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名字,我的心事》(已完结)
他把我抱到柜子上坐下,深色的眸子直视着我的眼睛。
「你刚才说,我拒绝你多少次?」他问。
「128 次。」我垂眸,心脏止不住地狂跳。
「那,吻 128 下做补偿怎么样?」他用手环着我,没等说完,吻就轻轻地落了下来:「1,2,3,4,5,6……」
1
白大褂俯身托着我的脑袋放回枕头。
一瞬间鼻间充斥着男人强烈又陌生的味道,像是薄荷混合着皂角,干净得让人着迷。
眼前的金属胸牌上是一行蓝色小字:急诊科 顾左医生。
这名字让我有点儿脑袋发晕。
猝不及防地,吐了。
干净的白大褂上登时多了一片刺眼的污秽。
医生慢条斯理地摘下口罩,淡淡道:「姜右同学,你这是,追我的新方式?」
心里「咯噔」一声。
真的是他,我疯狂追过两年的那个顾左。
并不准备相认。我慌乱地掩了掩深 V 晚礼服荡漾的春光,翻身下床准备开溜。
顾左愣了一下,随即扶住了我的肩膀,正色:「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留院观察 24 小时。这里是留观病房,你可以睡一会儿。」
他微凉的指尖,像一剂安神的良药。身体成了他的傀儡,听话地被扶回床上。
隔了十年。
浅浅淡淡的酒窝还带着干净的少年气,而愈加宽阔的胸膛和分明的喉结,又彰显着成熟男人的性张力。
门外有急救床推过去的声音,顾左简洁又专业地叮嘱了几句,戴回口罩,大步流星地离开。
混着酒精的疲惫身体,很快睡去了。
2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把我扯回晚课的雨里。
那时的夜雨,格外细腻。
细腻地蒙住了教室的窗玻璃,也淡淡地照亮了顾左的脸。
「姜右!你在这儿乱写什么?!」
老师玫红色的裙子赫然出现在视线里,带着暴怒抽走我的本子,大声读:
「在雨里,他眼睛亮亮地对我笑啊笑,眸里像笼着一汪明晃晃的银河。啊,原来下雨的时候也有那么多星星……」
是啊,顾左的眼睛里有星星,你们都看不到吗?
老师读得夸张,同学笑得猖狂。只有窗边的顾左还在安静地看书,头都没抬。
「姜右!把写这种东西的工夫花到做题上,你就不会每次不及格了。」
「做题能追到顾左,我次次都能考一百分!」
「姜右,出去站着去!」
我昂着头走出去,站在吹满雨的走廊里浑身湿透,隔着玻璃看顾左:
不愧是我追了 128 次的男孩,仅仅是模糊的轮廓,都让人红了耳根。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顾左不见了,同学们不见了?!
穿着玫红色裙子的老师,变成了律师的脸。
她告诉满脸雨痕的我,父亲的公司破产了,我不能再去学费昂贵的私立学校读书。
那一夜,我和爸爸妈妈拖着两个破旧的行李箱,站在空无一人的滂沱大雨里。
我第一次体会到心如死灰,灰又被风吹走什么都不剩的感觉。
这种感觉比看到顾左跟漂亮女学委放学一起回家,还要难受一百倍。
在冰冷彻骨的雨夜里,心底关于顾左的那一抹少女心事,也像黑夜里霹雳的闪电。
刹那光亮过后,坠入无边的黑暗。
3
我在凌晨五点醒来。
拿起手机,是组长的捷报:「姜右,昨天你没白喝,卖出去两台设备算你的绩效。」
跟了一条:「十点前给我下周方案。」
我瞥了眼手机右上角的时间,在心里算计了下,现在就该去公司「肝」方案了。
刚蹬上高跟鞋,穿着白大褂的顾左就推门进来了,眼眸处弥漫着淡淡的红血丝,手里提着两个热气腾腾的袋子。
「打扰了,顾医生。」我礼貌性微笑,低头整理了下裙摆,要往外走,却被一双手抓住了手腕。
曾经年少,我想象过无数次被顾左抓住手腕的偶像剧场景。
每每,我臆造着这些情景,想象着他的体温,蒙在被子里兴奋得尖叫。
可现在的我,怎能与那时骄傲又干净的我相提并论?
