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在这个时候,我出现在了北渚。
我与齐然的情投意合,让老皇帝顿生传位齐然的心思。老皇帝想着,我既是南浦的公主,母妃又是北渚的贵女,他日齐然若能迎娶我,两国结秦晋之好,就此偃旗息鼓,不失为功在社稷的美事。
皇后自然不能看着这一切的发生,于是她联合家族势力,进言送齐然去北渚做了质子,就此赶出争夺帝位的漩涡。老皇帝将一切看在眼里。
如今连唯一能制衡齐澄的皇子也被送去千里之外,老皇帝寻思
着,真让齐澄继续当太子,承帝位,倒也不是不行。只不过,
北渚是齐家的天下,垂帘听政的人绝不能有。
于是齐然和我在归返南浦的漫漫途中,一杯毒酒也被送去了北
渚皇后的面前。为了自己的儿子,皇后娘娘饮下夫君送来的穿
肠毒药,一半苦涩,一半甘美。
最终,齐澄得到了帝位,失去了母亲。
可笑的是,他要把这笔账尽数算在我头上。
在齐澄眼中,我不仅亏欠了他待我的一往情深,也正是因为我
对齐然的爱意,害他太子之位险些不保,最后索了他母后的性
命。
他恨我,恨齐然,甚至恨小五。
所以他要齐然死,要我求死不能,要小五看着我求死不能。
他得逞了,也终会为自己的得逞付出代价。
我最后问小五的一个问题是:「你大哥,是谁害死的?」
小五却回答了我另一个问题:「姐姐,你该为大哥报仇。」
9我在小五的身后看着他出了宫门,齐澄在我身后看着我。
「姐姐放心,小五不会死。」齐澄慢悠悠晃荡到我面前。
「随便。」我说。
他才舍不得小五死,小五活着,他能拿小五的命换来更多。
齐澄原以为小五这一走,我更要人不人鬼不鬼地消磨生命。
但我没有,非但没有,我还做起了很多以往不做的事情。比如
我又开始练北渚的文字,开始做北渚的糕点,开始酿拿手的梅
子酒。
齐澄并不敢喝,看到我在他面前一饮而尽,他还是不敢喝。
我不禁讥讽道:「这样将我留在你身边,又有什么意思?你恨
我抛下你,也不过是恨十四年前的临晚,抛下了十二岁的你。
可如今,你不敢喝临晚酿的酒,不敢松开绑她的绳索,不敢让
齐然用过的物件出现在她眼前。你要的根本就不是我,只是十
四年前不要你的临晚……」
「够了。」齐澄并没有被我激怒,「姐姐想喝酒,朕陪姐姐喝
就是。」
说罢,他差人搬了十二坛子酒来,是当年我离开前埋在合欢树
下的那些。
「陈年佳酿,十四年了,朕舍不得开。如今同姐姐一起喝,也
不算浪费,倒是尽欢。」他斟上一盏。我顿了顿,一饮而尽。
十四年前的手艺,也不算太烂。
酒过三巡,齐澄迷迷蒙蒙看着我:「临晚,你说得对,你说得
其实特别对。」
「什么?」我冷着眸,他喝我两倍有余,如今半醉半醒,我却
无动于衷。
「朕也不想这样,如果可以,朕也希望留在身边的,是十四年
前的临晚。」他摩挲着我的脸蛋,「姐姐,倘若当年,倘若当
年不是这样,倘若你心有所属的不是大哥,而是澄儿……」
我侧过脸去。
「那样,那样父皇就不会动另立太子的心思,母后也不会
死……」他揪着我的裙袂哀怨地哭诉着,像极了当年一口一个
「姐姐你别不要我」的澄儿。
可怜么?
