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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调笑道:「莫不是皇上厌恶女子?」

李昕看了我一眼,虽然说着「娘娘说笑了」,面上竟带着几分认真的意味。

这引发我的好奇,我接着又道:「莫不是皇上也曾给哪位妃嫔看了他眼睛,吓哭了人家,所以他便不爱来后宫了?」

「皇上给娘娘看过那只眼睛?」李昕颇有些震惊地看向我,旋即又笑开,「也不曾有此事。新帝登基诸事繁忙,才耽搁了这几年罢了。」

这说辞他知我不会信,我也知再怎么问他也不会讲实话,便不再多言。倒是有位曾伺候过已故肖太后的若盈姑姑肯与我讲些旧事。

她说起先帝要立储的那段日子,左琮的眼睛已很不好了,原本以肖国公为首,满朝文武是属意于左琨。

结果那阵子刚巧春猎,左琮带着左琨进了深山,再出来的时候左琨被野兽咬得血肉模糊,最后截了两条腿和一只胳膊才勉强留下性命。唇齿也伤得很重,连话都讲不清楚了。

那会儿皇后肖氏垂帘,肖氏一族外戚权倾朝野,又不可能拥立其他嫔妃膝下的皇子,实在无法,最终只得选了左琮继位。

「满朝文武对新帝独眼皆为不满,全凭肖氏一族的权势和新帝在军中的威望罢了,」若盈姑姑说着,转头帮我整了整小腹上的衣衫,「好在如今娘娘有了身孕,能寄希望于后人了。」

我眨巴眼睛,摆出了我曾在明月宫里的那副木讷笑容。我对她说,我在这寒山城无亲无故,帝王又喜恶难测,只能靠他们多照顾了。

我还说,偏巧要选秀了,我又有了身孕,届时莺莺燕燕入了宫,真怕我这朝晖宫再留不住皇帝。

若盈姑姑笑着,是那种早看惯了宫妃的患得患失的眼神,「娘娘,这后宫之中,从来都是母凭子贵。您是皇后,若育有皇子,将来必能立为太子,贤德公正不惹皇上厌烦足矣。」

我乖巧点点头,做足了好好听话的模样。是夜绢儿陪我看窗外的月色灯山,很久未提过明月宫的她对我说起了一桩旧事。

「若盈姑姑说得真是对极了,母凭子贵才是对妃嫔而言最重要的。若非那年所有人都在说胥妃娘娘第二胎怀的必是位小皇子,娘娘何须受这么多年委屈。」

我震惊地看向她,绢儿只望着山上的灯火,并未发觉我的异常。她自顾自在回忆过往的一些事情。

是一些足以全盘否定我在明月宫里十几载努力的旧事,让我明白原来并非是因为我毒杀了戚玉锦母妃才想让我死的。我一早就该死了,在我打碎了她的皇太后梦的那一刻。

【八】

观月国正宫皇后无所出,当今的太子其实是一个贵妃所生的。我只知当年母妃生我时伤了根本从此不能再生育,并不知原来还曾有这么一出。

她是隆恩在身的宠妃,娘家也是当朝一品大员,找了许多有名的神医都说是皇子无疑,一切越有可能,她便期待越重。因此发现我只是个平平之姿的女儿时,失望才会那样深。

后宫从来都是母凭子贵。我让她的权势荣华霎时走到了尽头,所以她纵恨不起来我,也不会再给我应有的爱。

但凡可以,她或会将我扔给任何一个人。

「绢儿你说,他们究竟是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还是因为这宫墙深深才变了的?」

