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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是宫中最尊贵的公主,可惜后来城破了,我却成了新皇的独宠。

他步步紧逼,强迫我抬起下巴:「殿下,乖点,嗯?」

1

宫里乱起来的时候,宫女哆哆嗦嗦替我绾了发髻。

我看着铜镜里惨白的一张脸,手也顺着发髻,一路摸到了耳坠上。记忆中,我从没有这样隆重装扮过自己。

「殿下,您可快点儿的吧,那皇上和诸位皇子公主,都已经候在城门外,就差您一人了。奴才可听说那敌国叛军所到之处,皆是血洗屠城,极其凶残暴戾,稍有不慎,您这命怕是也精贵不起了。」

眼下到了这个地步,就连宫人都知灭国已是定数,对我这个一向受宠的公主,也不再客气委婉,恨不能眼下架着我就走。

「好,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我提起层层叠叠的宫装裙摆,一步一步往城楼上走。

今日的气候很宜人。

若是抬着头望那万里无云的天,便也看不到眼下那千疮百孔的都城,到底是溃败得多么没有尊严,任由异族铁骑,践踏抵入。

我站得高,却还是能听见马踏啼鸣,以及叛军首领肆无忌惮嘲笑侮辱我父皇,携皇室亲眷及臣工,夹道乞降,实乃旷古绝今第一人的声音。

直到那人笑够了,发现少了一人,于是厉声斥责我父皇胆敢欺瞒。

我一脚上前,手搁置在城头上,冷冰冰俯视着那穿着黑金甲胄,骑着烈马的男人。

我见他像是有所感应般猛地抬起头,与我四目相接。

他双眼如炬,似要灼烧了我。

「四殿下!」他在城下,放肆地笑。

我并没有理会他,只是站在那儿,看着他如今志得意满,桀骜张狂的模样,心里却平静无波。

「四殿下近来可好?城墙上风头大,你小心失足落下,如今谁还能顾得上救你?」他戏谑着,手握缰绳与马鞭,好似在与我玩笑逗乐。

「怎么会是你?」我这话问得自己都觉得奇怪,很早我便知反贼是他,如现在却偏要问这句。

「为何不能是我?你难道忘了,我说过,终有一日我会再次入京。此时此刻,不过是实现我彼时彼刻所立之誓。」说完,他又笑道:「五年未见,四殿下可有念我?我倒是对四殿下日思夜想,魂、牵、梦、萦。」

他这样公然调戏于我,坏我名声。若放在从前,该是被我父皇杀头的。

只是现在,我那最是疼爱我的父皇,只能低着头。

我呼了一口气,双手撑着墙头,爬了上去,举止粗鲁,十分狼狈。

城下,他突然拔高声音,厉声呵斥道:「四殿下!闹够了就下来!国破城亡,与你一个女子何干?便是要殉国,那也轮不上你!你若是敢跳,这里所跪之人,皆要为你殉葬!」

我听他那些威胁之语,此时竟觉出一丝可笑。

命在我,与他何干?

我坐在城头,双腿悬挂,低头看了一眼城下。

稍稍用力向前扑去,我紧闭上眼,念着:「神明庇佑,让我断气的快点。」

耳边的狂风裹挟着那人近乎撕心裂肺地喊叫,钻进我耳朵里:「小四!你敢!!!」

呵!

我烁禾,有何不敢!

2

现实并不如我所愿,我没死成。

他那箭一如从前在陈国做质子时那般精准,一箭钉在我跃身飞起的长衫上,刺破了衣衫。

我被挂在城门上,直至他骑着马,慢慢悠悠到我身下。

他对我冷斥一声:「下来!」

我就那么应声坠落,被他一手捞住腰,扣在了马背上。

我全无抵抗的能力,哪怕高喊救命,估计我出城投降的父皇也是连个屁都不敢放。

马背颠簸,我的后背抵着他的甲胄,蝴蝶骨磨得生疼,想要动一动缓解不适,倒是被他箍得更紧,像随时能勒碎了我。

他就这么骑着马挟持着我,一路到我的寝宫门口停下,而后扛起我直至将我扔到了床榻上。

好在我那床榻厚软,不至于叫我摔疼。

我抬头看他怒目圆瞪地看着我,那一身还占有尘嚣杀伐气息的甲胄,衬得他更像一头钢筋铁骨蓄势待发的猛兽。

我踢蹬着腿就要跑,又被他一把攥住脚踝,然后就被他压在了身下。

「好重。」我忍不住低呼,可他却置若罔闻,捏住我的下巴,将我的脸拧得侧过来,同他四目相对。

「你竟然敢跳城楼?小四,我不准你死,便是阎罗都收不了你。」他阴沉沉的声音听得我呼吸都紧了几分。

阎王殿又不是你家开的。

我在心里仍不服气,嘴上却讨饶说:「再不敢,梁予白,你放过我吧。」

他听我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胸腔震震,笑出声来。

「小四,你果然还记得我。」

我怎么会忘?

