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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点头:「是也,若你们郎君,明明可以从政,却跑去从商,此所谓自甘下流!」

崔小郎闻言,一张脸刹时苍白。

我见他不再言语,便从袖中掏出那本绢册,恭敬呈还。

「锦屏谢郎君错爱。」

(十五)

拒绝崔小郎之后,我很是萎靡了一阵子。

以往也是如此,不管那些庶子郎君人前多么信誓旦旦,海誓山盟,一旦暗示他们来南府提亲,便会很快顾左右而言他,甚至于躲避三舍,唯恐被我败落了名声。

眼看比我小的南锦绣都已订亲,我却依旧大龄蹉跎,整天困在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帕子都懒得往外丢了。

想到帕子,我忽然想到了王玙,却不知我那帕子被他拿着,到底是留着,还是弃了………

正坐在廊下发呆,南锦绣着一身鲜红烈艳的衣衫,沿着廊道向我行来,体态神色,无不志得意满,走到我附近,忽然大叫一声。

「发什么呆啊,正想你的王郎?」

「噗——」

我正端着杯子喝水,闻言气为之泄,一口气喷了自己满襟茶水,手忙脚乱之余还要心虚反驳。

「谁,谁想了?」

我的确在想王玙不错,但分明不是她以为的那样!

她在我身旁坐下,宽广的裙幅散在两边,两手还在推我:「锦屏,你既与王郎有那一夜,为何不干脆求他纳了你?」

我懒得和她辩解,只是反问她:「那你呢?你就认定陈家郎君了?」

「是呀。」

她闻言忽然扭捏起来,双手捧颊,还在不住摇头:「陈郎甚好,待我以礼,就是冷淡了些。」

「不过君子嘛,如此也算正常。」

「你觉得好,那就是好。」

迎着她的话头,我又奉承了对方几句,便打算离去,忽然想起已经两天未见小梅了,又回头问她。

「对了,小梅哪里去了?」

她顿了一下,笑道:「许是又被阿娘支使干活了。」

「哦。」

我没有多想,便回到自己房内,反复思索如何向王玙开口。

王玙答应过我,只要我活着便会回应我一个愿望,我不担心他赖账,只是这个愿望必须是能长久解我困境,且又是他轻而易举能办到的。

反之狮子大开口,不仅不能让他践诺,反会令他厌恶我。

翌日。

我辗转反侧了一夜后,终于决定去找王玙。

(十七)

冬日阴沉,不知何时已漫天飘雪。

蹄声笃笃,打破了青石巷道内悠远的静谧,碾碎高空荡下的雪花,轱辘圈圈沾满了冰珠。

我使车夫停在王府别院门口,只见甲士陈列,门禁森严,忍不住心下发憷,只站在阶下瑟瑟行礼。

「劳烦诸勇士通报,南家锦屏来访。」

「女郎要访何人?」

「王家三郎,王玙。」

出乎意料,门口的甲士只点了点头,便有人返身扣下古绿兽面铜钹,大门开启半扇,将我恭恭敬敬地迎了进去。

不过一别院而已,却亭台轩敞,流水淙淙,随处可见几拳石,几抱山,堪称一步一景。行过蜿蜒长廊,甲士将我带入水桥后的小亭,躬行一礼,便无声离去。

再看小亭风雅,四面垂纬,几盏枝灯静静吐纳云烟,清雾缭绕,行入其中,如入仙境。

王玙身着轻衫,立于案后,面前展开一雪白绢幅,似乎正在作画。

我模糊看了一眼,那笔下栩栩如生的似虎非虎,似豹非豹,更像是一只慵懒大猫,角落里还有一只小鼠,大猫一只爪子按在小鼠身上,似威胁、又似玩弄。

他见我勾着头看,便将绢幅一收,神情自若。

「你来了。」

我连忙叉手行礼:「问王郎君安。」

「嗯。」

对方什么也未做,身旁的女御便斟来一碗清茶,恭敬地递在我手上。

我自是受宠若惊。

须知南家只是末等世家,即便我父亲亲临,也未必能喝上王郎的一杯茶,虽然比之其抬爱,更让我震惊的,是王玙之威信……….

