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二五仔刚才假意跌倒,是在捡这个!
「是。」
黑暗之中,关山月没有表情,这样答。
如同冥冥之中的罪诏。
可是二五仔已经朝关山月冲了过去。
我挣扎着,被捆得动弹不得。
建哥的脚步已经软了。
只有班长。
他径直冲了上去,迎头狠狠地撞上。
却终究差了一步。
班长重重撞在桌子上,七荤八素。
再起身,二五仔已经将碎酒瓶对准了关山月的脖子。
「给哥一个面子,那是我媳妇!……要不你带走陆羽呢,你看他捆那个逼样呢?」
班长踉跄着,却不敢上前了。
「我不信这个世界上有鬼。」
二五仔发狠地看着我们。
「不是。」关山月的脸色恢复了正常,却还是作答着。
「这个世界上是没有鬼的!」
「如果你不信,就不会把它架在我脖子上了。」
二五仔颤抖着,突然,他大喊了起来,「阴差!小由在这!!你们要抓的小由,就在这所学校!!快来抓她啊!!」
畜生!!
一道巨雷,在天空中炸响。
窗外,是咆哮的急风骤雨。
二五仔看着我们,惨笑起来,「你们知道了又怎样,你们能拿我有什么办法?」
「证据早都冲没了,机关单位上上下下和我一个姓,你们拿什么翻?」
狂风冲开窗户,夹着雨水,涌进了教室。
「你,就不怕鬼神么?」关山月说。
黑暗与烛台的火焰交杂,关山月的神色,犹如地狱中的判官。
「我已经喊出小由的名字了。」二五仔惨笑着,「我以前用砖头砸死他,现在还不是照样让阴差宰了她!」
「老子今天晚上来,就是要告诉你们!」
「老子就是毁了你们,永远踩在你们的头上!」
可是,已经没有人注意他在说什么了。
38
席卷而来的雨水,浇灭了唯一的烛台。
关山月的胸口。
一点微弱的红光,有如地狱恶鬼的心脏,规律跳动着。
所有人都明白了——
关山月,在衣服的胸口位置,安了一个录音的装置。
所以,她在问出最后的质问的时候,才会状若判官!
二五仔低下头,愣了愣。
「你们又玩我,你们又在玩我……」
他立刻对着关山月那个位置,死命扯拽起来。
关山月死死地护着。
「我艹你……」班长目眦欲裂。
眼看班长和建哥都在逼近。二五仔明显地慌了,碎酒瓶扎进了关山月的皮肤,有血渗出来。
关山月最终还是被逼着站了起来,被二五仔挟持着往外走。
「那台小灵通,在哪?」我看着他离去的身影,说。
那个下雨的早晨。
她要给我的那台小灵通,在哪。
他没有理会。
「她给我的短信,是什么!」我近乎是在哀求了。
「不用问了。」
二五仔笑了一下。
「过了今晚,我让你们都坐牢。」
二五仔挟持着关山月,退出了教室。
班长叫着「媳妇!」,跌跌撞撞地追了出去。
39
建哥解开了捆住我的衣服。
随后,整个人也瘫软倒在了墙上。
他用衣服捂住下腹,血还是从里面出来。
「早知道,不捆那么紧了……」建哥因为失血脸色苍白,有气无力。
我踉跄地站起来。
我知道,今晚的聚会,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办。
我从口袋里拿出酒壶,拧开,洒在了建哥的伤口上。
建哥瞬间眉毛拧在了一起。
「……活着回来。」建哥虚弱地看着我,说。
回到我们的少年时代。
这真不像是他会对我说的话。
我拎起了一提没开封的啤酒,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陆羽,你他妈必须给老子活着回来!!」
在我身后,建哥声嘶力竭的大喊。
40
「2004 年,夏天。」
「下雨的早晨。」
「一个叫做小由的女孩撑着伞,怀里抱着一台买来的小灵通。」
「里面,是她编辑好的短信。」
「走在去学校找我的路上。」
「2004 年,下雨的早晨。」
「同桌来到校门口,却始终等不到她的身影。」
「只在早餐摊的老板娘那里,听说她跟着一个人,着急地跑在路上。」
暴雨倾泻。
好像雨中藏着无数的怪物,又好像瘦瘦高高的阴差,在水面上疾行。
没上锁的教室只有我们那一间。
我下到二楼的时候,看见了二五仔的身影。
班长无力地坐倒在水中,血从脖子上涌出。
关山月也流着血,碎酒瓶终于划开她的衣服。
扯下了那支和布料缝在一起的录音笔。
二五仔抓着它,奋力地想要往墙上砸去。
「2004 年。」
「二五仔把她骗到了那个居民楼附近。」
「她慌张地寻找我的身影。」
「迎接她的,却是后脑勺的石头撞击。」
2016 年,大水漫灌的走廊。
我拿起了一瓶酒,用力地抛向二五仔的脑袋。
在他的脑袋上绽开。
「2004 年,雨水砸在她冰凉的身体。」
「她已经不能说话了。」