就像这身充满取悦感的黑色裹身晚礼服,在稳重又禁欲的白大褂的对比下,
真真是,低俗又放荡。
「这位患者,」顾左垂眸看着我,「你五个小时前刚洗完胃,现在不能走。」
我回头笑了笑:「没关系,我的命硬着呢。」
顾左盯了我三秒钟,最终没说话,把手里热气腾腾的袋子递给我:「我给同事带的,可他已经下班了,送你吧。」
我伸手接了过来,走出急诊室,随手把早餐扔进了垃圾桶。
不看不吃,就不会心疼。
疲于奔命的人,没有感伤的权利。
4
一周后,我又遇见了顾左。这次是在饭局上。
经理带了我们两个医药代表。对方是顾左和一位年轻的外科大夫。
只有我一个女的。
「早就听说常经理手下有个特别能喝的女药代,是这位吗?」外科大夫伸出手,「我叫贺钧。」
「我叫姜右。」我也浅笑着伸出手,新做的美甲透着鲜红、妩媚的光,很衬今天的裹身裙。
「姜右,姜右……」贺钧碎碎念着,看着顾左,「他叫顾左,你们是情侣名啊!」
顾左熄灭了烟站起来,伸出手跟我握手:「你好。」
我迎过去,巧笑倩兮:「上次多谢顾医生救命之恩。」
也许是有顾左在,今天一点儿不在状态。
但微醺时,已经足够把初入社会的「小白兔」贺钧喝醉。
他抓着我的手,不停地夸:「姜右,姜右,你怎么这么好?你真是又漂亮酒量又好。」
我曾经是很好,可最好的时候在别人看来依然一文不值。
我隔着贺钧看他旁边的顾左,他在跟别人喝酒、抽烟、聊天。
灰白色的烟雾让我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冷漠。
回忆起,我无数次表白时,他一直戴着耳机充耳不闻,安静地做题或者跑步。
真的是令人绝望。
「姜右,你知不知道每次上手术台我好害怕啊!我害怕自己决策、失误和紧张会亲手结束一个人的生命。姜右,我好害怕啊!……」贺钧喝醉了,眸子里闪着年轻医生排解不出的恐惧情绪。
我不知道这个时候适不适合用共情话术,可我真的很难受,很难受,比跟我前任离婚那天还难受。
「贺钧,害怕证明你还热爱生命,你还有在乎的事情,多幸福。」
我抓起贺钧手里的满杯红酒,仰头干了,笑:
「你看我,家里破产、婚姻失败,每年拼酒进医院的次数比回家都多。活着,不就是特么的来受苦的吗?」
贺钧用手指着我笑,我也看着他笑,后来我俩笑得趴在桌子上直不起腰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后来,贺钧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顾左:「顾左,你说,姜右好不好?」
我走开了,第一次不想知道顾左的反应。第一次感到释怀。
原来在喜欢的人面前彻底撕裂自己的感觉,痛爽交织。
既然现在,生命的长袍已经爬满了虱子。
那不如就让这朵娇艳到滴水的玫瑰,永远留在过去的美梦里吧。
顾左,我不在乎你怎么看我了。
我不在乎你是戴耳机、低头做题还是假装听不到了。
我不在乎了。
5
我在家里的床上醒来。
妈妈端着白粥放在桌边,担忧地看着我:「右右,你不要这么拼了,欠的钱已经还得差不多了,我和你爸也还能赚钱……」
「妈,别说了,早还完早轻松。」我挤出一个笑。被追债的苦和受到的冷眼,像黑夜里的蝙蝠,吸着家里的精气。