对方见我怔怔发愣,淡然问道:「怎的不喝?」

我嚅嚅道:「不过讶于郎君的驭人之道罢了。」

「怎么说?」

「郎君身边无论甲士还是女御,皆是如臂使指,仿佛心意相通,有朝一日郎君领兵,定然有如神助!」

我正吹捧着,便见面前人扬唇微哂,似有自得。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非是冷笑,淡笑,嗤笑,而是真真正正,发自肺腑之失笑!

便如春风拂槛,冰破雪融,月光坠水,涟漪阵阵,又如梅花飘摇,一夕落满了南山,个中滋味,难用语言描说。

然而这一笑后,王玙见我呆呆望着他,立时便肃容相向:「你有何愿望?早早说来,休要再拖了。」

「我……….」

我正犹豫如何说,双手将衣角揉得皱成一团,而王玙一双眼看着我浮起红潮的脸颊,神色渐渐讥诮。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你想作我的妾?」

「五百金珠便可。」

(十八)

话音掷地,四野俱寂,耳畔轰鸣阵阵,唯余风雪之声。

因为颤抖,我几乎端不住手里的茶,但仍是狠咬舌尖,尽量维持了平静的语气:「王郎说什么?我刚才没听清。」

王玙踞坐于榻,半张脸隐于阴影,一张玉雕般的长手摩挲着碧玉把件,因为用力而青筋浮动,我只瞟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下巴几乎低到胸口。

「若郎君觉得五百金珠太多,少一点也行………..」

良久,王玙轻哼一声。

「我堂堂王玙,于司马朝廷累迁太常,司徒,或将升任太尉、太保,如此贵命,难道仅值五百金珠?!」

我惊呆了!

不给就不给,这借口也忒多了!

见他油盐不进,我心里不是滋味,只好另辟蹊径:「若不给金,郎君也可于差不多的世家中为我迁延保媒,寻一人品可靠的夫婿嫁了。」

不等他驳回,我便一口气提了许多条件:「那人最好年轻美貌,饱读诗书,庶子可,嫡子更可,还要嫡母宽厚,家风清正,如此方能不受磋磨。」

王玙听我说了许多,一双眼愈发深沉,澹澹而幽冷:「还有么?」

我连连作揖,满面堆笑:「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不拘给我金珠,或者帮我嫁人,郎君只要能做到以上一样,便算回报了小女替死之恩!」

王玙沉默一会,终是唤了女御上前,嗓音清淡。

「给她金珠。」

天籁之音,不外如斯。

我霎时心花怒放,弯腰作揖:「多谢郎君。」

王玙朝我不耐烦地挥手,就差把一个「滚」字贴在脸上了。

刚出凉亭数十米,我却忽然想起了一样事物,又连忙折回去:「王郎君,那个,我的帕子……….」

此刻的王玙已然宽了外衣,正阖眼斜靠在榻上休憩。

打眼望去,他一头漆发蜿蜒于枕,轻衣与肌肤同色,仿佛一道白月光照进了人间,唯美而残忍。

我站在原地,呐呐连声,又不敢出声打扰。

「……….丢了。」

等了一会,他终是回复了,我心下一颤,忍不住再次试探,「真的丢了?」

王玙不再回答,而是侧身向里。

明白再也不会得到任何答案的我,只好跟在女御身后泱泱离开,却不知我走远之后,身后人从软榻上起身,猛地一脚踹翻了面前书案,竟是少有地怒形于色!