一个在陈国做了三年质子的人,也是除了父皇皇兄之外,唯一一个还敢叫我小四的人。

「小四,殉国也殉过了。往后陈国四殿下,就当是死了。这世间,也不会再有烁禾公主这个人。」

那倒是,都亡国了,我哪里还是什么尊贵的四殿下。

我很是想得开,亡国奴自然是要有亡国奴的……

「你会是我的妻,我会封你为后。」梁予白的话让我睁大了双眼,觉得这世上,当真是不会再有比他还疯,比他还放肆妄为的人了。

大概是我孤注一掷跳城楼的举动确实足够唬人,梁予白离开我寝宫前又拿我血亲性命威胁了我一通。

我看着他离开的挺拔背影,仿佛与五年前他来和我告别时的样子重合。

不,他比那时更高,肩膀更宽阔了。

前朝覆灭,新帝登基。

此事就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拦都拦不不住。

「殿下在看什么?」云清走到我身后,拿了个小手炉放到我手心。

我看着屋檐上连成线落下的串串雨珠帘,问道:「那日让你离宫,为何不走呢?」

「除了奴婢,谁还能伺候好殿下?」云清贴心道。

我这心里的感动刚起个头,就听见阵阵踩着雨水而来的脚步声。

「皇上驾到。」太监略显尖细的声音传过来。

我在窗口处,和梁予白隔着雨幕四目相视。

他如今喜行不行于色,但我就是敏锐地察觉到,他是带着情绪过来的。

「朕要食言了。」

我当他又不肯看在我乖顺听话的份儿上善待我父皇,心头一紧,不敢错视地看着他。

「皇后之位,朕,给不了你了。」梁予白说出口的话,确实沉重。

可到底我就没奢望过什么皇后之位,所以他这次的食言于我而言,委实算不得什么大事。

但我得装,我得装得失望,得装得很难过。

3

可我天生不会演戏,只能垂下头,不让他看我脸上的表情。

好在他并没有像上次一样捏我下巴逼我与他对视,只是走上前,一把将我搂入怀中。

我起先是下意识要推开他的,手心抵在他胸膛时,又没有了挣扎。

梁予白倒是颇为受用,一手握住我的手压在他胸膛上,另一只手则是扣住我的腰。

我的耳朵贴在他胸口,听着他均匀有力的心跳,和他沉沉似钟鼓的声音:「母亲生前受岳家照拂,替我与岳家女儿定了婚约,此事我原先不知。你知我原是一心要娶你为妻封你为后的,文武百官如何反对都是无用。只我母亲生前遗愿,我实难违拗。」

他大概真的是觉得有愧于我,就连自称都变了。

「那你可要加倍补偿于我才好呀。」我那声音出来,自己都觉得矫揉造作。

他倒是爱得不行,连连说:「往后定要你过得如意顺遂,再无忧虑!」

很快,到了封后大典。

岳家本就有从龙之功,嫡女英武果决,虽早出花信年华,但能熬到这个岁数出嫁,可当得说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

等岳家大小姐做了皇后,我被梁予白封为珍妃。

整个后宫除开从他年少时,便伺候在他身边的一个通房成了曲美人,倒也真是空虚惨淡。

于是,我便是皇后上位之后,第一个要拿来开刀立威的。

晨起去面见。

她叫我奉茶侍墨。

从前这些事,我也做得,只对象是我父皇,理应如此,如今叫我这么伺候她,实在说不出个心甘情愿来。

「本宫听人说,你生下来就被批是凤命,可有此事?」皇后一双手,虎口皆有薄茧,稳稳握着一只紫毫笔,走出的字却不大入人眼。

我淡淡一笑道:「都是些唬人的道士罢了,我父……亲都未如何信。」

皇后哼笑一声将笔搁置到一边,然后看着我道:「你父亲就是因为不信,留你命至今,这不就做了亡国之君么?」

见我不说话,她抽出我手中锦帕,擦了擦手上沾到的墨汁,而后丢弃到书桌上再道:「你之不祥,本宫可真是不敢不信。」

我闻言心头一紧,立时明白,这位新封的皇后,多半不会容我。

「你既从前养在皇家寺院,那,多抄几遍佛经,应该不是难事。」皇后道。

于是,我彻夜不得休,抄到第二日午时,终于是等来了梁予白。

看着一旁高摞的佛经,他一把拉住我几乎僵硬的手,替我揉捏放松道:「何时这般听话又这般老实的?」

「那是皇后啊,我如何推脱?」我胆大妄为,就由着他替我疏松筋骨。

「你不用理会她。」

「可皇后说了,我不祥。」我背地里给皇后使绊子,一点儿不心虚。

梁予白抬手摸着我眼下乌青道:「你是朕最大的福气,谁能说你不祥?去歇着吧。」

「那皇后那儿……」我假惺惺道。

「真傻了不成?」梁予白一指点在我额头,语气纵容宠爱。

我已许久未有如此感受,捂着惴惴难安的心跳,竟于梦中见到父皇兄长从前待我种种,一转头,便是梁予白手提一顶项上人头,招手唤我。

「小四。」

不要!

在我看清那人头是谁前,我于帐中惊坐起,一身冷汗,不敢再睡。

4

从宫人那儿听闻皇上和皇后有些言语不合,我坐在自己寝宫里,关起门来,照旧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梁予白前几日应下我前去沉楼探望我父皇一事,我心里很高兴,早早做了打点,收拾了许多衣裳吃用,甚至替他备了一只会讲话的鹩哥。