真可怜。
可齐然难道不可怜。
「你只知道你母后不该死,那齐然呢,齐然就该死么?」我抽
出衣角,捏着他的下巴道,「你知道当年去南浦的路上,齐然
和我说什么?他说此行凶险,恐怕有去无回,好在当质子的人
是他,不是你。他身为你大哥,必定护佑你的安危。」「什么,你在说什么呀……」齐澄神色迷离地又问了一遍。
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到,也不知道自己说这番话在做什
么。
「没有倘若。」
言罢,我狠狠甩开他烂泥般的身子,逃似的离开这座叫人生厌
的昭华殿。
我更厌恶的是,齐澄让我彻底看清,人人都可怜,却人人都不
无辜。
齐澄一觉醒来,婉妃不在身侧这件事叫皇宫里翻了天。
他恨不得出动所有的御林军,屠了昭华殿上上下下。
哪怕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他身边的公公就在秋千上找到了优哉
游哉的我。
「来帮我推秋千,像你十二岁的时候那样。」齐澄跑出一额汗
落足我面前时,我没事人似的吩咐他。
「不只十二岁。」齐澄擦了把汗,「你在北渚留了六年,我给
你推了六年秋千。」
是了,齐然稳重,不爱同我嬉戏,倒是齐澄有求必应,孩提时
代也算是给我添了不少乐子。「六岁的时候,你刚刚秋千这么高,推起来没什么力气,我脚
都离不开地。」我揶揄道。
「可等六年后,我有力气了,」齐澄走到我身后,「你却走
了。」
他将秋千拉得老高,然后松开手,添上一句:「和大哥一
起。」
「齐澄,你告诉我。」风将我的声音送进他耳中,「你告诉
我,谁害死了齐然?除了我的手,还有谁的手也沾着血?」
齐澄接到秋千,再一次拉起来:「姐姐,朕原谅你杀了大哥,
你也要学会原谅自己,和原谅别人。」
我才不原谅。
那日之后,我和齐澄像是回到了小五还没出现的时候,我是被
他囚困的婉妃,他是恨我入骨却舍不得杀我的北渚君主。
可也许是梅子酒,也许是秋千,我们之间似乎生出了微妙而莫
测的变化。
他不再缚我,也不再掐我。
除了逼迫的欢愉外,我们多出了对月饮酒的相伴,多出了总角
晏晏的追思,我们开始不约而同地对齐然三缄其口,对两国的
邦交讳莫如深。
齐澄时常和我说些小五的事情,而且报喜不报忧,甚至连小五长高了这样的事儿都说,仿佛我听了就会开心一样。
我当然知道他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因为有个日子,正悄然而至。
当初我为了齐然承诺的三年不进犯南浦而留在他身边,如果三年之期展眼将满,齐澄不知道能再用什么留住我。
他怕我死,怕我舍弃掉自己的性命也要离开他。所以他挽留我,用往昔挽留我,用锦衣玉食挽留我,黔驴技穷之后,他还竭力用小五挽留我。
我看在眼里,也并非没有无动于衷,和他说:「齐澄,把小五喊回来吧,我想见见他,见一面就好。」
齐澄的双眸闪过一丝惶惑,还有许多惶恐,他不确定,我这句话到底是思念小五,还是要与他做此生的最后一次相会。
但齐澄没得选,他只能答应我,顺便用那用烂的招式胁迫我:「好,姐姐想见谁,就见谁。朕知道姐姐和小五相亲,毕竟,也只有姐姐能保住小五的命。」
10
要开始了。
我知道,我用曲意逢迎的伪装来筹谋许久的戏码,终于要开始了。
这一天,我等了太久。
阔别两年,小五并没有窜个儿。什么长高,不过是齐澄哄我的鬼话。
不知为何,我却突然想起久未谋面的毅儿,也不知道他如今到我的哪里,恐怕此生,再是没有机缘一见了。
如今的小五更加沉稳,也更加像献王,他得体地谒见齐澄,得体地对我行礼与跪拜。
