽绒服里,又带着厚厚的皮帽,活像一头小狗熊。说话也是瓮声瓮气,
周妈妈在车上就忍不住嗔怪女儿,“你说说你,咱们家里的碳都烧不完,在家暖暖和和的多好。你非惦记着回你那个小屋,你们连地暖都没要,这种天气回去学习,手不都冻掉了!”
她替女儿拿定主意,“你这样过去我不放心,这样,你先跟着我去上工。等感冒彻底好了,你在回你那儿去。”
周也棠晕晕呼呼地点头,靠在妈妈身上,“都成,您现在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可太难受了。”
周妈妈也不坐公交车了,在火车站外拦了辆出租车,一上去就给主家发消息。母女在出租车上待了半个小时后,出租车将她们放在绛城有名的富豪区明月豪庭外。
两人刷了门禁卡,由周妈妈领着到了一栋别墅前。
周也棠大睁着眼睛,看着别墅前在冬季依然常青的树木和音乐喷泉,也没能免俗的在心中感慨有钱真好。
这是周也棠第一次踏入妈妈的工作地点。
赤色的地板亮的可见人影,每一样家具单从外表就能看出其价值昂贵来。房间里气温极高,身上的羽绒服和皮帽子根本就穿戴不住,很快周也棠额上就出了汗。
客厅贵妃椅上的女人闻声坐直了身子,笑道:“阿姨,你总算是回来了。我想你做的海鲜粥想的厉害。”
周妈妈介绍道:“这就是我的女儿,之前把情况跟您说过了。”
女人说:“没事,先让孩子在这呆着吧,又不是住不开。我听老齐说过,这孩子学习还挺好的,在重华常考第一。”
听见周也棠被夸,周妈妈脸上的笑容更加实心实意,“孩子能在重华这样的名校上学,还要多谢齐老板,要不是他,我们孩子哪进的去。”
女人无谓摆摆手,“老齐这人,就是热心肠。”
是的,周也棠转入重华所借的这层关系,正是妈妈如今在做工的齐老板家。
那阵周妈妈常为了女儿的学校郁郁寡欢,人心里有事,面上总能看出几分。“齐老板一听我说,立刻就笑了,说‘我还以为什么事,不用愁,这事我替你去跑。’多好的人啊,老天保佑齐老板的生意顺顺利利,家里和和满满才好。”
周妈妈领着女儿来了自己的房间。她在这儿住得是间工人房,空间虽然不算大,却带了独立卫浴。这样一来,周也棠住的也方便,也不用打扰主人家。
周也棠在床上躺着,由妈妈替她倒了杯水。周妈妈熬粥去了,她吞了感冒药,身子一偏,在暖融融的环境里很快睡着了。
5
戚航的消息是在周也棠刷试卷时进来的。彼时周也棠正盘腿坐在床上,以飘窗为桌子全神贯注的解题。
试卷做完了,周也棠伸一伸懒腰,向楼下的绿植望望,歪在被上又一会才拿起手机。
戚航发来消息是为了问她,可否开个视频电话帮忙讲题。
周也棠赤着脚从床上下来,三两步打开橱子,从书包里翻出条耳机来。她将耳机攥在手里,这才向戚航回复说
她插上耳机,心情有点忐忑,等待着戚航的来电。
戚航的视频电话很快进来,在已有裂痕的屏幕界面上,周也棠看见了戚航的面貌。他穿着白色毛衣,人似乎是坐在桌前,身后的房间整洁明亮,靠墙放置着黑色琴袋。
熟悉的声音传来,“周也棠,你彻底康复了吗?”
周也棠说,“身体倍棒,百病全消。” 来到这里当天,她就饱饱睡了一觉。后面两天都没有出去,天天在温暖的房间捂着,什么病都好透了。
戚航笑了笑,静静看着周也棠。
周也棠忽然有些难为情,她清咳一声,“你哪道题不会,让我来看看一下。”
镜头翻转,对准桌上簇新的寒假试卷。
周也棠的声音传进戚航耳内,“戚航,你怎么每一道题都没写啊,难道你都不会?” 没听见男生否认,周也棠无奈头,“你真应该找个家教补补课了。”
戚航这时欣然开口:“你来给我当家教,我去你家补课,付你补课费。你什么时候回来?”
周也棠答道:“其实我已经在了,前几天回来的,因为生病,就在我妈妈工作的地方借住。我可以帮你讲题,不过不收钱,怎么能赚同学的钱呢?”
戚航打断她的话,“我和你又不同班,不能算是同学。费用之后再谈好了。那周也棠,我什么时候能去你家补课,嗯?”
少年尾音试探性的上扬,视线紧紧望向周也棠那微微有些发棕的、明亮的瞳仁。
从未有过的慌乱包围了周也棠,“后天,我明天就回去住,后天上午就可以补课。”
戚航却故意发问,“周也棠,你的耳朵红什么?”