究竟为何个个一张无瑕的倾国倾城貌,内里却都是是蛇蝎的噬人噬骨心。

绢儿正想回答我的时候,左琮来了。

左琮问我,寝殿内整夜通明,可能睡得好?我说我并不怕亮,若他怕亮光,便将山水画屏挡在一侧。

因我有了身孕,他便静静睡在我身旁,轻轻环抱着我。我抬眸,只看得见他的喉结。

其实我有很多好奇的事想问他,可打心底并不相信他。也并不想万一得到了真心话,我反倒无言以对。

心事重重入眠,那晚做了我人生里的第一场噩梦。我梦见的应当是左琨,因为没见过他,所以梦里是一张模糊的极像左琮的脸。

我梦见他坠马误入了一个幽深的泥潭。极暗的紫红色藤条满布,他一脚踩进去会冒出黑红色的泥水来。远远看像左琮瞎了的那只眼窝。

他陷在了里边,我一会儿似是旁观者在看他挣扎,一会儿又似是我自己站在那泥潭里挣扎。很一会儿,一旁的丛草突然翕动,一只野兽猛地扑了上来。

那野兽只顾着撕咬左琨。我旁观着,有几分想跑,又有几分想救人。正当我踟蹰时,那野兽忽然扭头看向我,竟是张人面脸。

是临行那日,母妃撕心裂肺扑向我时的脸。

「云罗……云罗!」

我被左琮叫醒时,额上已冒了一层冷汗。

山灯辉映,映着那张脸上几分奚落的笑意。

他问我:「你不是从没什么怕的吗?梦到了什么吓成这样?可是你姐姐来找你索命了?」

「我梦到了我母妃,应是她想来找我索命。」我还算如实地回答,被褥下我的手极轻地攥住了左琮亵衣的衣角。

许多年后我偶尔会想起这一幕,如若我攥住的是他的手,或攥住他衣角的动作再明显一些,会否有什么不同。

可当时,左琮只是如常轻蔑地一笑,他对我说:「有时候真想知道若你能体验一下戚玉锦的人生该当如何。至少若戚玉锦杀了戚云罗,她的父皇与母妃必不会想要她偿命。」

无论是否出于调侃,都令我想张口咬断他的脖子。我彻底松开了手,收回来覆在我的小腹上。

从那之后,我再未主动碰过左琮一次。哪怕绢儿告诉我说,选秀入宫的一位宁嫔,是肖氏一族目下最出挑的小姐,将来定是与我要有好一场龙争虎斗的,要我无论如何想办法留住帝王心。

都这么多年了,我一面感叹一面又惊奇,为何绢儿永远都能保住那份天真的傻气。人心人情要留不难,可这么深的宫墙里,哪还有「人」呢。

全都是梦里那只人面兽罢了。

所以打第一眼见宁嫔,我就知道,这困兽的牢笼里,无非又多了极为凶猛的一只罢了。

【九】

初见宁嫔时,是新人入宫的大典,左琮也在。

她搭话最是与众不同:「小时候只顾着叫皇上『表哥』,这几年在府上聊起皇后娘娘也会私下妄言一句『表嫂』,如今竟是要姐妹相称了。」

肖宁的眉眼和左琮有些相似,是狭长的,像一只刁蛮的小狐狸,性子里粗犷的部分与我曾想象过的雪漠人一样。

左琮替她向我讨饶:「这丫头在国公府被人宠坏了,口无遮拦的,皇后莫见怪。」

我凝视着左琮眼里的笑意,摇摇头,只顾笑着。

原还以为左琮和我一样,在这宫墙深处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原来还是有些姐姐妹妹的,因非关夺嫡,便相处得很好。