坐着船舫,我抵达湖中心的那座沉楼。

梁予白虽说是喜爱钟情于我,却也不甚信任我,安排了好些宫人侍卫随从,美其名曰,怕伺候不好,多些人手他放心些。

我无奈的登楼。

「小四?小四!是你吗小四!」父皇于昏暗中踉跄而出。

我托住他的一双胳膊,见他短短数日便两鬓霜白,好似一夜老去十年,忍不住热了眼眶,哑声问他:「父亲,你怎么,老成这样啦?」

父皇干裂的嘴唇嗫嚅半晌,才道:「坐牢一般,如何好过?」

我点着头扶着他坐到桌旁,抬手让跟随我而来的宫人将东西放下就离开。

可那宫人放下东西后道:「珍妃娘娘,陛下特意叮嘱奴才们,一定要寸步不离地伺候好您,奴才们站远些,就打扰不到了。」

我无法,只能同意。

倒是我父皇惊得似眼珠都要从眼眶中跳脱出来,指着我道:「小四,你如今!」

我面上发烫,坐下后,眼神闪躲。

「他既同意让你来沉楼探我,想必,你在他面前,总还是能说得几句话的。」父皇的话刚落,便轮到我两眼直瞪望着他。

父皇眼神闪烁,到底是比我沉着,直接道:「我也是,没有办法了。他们带走了盈盈,就当为父求你,为父如今身边,只剩一个盈盈,怎么都不能再失去她。」

「父亲,那日我被梁……陛下带走时,你可是连一个屁都没敢放过。」我小声替自己鸣不平。

父皇面含羞愧,半晌道:「为父放了的,只是不响,你没听到。」

我紧闭双眼,忍了。

临走前,父皇还不忘叮嘱我,千万帮他讨回盈盈,我只能讲会尽力。

回到宫中,我便先行去了御书房。梁予白还在殿内与几位大臣议事,我心下情绪复杂,根本不愿意多等,便让梁予白近身的大太监德顺去通报。

只德顺一进去,我便后悔了,梁予白许是要觉得我恃宠生娇,父皇所求之事只会更难办。

不想片刻,我便看到三位大臣从御书房出来,德顺满脸堆笑将我请了进去。

梁予白坐在御案后,招手让我过去。

「你将陈盈盈收进宫了?!」我那满腔愤懑都集中在这一句质问上,眼里的恨,一时收敛不住,如数倾注到他眼中。

梁予白眸光微抿。

「你在恨我?」

梁予白在陈国做质子时,不过年十七。

那时我从六岁送到霁慈寺,已经养了有九年了。

逢年过节,我总是会回宫的。

先前倒也听说燕国送来了二皇子作为质子,除开听闻他俊美,性子软弱好欺外,我也并没有特意去打听过。

直至中秋家宴,我眼见着大皇兄和二皇兄鬼鬼祟祟离席,我知他二人一贯只长年岁不长心性,以为是有什么偷摸有趣的事,便一路尾随过去。

于御花园一处隐蔽角落,听见一通拳打脚踢的动静。

大皇兄骂骂咧咧道:「你一个燕国弃子,还当自己是尊贵的皇子?来了陈国,你就是条狗!我们就算今日打死你,只需传个信给燕国就行!你的生死,谁会在意?」

说着,又是一声踢踹。

5

大皇兄接着啐了一口唾沫。

二皇兄又讥讽:「你的脸比女人还俊俏,做男子确实可惜了!」

「男子有甚趣味?」大皇兄嫌恶道。

「这女子有女子的妙处,男子嘛,自然也有男子的妙用。」二皇兄俨然生出狎昵之意。

我从未想过,我那一向人前风流倜傥的二皇兄,私下竟也有那市井流氓般龌龊的一面。

那时的梁予白被几个宫人一并压制,呜呜咽咽,就连叫喊都是痴心妄想。

「把人给我带回去。」二皇兄语气已是急不可耐,着人抬了就要走,迎面却遇到了堵在小道上的我。

「小四?!你怎么在这里?」大皇兄惊叫一声。

二皇兄则是挥手,让宫人将捆绑起来的燕国质子掩藏起来。

此等掩耳盗铃的举动。

「两位皇兄好兴致啊,中秋佳节,特意离席,来此处赏花赏月……赏美人。」我笑道。

我命人将梁予白送出宫去,免得败了佳节兴致。

二皇兄只能闷声不做追究。

这场孽缘开端实在是羞于启齿的难堪,我本以为再见他时,他并不会记得我,便是记得,那也是要与我致谢。

为人本当如此。

直至在霁慈寺的一晚,我于寺中,为南方水灾祈福抄经,一个突来的黑影冲开门,直接捂着我的嘴,将我扑到墙上。

烛灯也在混乱中,失手落地。

我瞪着眼被他压住,毫无反抗余地,鼻息间全是他带来的肃杀和泥腥味。

「小四。」他目光凶狠。

我心惊胆战,唯恐他手里抵在我咽喉处那柄短刃,随时割破我的脖子。

「别杀我。」我颤颤巍巍出声,「我死了,你也活不了。」

「那岂不是正好,你堂堂陈国最最尊贵的嫡公主,来给我一个燕国弃子陪葬,我死得值。」

「我那日救你,你却要来害我?」我急忙道。

「你们陈国李家,辱我至此,你又何来无辜?」他阴沉沉地笑道。

我看他那双眼似淬了毒便知,他那软弱好欺的性子,定是伪装。

我与他就这么静静对视,直至门外追捕的禁军已然巡查逼近,我与他皆是紧张的气都不敢出。

「你们要做什么?四殿下正在里面祈福抄经,打扰了殿下,这罪名你们担待得起么?」云清恰好替我取了经书回来,制止那些正要闯入的禁军。

我眼见着走了禁军,云清又要进来,连忙道:「云清,你回房替我取件大氅来。」

云清再行离开。

梁予白看着我,倏地放开:「你身上长有一颗红痣。」

我当场脸红透,双手揪紧挣扎间散脱的衣襟,羞愤欲死。

他却笑道:「小四,乖点,嗯?」

我有心叫人来将他打出去,却知时势不由人,忍气吞声瞪着他,直至他离去。

那夜,他本是要潜逃离开陈国,却不想半途被发现,险些命丧禁军刀下。

父皇虽怀疑,却也没有实证,见他依旧被欺辱得全无骨气尊严的样子,也就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

