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教育更是会不断教导你去歌颂父爱母爱。
我还记得初为人父的小学班主任让我们写一篇以关于家人与成长为主题的作文。
他的意图很明显。
我很实诚,提笔写下我一个人独自生活成长的事实。
他看了我的作文,很生气,质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写。
「每次让你们写这种作文,一些同学的父母就开始生病,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就开始去世。还有一个同学更过分,直接跑题,通篇没有提到家人!」
我能怎么样呢?
「需要我出示他们的死亡证明吗?」我没好气地实话实说,「老师。」
他这才软了语气,支支吾吾地道歉,说他不清楚我的家庭情况。
当然我提这些不是为了指责我的父母,毕竟英年早逝也不是他们的选择。
我想说的是现在的恶人会如何对待失去父母光环庇佑的孩子。
总有一个孩子会成为靶子。在我的学校,那个靶子是我。
转角处我与一位学长撞在了一起,我的手机掉在地上。
「道歉啊。」他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理直气壮,「真没教养。」
挽着他胳膊的学姐不怀好意地笑笑,「哎呀,人家是个孤儿,谁来教养她啊。」
然后他们趾高气昂地离开了。
就这样。
我确实没有父母,没有家人,看起来没有依靠。
但我有钱。
我远比这些被家人呵护在温室里的娇花嫩草们更明白金钱的重要性。
人的追求、渴望、缺陷,会成为他被人拿捏的软肋。
银行卡被我随意地拍在桌上。
可惜如今不流行使用纸币,一沓厚厚的钞票会更有震慑力。
「不多,十万。」我开口道,挂着淡淡的、可爱的笑容,「帮我解决总欺负我的几个人,你知道是谁。」
宋为,一个习惯性冷眼旁观的人。
他的家境称得上贫困,生活开支基本拿去给重病的父亲续命。换句话说,他缺钱。
他呆滞了,手足无措。
「合法合理的手段,让他们不再骚扰我。不难吧?」
他颤抖地伸手,将卡放在手里反复摩挲确认,眼神恍惚就像在梦里。半晌后,他才磕磕巴巴地向我做了保证。
他确实干得不错。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别人都是绕着我走。除了一个叫王西与的白痴。
又是那个转角,她撞到了我,无意的,随后她非常诚恳地道了歉。
「你没有别人说得那么可怕。」她说。
「哦。」我转身走了。
宋为格外殷勤地在我面前刷存在感,手折千纸鹤,被染成红色的纸玫瑰,母亲节那天一拍胸脯向我保证从今以后没有人能欺负我。
……不要男妈妈。
他成了我的男朋友。
然后王西与又出现了。
她看起来很紧张,小心翼翼地措辞,引导暗示,半天说不出一句敞亮话。
「你到底要说什么?」我快没耐心了。
我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她心一横,闭着眼语速飞快,「你男朋友他不是真的爱你。」
「哦,我知道了。」
她愣住了,「诶?我是说,不是,我认真说的,我不小心听见他说他对你好是因为你有钱,而且……」
「而且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以后他好吃绝户?」
王西与张着嘴,就像脱离水面嘴唇翕合的鱼。
「我知道了,谢谢。」
诡计多端的穷男人,我知道他心术不正。
他的那些冒着油花的温言软语就像无糖可乐一样,假甜。
都什么年代了,还在做嫁娶那一套美梦。给他男朋友的身份只是为了更好的让他办事,还可以节约成本。
宋为的脑回路很简单,麻烦的是王西与。她的小脑袋瓜里装的不知道是些什么,非要觉得我为「失恋」伤心,冷静自持,胡乱给我立了一堆人设。
一天到晚她就跟在我身后跑,叽叽喳喳,嘻嘻哈哈,一笑起来牙齿在太阳底下明晃晃的反光,比之前瞎献殷勤的宋为还粘人。
班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女生偶尔三五扎堆,望着我们笑嘻嘻地捂嘴低语。
「磕到了。」
嗑什么嗑?
