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被关起来了。
这次不知又会到几时。
罢了,父皇在沉楼,我在寝宫,不过是换个地方,结局其实都是一样的。
我摸着肚子,突然间也想开了。
等生下他,或许就该是我彻底离开的时候了。
我坐在床头,望着外面明亮的圆月,今日又是月半,就连月亮都是团圆的,我倒是形单影只,还要借着月亮的光才行。
晚膳时,我从碗底摸到一张小纸条。是云清的字迹,告诉我,三皇兄没死,复国还有希望。
我将那纸条烧毁在烛火中,仿佛从未见到那上面的字。
临产时,我已经不大能自如走动了,产婆在里面念念叨叨说了许多话,我都没精力听清,却耳尖地捕捉到一旁一个宫人小声道:「沉楼那位昨日刚死,今日这皇子就要降生,真是犯忌讳。」
「你说什么?」我突然抓紧了帘帐,瞪大了双眼望向那声音的来源处,只见那嘀嘀咕咕的两个宫人就在我榻边,吓得跪地哆嗦起来。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拼命喊道。
14
「哎呦!娘娘!你现在怎么能把力气浪费在大喊大叫上,快躺下!」产婆心急道。
「你给我过来!把你刚刚的话,再说一遍!」可我顾不得这些,非要听个明白。
宫人结结巴巴道:「奴才,奴才也是,也是听人说……说,沉楼里那位亡国君,昨日放火,烧了沉楼,自己也……也……没了……」
我一时悲从中来,张着嘴巴,却发不出一个字来。
「娘娘!娘娘!你可要坚持住啊!小皇子就快生出来了!」产婆的叫喊声不绝于耳。
我死死咬着下嘴唇,拼尽全力,听见了一声婴孩的哭嚎声,卸下力气。
产婆大喊:「不好了!娘娘血崩!快叫太医!」
我躺在那儿,看着帘帐,感觉自己累得很想睡很想睡……
恍惚中,又有人叫我小四。
我父皇虽然才情满怀,为人仁善,但不得不说,他确实不是个做皇帝的料。
在位期间,耳根子软,就容易听信谗言,做了数不尽的昏庸事。但从来对我,都是疼爱有加。
否则,顶着个会有灭国预兆的凤命,我也不能活到现在。
他疼爱我,胜过三位皇兄。
虽说命格一事本就虚无缥缈,可事情发生得如此巧合,就连我自己都不得不信。
或许没有我,他不至于落得这种凄惨下场。
「小四,你醒过来。你不想听听你父亲生前,给你留了什么话吗?如果你还是他最疼爱的小四,你就醒过来,好好听完?」
这声音有些熟,是谁的?我闭着眼,想睁开,却怎么都睁不开眼。
「小四,你也别怪我。你知道你父亲心软,见我无心侍奉他了,便允准了我离去。沉楼里的日子实在是太难熬了,我过怕了,不想老死在那里,我还很年轻不是吗?」
陈盈盈?
「可能是他知道自己也活不下去了,不想再拖着我,更不想拖累了你。我离开前,你父皇只让我帮他办一件事,就是让我告诉你,他不是个好皇帝,陈国覆灭,与你无关。」
她怎么来了?