可我知他本性嘴脸,遇见他便要躲开,他却偏要找上门来,同我说燕国境内许多我未曾见闻的事。

我扬言,要告发他。

他有恃无恐道:「小四,你那颗痣长得妙,你这人,更妙。」

我抄起砚台将他打出去,恨得牙痒痒。

春去秋来,他终于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屈辱等待中,迎来了回到燕国的机会。

6

他同我道:「小四,终有一日,我会再次入京。到那时,当由我来应你的命数。」

彼时,我只当他是痴人说梦。

往后数年,我也只在偶尔听闻燕国些许消息时,才记起他国曾经有过一个皇子,送来陈国做了三年质子这件事。

梁予白如今问的这话,倒是让我觉得他自欺欺人了。

「不敢。」我垂下眼背过身去,开始后悔自己冲动过头,若是惹恼了他,后果我也承受不起。

梁予白重呼一口气,之后便大声叫德顺滚进来,着他立即去查,陈盈盈到底去了何处。

他竟是不知情的。

我陡然生出一丝惭愧和尴尬。

我坐在他的御书房,同他隔了距离,整个御书房里寂静得就连呼吸都听得格外清晰。

直到外头的天都被染黑,德顺才躬身进来跪地道:「陛下,陈盈盈,找着了。这会儿人就在殿外候着,端王也一并过来了。」

梁予白不耐道:「予墨?陈盈盈是他带走的?让他给朕滚进来!」

我从前听闻这位端王,是梁予白的一母所生的弟弟。

那时燕国五位皇子,梁予白行二,端王梁予墨行五。燕国曾经的皇帝中意皇长子,对他们兄弟二人并无多看重。

只后来皇长子病逝,皇三子同皇四子也接二连三遭遇意外,梁予墨废物一个,才不得不与我父皇用城池换回梁予白。

我捏紧了拳头,冷眼看着那全然一副混不吝模样的端王。

他拉扯着掩面羞愧的陈盈盈走了进来,跪下便道:「陛下,一个前朝宫妃罢了,就给了我罢。」

梁予白扬手将一份折子直接砸到了端王身上,直令他将人送回沉楼。

可端王却是犟着头皮道:「臣弟不过是抢了他众多妃嫔里的其中一个,皇兄却是抢了他唯一嫡出的公主,你我兄弟,半斤八两,陛下又何必计较臣弟。」

我坐在一旁,冷冷看向端王。

梁予白脾气不好,被自己亲弟弟言语冒犯,压着怒火:「你敢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端王不吱声了,跪在地上,手紧紧攥着陈盈盈。

「德顺,将陈盈盈送回去!」

「不准!我不准,看看谁敢?」端王突然无召起身,一把推得德顺向后踉跄几步,差点栽倒。

陈盈盈掩面抽噎,身如浮萍,被端王爆烈的动作扯得就要断了胳膊。

我上前想要将陈盈盈救出,端王怒目盯上我,扬手就要打过来。

我倒吸一口气,完全没料到端王竟然如此克制不住脾气。

更没料到,梁予白会上前,一脚踹得端王仰倒在地,后脑磕出一声巨响。

场面难以平稳收场。

深夜,我仍留在御书房。

端王已被押回自己的府邸,而陈盈盈也被送回了沉楼。

梁予白坐在御案后,淡淡开口道:「朕能回燕,多亏他。朕从前亏欠他良多,所以多有纵容。往后朕会命人看住他,不会再犯,你也不要计较。」

此事得到这样的结果,我也算对父皇有所交代,本该是值得欣喜之事,却也笑不出来半分。

「小四,陈国没落了,没有朕,也会有别人覆了他。从前朕做质子时,在陈国的一切屈辱,你亲眼所见。朕本该杀的那几人,他们如今都还活着,你应该知道是何缘由。」

梁予白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只是他坐在那儿,我一眼望过去,就觉得,他现在很疲惫,甚至是难过的。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如今倒像是我恨也不是,不恨也不是。

此事过后,梁予白也有一段时日没有再来见我。

我在自己寝宫中终日无事,却郁郁寡欢,病倒了。

7

梦中。

「小四,你一个佛门子弟,其实最是虚伪至甚,佛口蛇心,为了一个称呼,便要取我性命?」

明明是少年声音,却只让人觉得阴鸷和讥诮。

半梦半醒间,我看到一个模糊又熟悉的瘦削身影,气急败坏:「梁予白,你就是条养不熟的狼崽子。」

睁开眼,外头天光亮。

我下意识叫了云清,转头却看到梁予白正吹着一碗汤药,要来喂我。

「朕这条养不熟的狼崽子,是该跟你好好熟熟。」梁予白一手捏着碗,一手托住我的后背,将我撑起靠着他的胸膛坐着;