妈妈顿了顿,试探着说:「昨晚送你回来的那个人,长得跟顾左有点儿像……」
我高调追求顾左,当时人尽皆知。
那时我家庭宽裕,父母认为我开心就好,并不介意我的暗恋,我妈甚至还曾经是顾左的颜粉。
我一口白粥含在嘴里:「是……跟顾左有点儿像。」
「当时,如果不是家里的变故,你跟顾左说不定就能在一起了,也不会受这么多罪……」妈妈有点儿 哽咽。
「妈,你瞎说什么,我现在不挺开心的吗?以前的事还提它干吗?」我假装开心地喝光了最后一口粥,满足地「哈」了一口:「家财万贯,不如吃一碗妈妈做的饭。而且,最好是,再来一碗。」
妈妈担忧地看了我一眼,端着碗出去了。
我躺在床上拼凑着记忆的碎片。
在酒店门口,贺钧脸喝得通红,嬉笑着跟我告别。
顾左横抱起我,把我塞回车里时,皱着眉低声说:「怎么瘦成这样?」
我在车后座,趴在顾左胸前一遍一遍地说:
「顾左,你看,我不在乎你了呢。」
「偷偷地告诉你,我已经跟别人结过婚了,可惜他不爱我……」
「顾左,你说这世界上真的有人不配拥有爱情吗?」
「顾左,你知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却始终没有回应的感觉,真的很绝望。」
顾左背着我,在昏暗又破旧的楼道里,上了四楼。
他长高了好多,也强壮了好多。
背宽阔又结实,耳边淡淡的薄荷香让平日里逼仄的楼道像洒满阳光一样。
他应该会觉得感慨吧?
十年前,他去我家找我,拿我借走不还的笔记时,我家还是住着和他家一样的大平层。
我藏在厚厚的窗帘后,等不及他找我,就跳出来大喊:「顾左,你娶我那天我就躲在这里呀!你可千万别找不到我!」
十年后,房间一下缩水到大平层的十分之一,又小又高的窗户也只有一块废弃的毯子遮着。
我们之间的鸿沟,他应该能感同身受了吧。
如果要跟光鲜的过去彻底了断,不如就由他来了结吧。多少年前,我曾那么依恋他,想象着跟他并肩走过大街小巷,看孤寂的落日、玫瑰的凋谢。
即使离开,内心深处原来也并不曾忘却——也许不能忘却的,并不是那年少的爱的本身,而是生命中唯一曾有过的清澈、洁白的日子。
只可惜,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6
饭局过后,顾左和贺钧陆续帮我卖了好几单医疗设备。
因为年纪相仿,在我的毒舌压制下,他们没做成甲方爸爸,只做了甲方兄弟。
约过两次饭,在大学路的烧烤摊,撸串、喝啤酒。
喝到一半,贺钧就醉得躺在沙滩椅上,连连摆手。
只剩我和顾左喝酒、聊天,说喜欢的电影、新上市的医疗设备、狗血的急诊室突发状况和我们公司每天上演的职场腹黑剧。
我们心照不宣地躲避着提起以前。
像风浪息了,海面重归平静一样。
心里那头最近跟往事疯狂搏斗的巨兽,在顾左寻常的一颦一笑间,慢慢地放轻了响鼻,平静地睡去。
128 次的拒绝,遥远了。
可是,有些感觉总是丝丝缕缕地牵起往事。
就像此刻,顾左买烟回来,给我带了杯果汁。他说,你别喝酒了,喝果汁。
是霸气水蜜桃。
水蜜桃。顾左。
顾左对桃毛儿过敏。
「顾左,我最喜欢你,也最喜欢水蜜桃。可我不能吃着水蜜桃跟你坐一起,好难取舍。」
「不用取舍,水蜜桃和你,我都不喜欢。」
他……还记得我爱吃水蜜桃吗?