「你父皇只悔恨自己无能败了祖宗基业,还叫你没了家。往后,要是能好好活着,就别做烁禾了,你就只是小四。」
我哭出了声,也睁开了眼。
我再一次活下来了。
当日在我产时报丧的两个宫人被杖毙了。
听说那两个人是拖到一处空地,后宫之人皆有所见,便是断了气,也没停下,直至打成肉泥模样。好多人忍受不住,吐了出来,就连皇后似乎也为此闭门不见人了两日。
可我心里已经起不了什么波澜了。
孩子降生便被送到皇后宫中,我未来得及见一面。
这样也好,见了面,恐怕我会拼死护他在我身边。
云清见我整日都不怎么说话,想了许多法子逗我,最后我烦了,就让她闭嘴。
「殿下不如从前快乐了。」云清道:「从前殿下还是殿下的时候,总是爱端着稳重,其实私底下最爱笑的。」
「云清,我已经不想再做殿下了。」我淡淡道。
「……可是殿下在奴才心里,就永远是殿下。先生也是这样觉得的。」云清固执道。
我瞥了她一眼然后道:「云清,这宫里,早没有你要的殿下了。不如我放你出宫,给你足够的银钱,后半生,你不用愁。」
云清道:「殿下是永远的殿下,奴才也是殿下永远的奴才。」
孩子满月宴那天,皇后生父岳将军被扣在了宫中。
原因是岳将军酒后失态,干涉立储,以下犯上,恐有不臣之心。
有了这样一个由头,朝廷上下见风使舵,连着数名朝臣联名上奏,将岳将军过往恶行如数写成折子奏了上去。
数罪并罚,梁予白就这么名正言顺地收回了岳将军的兵权,并革除了他的官位。
我坐在寝宫里听着这样的消息,淡淡笑起。
墙倒众人推的把戏,屡见不鲜。
15
云清见我也没什么喜色,小心问道:「殿下不想孩子吗?」
「想啊,想就有用?」我故作释怀道。
「奴才听传闻,皇后早年身子亏损,不善生养。所以……才说把长子送到皇后那儿,一来是为了给皇后招个孩子,二来,就算是皇后最后没得生,也能有个自己的孩子。这事儿听来好像没什么不得了的,可奴才还是觉得,殿下受了很大的委屈,那可是殿下拼上性命生下来的,凭什么就拱手他人。」
我不耐得再听这些同情怜悯我的话,抬手打断她,忽然就觉得,自己活了这么多年,却是谁都留不住。
晚膳时,梁予白突然露了面。
我看着他,有些意外,却也很平静,起身就要拜他,被他上前一步托住了胳膊。
「在这儿朕无须你拜。」梁予白道。
我又不是那等贱骨头,他说不要拜,我就顺势起身,站在那儿等他接着开口。
摒退所有宫人后,他才有些局促地问我:「可想看看昭儿?」
我已听说他给孩子起名梁昭,只是此时听他唤起乳名,陌生得有了片刻茫然。
梁予白脸上有一丝掩藏不及的狼狈,匆忙改口道:「想见见孩子吗?朕可以……」
「不必了。」我狠下心来,要做天下最绝情的母亲。「我听说皇后照料得还算仔细,既如此,我何必再去纠缠,到头来折磨得自己更不甘心。陛下好意,心领了。」
可梁予白却不依不饶起来,握着我的肩膀恨声道:「那是你的亲生骨肉,你难道就真的不想看一眼?」
「看了,然后呢?生出感情来,再由得所有人来威胁作践我?倒不如弃了,我也轻松自在。」我知父皇的死,与他干系不大,可我总是要追溯到最初的源头,怨恨他,也怨恨自己。
「弃了?你是要弃了他,还是弃了我?!」梁予白手上施力,我已经感受到痛了。
「我可以和你解释……」他慌张起来,就连自称变了都没察觉到。「岳家势大,朕也只能徐徐谋之。先前对你种种,都只是……」
「权宜之计,为了降低岳家戒心,所以就连孩子,都要我送给皇后,讨她欢心。哪怕你知她安排人手,想要在我生产之日去母留子,她也依旧是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皇后。你当我和孩子都是你稳定江山朝堂的工具,我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做皇帝,再无比你更有谋略手段的了。怨不得我父皇,自焚在沉楼,他当是不如你。」
我的咄咄逼人将梁予白说得毫无招架之力,到最后竟是四目相对,有道不尽的互相埋怨指责。
「我答应过你的事,就一定会做到。你父皇之死,也确实不是我所愿,我已经命人将他妥善安葬在陈国皇陵中,与你母后为伴。你什么时候想去看,都可以。小四,你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我受不了。」梁予白上前将我抱在怀中,他不敢看我,就只能这样。
「昭儿,我也会让他回到你身边,谁都不能拆散你们母子。」梁予白喃喃与我发誓,我那原本该是死寂的心,还是控制不住地颤动了起来。
我等着梁予白兑现对我的承诺。