「做崔小郎的妾她看不上,做我王玙的妾,难不成也是自甘下流?」

侍从们不意他忽然发怒,大惊之下跪了一屋子,良久,方有甲士缓缓起身,从袖中掏出一物呈上。

「这是那日,您在竹林中扔在小女郎脸上的,小人以为郎君有用,便捡拾回来……….」

王玙盯着那一小块月白色布料,神色变了数变。

那甲士见状,又小心翼翼请示:「郎君,此帕似乎为那南家女郎心爱之物,您看?」

出乎意料,王玙的回复只有两个字。

「丢了!」

(十九)

拿到金珠之后,王家特地派出数名甲士,一路护送我回家。

考虑到家中人多眼杂,我故意带着王家甲士来到城北,用囊中的一小部分金珠,从掮客处购下了位于牛尾巷内的一处三进宅院。

虽为末等士人聚集处,却也清幽雅静,且一路上有王家车队紧随其后,威风凛凛,以至于左右忌惮,邻舍闭户,甚有一年轻女郎,为了避让而摔倒于道旁。

令我十分满意。

拿下门锁钥匙后,我揣着囊中剩下的金珠,大摇大摆回到南府,打算带上小梅一起前往新家。

幸而,娘亲除了留给我一张帕子,还留给我一个小梅,帕子丢了,我还有小梅!

想到这里,之前在王家留下的伤心也被尽数冲散。

我进了南府,便院前院后地呼喊小梅,直喊得嗓子都劈了也不见回应。

这几日,南家阖府正为了明日南锦绣的出嫁忙得焦头烂额,自然没人理我。

心下不安愈演愈烈,我径直寻到正为南锦绣添妆的嫡母,开门见山地质问:「我的小梅哪里去了?」

自王玙一事后,南夫人对我多有忍让,此番神色依然和风细雨:「小梅?她没和你说吗?」

「说什么?」

「巴陵太守纳妾,她主动求去,已去了三天了………」

闻言,我眼前直冒金星!

「她怎么可能求去!她说过要等我嫁了,让我养她一辈子的!」

对我青涩而无措的怒吼,南夫人回以一副怜悯并同情的口吻:「傻孩子,她从一个家生婢做到了太守的妾,那是何等的造化?世上哪有人不愿做主子,而甘愿做奴婢的呢!」

「不,不,你骗我!」

我在怒吼中回了房,取了金珠便往外跑。

此时陈家聘担已至,猪羊牛牲,花红表里,自大门一路绵延至内院,堆垒足有百抬。

放眼望去,处处红绸铺面,丝罗坠地,富贵难言。

我却只觉恐怖。

这张辉煌的锦绣大口已经吞掉了小梅,接下来,是不是就轮到我了?

(二十)

巴郡与滁州相邻。

十几年了,我从未出过滁州,就像其他生长于斯的小娘子一样,理所当然地生活在这一片不算丰饶的土地上,也从未打算离开。

但我没办法。

我得去把小梅要回来。

天黑透了,我揣上剩下的三百金珠,用自己平时攒下的串钱贿赂了府里赶车的小路子,让他连夜带着我赶往巴郡。

马车颠簸了一夜,我便做了一夜噩梦。

第二天午时,我们赶到庾府,只见大院府兵如云,枪戟森森,刚往前走了两步,便被一根长枪狙到喉下。

「来者何人?」

对着那雪亮的枪头,我咽了咽口水:「南家锦屏,求见太守……….不,求见太守新纳的姨娘。」

「喝,这倒罕见。」

那府兵收了枪,朝身后人笑道:「一个小玩意儿,来找另一个玩意儿,新鲜不新鲜?」

众人自是捧腹大笑。

我见他谈笑自如,显然颇有地位,连忙将一颗金珠塞到他手里,小声诉求:「大人,我有金,只要您为我找来姨娘,这颗金珠就是您的!」

对方捏着珠子,眼神顿时晦暗不明。

令小路子在车上等我,我跟着府兵来到不远处的暗巷,刚转过身,便被对方抓住发髻,狠狠抵在墙上!

「说!金在哪里?」

任我如何也预料不到,堂堂巴郡太守府之府兵,竟敢于大门口公然抢劫!这哪里是兵,明明是匪!