左琮离去后,肖宁一直拉着我讲他们小时候的事情。诸如一起爬过哪个宫楼,打碎了先帝的什么宝贝,在哪栽了株沙柳,又合伙作弄过某个兄弟姐妹。

「那琨王爷呢?你们关系也很好吗?」我冷不丁问,便也捉到了她眼中来不及藏的惊恐与憎恶,「本宫往年都在冷宫过,今年回来了,除夕宴却不曾见他,你可知他近况如何?」

「如旧罢了,小时候还常一起玩耍,大些后父亲便不准我再与兄弟厮混了,这几年一直待在府中,偶尔进宫见见皇上表

哥。」她滴水不漏地回答,转而聊起我怀胎的事,从此再未提及过左琨。

按若盈姑姑的话来讲,左琨小左琮五岁,兄弟自幼和睦友爱,纵便现今残废了也不该是阖宫讳莫如深的一个名字。

除非,左琮和我一样,亲手害了自己的嫡亲手足。

有治国治才名正言顺的大太子,只因伤了仪容便要被无甚才名的弟弟抢了储君之位,凡有些血性都不可容忍。

想到他会是和我一类的人,我心底藏着的一面鼓又擂了起来。

是兴奋和雀跃,是惊叹于这世间还有和我一样可怜又卑劣的人。以及那么点很新鲜的心动。

人群散去,我于正抽芽的老柳前静立,问绢儿,她有没有对什么人真心的好过。

「进宫前待父母,进宫后待主子。」如是他人,我会觉着虚伪,可绢儿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木讷,实在,跟着谁便一心一意为谁好。

我便又问她:「那你自己呢?只顾待别人好,不想别人也待你好?你怕不怕别人恩将仇报?」

绢儿很认真地想了想,才回我:「也会想,也会怕。可我这身份,也没得强求。」

初夏的风静静的,夜里我终于能睡得安稳几分了,又因怀孕开始了痛苦的孕吐。有些意外的是,纵便新人入宫,左琮也只是很偶尔的会去宁嫔宫里,但绝大部分日子都会在我宫中守着。

甚至在书阁多加了几排书架,处理完朝臣的公务便来朝晖宫批阅奏折,按李昕调侃的话便是:「等娘娘诞下小皇子或小公主,皇上再回御书房,那案上都得落巴掌厚的灰了。」

有时看他伏案批注的认真模样我会有几分恍惚,暖黄的光将他原本分明的棱角柔化,侧过的脸刚好露出好着的那只眼睛,我猜想他少年时该当就是这个安静模样。

他们究竟是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还是因为这宫墙深深才变了的?

我倏尔想到自己曾问过绢儿的这个问题,只是未及细思,便被左琮突然问道:「云罗,你对孤扩张北境有何看法?」

见我满面的茫然,他又补充了一句:「听闻你们观月国的公主自幼读史书文章,想听听你如何看待。不必慌张,想什么便说什么。」

虽是和亲之名,可我向来对和亲之事嗤之以鼻。还有什么红颜祸水,本就是男人们争抢的天下,或胜或败便拉女人来代罪,实在厚颜无耻。

所以我并不怕讲了什么让左琮又想起兵攻打观月国,便直言道:「雪漠国虽幅员辽阔,可地处漠北,不宜耕作。农事向来是雪漠国的短处,若能占领土地肥沃些的观月国边境十六城,

确是大大有益的。也不必再往南了,一来深入腹地长久易生变,二来距离遥远损耗的兵力也过大了。」

我说这话时,仍旧低头绣着给小娃娃穿的一件小肚兜,觉察到殿中太过安静时才抬头去看左琮。

一回眸,便对上他眼里前所未有的熠熠光彩。

「云罗。」他唤了一声我的名字。

过了半晌,他笑了一下,我以为他会讲什么,张口却又是句:「云罗……」

左琮看着我笑了一会儿,才又低头专注于手中的奏章。明明只是叫了两声我的名字,可不知怎的,我仿佛听见了千言万语。皆藏匿于他被烛光拉长的影子里。

晚风寂寂,我头一次觉得屋外的檐铃那么响,后山的灯海那般明亮。

以及他的笑容,那样清晰俊俏。

【十】

中秋过后,我的身子越发沉重了,肚子浑圆隆起,看过的太医都说是怀了双胎。我在左琮怀里痛苦地皱眉,曾经看过明月宫的妃子生育,一个就够往鬼门关走一遭了,两个该当如何受罪。