可偏偏我越是想要的,就越是要不到。
16
岳将军在牢狱中被鼠咬噬后,未过几日便发了疯病,死在了牢狱中。
皇后受此打击,和梁予白生出一场前所未有的爆烈争执,期间听闻皇后甚至要与梁予白动手,被宫人拦下,之后就以皇后得了失心疯为由,关了起来,由太医悉心照料。
梁予白与我约好,这几日就会将孩子送还给我,我心中难以抑制欢喜激动,问了云清一个未嫁人的姑娘许多如何照顾婴孩的事,又要准备哪些东西才能周全。
云清为难看着我,思索半天也是说不出来个所以然来。
终于,在我我这样迫不及待的期盼,梁予白将还在襁褓中的昭儿,带还给了我。
我紧紧抱着睁着白白胖胖,睁着双眼吐着泡泡的昭儿,一时间,话都说不出来了,只顾着眼泪不要滴到他身上去。
「别哭了,往后,再不叫你们母子分离。」梁予白一手搂着我们母子,一手替我拭去眼泪,却没想到是擦不尽的。「怎么你这个做母亲的,才更像个只会哭的孩子。」
我吸了吸鼻子低声骂了句脏话:」你懂个屁!」
梁予白被骂得也不生气,直说小四竟然也会骂脏话,说完还要哈哈大笑。
我抱着孩子避开他,免得他的傻病过给我们母子。
有了昭儿的陪伴,我也不觉得宫中日子难熬。云清替我拿来拨浪鼓,我趴在榻边逗弄着昭儿,等到昭儿眨巴着眼要睡时,云清才叫来了乳娘来抱走。
「有事要说?」我见云清欲言又止,于是问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可云清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可是她用行动告诉了我,她的先生,才是她忠诚的对象。而我这个与她相伴十数年的主子,遭她背叛。
我站在寝宫里,看着这个已经一年多未见的三皇兄,他似乎也老去了许多,明明只比我大两岁,眼下看着,竟和我像差了辈分。而他左边的腿脚,也不再利索。
「你把我的昭儿还给我!」我无心管他究竟如何能扮作宫人混进宫中的,我现在只想确保我的孩子还是安全的,我要昭儿回到我身边。
「小四,许久不见,你过得可真好。你那孩子我也见过了,很是顽皮可爱,一时半会儿,应该是不愿意回来了。」李恕穿着太监的衣服,不疾不徐地坐到椅子上,自顾自给倒了杯茶饮了起来。
我怒道:「你就不怕我叫人来?」
「叫吧,我活不成,你当你那孽种能活?」李恕冷笑道。
「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要逃命,让我殉国引起骚乱拖延时间,我做了。你知不知道你后又起义,堂弟死了,我和父兄也差点遭殃?你现在到底还想要怎么样!」
我看着李恕那老神在在的模样,恨不能扑上去咬下他的肉。
「如果不是他梁予白起兵进犯我陈国,我何必逃,你何必殉国,堂弟又何须死啊。你不恨他,反而怪我?你竟然还委身于他,替他生下孽种,有何颜面面对列祖列宗?」
李恕又一副施舍的模样继续道:「不过现在,我可以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就看你,要不要好好把握了。你可要想清楚了,到底是想要孩子,还是想要那个人。」
我的手在颤抖,牙齿死死咬着嘴唇,直至满口血腥味。
17
「陛下在里头办公?」走到御书房,我故作镇定地问向德顺。
德顺迎上前行礼:「珍妃娘娘,陛下在里头批折子呢,但陛下从前就与奴才说了,无朝臣在,您要来,就可直接进的。」
我有些僵硬地笑了笑,抬步就往里走。
「额,娘娘,您身边这位伺候的,瞧着有点眼生啊?」德顺问道。
我顿了顿脚步,然后道:「云清不守规矩,被我罚了,这就换了个人来。」
德顺有些诧异地多看了几眼一直低着头,跟在我身后的李恕,并未再言语。
待我走进内殿,梁予白也未抬头,认真批着折子,直接问道:「昭儿还没睡醒?」
他的话叫我愧疚无比,刚要走过去,一把短刃便抵在了我的腰间。
我看着李恕抬手提给我的一个食盒,缓慢伸手接过。
「怎么?给朕送吃的了?什么时候小四这么贴心了?过来。」梁予白放下朱笔,对着我招手道。
可我明知那里头是什么,又怎么能那么坦然若之地送过去。
后背那把短刃尖利,刺破腰封和衣衫,我已经感觉到刺痛。
梁予白见我久不上前,当我又使小性子,起身走过来,亲手接过那食盒,拉着我的手,一起走到旁边的榻上。
掀开食盒,里面是一碗晶莹的银耳汤。
「小四可真是爱喝银耳汤,朕不爱吃甜食,但小四送来的,一定合朕胃口。」说着,梁予白便拿起那碗,抵在唇边仰头就要喝下。
我瞪着眼,心跳的仿佛就要从喉咙里出来!