家宴之上,我与小五相对而坐,我先给齐澄敬上一杯酒:「献王长大了,今后更是北渚的栋梁之才。」
「臣弟不敢。」小五也起来行礼。
我问齐澄:「只是我有一事不明白,这献王献王,何为献?献王是献了王位,还是献了江山?」
「婉妃。」齐澄笑眯眯地看着我,哪怕笑靥中藏着不安的闪躲,「你醉了。」
我也弯着唇梢看向他,手中新添的酒不愿放下。
齐澄继续道:「婉妃,你说你想见小五。如今小五舟马劳顿,跋山涉水地赶回来,婉妃不是就为了说这些吧?」
他不愿意回答我,不是第一次了。
从我被押到北渚至今,早就习惯。
无论我问什么,都没人肯给我个答案,尤其是真实的答案。
我一直在问,我问他们是谁害死了齐然。这么久以来,我一遍遍重复着,我问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也问矫饰伪行的局中人,他们都吝啬地怀揣着真相,只给我看他们想让我看见的一角。
齐澄血洗太医院时,告诉我他为了我杀过人,只怕不是为我,是为他自己,为他自己,血肉至亲也可残害。何况,这也只是真相难窥全貌的一隅而已。
好,不说就不说,齐澄不想我和小五说这些,我就和他说点别的。
我再问最后一回。
「小五。」我唤他,「我也有一事不明白,想问问你。」
「婉妃请讲。」他周身是同样的惴惴。
「我太困惑了,我想了八年。我知道,齐然没泄出过南浦的消息,我母妃也没有。是谁在南浦的皇宫里安插了人,又嫁祸齐然,害他身死我手。还有,为什么南浦派到北渚的使臣归途身亡,更是让我父皇生了杀机?小五,你今天告诉我。你告诉我,是谁害死你大哥?」
「婉妃!」齐澄再也坐不住,他站起来,手中捏着的酒器应声而碎,割了他一手的皮开肉绽。
我退后两步,苦笑着续道:「小五,你该告诉我,这是你欠我的,也是欠你大哥的。」小五咬着牙,一声不发。
好好好,不说就不说,那就再说点别的。
「好,你不说,小五,你还是不肯说。」我点着头,「那姐姐
要说说你,小五,你小气了。当年你藏在鱼腹香料中的毒药,
竟然只够两人的分量。小五你看,如今这家宴上,可有三个
人。」
齐澄盯着扎进手中的碎片,慢慢放大了瞳仁。
毒药,他不敢相信,我手里竟然有这样的东西。
他更不敢相信,我居然说了出来。他心知肚明,我会说出来,
是因为这毒药今儿一定会发生功效。
开宴的第一杯,我喝了,小五喝了,齐澄也喝了。
两个人的分量,那两个人,是谁?
齐澄冲到我面前,扼住我咽喉:「你做了什么?」他扯着嗓,
「临晚,临晚你在做什么?」
「齐澄。」我的气息越来越紧,脸上的笑意却越来越浓,「我
不是傻子,别瞒我,我什么都知道。」
11
我没骗他,我真的什么都知道。
从第一次见到小五开始。
齐然的死,曾叫我想了五年。
我不会为自己开罪,但我也明白,我绝不是唯一一个该为他的死负责的人。
当年齐然死后,他的棺椁送回北渚时,同行之中有我安插的人。他们去往北渚,找到我母妃的娘家,利用我母妃一族的势力暗中调查此事。
——种种线索都指着齐澄,齐澄自导自演了一出戏,就为了借南浦的手,杀了这个曾经意欲和自己夺嫡的兄长。不仅如此,他还派人暗杀使臣,更是叫我父皇震怒,手刃齐然并且就此开战。而我一直被蒙在鼓里。
知道真相时如此,我生了杀意,这杀意一藏就是七年。
转机源于小五的出现,看到那张酷似齐然的脸,我不由地去想,齐澄处心积虑害死齐然,却何必留着他的胞弟养虎为患,还就养在身边这么近的地方。
所以后来我问陈蓝:「大皇子走后,这五皇子齐熹被养在何处?」
他说:「就在当今皇上身边。」
我说:「二人怎么个瓜葛?」
陈蓝指了指摆在案上空空如也的棋盘。
「老奴也是猜测。」他添上一句。
陈蓝死后,我想了很久,都不明白个中用意,他是说齐澄将齐熹当作棋子,或是,当作弃子?