我摩挲着粉色的果汁,用眼角余光寻找答案。
记忆里穿白衬衣的少年,正用修长、白净的手指滑动手机屏幕,也是在这个时候,他缓缓抬眸碰到了我的目光,微笑:「不喜欢?店员推荐的。我再去给你买一杯。」
「没有。」我赶紧把吸管插进去,暗笑自己多情。
「下周你找我约个胃镜吧。你酒喝太多了,胃黏膜容易损伤。」
我心里一阵发热,咬着吸管跟他对视了三秒钟。
「你这个庸医,都开始靠饭局拉客人了吗?」
「我去!我很难约的好不好?!你这个无名小药代!」
「庸医!庸医!庸医!……」
「小药代!小药代!小药代……」
……
顾左笑起来温柔又俊朗。
让我想起书里的一句话:
「他不笑也似笑,笑时如甘露。」
7
「右宝宝!」贺钧手抄在白大褂口袋里,跑着迎过来。
后边的廊道里,顾左正跟几位年长医生交谈。身形冷峻、挺拔。周身发出的微微光芒,刺痛了我的眼睛。
「别急,我等你。」等贺钧走到身边,我指了指后边,「你不去听领导训话啊?」
贺钧回头看了看,道:「那不是领导训话,是神仙打架。大佬们会诊商量治疗方案呢。」
「那顾左……」
「我左当然是大佬了。」
我吃了一惊,印象里,顾左跟我一样,成绩一般。
「你不知道吗?我左马上要提外科副主任医师了。医院不成文的规矩,下放急诊科锻炼一年,基本就内定提拔了。」
贺钧谈起顾左滔滔不绝,仰慕又乖顺,像极了封建社会的小媳妇儿。
「说起来,我左明明能靠脸吃饭,可业务比脸还帅。国内 Top 医学院 M.D.,国内外期刊论文发到手软……」
我想起说过顾左是「庸医」,羞愧得不行。
「我左的女友粉也多。陈静月医生,把谁放在眼里过?直到我左到医院,那叫一个穷追不舍。」
我嘴又惊讶地张开。
贺钧接下来的话,更是刺激:「可是,据我观察,左好像有女朋友了。」
「有女朋友?谁啊?」我压抑住内心的紧张,凑过去,竖长了耳朵准备听答案。
「很闲吗?贺医生。」头顶上方却突然传来顾左低沉的嗓音。
我和贺钧像说坏话被抓包的两个小孩。
不过贺钧率先出卖了我:「左,右右要请你吃饭,知道你今天过生日。」
放屁!我明明来找他俩签医疗设备买卖合同的!
「?」戴着口罩的顾左歪头试探地看向我。
「啊对,我订好饭店了,中山北路。」我心里一乱,把掏了一半的合同塞回包里。
「好啊。」他答得干脆,让我跟贺钧瞪大了眼睛。
「左,你今晚不是……」
「临时取消了。」顾左扬扬眉打断了贺钧,看着我,「你在诊区等我一下,我去换衣服。」
8
顾左换了白色套头卫衣、黑色牛仔裤和小白鞋。刘海随意搭在额前,冷白色皮肤干净、清冷。
又细又直的腿在卫衣下大步流星,引得病人纷纷侧目。
「顾左,下班了?」陈静月医生追上来。
「嗯。」顾左走到我身边站定。陈医生才注意到今天穿素色连衣裙、化淡妆的我。
我想起贺钧告诉我陈静月在追顾左。看过去,对上她杀气腾腾的眼神。
秒怂。
「我今天没开车,能不能坐你车?」陈医生问。
「我约了人。」顾左回答,「不方便。」
「那送我去地铁站好了。」陈医生看向我,像在示威,「不介意吧?」
职业病使然,我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介意。」
五分钟后,我后悔了刚才的决定,恨不得马上跳车逃窜。
「中山北路?那边人很杂,没去过。金融中心开了间法国菜,挺不错。」
First Blood!