耳朵?
周也棠本能伸手摸了摸,其实她红的何止是耳朵,更有早就增添绯色的脸颊。素来聪颖的人为自己强行辩解,“太热了,这里暖气太足了。” 慌乱中她视线触及黑色琴袋,岔开话题问:“那是什么乐器?”
戚航说:“大提琴。”
他起身捞过琴袋,在周也棠的视线范围内拿出琴来,端坐在椅上,长腿微微向外,大提琴以近似怀拥的方式立于中间。
男生手执琴弓,几缕黑发乖顺的垂于额前。
戚航向镜头中的人微微颔首,左手摁弦,右手擎弓在琴身上游走。大提琴浑厚的音色顿时萦绕在房间里,似诉似叹。
周也棠凝望着专注拉琴的戚航,这又是戚航新的一面了。富裕的家庭,烧钱的特长,周也棠忽然觉出了心中的酸楚。
一曲终了,戚航带出少年人的骄傲意气,发问:“如何?”
周也棠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门外走廊上尖锐的女声,“爸妈在锦城待的好好的,为什么非要过来,都说了我们过两天就去,不就是为了看那小杂种么?他们想把财产给小杂种是不是,做梦!”
这尖利女声,自然是这栋房子女主人的。
周也棠回过神来,凑近手机同戚航说:“好像有人在吵架,我先不跟你说了,后天见。” 她不敢再出声音,怕引起外面人的注意,视频电话挂匆匆挂断,以至于忽略了屏幕内的戚航早已收敛笑意,眸光冷冽如刀锋。
晚上妈妈回房,周也棠在床上和她说起白天听见的声音。
周妈妈叹一口气,摸摸女儿的发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咱们管好自己的事就行。小棠,你好好上学,等你大学毕业,妈妈也就不工作了。”
周也棠望着白色房顶,小声说,“我知道的,我一定会考上名校。”她告诉母亲明天下午就去租的房子住,周妈妈看出这几天主人家氛围不对,也不愿意女儿多呆,只说了一句 “去那专心学习” 便沉沉睡去。
在黑暗里,周也棠再次坚定决心,她一定要上最好的名校,一定要。
6
天蒙蒙亮,周也棠就醒了。洗漱完毕,她就开始梳理起明天要给戚航讲的内容。戚航整张卷子都没有写,说明基础亏空的太多,所以一定要先回顾知识点,再来练题。
这一梳理就是一上午。
期间楼底数次响起汽车声音,周也棠都没管。中午吃了点妈妈送来的饭菜,周也棠正准备收拾东西时,任务来了。
穿着围裙的周妈妈匆匆进来,叮嘱道:“小棠,你穿上外套,去给家里买点新鲜菜蔬。今天齐老板的爸妈过来了,要多弄些饭菜。我在那炖着汤,走不开。”
周也棠答应,起身穿上外套和鞋子。周妈妈从围裙口袋里拿出附近一家大型商超的储值卡递给女儿。“给你卡,你要是买东西可别用这个,用咱们自己的钱,知道了吗?”
下楼时周也棠与头发银灰、精神矍铄的老年男人迎面相遇,那爷爷问她,“你是谁家的小姑娘。”
她回答道,“爷爷您好,我妈妈在这里工作。我现在出去买菜。”
爷爷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外头下雪了,路滑,来回小心些。”
周也棠不由对老人心生好感,走到楼下大厅时又看见沙发上坐着位十分消瘦的老奶奶,正拿着手机在看些什么,闻声抬起头来,对周也棠笑笑,“买些番茄吧,我孙子喜欢喝番茄牛腩汤。”
周也棠默默记住,却又忍不住想,奶奶口中的孙子大概就是阿姨口中的小杂种了。
本来以为买东西回来就能走,谁知道提着菜进门还没放下,周也棠又从妈妈那得到了新的任务,周妈妈再次吩咐女儿,“来厨房给我打打下手,晚上有客人来吃饭,到了晚上你再走吧,我去送你。”
周也棠没说什么就答应了。
周妈妈让女儿来切牛腩,自己去清洗番茄。在水流声里听见女儿发问:“是不是要做番茄牛腩汤?”