「咣!」的一声脆响,那碗银耳汤,已经打碎在地。在场的三个人,全部低头盯向了那碗泼洒了一地的汤。
我的手还悬在半空,颤抖得激烈。
「小、四!」李恕回过神,望向我的眼神如同地狱来的恶鬼,手持短刃就扑杀而来。
梁予白眼疾手快,抄起那个食盒,扣住李恕伸来的手臂,拧转之下,只听「咔」的声响,李恕的手腕已经扭折到一个诡异的姿势。紧接着就被梁予白一脚踹得俯趴在地,下巴也磕撞在地的动静,也让人听得心惊肉跳。
德顺很快就和一群侍卫冲了进来将李恕拿下。
「梁予白!贱种贼子,你不得好死!你儿子还在我手里,杀不了你,我就让那个孽种给我陪葬!哈哈哈哈……」李恕疯魔了般大喊大笑,嘴巴里溢出的鲜血让他看上去更加可怖。
我失控地要冲上去,被梁予白一把抱住,死死按在怀中。
「昭儿,昭儿还在他手里!」我满面泪水,糊住了眼眶,让我根本看不清梁予白的脸,只能哀求李恕,放过昭儿,我可以和他一命换一命。
「小四,别听他胡说。」梁予白叹息一声,撑住了几欲跌坐到地上的我,然后道:「昭儿在朕寝宫里,刚玩累了了,睡下了。一会儿就去看他,别哭了,哭得朕都哄不来了。」
我傻傻睁着眼,任由眼泪往下流,突然止住哭声,竟让我连着打起了嗝。
一手推开他的胸怀,我结结巴巴问道:「你……你,你说,说什么?」
梁予白笑着抹掉我的眼泪道:「朕早知云清是个祸害,就安排了人手监视。她一动手,便有人捉了她。」
「那你刚刚?!」我震惊于他谋算在前,拿眼瞪着他。
「朕从前总觉得你对朕不大有心,那碗被你打碎了的银耳汤,朕心甚慰。」梁予白笑得恣意妄为。
我却心道那日跳城楼,恨不能生吞了他才好。
狗男人!
李恕斩首的那天,我把消息带给了已经在大牢里的云清。
云清只是淡淡「哦」了一声,而后道:「我的主子,从来都只有先生,是他捡回了差点被太监折磨死的我,又教我读书识字。所以你从来不是我的主子。」
我叹道:「所以你只是他用来监管我的一切行踪的,那日你尾随我上城楼,也不是为了殉我吧?」
「自然是为了防你生变,推你一把。毕竟,谁都不能坏了先生的计划。」云清气若游丝道。
我不愿再多看她一眼,转身离开,走至大牢外。
梁予白正在御撵上等我,伸手拉住我抱于腿上道:「择个良辰吉日,也该立储了。」备案号:YXA1P1mOj5gHO59ByxzCPMO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