「可是手里紧紧抓着装手机的袋子。」
「手抓破了皮。」
2016 年,二五仔跌了一下。
手中的录音笔,慌忙捡起。
我扑上去,双眼通红。
一只手,把他的头往水里按。
一只手,拽住他握住录音笔的手。
「2004 年,行人都在逃避雨的追打。」
「同桌一路寻找,担心我生气。」
「他最终被父母看到,拎回了家,嘴里还在嘟囔着,我出来混,要讲义气的。」
2016 年。
我红着眼睛,死死地按着他。
他在水中冒着气泡,用力地挣扎,碎酒瓶,在我手上,身上,无力地乱扎。
「2004 年。」
「同桌被捕入狱,他被打到受不了了。只能背下来,给他的纸上的东西。」
「那上面,全是被被按在水中的人的字迹。」
2016 年。
我的腹部被碎酒瓶划烂了,终于脱力。
二五仔挣开了我。
可是他惊恐地看到,我浑身是血,却是睁着猩红地双眼,朝他走去。
「2004 年,我在楼道里,看见了已经空了的存钱罐。」
「那里面,本该是她攒了一暑假的钱。」
「她本来已经答应我,要好好活下去了。」
我涉水走着,血在我身后踏出了一条猩红的轨迹。
「把她的小灵通还给我。」我死死地看着他,说。
还给我。
41
「你敢过来,我现在就摔断它。」他高高地举着那支录音笔。
我已经不在乎了。
「摔吧。」我说,「摔吧。」
「你敢杀我吗?你敢杀我吗?!」他胆怯地看着我,颤抖着想要否认什么。
「二五仔啊,知道吗……」我用嗜血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你刚刚问的,就是第三问。」
一瞬间,他恐惧到了极点。
我看见他慌乱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一个白色的,已经掉漆的,小灵通。
「去拿啊!滚去拿啊!」他奋力地抛向了走廊外,卷进了暴怒的湍流中。
我的视线,完全被吸引了,回过神来,他已经举着录音笔,狠狠砸向墙面。
可一个影子撞向了他。
关山月。
录音笔从他手中飞出,落入了走廊外的湍流中。
二五仔挣扎着想去抢,却被关山月牢牢地抱着。
「陆羽!」关山月用最后力气大吼着,「拿录音——」
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近乎是在祈求。
「录音。」她说。
我没有犹豫,翻过了栏杆,扎进了水中。
42
狂暴翻涌的湍流里。
我看见了它们。
白色的,褪漆的,小灵通;
闪烁着一点点红光的,录音笔。
它们,被怒流卷动,飘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我大脑嗡嗡作响。
身体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朝那个白色的小灵通游去。
让我抓住它。
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让我抓住她。
「2004 年,天上下着雨。」
「我和那个叫小由的女孩,刚刚狼藉的地上,亲过吻。」
「一前一后,走在没有行人的路上。」
「走得很慢。」
「她突然转过身,对我笑。」
「喂。」
2016 年,一个女孩的声音。
我愣愣地停在了水中。
小由站在水面上,背着手,笑盈盈地看着我。
「上了大学,要记得给我打电话哦。」
「但是我没钱买第二台了。」
「等我再攒一点,你就可以打给我啦。」
「对不起呀。」她说,「我把小灵通弄丢了。」
「这条短信,也没能送给你。」
我想要过去,抱住她。
明明是那么短的距离,怎么都,无法靠近她一步。
当她的身形一点点被雨水隐去。
随着水流飘到我手中的,只有那支录音笔。
我失去意识的时候,是班长和关山月从后面把我捞了回来。
迷迷糊糊之间。
我看见水面上,漂浮着一把没人认领的白伞。
我很想抓住她。
可是最终,雨打风吹去,消失在雨中。
43
雨渐渐停了。
建哥的血止住了,班长的脖子上,缠了包扎。
建哥看管着二五仔。
班长趴在桌子底下,挨个地看,终于找到了什么。
他把那张桌子反过来,露出了底部。
那上面,小由的字迹已经褪去了。
只有几个模糊的油漆指纹,还印在上面。
他用自己的手指,在上面轻轻地抚摸着。
「对不起呀。」
我醒来的时候,班长背对着我,跟我说。
「那个早上,不让你去找小由。」他说。
「说什么啊。」
我看着外面滴滴答答的雨,说。
到头来,能怪的,只有自己。
44
关山月告诉我,还算幸运,再泡一会水,录音笔就彻底废了。
她说,她当时特别担心,我拿回来的,会是那台小灵通。