药碗抵在我干裂的唇边,我没想到梦里的话,竟然也让他听了去。

「病糊涂了说的话,做不得数。」

他双臂由我身后箍紧我,一口咬在我耳朵上,渐渐施力。

我觉得疼了,挣扎起来,气虚道:「好痛。」

他这才松了口,贴在我耳边恶劣道:「你说朕是狼崽子,证明你还记得从前同朕说过的话。咬你这一口,不能白担了你这一句狼崽子。」

他这样同我亲昵的方式,叫我又怕又羞,就连心跳都是不能自控的。

我寝宫里伺候的宫人,无一例外都被罚了一遍。

以云清为首,罚得尤为严重,二十板子下去,差点叫她后半生再不能起身。

我带了些活血化瘀的药过去,问她那日去了何处。

她那白日里为亡母烧纸的借口,确实是蹩脚。

我看着她血肉模糊的伤处,劝她万事不用太执着。

她却坚信有我这个「殿下」,就还有希望。

接近年关时,京都城里下起了大雪,一夜便都积雪皑皑了。

这段时间,梁予白似是忘了自己还有位皇后的存在,连着十多日都宿在我宫里。

我本也嫌他烦人,只他夜间暖床,身体倒是好用,我畏寒,总会不由自主往他身上贴。

今日起身时,他摸着我的脑袋同还要再睡回笼觉的我道:「过两日带你去云山,那处温泉你从前不是总爱冬日去吗?」

我应着他,胡乱挥手驱赶他,他也只是笑着叫我多睡会儿。

直至日上三竿,我才懒懒起身。

近来总觉得犯困,一直睡不够。

午膳时,宫人聊八卦。

说是皇后从母族挑了位年轻貌美的侄女入宫陪伴,此刻正在御书房,伺候陛下左右。

此类手段招数,我自小便见多了,可是胃口却因此变得很差。

晚间,梁予白问起此事。

我有些恼羞成怒:「我今日吃的少,保不齐明日就吃的多。你就算是皇帝,管天管地,还能管我吃多吃少不成?」

梁予白瞪着眼看我,好半晌才耐着性子道:「怎么脾气这么坏,朕问一句,也只是关心。」

梁予白走到我身旁,也要上榻。

我嗅见他身上带着一股子拂手香的味道,还是忍不住道:「滚出去!我不要同你就寝了!」

「小四,你又在跟朕闹什么脾气?」梁予白沉着脸问。

我也想知道,我在闹什么脾气。

见我还是不搭理他,梁予白拂袖而去。

隔日。

外头雪化了不少,云清伤也养得七七八八,替我披上大氅,便去寝宫外转了转。

迎面,我碰上整领着侄女熟悉后宫的皇后。

「如颜,这位是珍妃,也是皇上眼下,最宠爱的那位。」皇后轻笑道。

那位被叫如颜的女子扬起浅浅笑脸,对我行了礼。

我看着那女子的脸,眉头蹙起。

那张脸与我,真真是有四五分相似的。

也是难为皇后还要费尽心思找出这么个女子来了!

8

借着去云山泡温泉一事,梁予白给自己找了台阶下。

见他端坐在马车上,还有点儿架子端着,我挪了挪位置,贴近他些。

我这稍一示好,他便伸手握住我抱着手炉的左手,捂在了手心。

梁予白还是挺好哄的,我在心里想着。

等到了云山,我如从前熟悉这处,寻到那个冒着白气的温泉,脱了衣衫泡进去。

正是闭眼享受,突然被人摸上腿,我惊得睁开眼双脚乱蹬,尖叫的声音因脚下打滑呛回了喉咙中。

等我被梁予白从水中抱起,惊怒之下,用尽全力拍得他胸前红了一片。

「你怕什么?」梁予白遭了打也不生气,腆着脸就来亲我,我躲闪几回,还是被他亲到了。

「放我下来!我要摔着了!」我皱眉斥声,等他老实放下我,我就两手捂着私密部位背过了身。

我听着梁予白深吸一口气,接着我就被他从身后抱住,压到了石壁上。

耳边都是他粗重起来的呼吸声,我也被温泉蒸得面红耳赤。

等事情结束时,我软着身子懒懒靠在他怀中,被他从温泉里抱出来放到了一旁的榻上。

「小四,往后就这样和朕过下去。」梁予白侧着身,紧贴着我道。

我有拒绝的余地?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转过身与他面对面后,却道:「除夕那天,我能不能去沉楼看看?」

梁予白没有立即回答我,反而用他的下巴,轻蹭着我的额头,然后道:「嗯——让朕考虑考虑……」

这厮如今越发不做人起来。

我恨恨咬牙,只能抱紧他的精壮的腰撒娇道:「我很想我父亲,过年他那里太冷清,真的好可怜。你就让我去吧,再说,往后我都是要和你过除夕的。」

他很满意我的话,痛痛快快答应了,却不忘叮嘱我道:「天黑前就要回来,别让朕等太久。」

从云山回来,我发现自己是越来越懒动,就连梁予白都来笑话我现在越活越像个孩子,好吃懒动。

「是啊是啊,我可没有什么年轻貌美的侄女外甥女能来陪我作伴,可不就是成天无所事事,不懒我还能做什么?」

梁予白愣了片刻,然后就听他笑道:「小四是在吃醋?」

我就像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矢口否认。

「那个女人,是岳家送进来的。一个赝品罢了,不值得讨论。」梁予白忍着笑解释。

既是赝品,何必留着。

这话我不想说出口,好似我是那等妒妇。

等到除夕那日,我又乘着船去了沉楼。

湖岸边,已然是张灯结彩,家家等着过年的热闹景象。而沉楼,一如死了般冷寂。

我一步步登上父皇所住的楼层,推开门,那满地的狼藉,仿佛刚刚经受了一场洗劫。

「父亲。」我看着坐在桌旁垂着头唉声叹气的父皇。

父皇抬起头看向我,眼神中是一闪而过的惊喜,然后便是痛苦与窘迫交加:「你别总跑来看我,惹人猜忌和忌讳,对你也不好。」

「不会的。」我仔细着脚下狼藉,走进去,听见哭声。

「她这是怎么了?」我奇怪道。

陈盈盈突然从内室冲出来,满面泪痕,形容散乱,哪还有当初宠冠后宫的美艳模样?

「到底是我过不得这种不见天日犹如坐牢般的日子,还是你作为夫君,却全无担当,眼见着我受了屈辱,只敢做缩头乌龟?」

我见父皇双手攒成拳头,忍得额角青筋直突,只能打圆场,拉开了陈盈盈。

「父亲如今身陷囹圄,只你还愿陪在他身旁,他哪里不想护着你?那日我来,父亲便求着让我将你救回来了。」

陈盈盈却还是不依不饶,推开我:「你如今日子好过,只会说些不值钱的好听话,哄着别人!」

父亲实在是听不下去,两手掀翻了桌子:「你若是不想在这沉楼陪我熬下去,大可离去!你看看你现在,还能不能走得掉!」

陈盈盈掩面嚎哭:「早知如此,当初便是在端王府忍辱偷生,也好过今日这样相看两生厌!」

我逃也似的离开了。

9

回到皇宫,我撑不起任何精力去应付宫中宴席,神色恹恹地坐在那儿,看着满殿觥筹交错。

皇后的侄女更是献舞一曲,惹来诸多夸赞。我落坐在下首,却怎么也融入不了这样的场面。

梁予白在皇后和她父亲岳老将军的撮合下,封了那岳家侄女儿为美人。

我由胃中涌起一股恶心之感,便连招呼都顾不上打,转身离开了这个让我处处不适的宫殿。

到最后,赝品不也要了吗?