「姜右,做药代得跟男人一起喝酒吧?多不安全。我做不来……」
Double kill!
「我们医院常有一些女药代,跟医生们不清不楚,界限很难把握。哦?」
Triple kill!
血槽告急!
可陈医生并没打算放过我:
「姜右他们说你前夫……」
「陈医生,女孩子的美不只是一种样子的,对吗?」顾左的手慵懒地搭在方向盘上等红绿灯,声音清冷。
「还是说,如果药代和医生不平等的话,医生跟医生之间,是不是也不平等?」
顿了顿,仿佛补充一般,道:「是不是你也要发 30 篇以上的 SCI 论文,才能让我好好地跟你说话?」
顾左……从倒车镜里,我诧异地看到顾左脸上虽然很快恢复了平日的清冷、淡漠,然而眼里、嘴角,全是锋锐的笑意。
看着陈医生怒气冲冲的背影,我小声地跟顾左道谢:「刚才…以后不要这样了。她只是喜欢你,想追你罢了。」
顾左指尖胡乱地敲着方向盘,余怒未消:「你当时追我的时候,对我身边的人可没这么大恶意。」
——仿佛触动了什么敏感的话题,我们忽然都是沉默。
轻音乐缓缓流动。车窗外吹来的风,微凉地拂动在两人之间。
9
中山北路是一条悠闲的步行街小巷。
吃完火锅出来,我们在路上散步闲逛,看满街灯火。
在这个城市生活 27 年,还从没来过这里。
想到这一点,我一愣:忘了今天是顾左的生日了!
前边有家甜品店,我假装去买水,让顾左在银杏树下等我一会儿。
回来时,他满身如霜的月光,站在树下,低头踢着一颗石子等我。
像是时空重叠。
曾经在晚自习的操场上,夏夜晚风吹过。
我坐在草坪上看顾左锻炼,他真的很厉害,在我面前反手做了个很久的空中倒立。
他问我为什么盯着他看。
我说,顾左,这个角度亲你一下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想到这儿,耳根有点儿发红。
「蛋糕一定很好吃。」顾左挑了挑眉,对着我笑了笑。
「你今天陪我出来,你女朋友不会不高兴吧?」我把蛋糕递给他。
「你现在才想到这个问题会不会晚了点儿?」他沉吟着,「不过好像,我没有女朋友呢。」。
走了两步,又加了一句:「有女朋友就不会沦落到跟你出来过生日了。」
「顾左,你礼貌吗?」我打他胳膊。
他躲:「啊,蛋糕要倒了。」
回到车上,顾左慢悠悠地打开车窗,透着明显肌肉线条的手臂随意地放在窗沿:「生日蛋糕要配点儿红酒吧。」
「嗯?」我看着他。
「我家有红酒,很多都是国外带回来的。」他看着前边,「有兴趣吗?」
「好啊。」看我回答地爽快,他惊讶地看向我。我说:「你上楼把酒拿下来,我们在车里喝。」
「……」顾左勾了勾唇角,止不住地低头笑了。
咦?
明明才是秋天,怎么有积雪融化的声音?