直到有一回,我与齐澄在一次争端中将收在锦盒的棋子撒了一地,我蓦地看向那棋盘,我懂了,陈蓝的意思是——无子。
齐澄如今无子,倘若一直无子,一旦他身死,皇位最有可能留给的人,就是弟弟,哪怕二人并非一母所出。
于是我借陈蓝的死,将消息传到宫外,我留在北渚的人也顺着这个线索重新查了下去。
事实果真如此。
齐然作为质子离开后,小五虽然年幼,却洞悉了局势。作为齐然的胞弟,他为了自保,也因为觊觎帝位,献策给齐澄,并且亲自选派安插了人在南浦皇宫,暗杀使臣也是他的主意,如此终于如愿以偿地害死了自己的大哥。
可惜小五还是太稚嫩,他没有想到自己也就是齐澄的一枚棋,当年用他搬开齐然这个大患,如今用他挽留我的性命。
齐澄也真的可怜,他禁锢我折磨我,却从来对我无计可施。他恨透了他大哥那张脸,恨透了齐然在我心里不可磨灭的印记,到头来却不得不让小五出现在我身边,成为我苟延残喘的记挂。
我同这对兄弟演了这么久的戏,我将计就计,假意信赖小五,假意为他的安危牵肠挂肚。
我做这一切,就为了今天。
我也不是没给过小五机会,我问了他太多遍,谁害死了他大哥。他不说,他非但不说,他还想让我恨齐澄,然后借我的手杀了齐澄。
好一个献王,献了计谋,献了江山,如今把自己也献在这酒桌上。
12
齐澄最后松开了手,将只剩半口气的我扔在案边。
他真可怜,手刃我都做不到。
「临晚,你以为你知道,你其实知道什么?」他失神地背过身去,「你只知道恨我。」
「我不该恨你么?」我揉了揉颈脖,看向另一侧惊心的小五,「还有你,小五,你才是小狼崽子。那年你才十二岁,十二岁啊,你就献策给齐澄,以未来的皇位和安危做交换,害死你的亲哥哥。你看看小五,你害死的何止是齐然,还有你自己,还有多少人?」
小五最后的一丝希冀也掐灭了,他瘫坐在椅子上,他笃信,我给他的酒里下了药。
「你竟然,真的都知道……」他无望地念叨着,「你做这一切,就为了毒死我和皇兄?」
「不只,不只。」我摇着头,「我被困在这里三年,也等了三年,你们的命,值我等三年么?齐澄,你答应我,三年内北渚不攻南浦,可如今,该是我们讨回来的时候。」
齐澄终于什么都明白过来:「你让小五来京都,是为了要粟城空置,好使南浦趁机攻入?」
「不仅如此,我还一早在小五身边安插了母妃一族的人。」我笑道,「里应外合,恐怕明儿天不亮,粟城就得易主了。别急,齐澄你别急,这次是个开始……」
心口一阵绞痛,我知道这毒已然开始发作。
另一个人和我一起痛的,却不是小五,而是齐澄。
我不杀小五,至少不是现在杀他,因为他还有用。
北渚的皇帝和我一起死在三个人的家宴上,小五自然脱不了干系,再是不可能名正言顺地继承帝位。为了活命,小五除了谋反别无他法。到了那个时候,北渚内乱不休,更是南浦攻入,一举拿下的好时候。
这是我最后能为毅儿做的事情。
而做完这些,一切都该结束了。齐澄一手捂在胸口,蹲到我身边:「临晚,你好狠的心。十二
年前,你说你想要江山,我养兵千日,为取江山赠你。可你骗
我,你想要的可不只江山,还有大哥。为了替大哥报仇,你不
惜和我一起死。姐姐,你知不知道,我们一起死,你就再也甩
不掉我……」
他慢慢支撑不住,倒在我身边,死死攒着我的衣袂,一如他十
二岁那年。
少年的哀求仿佛还荡在我耳畔,他说:「姐姐,你别不要
我。」
倘若我知道后来发生的种种,也许我真的不会不要他。
我闭上眼,听说人死前,往日种种都会重现。我仿佛看见一切
倒转回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握住他的手,没有抽出他手中
的衣角。
「好吧。」这一次,我说出十二年前欠他的答案。
可他听不见。
《已临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