翌日醒来,我便经受了一个天大的「喜讯」,我有孕了。

宫人欢欢喜喜道:「娘娘,昨儿晚上,陛下陪了您一夜,知道您有喜了,高兴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云清从旁端着碗牛乳来,催赶了一众宫人后才小声道:「殿下身子感觉如何?要不要再传太医来看看?」

我撑着坐起身,接过碗来喝下,问道:「太医诊脉时如何说的?」

云清淡淡道:「说殿下已有月余身孕,尚且安好。」

我望着云清如今还是坚持称呼我为殿下,沉沉道:「云清,你是我的奴才,可还记得住?」

云清脸色微变,随即跪到地上恳切道:「奴婢知道,殿下对奴婢恩重如山,奴婢定是要处处以殿下安危为准的。」

我闭上眼,口中残留的牛乳,只让我觉得酸涩难当。

梁予白是真的很看重我腹中那尚未成型的孩子。

每日处理完繁重国事,总是要来我寝宫中听我的肚子。

明明已经同他说过,太早是听不到的,偏偏他不信邪。

「朕听见动静了!让朕再听听,好像真的有!」梁予白抱着我的腰,耳朵贴在肚皮上激动起来。

我实在是忍无可忍,翻了个白眼道:「那是我在克化晚膳的动静,不是孩子。」

梁予白却不肯信,偏要误认成孩子在动。

「生出来,若是儿子,朕便立他为储。」梁予白这储君之位的承诺给的,仿佛是在卖白菜。

我听得却是心头一跳,堪堪稳住心神又状似无意道:「若是女儿你便不喜?」

「若是女儿,那就养的如你一般精贵。但朕还是希望是儿子,这样,你也不必再受第二次的孕育之苦。」梁予白道。

他这是何意……我心中已有猜想,却不敢宣之于口。

我于宫中安安稳稳养胎到初夏,期间皇后也来看到两趟,言语之中,无非是敲打我不要占着盛宠,恃宠生娇。

我冷眼看着皇后由最开始那个,还挟带着一股武将风骨的模样,直至今日,已然全身心投入到分走梁予白宠爱的后宫争斗中来,觉得后宫果然是葬送所有女人本性的地方。

「皇后娘娘贵为国母,都劝不动皇上,臣妾又怎么会比皇后娘娘的话,更有分量呢?这份责任,臣妾承担不起。」我不软不硬顶了回去。

皇后冷笑道:「你可别太过猖狂了。」

我自认一贯和气,实在也不想承她这句猖狂,扶着后腰起身,恭送皇后离开。

我躺在床榻上辗转一夜,实在难眠,起夜想要饮水。

云清进来伺候,看着我喝水后,小声道:「先生那里,准备起义了。」

我捏着茶盏差点儿滑落洒到身上,这下彻底是睡不着了。

云清口中的「先生」,其实是我三皇兄,李恕。

10

几位皇兄中,大皇兄最是喜欢骑马猎鹰。二皇兄同父皇一般,爱那些诗酒茶花同美人。独我那三皇兄,性子安静随和,喜好看书,待人平和。

宫人们时常偷偷称他为「先生」。

「若是能赢,早先也就不会破城了。」我的话语颇为现实。

云清脸色青红交加,却依旧倔强道:「殿下怎能不信?若非殿下就这样甘心委身给那等粗鄙之人?那可是灭国仇敌啊!」

我紧锁着眉,和云清互不理解体谅。

那日跳城楼,我自觉已经算是对李氏血脉拼尽所有了。

三皇兄知晓早年我与梁予白私下往来有所交集,早在陈国大势已去时,他便趁夜来到霁慈寺,与我深夜筹谋。

与其说筹谋,倒不如说是软硬兼施,要我为他逃出京城,换取一线生机。

「小四,三哥一向待你如何?」

「我李家血脉如何能断?梁予白此人凶狠残酷,睚眦必报,怎会真的饶恕我们李家?」

「堂弟年纪尚且不如你,都知何为大义,你身为公主,竟不知?」

「你生下来便是凤命,朝臣百姓都言你之降生必有亡国之兆,父皇不信,你的三位皇兄也不曾信,眼下即将国破城亡,你又怎么能说与你毫不相干?!」

……

我如何承受得起这种种「罪责」?

只能如他所言,为李氏血脉的延续,承下责任,为这灭国之灾,担下罪名。

登上城楼,我看见那与三皇兄有七八分相似的宣王叔的二儿子,顶替了三皇兄的身份跪在城外,只觉得从前,我都错看了三皇兄。

他哪里是什么众生平等的教书先生,实则自私自利虚伪至极的,才是他。

堂弟和我,都不过是他混淆视听,偷梁换柱工具。

在他眼中,除了他自己,谁的命都不值得看重。

回想至此,我冷声与云清道:「往后他的事,都不必再同我说,我也不想听。」

云清恹恹闭了嘴,收拾了茶盏退了出去。

很快,南边有反贼打着复国名号动乱起来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而反贼头目是曾经的陈国三皇子这件事,也很快被梁予白查出始末。