于是我对左琮说,若是难产,便要了我的命,然后把肚皮剖开把孩子取出来,他自养孩子去,我也舒服些。

一旁的绢儿吓得惊呼了一声,左琮作势便捂我的嘴,「等你生养后好了,孤一定治你今日失言之罪。」

孩子是足月生的,

那天下着极盛的雪,一人粗的松柏都被风雪压折悬在山腰上。疼痛蔓延过全身,我挣扎间透过画屏看见了几张模糊而熟悉的脸。

肖宁已晋升了宁妃,她目不斜视吃着茶,只有戚静姝一个劲儿探头向我这里看。其他的妃嫔各自坐着,有的觑着皇上,有的局促不安。

那天折腾到了深夜,果然是双胎,第一个是个小公主,第二个被若盈姑姑抱到我眼前,我只听她说了句「恭喜娘娘,诞下龙凤胎」后,便彻底昏厥了过去。

那是我有印象的第二场梦。梦里是我很小的时候,父皇与母妃牵着我的手,将我扶上榴花台,我穿着比榴花还要鲜艳的彩裙跳舞,他们夸我是这明月宫里最美最好的小公主。

天旋地转间,又梦到了我穿着嫁衣踏进朝晖宫,左琮与我行雪漠国至高的帝后之礼,对我十分敬重,他说给我听的第一句话是:「皇后有礼了。」

醒来已是天翻地覆。

左琮守在我榻边,忙问我身子如何。我只觉疼痛乏力,想来五马分尸也不过这般。我说想看看孩子,左琮一顿,我看到他逆着光微低下头。

若盈姑姑抱着小公主先走来给我瞧,还是李昕代为传话:「快命奶娘将小皇子从蕙若宫抱来给皇后娘娘看看。」

心下一顿,我正轻抚小女儿脸颊的手停在半空,我转头去看左琮,他的头更低了些。

「皇后辛苦,为孤诞下长子与长女。孤为小皇子取名『晏』。」

左琮的声音很轻,那是我头一次见他气焰全无。他将我的手拉过去包在手里,我才发觉他两只手的手心都沁满了冷汗,「小公主取名『清河』。」

「河清海晏,」我挣扎半坐起身,他知我想看他的眼睛,便故意侧过头,留给我那遮着眼罩的半张冰冷的脸,「所以将我连脸都没看清的刚出生的小儿子,就这么送给了宁妃?」

蕙若宫的主事娘娘,正是肖宁。

「皇后……」他终于肯转过来看我,那眉头蹙成了死结,我在等他一个解释,可他只是接着说了句「不得无礼」。

我瞬间便汗毛耸立,想来我是气极了,便倾下身子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我想咬下一块肉来,可终究没有力气。