庾牧治下之乱,可见一斑!

我半张脸磕在生冷的青砖上,顿时疼得钻心,只能不住讨饶:「大人,我阿耶是云水县令,只要能找到小梅,我会给您更多金的!」

然而对方根本不听,一手粗鲁地在我身上掏摸,不多时便寻到了那囊袋,将金珠倒在自己粗糙的手心把玩,垂涎之色,溢于言表。

我心知遇到硬茬了,转身要逃,那府兵却狠狠掐住我脖子,目光淫邪:「世家的女郎,又怎会孤身出行?」

「说,你到底是谁?!」

我被他掐得喘不过气,只得搬出最有力的救兵:「实不相瞒,我、我实是王玙爱姬……..」

「呵呵,还要骗我?」

「那些金子都是他给我的,你看那囊袋上,还有王家徽印……..」

那府兵再不识字,王家徽印却是识得的,我见他面色变幻,出言威胁:「你夺了金子便罢了,若敢侮辱于我,被他知晓了,定会将你枭首于众!」

王谢二姓,对庶人的威慑是不容置喙的。

对方一犹豫,手便松了,我连忙将他一推,撒腿就往巷外跑!

(二十一)

我本想用这五百金珠置了屋宅,剩下的再赁几个铺子,这之后嫁人也算嫁妆丰厚,以后和小梅的日子便要好过得多。

怎料不过转瞬,小梅没了,金珠也没了。

可以想见的是,若我继续盘桓于此,不但找不到小梅,甚至还会自身难保。

可就这么离开,又实在不甘心。

我和小路子躲在马车里,待天黑透了,才偷偷出来,用身上仅剩的铸钱买菽饼吃。

太守府两条街外,路旁坐着许多劳作后闲谈的庶人,我拿面巾遮了脸,悄悄上前打探:「几位老丈,这几日可有见太守府抬了新姨娘?」

其中一人眼皮一掀:「抬进去的不清楚,倒尝有抬出来的……….」

闻言,我心下一惊,脸上还要强笑:「抬出来?这是何意?」

「天老爷不开眼!」老人朝我小声:「太守性好美色,可他那悍妻厉害!小娘子莫要贪恋富贵,小心连命都给填进去!」

正说着,身旁几名闲谈的老人忽然住嘴,眼睛向同一个方向瞟去。

我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向太守府,却见数名长随从小门出来,正抬着一架竹担嘎吱嘎吱往外走,盖布长阔,几乎垂到地面,其下隐约一个人影。

我用面巾裹住头脸,远远缀在他们身后,却见几人把担子抬到河边,盖布一掀,将里头的物事推入水里,之后便快速离开了。

眼看人已走得不见,我连忙跳入水中,往河底深处摸索:「小梅!」

「小梅,我来找你了!」

天穹深远,色作苍灰,不知何时已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将我头面衣襟打得透湿。

我躬下身,在齐腰深的河水中摸索,数次被湿滑的水草绊倒,喝了满肚子污水后,终于摸到那尸体一点衣摆,连忙拽在手里往岸上拖。

可人上来了,我却不敢看那女尸的脸,只能一边流泪,一边跪地求祷。

「天老爷!我不要金珠子,也不要大宅子,也不要嫁高门了!」

「我只求你,把我的小梅还给我吧!」

冷雨无声,阴风惨惨。

天地间只见乌云迢递,暮霭苍茫,河水裹着泥沙,兀自在声声猿叫中向东流去,不知尽头。

(二十二)

自巴郡归来后,我便躺在自己屋子里,足足发了两日高烧,直烧得整个人都清瘦了一圈。

热度未褪,又求小路子带我去王家别院。

但小路子吃了巴郡的亏,这回说什么也不愿去,我只能用自己的两只脚走过去。

这一走,便从天明走到了薄暮。

王家甲士闻我求见王玙,依然待我以礼,一路将我迎入别院深处,我心下感激涕零。

只是这次去的并不是小亭,而是另一处风雅不胜的庭院,院中铺满细腻白沙,廊下竹箜声声,水滴玲珑,中庭一棵枝繁叶盛的玉兰树,暗香随风浮动。

甲士站在紧闭的厢门口,垂首叩问。

「郎主,南家女郎来访。」

门内并无回应,只闻水声哗哗。

难不成,王玙正在沐浴?!