两位皇兄和我那位堂弟下狱查办,对外,却称依旧卧病修养在府邸中。

我坐在寝宫中,果不其然等来了梁予白。

「都滚出去!」他裹挟着满身怒气杀进来,沉声怒喝。

所谓天子之怒,我从未在我父皇身上看到过,现今却着实被梁予白这副吃人模样震慑到了。

我父皇与他抗衡,许是与天对弈,败局早定。

「李倾!你胆敢算计朕?!」梁予白大步上前,扯着我的胳膊将我拉到他跟前。

我只觉得自己的胳膊仿佛被一个铁钳狠狠钳住,痛的眼泪都要掉出来。

梁予白一双似鹰隼的眼,此刻目露凶光:「你那个冒充李恕的堂弟,已经在狱中全招了,你若想欺瞒朕,朕决计不会轻易放过你!」

我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是觉得你如今怀了身孕,朕就拿你没辙了是吗?既你不愿开口,这欺君之罪,就由你那两位好哥哥替你受着!」梁予白的手骤然松开,「差点忘了,沉楼里,不是还住着一位吗?」

「别,别!我求你,我求你……」牵连到我父皇,我也顾不得什么体面,追上去,双手捉住他的龙袍衣摆。

11

「他年事已高,很多事他做不得主,此事与他无关!你若是要除我李氏宗族,就用我的命,抵我父亲的命,好不好?」我心急道。

梁予白的脸色阴翳到了极点。

「你那两个废物兄长,和你那个只会吟诗作对的亡国之君,凭什么和朕的孩儿相提并论?你若是还有脑子,就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别逼朕!」

言罢,他便甩袖离去,并命人将我看管在寝宫之中。

无旨,不得任何人肆意进出。

我便这样,被拘禁在了寝宫之中。

云清不得入内侍奉,除了每日会见到前来替我诊脉的太医,以及伺候我洗漱用膳的宫人,他们全都守口如瓶,半个字都不同我透露。

我与外界,彻底断了联系。

我不知道外面到底什么情形,也不知我父皇和两位皇兄又是怎么样的光景。

如此日复一日地等待和忧思,太医每日过来,与我说上许多让我宽心养胎的话,我也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如此这般,过了十多日,太医似乎是于心不忍,才对我道:「娘娘,除了那位冒充三皇子的罪人,您的父兄尚且是无恙的。您听臣一句劝,养好您自己和肚子里这位小皇子,还有什么是您求不来的。」

我撑着疲累的眼皮,看着那位白发白须的老太医,终于是僵硬的点了点头。

一个太医,怎么敢与我笃定这些。

我坐起身,掩面而泣,却生出万幸之感。

此刻,我只想要梁予白的怀抱,只有他的出现,才能让我觉得安心踏实。

可我感觉,我已经很久没看到过他了。

我原以为,直到南方起义彻底太平,我都不会再额外见到任何人,却不想尚在禁足中,我便见到皇后。

此事,当是受梁予白允准的。

皇后前来,却比以往要看似和善了许多。

「这两日用膳可还好?」皇后轻柔问道,像是怕吓着谁。

「还好。」我如实回答。

「还好就好,本宫着宫人给你炖了血燕窝过来,等会儿你就用下,对你对孩子,都好。」皇后那双眼直直盯着我高高隆起的肚皮,笑容愈艳。

我愈心中不安。

我不敢漏看地盯着她一只手伸过来,抚摸上了我的肚子,恰逢孩子在肚子里翻了个身,一脚隔着肚皮踢到了她的手心。

她又欣喜道:「他动了,真好,瞧着这就是跟本宫有缘的。可要乖乖的,出来后,母后定要与你日日相伴的。」

皇后状似无意的话,敲打得我仿佛痴傻了一样,直直坐在那里。

一直到皇后离去,我都忘了礼数,并未起身恭送。

梁予白,梁予白,你怎么能……

我一手捂着肚子,陡然间,就连呼吸都像是夹了沙砾,痛得一时说不出任何话来。

而那碗皇后送来的血燕窝,也被我咬紧牙根,一手扫到了地上。

就这样,我在寝宫中,幽禁二月有余。

直到南边起义传来捷报,反贼首领在西南峡关坠崖,凶多吉少。

我坐在铜镜前,看着云清替我蓖头,那一副如丧考妣的憔悴模样,就连眼皮都是红肿的。

「云清,逝者已逝……」我轻声道。

「殿下,先生不会就这么……不会的。先生是天底下最有学识,最聪明的人,奴才不信。」云清说着,将我的头发梳到最末尾,抗拒与我再提此事。

我想,她总能自己想开的。

逼近临产的我,现在夜里总是翻身艰难,叫了一声「来人」,想让守夜的宫人来伺候,一只手便已经在昏暗中,托住了我的手心。

刚一触及,我便停下了动作。

那大掌上的粗糙厚茧和温度,我再熟悉不过了。

我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怨恨,仿佛积压在心中的情绪,一下子裂开了缝隙,正源源不断地泄露了出来。

抽回手,我撑着床榻,自己一点一点坐起身,却是犟着一口气,并没有开口。

12

「近来如何?」梁予白率先出声。

我稳下心神与情绪,只道:「太医每日诊脉,你尽可去问他。」

我与他之间如同静止了一般,直到我听见他似乎是叹了口气,然后道:「你顾惜着自己,也就是顾惜着别人。」

「我会好好替你和皇后生下这个孩子,只求诞下后,你可以将我送去沉楼,同我父亲作伴。」当我说出这些话时,未及伤人,我自己已是心如刀绞。

梁予白一个「你」字噎在口中半晌,又转过身,冷冷道:「你倒是想的美,去沉楼,好叫你们父女团聚,你当朕是那坐在霁慈寺里的菩萨吗?」

我闭了闭眼,先前很是相见他一面,眼下却是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我也不管他,慢慢又躺回床榻上,侧着身抚着肚子。