他没有推开我,任凭我发了疯一样,口中含着血,脸上挂着泪。他脸上写着的容忍和怜悯,几乎将我最后的尊严踩碎。

阿晏被抱来时,大殿里一片死寂。看到孩子熟睡了面孔,我忽然就想到了梦里被野兽撕咬成血人的左琨。他顶着一张和左琮相似的脸,一双明亮的眼睛倒映着天光和云影。

我嚎啕大哭,吓醒了阿晏,他在襁褓里也跟着我哭了起来。左琮命人将阿晏抱回蕙若宫去,我忍下十万分想将孩子抢来的念头,死死瞪向左琮。

「他才刚出生,皇上也太残忍了。」

纵知生于这深深宫墙里,将来免不得为权为势一场腥风血雨,可这般小便让他如同一枚棋子在别人膝下将养,实在残忍。明明自己的生母就在一墙之隔的宫殿里。

更何况若等我醒来商量,难保我不会出于理解妥协。可他高高在上,根本不曾理会我的感受。

左琮回视我,眼里的容忍已褪去了几分,「后宫是孤的后宫,纵让其他妃子养在身侧,孤还能保全不了他?」

「你连自己的眼睛都保全不了,何况一个无力自保的襁褓婴儿!」我声嘶力竭吼出这句话,我看到他眼中的震惊与受伤将容忍全数浇灭。

「云罗公主,」他亦红了眼眶,一字一顿要诛我的心,「你又有什么资格与孤说这些?你在明月城里都如蝼蚁一般,何况现

在寒山城!没了孤的庇护,你连蝼蚁都不如,明白吗?」

时光似乎瞬间倒回他将我从冷宫放出来的那段日子。他居高临下攥住我的腕子,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蝼蚁也好玩物也罢,从偏见到轻鄙,从没任何人将我当做一个「人」对待。

真是可笑,我甚至曾有那么些期许。

期许左琮给我的那点真心,能填满我心底的创口,在以后的日子里,能发出芽开出花来。很可惜,那种子就此烂在了地底。

【十一】

「若这是皇上不声不响便将阿晏送给宁妃的缘由,那臣妾便明白了。」我擦了擦眼泪,连带着许多心绪擦掉,挣扎着起身下跪行礼。

我对左琮说,这几日他为我生育之事操劳过多,还请他回去处理政务,不要耽误国家大事。

我抢在他辩白前赶人:「臣妾恭送皇上。」

算来,这是我第三次让他滚了。

他扶我起身,我的视线始终锁在他明黄的衣角上。最后只听得一声重重的叹息,然后便是脚步声渐行渐远,消失在了宫门外。

那是我过过最冷的一个年,哪怕左琮如旧陪在我宫中守岁,哪怕他特意命乳娘将阿晏带来过完初三才带走。

可烟花升空,山灯尽明,再灿烂都不能如旧了。

没想到肖宁会主动来看望我。

初春的腊梅开得正好,她只带了一个丫鬟并一个白玉瓷瓶来。她让绢儿折几枝养在这瓶子里,放在窗边,能开好一阵的。

她未多绕弯子,凑近我直言:「皇后娘娘,您无须如此记恨嫔妾,也无须怕嫔妾待大皇子不好。」

我看向她,这一刻我是嫉妒她的,为着她那份我从未有过的十足底气。

我亦直言不讳道:「我未曾记恨过你,宫墙深深,哪有个能做自己主的。我现下也不怕什么,要怕也得是你育有皇子成年之后了。」

肖宁眨了眨眼,那双狐狸眼笑起来带着天然的媚,拿戚玉锦来比,也要失了光彩的。她并不藏起她的赞赏,说我看着木讷胆小,其实心思很通透。

她让我何时都不必怕。我不解,看美人悠然玩弄自己的指甲,「皇上不敢让我肖家出身的女人怀胎,所以往我寝宫里的熏香加了使人不育的香料,当我不知道呢。」

不知怎的,那一瞬我想起左琮的脸,他说无论如何会保全阿晏。我不敢推测这里边有几分是他对我的私心。

我问她既然知道,为何不闹起来,那时我不懂肖宁脸上诡异的笑容。她并未解释,只是又说了一遍:「只要皇后娘娘不再因

嫔妾担忧便好。嫔妾会好好抚养大皇子的,倾尽我肖氏全力,辅佐他入主东宫,将来登基称帝。」

我下意识去捂她的嘴,这宫里处处隔墙有耳,左琮才不过而立之年便讨论新帝,实在令人心惊。没想到这小狐狸一笑,反握住我的手,满目的了然。

她是吃准了我已相信她了,现下已开始不自觉护起她来了。毕竟于情于理,我也不得不护着她。

肖宁一走绢儿便忧心忡忡对我说,不知这宁妃打的什么主意,抢了儿子便罢还要我也乖乖听话。我看向那瓶腊梅花,四下里白雪皑皑,唯独枝头的梅花鲜红耀眼。

就和肖宁似的,总是这寒山城最夺目的一朵。

我回绢儿道:「她特地来讲,便是顾念着我。承了这份情,将来可是要还的。」

虽目下不知肖宁在做什么打算,但能推测出我对她而言尚有利用价值。不然以肖家权倾朝野之势,肖宁无论如何都不必将我放在眼里。

许是肖宁给我吃了颗定心丸,我待左琮较先前温和了许多。夜里他试探着从身后抱我时,我再未闪躲。

于是他更抱紧了我,有力的臂弯环住我,鼻息扑在我耳畔,他问我:「不恨孤了?」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不曾恨过你,宫墙里的脏事,我不比你见得少。只是有些怕罢了,皇上该明白的。」