我正忐忑不已,厢门豁然洞开,两名女御手持空桶,托盘等物等在门外,那甲士回转身,向我叉手行礼。

「女郎,请。」

请,请是什么意思?

我在门口耗了一会,直耗得里面水声停了,才硬着头皮往里走。

谁知刚踏进去两个脚,外面的门便被人拉上了!

(二十三)

环顾室内,左侧是一个六幅落地纱橱,人影朦胧,右侧则是两排鸡翅木衣架,挂着中衣、外裳、衣带等物。

王玙轻柔的声音从纱橱中传出。

「过来,为我穿衣。」

模糊的人影渐渐往外走,水珠挥洒,在灰鼠色纱橱上留下点点斑迹。

我连忙从衣架上取了内衫递进去,谁知王玙并不接,而是施施然走出纱橱,在身后的木板上留下一个个湿润、幽约的脚印。

我只扫了一眼,便将眼睛看向别处,接着将那质感轻滑的内衫往对方肩上一搭。

对我的敷衍,王玙报以一声轻哼:「你既有事求我,便不该是这个态度。」

我又踌躇了半晌,才硬着头皮上前为他整理。

王玙很高,几乎胜过我半尺,开肩宽厚,大理石一般苍白坚实,在为他着衣的过程中,我的手指无可避免地接触到滚烫肌肤,忽然有所感悟。

对方于我而言,绝非仅仅是一根粗壮的大腿。

他还是一个男子,一个颀长强盛,孔武有力的年轻男子。

这样一个男子支开侍从,和我呆在一处密室,还要我贴身为他整理,到底是几个意思?

我不敢自作多情,只细声问道:「王郎怎知我有事相求?」

王玙展开双臂,任我为他系着衣带,反应古井无波:「若非有事求我,你怎会来找我。」

对这毫不留情的剖白,我讪笑了两声。

「呵呵,哪有~~」

穿好了内衫,还有胯褶及两裆,幸而我一路眯着眼睛,也算莫名其妙地服侍完了下裳,接着便是外面的大袖……….

然而王玙穿是穿上了,却很不满意。

「衣上无香。」

我看到衣架下有个博山炉,便将那香炉抱到他身旁,让袅袅香烟往他身上贴,先左边,再右边,先上边,再下边……….

不知何时,姿势变得微妙起来,他站着,而我笔直地跪在他身前,两手还捧着香炉。

嘶,感觉怪怪的……….

王玙显然也有同样的感受,此刻也正低头看着我,双目中隐见血丝,游动着我看不懂的情绪:「以后不要唤我王郎,要唤我褚卿。」

他说着,一对冷白双手拢住我面颊,目光研判,睫根低垂:「真是个小可怜………」

「怎么数日不见,便瘦得尖嘴猴腮了?」

(二十四)