10
顾左的江边大平层隐秘又开阔。
我俩坐在阳台的地毯上吃蛋糕,喝红酒到微醉。
「你这儿有一点儿奶油。」顾左微微笑着,在自己唇边比画。
「昂~,你帮我擦掉。」
顾左靠过来,带着清冽的薄荷气和淡淡的甜酒味。
「这里……」他微凉的指腹一遍一遍地扫过我的唇角,像擦一块怎么都擦不掉的奶油渍。
我垂眸,感觉到灼热的眼神。
「右右,你眼角有一条皱纹。」
「我要老了。」
「嗯。」
「你好像很难过。」我说。
「是很难过。」他摸着那条皱纹,「是很难过。我错过了看第一条皱纹爬上你的脸……」
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低头骂他太损了,抬头却迎上他认真的眼神。
他的眼睛还是亮晶晶的像星星,眸里像笼着一汪明晃晃的银河。
——宛如时空逆转了十年。
11
「谁让你当时拒绝我,还拒绝了我 128 次。」我忍不住地说。
「那,算是惩罚吗?」他捧着我的脸,声音很轻,「所以无论多少个日夜,无论走到哪里,无论生活被什么填满,都再也忘不掉你。」
不论是不是哄我。
从他嘴里说出来,我心都化了。
「你刚才说,我拒绝你多少次?」他问。
「128 次。」我垂眸,心脏止不住地狂跳。
「那,吻 128 下做补偿怎么样?」他俯身过来,环上我的腰,吻细密地落在了我的颈窝、锁骨、耳垂。「1,2,3,4,5,6……」
数到 119 的时候,他用通红的眼睛看我:「我认输了。每次拒绝,用一万个吻补偿你好不好?」
欲火在他冷静的眼睛里星星点点地点燃起来,直至连绵成海。
「你要对我做什么?」我抿着嘴对他笑。
「……做春天会对樱桃树做的事。」
春天对樱桃树做的事,我送他的情书里聂鲁达的诗。
意思是,和你开花结果……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微微地挑开风衣。消毒酒精在指尖留下的微凉感,轻轻地划过每一寸肌肤。
馥香的红酒洒出来,旖旎在摩洛哥风格的地毯上。
他在要隐去的星子间凝视我的眼睛:「右右,现在我很清醒。」
——那样的眼神带着禁欲的蛊惑:「右右,我不知道你清不清醒。无所谓,对于你,我这次志在必得。」
恍惚间被带着向云层里攀升,我朦朦胧胧地好像又回到了 18 岁。
成为那个骄傲又干净的自己。
12
两个月的恋爱,很多好好地在一起的时刻。
比如,做饭时,他在背后甜蜜的拥抱,下巴抵在我的头顶,声音闷闷地:「老婆大人,我都饿了。」
比如,他在加班时给我打电话,哼唧唧地撒娇:「明晚去我家好不好?房子太大了,我一个人不敢睡。」
比如,我去医院看他,他嘴角藏不住的笑,跟在别人面前清冷、疏离的样子判若两人。在白大褂里口袋拿出一颗糖放在我手心:「没什么送你的,病人送我的糖。」
……
深夜的陪伴,卡地亚情侣项链,一次次我在闹他在笑……
像阳光下粉饰太平的泡泡。
都在两小时前,顾左在餐厅门口碰见我时,破了。
客户油腻的手和肆无忌惮的调笑。
酒洒在了衣服上,衬衣变得透明起来;被搂着肩膀,还要陪一脸笑:「赵总慢走,我也想你呀。」
一回头,撞上顾左凝重的脸。狼狈的模样已经被他尽收眼底。
短短一刹的对视,却仿佛是永恒。似乎时空都凝固了,只有心在激烈地跳动,有另一个声音在心底忽然爆发出了呼喊:姜右,梦做了很久了,该醒了。
此刻,我在顾左家楼下等他回来。
夜里,深秋的风很凉,我情不自禁地在风衣里缩了缩身子。
13
顾左在昏黄灯光下走过来。
低头不动声色地问道:「 又忘记带钥匙了?」
「顾左,我……」我对着他,整肃地开口。
「上去说,好吗?」他伸手帮我拢了拢风衣领口,里边的丝绸白衬衣有几块刺眼的酒渍。
他真的很温柔。
温柔到我几乎都要放弃抵抗。
一直到帮我把包放在玄关柜。
打开灯,敞开的包里,一个撕开的方形铝箔包装袋。
不是我们常用的牌子。
眼底湖水一样的温柔,突然暗下来,像藏了一场狂风骤雨。
我踢掉高跟鞋,从他身侧走过,却被他拽住了。