「孤明白,」他轻轻笑了一下,「还没人那般扯着孤的伤疤骂过孤呢,可见你连死都不怕。所以不曾见你怕过什么,就觉得很新奇,终究骨肉至亲,你也不免俗。」

「一码归一码,那日气疯了掀皇上的旧伤,是我不是,」我转过身子,与他面对着面,心对着心,不知透亮的是月光还是山上的烛光,「也不是失礼,而是我伤了你的心。」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自从那日之后他再未取下过眼罩,这一刻他单手伸向脑后,摘了那只眼罩。

于是我又看到了深沼。他突然对我说道:「但凡他们也能和你一样,伤了孤的心能给孤一句道歉,也不至于那般下场。」

我知道他在说他的亲弟弟左琨,还有他的生母已故肖太后。还是若盈姑姑讲给我的,说那时太后身子本就羸弱,某天夜里突发急症,可出去传太医的小内监皆没了音信。太医赶到时已是第二日晌午,延误了病情,一时无法根治,不多时便病死了。

我问他,他的眼睛可也是被他们所伤。他垂眸看我,表情有几分哭笑不得,他对我说道:「若说起这只眼睛,其实与你有关,云罗。」

【十二】

我原本以为,有关戚玉锦所有的事,都已随着她的死而停止,没想到竟与我纠纠缠缠四五年之久。

左琮之所以瞎了一只眼睛,竟是当年去明月宫与戚玉锦戏耍时受伤所致。那一摔划烂了眼角,无法治愈,最终便瞎了。

人人都道是左琮倾慕戚玉锦,所以无论如何要娶她做皇后。可看着左琮眼中的怒火与恨意,我方知他是为了报这瞎眼之仇,要娶了戚玉锦好折磨她。

就像一开始折磨我一般。

「所以皇上第一眼见是我而非戚玉锦,才那般怒不可遏,将我赶去了冷宫?」我问道。

他一笑,带着脸上未消的怒气,看着十分乖戾,「所以孤一听是你杀了戚玉锦,立时便将你放了回来。听说你将她毒得七窍流血而死,想想便解气。」

「云罗,你当真是个宝贝。」

左琮将我揽进怀中,我能听到他因言辞激烈而剧烈跳动的心跳声。

我一时想笑,我杀戚玉锦千夫所指,何成想竟真有人拍手称快。他一下接一下轻抚我后背,就像宠爱一只猫一般。

左琮与我真的很像。可究其根本,却又一点儿也不一样。我伸出手也去轻抚他的后背,我笑道:「原来坊间传闻说你不爱女色,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非是如此,」他将下巴搁在我头顶,我已分不清剧烈的心跳声传自谁的胸膛,「我只是在等罢了。我在等让我爱的人出现,云罗。」

「我在等你出现,云罗。」

不知怎的,我有几分想哭。又觉得哭笑不得。他原该爱上肖宁那样的人,棋逢对手,势均力敌,最终无论相爱或相杀,谁也不委屈、不遗憾。

可左琮到底是个疯子,他竟对他的玩物动心了。这感情打一开始便是错的,因为男女之爱,决不能存在于太过失衡的关系里。

比如我与左琮之间。

史书上总有些奇奇怪怪的帝王,左琮也该算是一个。因为我入宫近六年,阿晏与清河都已会说话走路了,他仍旧只宠幸过我一人。

这大抵是肖宁愿用我的原因,柔情从来都是一个帝王的软肋。

她还私下里打趣,说左琮是在为我守身如玉呢。饶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我仍旧有些羞赧,骂肖宁小小年纪满嘴胡吣。