「有些事,朕有自己的打算。别人说什么你都能信,你就是不信朕而已。」梁予白自嘲般,冷笑离去。

我只觉得心里酸苦,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当初还不如殉国死了才好,也好过忍受如今为了父亲处处受制于人,就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要拱手相让。

梁予白对我之喜爱,大体上也就如此了。

解了禁足,我便得以离开寝宫,在云清的搀扶下,到御花园走动走动。

从前只觉得宫中无趣,区区一个御花园,左不过是花草鱼水,日复一日能看出什么意思来。

如今被关的久了,就连这里,都是要逗留着的。

「呀,珍妃娘娘。」身后传来一个故作喜悦的声音。

我缓缓转过身,看到从前那个跟在皇后身后姑娘打扮的如颜,现在已经锦衣华服,金钗宝珠,全然大不相同,险些叫我没认出来。

「今日好兆头,出门便遇着珍妃娘娘了。」如颜抬手抚着高耸发髻上那支金雀钗,摇曳生姿走到我面前,面色好不得意。

我淡淡开口问道:」你如今,位列妃位?」

如颜僵了僵,而后笑道:「珍妃娘娘久不出寝宫,还不知道吧,陛下已经封臣妾为颜嫔了。」

「哦,是吗。一个嫔,便不用同本宫行礼问安了?这也是陛下赐予你的特权?」我瞥了她一眼,转过身,继续看那水池中游动的鲤鱼。

如颜语塞了下,然后笑着掩饰道:「臣妾这不是,好不容易见娘娘一面,太过激动,一时给忘了。珍妃娘娘万安。」说着她便行了礼,我却也没让她就此起身。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我才道:「都忘了你还行着礼,起吧。」

如颜蹲在地上久了,闷声谢过我后,起身太猛,身体支撑不住,差点儿摔进池中。

我看着她头上那支金雀钗掉落在地,磕损了一边翅膀,她连忙命宫人捡回来,眼神里满是心疼,紧紧攥在手中。

我也懒得搭理她,准备离开之时,却听见她对我道:「有件事珍妃娘娘还不知道吧?」

我驻足停下,等着她那张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沉楼里那位,听说忧思过重,生了郁症,就连他身边那位美人儿,也都伺候不好他,只能借着机会,另寻良枝了,哎,真是可惜了呀。」

如颜的嘲讽我全然不在意,我只知道,此刻,我必须去找梁予白问个清楚!

赶到御书房,德顺守在殿门外,见到我倒也没有怠慢,只道:「皇后还在里头,一时半会儿不能让您进去。」

「无事,我等。」我站在门外,看着那两扇朱红高门,心中只剩下惶然。

秋日里的冷风已经开始刮得人脸痛。

我浑身披裹着大氅,都抵挡不住现在彻骨的寒。

等了约摸半个时辰,德顺几次向内探头,都不见有人出来,回见我大着肚子,鼻头已经冻红,于心不忍,壮着胆子跑进殿内。

就连一个宫人,都对我生出恻隐之心,我到底是活到什么地步了?

13

内殿里发出砸了东西的巨响,梁予白的声音比那秋风更刺骨:「没看到朕与皇后在议事,她一个妃子不安守本分,怀着身子也不知轻重,恃宠生娇,简直混账!」

我却站在那里不动分毫。

现在的情形,对我来说,已经没有再坏的余地了。

「陛下消消气,她年纪还小,又从小娇惯,就算她哪里不懂规矩,好歹那肚子里的还是要顾惜的。既是外面起了风,就让她进来吧,别冻坏了身子。」皇后的话仁慈贤惠。

德顺终于能从御书房出来,小心请我进去,叮嘱我仔细脚下。

我多看了一眼德顺,心中多少有些感激。

走进内殿,我看着那里头帝后二人并肩共坐的和睦场面,我的心都已经是麻木的了。

平生头一次,我跪了除开佛祖和父皇之外的人。

我规规矩矩行了礼,得了梁予白一个「起」字,竟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你今日来是有什么急事要说?」梁予白冷冷望着我,那副不耐的模样和从前判若两人。

「臣妾想问,臣妾的父亲,如今是否安好。还请陛下,如实相告。」我道。

我站在他对面,死死盯着梁予白,从他顿下话,眼神闪烁那一瞬,我知道了,那个如颜没有说谎。

「臣妾求陛下恩准臣妾,带太医院院使,前往沉楼,为臣妾父皇诊断医治。」我又跪到地砖上,膝盖都磕得生疼,却只能忍着叩首祈求他。

「这件事与你何干?他知道前朝亡国之君,你还当自己是什么前朝公主吗?还想让太医前去医治,简直可笑至极!」梁予白怒道。

可我却坚持抱着肚子伏首在地。

「珍妃,你这是在仗着肚子里的龙种,要挟陛下吗?沉楼里那是前朝余孽,你能有幸从中解脱,就该彻底断干净。那亡国君是死是活,都应该与你无关。」皇后「好言相劝」道。

「是啊,前朝余孽。那我这个余孽,和我肚子里这个,又怎么不是个余孽?」我抬起身,从发髻上抽出发簪,直接抵上了喉咙。

「珍妃!你这是要做什么?!还不快把簪子放下!来人!来人!护驾!」皇后大声叫唤起来,不等门外侍卫冲进来,梁予白已经用茶盏掷向我的手腕,痛得我瞬间松开手,发簪也掉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回想。

「都给朕滚出去!」梁予白怒不可遏地望着我,咆哮着呵走了那些要进来的侍卫。

「好,很好。李倾,你可真是,太好了,朕从前说话的话,你都当耳旁风,是吧?」梁予白怒极反笑,就连皇后都吓得噤声,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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