他垂眸,语带痛楚:「 右右,我说了我养你。」
「顾左,我也说了,我不会去依靠任何人,我有自己的价值。」我迎着他的目光。
「这就是你说的价值吗?」他声音凄切。
「所以,你觉得还能走多远?顾医生,你在手术台救死扶伤,在专家席光芒万丈。而我,夜夜在觥筹交错里出卖灵魂,甚至出卖肉体。债台高筑的痛苦、受人冷眼的痛苦、在阴暗的角落讨生活的痛苦,你没经历过。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会幸福吗?」
我皱起眉:「顾左,我们分……」
话没说完,被他抓住手按在了墙上。
两片唇瓣猛烈地印在了我的唇上,带着熟悉的薄荷香。
开关被后背按熄了。
黑夜里,他声音有些低沉,颤抖地哽咽、喑哑的气声在我耳边低语:「我同意了吗?姜右,你经过我同意了吗?……」
我不说话,挣扎了一下被他更用力地按在墙壁上,酒精让我觉得一阵一阵地眩晕,身体发软,任由自己被他抱回卧室。
我不理他,他也不再说话,仿佛不知道疲惫。
混乱的一夜。
他带着消毒酒精微凉的手指,偏执地、一遍一遍地游走,像要擦掉我被染脏的痕迹。
我感觉到他胸口激烈的起伏,一声没有控制住的呜咽。
风夹着雨,在窗外大力地拍打着玻璃。
像在哭喊自己走丢的孩子。
14
我的泪从眼角滑落,滴在白色暗纹提花的枕头上,又渗到灰色的枕芯里。
很安静。
他不知道,
安全套是我故意放在包里的。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也不知道,
陈静月曾经找过我。
高大上的咖啡馆里,她神情淡漠、自傲,是被金钱、优秀和宠爱浸润出的样子。
「姜右你知不知道,顾左跟你在一起以后,资源越来越差。现在培训、深造的机会都没有他。」
一刀!
「我不否认我在其中作梗。我不是在跟你作对,是在争取机会。每个人都应该回到自己合适的位置。」
两刀!
「顾左是个手术天才,可没有组织的培养,没有更强的社会关系助力,再锋利的手术刀也会变钝。你忍心吗?」
三刀!
陈医生每次都能手起刀落,刀刀致命!
一下让我记起了自己那些自欺欺人的时刻。
贺钧跟我说,顾左被调回了外科。急诊科内定提拔的位置,给了另一位中年医生。
好几个夜晚,顾左紧皱眉头在书房打英文电话,不停地说 Sorry,说 My fault.
缺少最新的实验数据,他的新论文进展很慢,在电脑前,戴着眼镜眉头紧锁。
身后展示柜里熠熠生辉的奖杯和证书,跟书桌前暗淡的男人,像隔开了两个世界。
意气风发又干净的他,本来不应该过这样的日子。
尽管当我问起时,我的男孩总会把我抱在怀里安慰我:「放心吧,我都能处理的。」
可我怎么能舍得把他向下拉。
我不确定,往下拉他一步,对他来说会多么可怕?
那就放开他,让他重新干净地飞吧!
十年未见的邂逅是一场言情剧的剧本。
可现实从来都是赤裸裸的人生。
越美的东西我越不该碰。
总是会悲剧重演,在命中注定。
15
跟顾左分开后的这几天,妈妈说我的个性变得更冷了。
家里不知道我们的这场地下恋情。
在此期间,顾左三番五次地吵着要见家长,都被我果断回绝了。
顾左瘪着嘴,摇我的手:「你都睡了人家那么久了,都不给名分的吗?」
我张不开嘴告诉他,而且现在我才感知到,那是因为我内心深处的自卑感。
陈静月说的每个人都应该回到自己的位置。
就像此刻,对门的张阿姨在一旁喋喋不休:「姜右啊,我表弟是大了点儿,比你大 14 岁,可人家有车有房,在厂子车间里当小组长呢。还有一点,我跟人家说了你的情况,他说不嫌弃你结过婚,只是你家的债……」
我半躺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沉思。
看吧,我的位置就是嫁给一个 41 岁有车、有房的车间工人。
如果我跟她说,我跟一个 28 岁、开大 G、住大平层、博士毕业的年轻外科医生,谈过两个月的恋爱。
她会不会放下手里的瓜子,过来摸一摸我的额头,然后骂一句神经病啊?!