那样,二五仔对小由做的事,就永远都定不了罪了。
而我一定会杀了他,变成杀人犯。
我盖着还算干燥的窗帘,躺在课桌拼成的床上。
关山月坐在课桌椅上,俯视着我。
「没有热水,要喝点矿泉水么?」她说。
我说,「招魂,是真的吗?」
「再来一次吧,海龟汤。」
她看着我,好像在审视我的灵魂。
「2004 年,有一个少年。」
「他格格不入,总觉得自己是个艺术家。」
「但是他很讲义气,兄弟挨打,永远是第一个冲出去。」
微风吹拂着仅剩的窗帘,她的声音很安静。
「那个少年,为了帮同桌找女孩,旷了一上午的工。谁能想到,那个女孩已经死了。」
「他被他们逼着,承认自己杀了她。」
「他以为他的兄弟会为他洗刷冤情,可是没有。」
「后来,他以为他的兄弟会来监狱看他。」
「可是,一次也没有。」
「很多年后,他长大了。」
「杀人犯的经历,到处受到的排挤。」
「破碎的梦。」
「他自杀了。」
「家里请了人,请了神婆,给他做法事。」
「那是他的妹妹,第一次看见神婆。」
「这个讲义气的哥哥,对这个妹妹,从来都很好。」
「有吃的,永远第一个给她;被父母打,永远替她挨打。还有很多……」
「好到,她不知道该怎样报答。」
「妹妹知道他是冤枉的,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她甚至都不知道凶手是谁。」
「一直到看到神婆那天,她有了一个想法。」
「那个想法的第一步,就是要找到当年的几个人里面的某一个,得到他的信任。」
「甚至是。」
「即便在知道他欠债的情况下,成为他的恋人。」
她的讲述,到这里就停下了。
我看着她。
「那个妹妹,是你吗?」我说。
「是。」
「所以,没有三不问,招魂,是假的。」
「是。」
「你只是想用招魂的幌子,逼凶手现身。」
「是。」
「因为最怕小由开口的人,一定会来。」
「是。」
「因为最怕小由开口的人,一定是凶手。」
「是。」
「你在自己的身上,装了录音。」
「是。」
「你想在今天晚上,用招魂的恐惧,逼凶手说出实情。」
「……」
「不是。」
我愣了一下,随后反应了过来。
「因为你没法预知,今晚到底会发生什么。」
「是。」
「但有一件事情,是你可以逼着它发生的。」
「是。」
「让凶手害怕小由的鬼魂,让凶手恐惧你说出他的身份。」
「让凶手恐惧你捏造出的第三问。」
「是。」
「凶手如果想活下去,就很可能选择,在第三问之前,先杀了你。」
「是。」
「这样,就有机会,重新定凶手的罪。」
「……」
「是。」
她结束了这场游戏,看向了窗外。
最后,我们还是拿到了录音。
「陆羽。」她对我说,「你和我哥,等这一天多久了?」
45
十二年。
2016 的那一天,还在下着雨。
但是淹上河堤的水,已经在退去了。
有警察在来的路上了。
「已经,不是 04 年了。」关山月看向窗外,「放心吧。」
「就这么分手,对他是不是太残忍了点……」她嘀咕着。
却发现我的视线,从未离开过。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和她的那么多事情。」我看着她,虚弱地说。
「大部分,打听的。」她说,「一小部分细节,我不知道,冥冥之中,就觉得该那么答。」
「没什么奇怪的。」她说,「我为了这个晚上,一直在了解你们所有人的故事。有一些直觉,很正常。」
其实撑到现在,我的精神,已经有些恍惚了。
「其实,你的招魂,是真的,对吧?」
她听见我再一次问了这个问题。
「不是。」她下意识地答。
「其实招魂,是真的,对吗?」
她沉默。
「招魂,是真的,对么……」
久久。
「是。」
她说。
「小由,是你回来了吗。」
「是。」
「……」
「你会恨我么。」
「那个下雨的早晨,我没有旷工去找你。」我说。
我望着她身后的那片虚无。
我知道,她没有招来任何人。
我知道,哪怕我在水面上,见到的真的是她。
她都已经随着那个不会回来的小灵通,离开了。
我知道。
我知道。
但是。
对不起呀。
真的,对不起。
关山月望着我。
许多年后,我考上了警察,遇见了很多像我一样。无法忘记自己的「小由」的人。
可坚持着我走下去的,始终是那一天,关山月给我的回应:
她望着的,也有一片,是她哥哥的虚无。
她说,「我原谅你。」
46
2016 年。
她原谅我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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