难以形容那狎昵的微笑。

诱惑,冷淡,兼之一份似有若无的怜爱,让我胸中升起说不清道不明的燥意,身上没一处自在地方。

这不对劲。

「王玙,你是不是……..服石了?」

对方一只手按在我肩上,手心燥热,手指却冰凉,我连忙将博山炉放在一边,将他搀扶到外面的走廊坐下。

再看他颜色酡红,眼神迷离,滚烫的身子倒来倒去,最后径直倒在我怀里,湿凉墨发散了我一身。

不远处,两名女御就垂着两手站着,完全没有上来帮忙的意思,只远远地用嘴说话。

「自那日山上遇袭后,郎主便落下了腿痛的毛病,凡阴天必服散。」

原来如此。

人服石之后身体燥热,需解开外袍,袒露胸襟,据说有那些豪放不羁的,还要从头发里扪几个虱子来吃。

然而等了半天,也不见王玙扪虱子。

天色渐渐黑透,女御又端来一壶梅子酒,用沙冰湃了,两两倒在薄瓷杯里,再搁上几颗甜美的酿果,酒液淡红,清香四溢。

王玙一指酒壶:「侍酒。」

他嘴里要人伺候,那女御却退后几步,渐渐连人影都退不见了。

我只好端起酒杯,将酒液往那柔软的红唇里倾倒,一连伺候他喝了几杯,方小心翼翼地试探:「王玙,之前的愿望,我可以换一个吗?」

「你拿什么来换?」

他似笑非笑,眉眼划开一道细浪:「那些金珠,不是尽数被巴郡庶人抢走了么。」

闻言,我脊后一阵冰凉:「你早知我来意,还要我为你宽衣侍酒?」

可怖,无论在巴郡还是滁州,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恐怕没什么能逃得过王家之耳目!

他自知失言,只哼了一声。

「庾牧,巴郡第一硕鼠。太守府饿鼠成行,你一个野鼠进了人家的老窝,还妄想从里头偷出肉来?」

我欲言又止,好一会说不出话。

「当然,我只知你丢了金珠,却不知你伤了脸庞。」

说话间,王玙冰冷的手指轻触我颧上,那日暗巷中磕破的伤口久久未愈,带来一点暧昧的麻痒。

……..他似乎在暗示我,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

我这才后知后觉,从我进来的那一刻起,他的所作所为,似乎………..

在引诱我?

可他向来看不起我,如此又是何意?

不,南锦屏,不要做梦!

王玙与我,堪比云泥,即便他对我有意,进了等级森严的王家,我这样身份低贱的庶女也只是一摊烂泥,任谁见了都能踩上一脚!

无法可想,我只能无措地抓住那只手,假装听不懂他的暗示。

「王玙,以你之能,拿回被抢的金珠易如反掌,这之后我可以将宅子卖了,所有金珠完璧归赵………」

见他心不在焉地听着,我红了眼眶。

「只要你为我寻回小梅。」

(二十五)

那一日,我在河边找到的女尸并不是小梅,害我白白浪费了许多眼泪,她定然还在太守府,只是以我之能,永远无法见到而已。

王玙闻言摇头:「南锦屏,你一点亏都不肯吃,这样可不行。」

他坐直了身子,面色重回冷淡,并无一丝刚才的放荡昏聩。

眼看氛围渐渐冷却,我垂着眼眸,替他收起皎然如雪的衣袂,「王郎想要女郎,什么样的姿色没有?」

「若只是春风一度,并不算什么,郎君若是有意,今夜锦屏可以留下。」

「………不止如此。」

显然,王玙对我的示好并不满意。

我只能跪在他面前,以额贴地:「或者锦屏居于城北,郎君可常来常往,亦无需郎君供养。」

「………..」

王玙凝视我低垂的面孔,神情渐渐变色:「进我王家,对你如此为难么。」

我低声道:「我不做妾。」

自小目睹母亲潦草短暂的一生,我便立誓,绝不将自己性命交于他人之手。

他见我咬死了口风,不禁冷眼嘲弄:「你以为我有多属意你?」

「不过是看你可怜,才想收你做妾!」

他话说的难听,我顿感面上火辣辣的,忍不住反唇相讥:「王玙,你可曾在旁的小娘子身上花费这么多功夫?」

「我……..」

「郎君心中爱我,却左右权衡,不敢娶我为妻,难道就不可怜么?