16
跟顾左分手后,我开始用工作来麻痹自己。
在办公室里放了行军床,没日没夜地研究市场方案、学习大数据分析,连拼酒都能比以前再多喝二两。
像不甘,也像逃避。
三个月,我的业绩从公司销冠一路飙到大区销冠。
带了个实习生齐思楚,刚刚大学毕业的男孩子。
第一次见面,他搬了把椅子坐我旁边,双肩包往桌上一放:「姐姐,以后跟你混了。」
清冷、骄傲,带点儿桀骜的样子,跟顾左像极了。
我回他一个笑:「我可是工作狂。」
齐思楚笑了笑:「巧了吗这不是?我也是工作狂。」
瑞思拜!
齐思楚真·工作狂本狂!
后来我才知道,齐思楚是大区老板的儿子,来下基层了解市场。
我们俩像苦行僧一样天天加班。
终于因为吃同一家的过期外卖,半夜食物中毒进了医院。
如果可以选择,我不会来省立医院。
可托这位公子哥儿的福,经理说肯定要去最好的医院,还托关系搞了间双人高档病房。
「我们俩晚上吃一份盒饭,食物中毒了。」齐思楚虚弱地扶着头跟顾左解释病情,没注意到顾左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西红柿炒蛋我只吃了一点儿,一定是宫保鸡丁的问题……」
顾左没听他说完,转头把食物样品递给护士:「重点测一下西红柿炒鸡蛋。」
「医生,我说,我只吃了一点儿西红柿炒蛋,应该重点测宫保鸡丁。」齐思楚扶着头虚弱地辩解。
顾左一边喊护士把齐思楚送诊,一边快步地走到我身边扶着我往病房走。
走了一会儿没忍住:「你这位小男友,不知道你不吃鸡肉的吗?」
17
我躺在病床上往外看,郊外有星星点点的烟花绽放。
原来,已经快要过年了。
顾左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身后浩浩荡荡站了十来个医生和实习生,他应该已经做了外科副主任。
他戴着口罩:「我是你们的管床医生顾左,有什么事可以找我。」
需要住院三天,我和齐思楚在同一间病房挂吊瓶。
顾左巡房时,会来问一问我们的恢复情况。
有一次护士要帮我扎针,我转过头去瘪着嘴,顾左正好推门进来。
四目相对,他看到我的样子愣了一下,跟护士说:「我来吧。」
他托着我的手,另一只手拿着针头,垂眸摸了摸我手背血管的位置,说:「不会疼的。」
他卷翘的睫毛在柔和的灯光下眨呀眨。
每一下,都眨到我的心上。
18
住院的这两天,齐思楚每天跟女朋友视频,年轻人的恋爱火花四溅,听得我脸红心跳。
顾左也知道了他不是我男朋友,对他的态度和缓了不少。
「姜右姐,你没有喜欢的人吗?」齐思楚挂着吊瓶,躺床上问我。
我想了想,说:「有过,不过我觉得我配不上他。」
齐思楚笑得不行了,说:「这年头还有人在乎配不配吗?什么配不上你,为你好才分手,这种话纯粹就是道德绑架!别人跟我说饮食健康能多活 5-10 年,可不让我吃烤肉、吃火锅、喝可乐,我多活那么几年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