「宁妃娘娘说得有理,」戚静姝在一旁帮腔,因有我的照拂,她的生活要比旁的妃嫔好很多,如今已是认了命活得很恣意,「皇上只在嫔妾宫里留过一晚,可一整夜都只在问明月宫的

事,问皇后娘娘的事。天地作证,那晚嫔妾就和臣子奏报朝政一样,何得宠幸。」

大家都笑开来,戚静姝说得便更起劲了,说众所周知,皇上统共只在三个宫里过过夜,这三人现下正都聚在此处看芙蓉花开。

「说起芙蓉花,还不是听闻皇后娘娘曾在明月宫住的院子里有一方荷塘,娘娘很是喜欢,皇上才特地命人建的。瞧瞧湖心的八角惜雨亭,不就是仿着观月国的样式制的么。」戚静姝遥遥一指,我一时起了兴致,便教奴才将茶盘瓜果都摆到那亭子里去,我们就近赏花。

不得不说,这世上没几个帝王这般盛宠过自己的皇后。我是心虚的,除了帮他稳住后宫局势,我没什么可为他做的。

或者说,我能为他做的事,于他而言可有可无。

好像追求被需要,成为我自幼的一种执念。如绢儿依附我,如戚静姝臣服我,哪怕是和肖宁一样图我可利用,都是我被他们所需要。

而在左琮那里,我并不被他如此需要。

正胡思乱想时,惜雨亭外落雨了。雨打荷叶,霎时四下起雾,一时像极了明月宫里的光景。

然后我便听到戚静姝轻声的呢喃:「好想家啊……家信一寄一回便是月余,也不知父皇与母妃可还安好。」

我无论如何无法理解那种心情,直到左琮带着孩子们出现在湖岸上。

一向明黄龙袍加身的左琮穿了一件春蓝色的便服长衫,他一手抱着清河,一手牵着阿晏。

隔着雨幕我看到左琮在说什么,然后听到两个孩子齐声喊了句「母后」。

左琮遥遥冲我一笑。

我有些失神,前所未有的情绪在我胸腔里炸开。是甜而暖的,内里又充盈着辛酸与无奈。

「娘娘,您想给两个孩子最好的人生吗?」肖宁蓦地在我耳边张口,声音飘忽着,像不真切的梦语。

「万死不辞。」我如是回她,天骤降暴雨,更模糊了岸边的人影。

【十三】

我在寒山城里无依无靠,朝堂上的动静大多都是肖宁或者若盈姑姑透给我的。说来其实都是肖家的人,若盈姑姑是当年已故肖太后的陪嫁丫鬟,是肖家一早安插在我身边的人了。

他们说,自我诞下皇子,早前不满于一国之君竟是独眼的风声又起来了。想来多半是肖家在从中作梗,毕竟起初一力推举左琨的便是肖氏。

据闻肖太后是现今肖国公最疼宠的妹妹,当年延误救治致使太后年纪轻轻便病故一事,想来也都被算在了左琮头上。

左琮有好一段时间没来过后宫了,御书房的灯火时常燃至天明,以致这年晚秋我再见他时,整个人明显消瘦了许多。

一向很有精神的疯子看着乏乏的,他照旧倚在榻边,轻轻摘下他的眼罩。他突然问我:「云罗,你可知孤为何不再多育子嗣?」

我为他煮茶,轻轻道:「怕将来他们兄弟相争罢。」

「可如今却要父子相争了。」

心下一滞,我转头去看他。若非窗外暖光映照出面色,左琮直直靠在那里,会像极了一具冰凉的骷髅。

我故作镇定道:「生在帝王家,哪有个安稳度日的。」

我在他转头看我前一霎回过头来,照旧煮着茶。他凝视了我好一会儿,问了一个让人心颤的问题:「如孤与阿晏,走到你与你姐姐那一步,你该当如何?」

「那要看是皇上杀了阿晏,还是阿晏杀了皇上。」我端起茶盅,在他面前伏下身子,将热茶捧在他面前,视线锁在榻边的银线流苏上。