她随口回答:“老太太吩咐的,说客人不喜欢海鲜汤,喜欢番茄牛腩。”
周也棠切着柔软的牛腩,看样子,今晚老人的孙子要来吃饭,以昨日阿姨直呼 “小杂种” 的语气,今晚看见人来,不知又是怎样一番景象。不过这也不关她的事就是了。
饭菜做好,周也棠帮忙端菜上桌。
从厨房闪身出来时,她有些疑心自己看错。不远处的餐桌坐着熟悉的人,脊背挺直,薄唇深深抿起,愈发显得心事重重。
若不是手中汤锅的温度源源不断的传递至指尖,周也棠真的以为自己在做梦了。
她深吸一口气,端着汤向餐桌走去。番茄牛腩汤,自然是要放在喜欢喝它的奶奶的小孙子面前。终于明白,妈妈口中的 “齐老板” 原来是“戚老板”。
戚航将周也棠的动作收入眼底,眸光只闪了闪,又恢复成平静的深潭。
周也棠躲回了房间里,她斜坐在床上,胸闷的厉害,直直盯着飘窗上叠放整齐的 A4 纸,忽然有了动作,她抄起那叠纸,那叠用了很久的时间才梳理出来的服务于戚航的笔记,撕拉一声,将其裂成两半。
犹不解恨,恨恨将其甩到地板上。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心烦意乱的周也棠蒙头向后躺去,为什么要生气?
她不是早就告诉过戚航自己妈妈是在别人家里做工么,不是早让戚航看过自己的生存状态么?为什么从前坦坦荡荡的事情,在端菜上桌的刹那,在戚航的注视中,她依然会觉得尴尬而愤懑呢,想要迅速逃离,甚至还埋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走,这样就可以避开与戚航打照面。
周也棠恨恨掐了自己腰间软肉一下。
静寂的房间里,她默默爬上飘窗,枕着玻璃向外看去。远远的街灯已然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
她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戚航是两个小时后离开的,离开时,爷爷奶奶送他到了门外,目送他上了一辆黑色汽车。周也棠记性与视力极好,二楼的高度,足以让她在汽车发动时看清楚驾驶位上的女人。
高贵冷艳,正是戚航的母亲。
周也棠从飘窗上下来,收拾好东西,那撕碎了的纸张,此刻又被小心翼翼又粘在一起。其实她也清楚,她不是生戚航的气,而是同自己生气。
她是贫穷人家的女儿,为了生存与成绩费尽心思,同那早早站在顶峰之上从来就不在一条轨道上。
周也棠背着包回到租住房子的楼下已是深夜。
尽管妈妈再三要她打车,但为了省钱,周也棠还是选择坐夜班公交车。
这里的楼下与那边的楼下不是一个概念。那边灯火通明,车辙明晰;这遭积雪上污水乱流,果壳与塑料袋横七竖八躺的到处都是。
但路灯将等候已久的少年的影子斜映在残雪上,身影伶仃。
借着灯光,周也棠看清了戚航面颊上的血痕与唇角已干的鲜血。身体先理智一步做出反应,上前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指。
7
不大的房间盛放两个人更显逼仄。台灯的暖光让这情况稍好一些。
周也棠问戚航,“是谁打的你?”
后者躺在地上的睡铺上,面容平静,“我妈。”
周也棠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问,“其实,你是不是知道今天会遇见我?”
戚航自嘲似的笑笑,垂下头去,“如果我知道你没有走,我不会来。”脸上的伤口为他增添易碎的美感。周也棠知道,视频电话里的 “小杂种” 蔑称,戚航一定是清楚听见了的,她不明白,却很想去抱抱他。
戚航向周也棠说起属于上一代人的恩怨往事。
戚航的母亲年轻时就以漂亮出名,她是芭蕾舞团的台柱,在家乡与一位工程师相识相恋,踏入婚姻。某次工程师返乡探亲,列车脱轨,工程师不幸遇难。
一个柔弱的女人,瞬间被生活所给予的风霜压倒了。工程师的大哥帮助料理后事,后来又在弟媳屡次受难为时伸出援手。
有家室的大哥与弟媳共同造就了某个错误,而戚航,就是这个错误酿成的苦果。
周也棠静静听着,她有点鼻酸,用力吸口气让自己好受一些。戚航低沉的声音在静寂的长夜里分外明晰,“所以别人叫我杂种,也不算错。我的确是个杂种。”
杂种。
两个字重重敲在周也棠心上,她很想说些什么来宽慰戚航,却又觉得喉咙像是被谁用东西堵了,发不出声来,再用力些,眼眶温热,泪滴就滑落下来。
她清清楚楚的记得,便利店里,戚航挥拳向陌生同学之前,从那人口中吐出的,正是一句 “杂种”。
戚航说:“周也棠,有时我真羡慕你,你是好学生,而我,是个杂种,垃圾。”
周也棠滑下了床,在狭窄的空间里,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戚航的位置。戚航左手撑起身体重量,右手不得不搂住周也棠的背脊——
她冲下床来,紧紧拥住戚航的脖子,将头埋在他的肩头。
那些本不明白的事忽然就懂了,怪不得,怪不得家境优渥的戚航总在外游荡。因为他根本就无处可去,家不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