闻言,他一张脸青白交加,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旋即摔杯于案,薄胎瓷溅了满地。

「送客!」

(二十七)

我被王家甲士带出了庭院,却不知我前脚刚走,后脚一个熟悉的人影便从厢房深处冲出,不顾地上飞溅的瓷片,扑通跪倒在王玙面前。

「表哥,你也看到了,她拒绝了你,绝非你口中那种攀附富贵之人!」

王玙嘴唇紧抿,面孔浮上不耐。

「崔湛!你成何体统!」

崔湛却牢牢抱住他大腿,神情惨白:「表哥明明答应过我的,若她连你的妾都不愿做,那便是个有风骨的好女子……….」

王玙任他抱着,眉头蹙了又放,似有憎恶:「难不成你真要娶她为妻?若只是门第低些也就罢了,可她父亲投了庾牧门下,名声早已狼借!」

「不碍的,只要表哥为我在母亲处说项——」

王玙冷笑一声:「也不是不行。」

「只是这之后,你恐怕便要回归庶子身份。」

「不,这………..」

崔湛还待再争,已被王玙淡淡推开,语气令人生寒:「你崔家庶子女数十人,姑母也未必要盯着你一人栽培,既你一意孤行,想必她也另有打算。」

眼前人神情高蹈,口吻沉肃:「崔湛,你若真想娶南家女郎,便要做好庸碌一生的准备。」

「你,可真想好了?」

此言既出,满室皆静。

见崔湛跌坐在地,哑口无言,王玙一甩袖子,转身便走。

沿着长廊回到小亭,只见湖心波荡,冷月无声。

面前案上仍搁着那张猫戏鼠图,他一哂过后,便将图画收起,女御随即呈上一张崭新的空白画卷。

然而,不等他提笔作画,面前便慢慢走来一瘦长人影。

垂头丧气,神情惨淡。

「此事,表哥便当我没提过。」

「………」

王玙头都不抬,只挥手令女御送客。

对方默然离去后,他笔下舔满了浓墨,于面前的雪白简帛上细细作画,勾糅点染,浓淡相宜。

跃然纸上的,却仍是一只栖栖遑遑,小耳尖尖的野鼠。

风摇月影,竹帘轻动,王玙忽然淡淡一笑。

「心志如此飘摇,竟不如一女子。」

(二十六)

是夜,若不是王家甲士将我送归,以我病病歪歪,几近昏倒的情状,完全不能靠两只脚走回去。

可能是笃定我傍上了王玙,南夫人甚至为我延请了女医,将苦药一箩筐地往下灌。

我想,我大约已经死了一次。

数天后的一晚,窗子敞着,几株桂花开的开,败的败,碧绿叶子间结着米粒大的花盏儿,引得流萤在枝头扑闪流连。

厢门一动,却是南锦绣蹑足进来。

她见我双眼大睁着,骇了一跳:「你何时醒了?」

又走近几步摸我额头,神色欣慰:「热已经退了,不枉阿娘为你延医,她还说呢,死也要让你进了王家的门再死……….」

「与他何干?」

我冷冷的一句令她惊诧:「你,你莫非不打算嫁给王玙?」

「可你再耽搁下去,就真成老姑子了……….」

在大邺无论男女,大龄而不婚,便会被冠以不孝,不顺之名,人人皆可吐上一口唾沫,足叫你活着比死了更难受。

听闻此言,我心中毫无波澜,只淡淡回复:「你倒是嫁了,又如何呢?」

孰料,南锦绣在我床边坐下,双手绞着帕子,忽然便泪盈于睫。

「他,他不与我同房。」

「谁?」

「我说袁扈,他不到我屋里睡,却终日与马夫厮混………」

「……….」

说罢,不等我反应过来,便伏在床边大声嚎啕,硬生生把我哭精神了。

许久,我捋清其中关窍后,不禁悚然心惊。

「此事,你可有告诉南夫人?」

她茫然抬头:「回门时我和阿娘说了,她却怨我多事,还说袁扈早晚会知道我的好………」

「那早是多早,晚又是多晚呢?」

对方闻言,本来迷茫的神色,变得更迷茫了。

南锦绣年龄尚小,性子单纯,或许这就是被陈家夫人一眼相中,并宁愿自降门庭也要娶回来的原因吧?