「云罗,」他未端茶,反倒攥住我的腕子,险些洒了茶水,「孤原本该接着问,可孤竟不敢问了。」

他唤了李昕进来,就这么攥着我的腕子宣旨,立大皇子左晏为太子,入主东宫。

我大惊抬眸,看到左琮如旧冰凉的眼神。他俯视着我,从来都是不容抗拒的语气,「今夜不再谈论朝政,孤想好好睡一觉。

皇后,你这茶里没毒罢?」

我哑然失笑,意欲自己饮了,却被他抢去饮下,而后他便将我打横抱起扔到床榻里侧。他来抱我,始终攥着我的手。

那晚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左琮呢喃:「你怎的不下毒呢……」

毒杀戚玉锦,是我心如死灰无路可走。可皇上,现在寒山城,想制住你的,可远不止我一人了。所以孤注一掷以命赌命的事,在你身上便不划算了。

那是我第一回反过来俯视左琮,如饮鸩止渴,妙不可言。

立太子的旨意传遍阖宫后,肖宁很惊奇,问我对左琮究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将原话说给她听,只是停在了左琮说想好好睡一觉那里。

肖宁注视我,重述了一遍「那要看是皇上杀了阿晏,还是阿晏杀了皇上」,她凑近我,几乎要贴在我脸上,「皇后娘娘,嫔妾似乎有些明白皇上痴迷娘娘什么了。连嫔妾都有些迷恋皇后娘娘了。」

我啐她,「想男人想疯了竟来想女人了不成?」

肖宁被我逗笑,显然因我推动,阿晏得做储君的事是令她开心的,或者说是令肖家满意的。我蓦地想起雪漠国的太宗皇帝登基时不过七岁,我有几分震惊,却不能说出来。

他们惯爱看我蠢笨听话的模样,哪怕我说了直捅左琮心窝的话,他们也只会觉得是我没心思直言不讳罢了。

「瞧啊,我只需做自己,大家就都会对我无甚戒心,拿我当个好掌控的傻子。」

无人处我对绢儿说道。

她反驳说我不是傻子,我说这宫里做傻子才活得好。

这话说罢我不禁瞥了眼绢儿,不知她几时已成了这朝晖宫奴才们俯首帖耳的「绢姑姑」,看着她如旧呆呆的模样,我蓦地汗毛耸立。

绢儿不正是我这么多年,一直觉得是个傻子的那唯一一人。

可哪有傻子能在两国的深宫里都活得通透无暇,哪有傻子一次次正中我心底事,又能话锋一转让我以为她只是凑巧点中。

这里真真是个吃人的地方,高耸的红墙围起的是一方鬼域,放眼望去皆是魑魅魍魉。

我原以为阿晏被立为太子之后,能够消停一段日子。没成想只是过了三年,便有了改换新君的风声。

那年阿晏刚满六岁,左琮真心拿他当储君栽培,半人高的孩子能背出五国几十册的史书的时候,我当真听得瞠目结舌。

「娘娘可别只把功劳归给皇上,嫔妾也耗费了许多心血的。」肖宁冲我撒娇,我哪敢忘,太子三师全数是肖家的人,连教他骑马射箭的武师都是肖宁母家的幕僚。

若不出所料,肖家在逐渐架空左琮的朝廷,他们要拥立阿晏称帝了。

而向来心狠手辣疯魔了的左琮,又岂会坐以待毙。果然新年刚过,他便下旨说阿晏既已会骑马射猎,今年的春猎便将太子一同带上。

而正当我心急如焚要去面圣时,左琮倒是先来了朝晖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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