我望着外面忽闪的萤虫,忍不住喃喃自语:「都说男子是女子的归宿,可事实真的如此么?」

古往今来,女子的命属于父母,属于丈夫,属于儿子,却唯独不属于自己。

由生到死,连自由都不可得。

(二十七)

翌日。

我自觉身子大好了,便拿了串钱出门雇车,小路子早已使唤不动,我也不去讨他的没趣。

待出了门,却见街道破蔽,臭气熏天,马路旁,水洼边到处睡着衣衫褴褛的流民,多有面黄肌瘦的小童跪在路边,头插草标,衣不蔽体。

我一路看去,暗自心惊:「老丈,这外面是怎么回事?」

滁州,已经多年未有卖儿鬻女之事了!

车外,赶车的老人长长太息:「据说胡羯攻我大邺,已经连下十城,这些人都是从北边逃命过来的。」

「胡羯?」

「是呀,据说那胡羯青发红眼,顿顿都要食人!」

我生长于斯,平日耳边最多便是闺阁之事,这还是第一次听闻战事,只觉浑身发冷,只得拉下车帘,整个人蜷缩到角落里。

车马走走停停,终于到达牛尾巷。

进了屋子,只见大门洞开,一位少女在里面忙忙碌碌,我顿时心下狐疑,再走近几步,看到那转过来的熟悉面孔,心下顿时涌上巨大惊喜!

「小梅?!」

那的的确确是小梅!如假包换的小梅!

她见我来了,只抿着嘴笑,往常梳起的丫髻此番却散在两边,显得一张苹果脸有些苍白憔悴。

「你怎么了?怎地不说话?」

小梅见我伸手来捉她,连忙向后闪躲,却不意被我撩起了长发。

看到那长发下的光景,我顿时泪如泉涌!

她,已被人割掉了双耳!

(二十八)

小梅是为了保护我,自愿去了庾牧处做妾,又被他的悍妻嫉恨而施以酷刑。

至于她是如何回来的,我想王玙一定清楚。

我为曾对他不敬而悔恨,却也知道此事之后,我们之间的恩义已被消耗殆尽。

这一夜,我和小梅抵足而眠,她却在睡梦中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我挑灯来看,却见她两耳不断流出脓水,已将雪白的枕巾都染成了黄红色。

第二天天不亮,我便带着她去城中的扁鹊堂看大夫,却被她一再扯住。

「女郎不用治,或许过两天就好了呢。」

「你的耳朵再这么流脓,不多时就要聋了!」我故意吓她:「我可不要一个聋子做婢女!」

她闻言,只怯怯地看着我。

大夫看过了耳朵,只说难治,开口便问我要金珠,我唯有将我娘留给我的金耳珰典了钱,暂时先抓了药来吃。

小梅吃了药便昏睡过去,趁她睡着,我连忙到附近的大街上转悠,想找点营生赚钱。

正走没多久,身后忽然有人拍我肩膀,回头一看,却是一张有点眼熟的面孔。

说眼熟,却又叫不出名字。

「你是?」

「南家女郎,我与你同住牛尾巷,你记得否?」

这女子圆圆眼,小山眉,说话处事十分爽利,让人心生好感。

我想了许久,才想起她便是我入住当日,被王家车队吓得平地摔跤的女郎。

交谈中得知,此女郎姓江,家中有一武将供职于王庭,因生计艰难,也同时开着一家菽饼店子。

和我寒暄后,她便挥手离去,看样子要赶着去做活。

我见状,连忙紧跟住她。

「这位娘子,小女子有一不情之请………」

我厚着脸皮向她求个活计,她虽有些惊讶,却也慨然应允。

一炷香后。

江娘子搬来一筐又一筐煮得滚烫的菽豆,倒在案板上教我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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