他们总是将一切疯狂、廉价、随意的举止冠以「爱」的名义,试图从这纯粹为荷尔蒙所驱使的行径里找出一丝甜蜜与伟大。
我和温临舟讨论过爱。
「爱是生物的特质,因为生物有繁衍的本能。」
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温临舟热牛奶的手明显一顿。
「繁衍欲望较低的个体的基因不容易传递,被自然选择所淘汰。剩下的都是会两性相吸的个体,在激素作用下失去理智而结合,他们把这种因本能产生的感情称之为爱。」
因为太清醒的人,无法恋爱结婚。
科技的进步似乎总是在挑战人类的道德伦理。比如移植,比如试管婴儿,比如仿生人,比如克隆人。
「传统的家庭宗族关系,是为了让人类体能在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去,以种族为单位。就像冬日的狼会结伴同行。」
我自言自语般说下去。
「但是随着科技发展,个人生存的成本与难度下降,那么类似家庭、婚姻等血脉束缚,或者合约束缚,会渐渐失去必要性。」
在未来,婚姻与家庭关系解体或许是必然趋势。
温临舟系着我买的薄荷绿色围裙,将热好的牛奶放在我面前。雾白色的水汽朦胧了他纤长的手指,寻着手臂的方向望去,抬眼,他昳丽的容貌映入我的眼中。
如画。
「这是纯粹理智的分析。」他提醒道。
「是的,人类是激素的奴隶。」
我从不否认这一点。
他眼里闪过一瞬的哀戚与疑惑,转而被潮水般的温柔所覆盖。
「知煜,我爱你。」
我醒了,从回忆中。
这次醒来我是清醒的,没有头晕加重的感觉。洗漱时,平衡感和肢体行动也正常。
就好像突然痊愈。
温临舟反反复复的告白语句在我脑子里回荡。我似乎从未认真思索对待过。
「机械为什么会懂爱?」我不假思索地问。
可他也反问我,让我无法回答:「大脑也只是一团肉,为什么会有思维与情感。」
白竹送早饭的时候带来一条深紫色的新裙子,丝绒材质。
还有一双用来搭配裙子的不便行走的高跟鞋。每走一步,鞋跟就会与地板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饭后我们并排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我吃得很少,推说是精神不济没有胃口。
他要的是完美符合他预期的模特,而因药物憔悴消瘦的我不完美。
电视里,仿生主持人正声情并茂地介绍近来突发事件。她的语调太过抑扬顿挫,反而不够像人类。
菜价上涨引起纠纷,当地工商局介入调停。
新的老赖名单公布,电子镣铐将限制他们的出行与大额消费。
逃犯信息公布,请广大居民积极提供线索。
画面一转,变成了家庭伦理剧,不用猜都知道最后的结局一定是阖家欢乐的大团圆。
刻板的严父慈母形象。
「你想要家吗?」白竹忽然开口,「我和你的家人联系上了。」
「……嗯?」我的大脑空白片刻。
居然真的联系上了,我原以为他只会随意应付我。
王西与就在画室工作,失踪加断联,她应该能反应过来我的情况。
白竹轻笑一声,带着鼻腔音,「你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呢,知煜。你在想什么?」
他的双眼锁住我,紫黑色的眼眸里是我清晰的倒影。
面上看起来云淡风轻,安稳优雅地坐着,实际上我攥紧了拳头,过长的指甲刺得我手心发痛。
在诈我啊。
「是吗?」我反问道,也不解释。
「知煜,你一直说『我的家人』。可是真正想家的人,是会具体表述的,比如『想妈妈做的饭』、『担心爸爸的身体』等等。即便是提供联系方式的时候,你也没有说清这个人和你究竟是什么关系,而是一个笼统的『家人』。」
没有错开眼神,我与他直面对视,紧抿嘴唇,微微蹙眉,每一寸面部肌肉都在努力维持我快要失控的表情。
脆弱的弦从紧绷到断裂,不过两秒。
我依然紧紧抿着嘴,嘴角向上发力,倔强地不肯让它落下。手心的刺痛与心脏都抽痛来袭,生理盐水夺眶而出。
「嗯,你猜到了,我没有家人的。只有画室的人」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朦胧中,他粗糙的指腹拭去我的泪水。
他在我耳边开口,「你之前说过的,一直都是智能机器人在照顾你,我记得。」
他温柔地搂着我许久,而后放开,替我热了一杯牛奶递过来。
又是热牛奶。
复又明朗的视野里,那张离我极近的脸上依旧是笑容。
温和、悲悯的笑容构成表面,一片平静下,快要得逞的喜悦在暗涌。
「没关系,不去想那些。以后有我在你身边。」
我环抱双腿瑟缩着,如摇摇欲坠的花蕊,微微向他的方向靠拢。
我想我现在一定像块残破不堪的镜子,脆弱、可怜,映照出他意图趁虚而入掌控我的欲望,一览无遗。
这是我的缺陷,也是他以为可以掌控我的软肋。
晚饭时我大着胆子多吃了几口,一直到睡前,昏沉困倦的感觉也没有再次出现。
我猜对了。
现在,他至少降低了药物的用量。
深夜,清醒但多梦。
白竹的这些温柔体贴温临舟全都做过,并且做的比他更好。在这里待得越久,我就越容易想起温临舟。
一个完全按照我的审美打造出来的服务型机器人。
他会像长辈一样宠溺地揉乱我的头发,在我佯装生气找他闹时也依旧笑呵呵地从容应下。
他长得精致、漂亮,五官如刀刻斧凿,恰到好处,身形挺拔颀长,兼具力量与美感。
他会替我解决所有的麻烦,只要我一声令下,不求回报,远比宋为那个蠢货好用。
但他和宋为一样。
他说他爱我。
那时我并不觉得一贯温柔听话的温临舟会用锁链这么强硬的手段困住我。我依然不当回事,让他解开。
可是他拒绝了我的要求。
在他正式启动前,在他作为「温临舟」这个个体苏醒前,他的数据库里储存的代码,他以为的梦境、潜意识,全部都关于我。
在他朴素到不可理喻的认知里,作为一个冰冷的机器人,他爱我。
爱我的第一要义是保护我,外界危险,所以他会不遗余力地将我困在屋子里。
困在他的视线中。
他学着电视剧里的情节,单膝跪地,将粉钻套在我的无名指上。
我被沉重的脚镣锁着,坐在卧室里,面上是讥笑,「学的再像终究不是人,你只会模仿。温临舟,画皮难画骨。」
西装利落的剪裁勾勒出他的身形,别出心裁的领口设计,优雅、复古,又不显得古板。
起身、抬手,他的动作缓慢得像是空气凝滞,最后手指按在衬衫的第三颗扣子上。
「你觉得,爱是人类的特权吗?」
7
爱是不是人类的特权我不知道,但违法乱纪显然不是仿生人的特权。
我想抬起脚,沉重的锁链在皮肤上留下挤压的红痕。锁链碰撞声过后,空气又一次沉寂。
镣铐箍在我的脚踝上方,与皮肤微微留了一点余量,依稀可见发红破皮的皮肤。
「疼。」我轻哼出声。
不是装的,坚硬冰冷的脚铐硌得踝骨生疼。
温临舟顿了顿,说了句抱歉,解开脚镣。他从隔壁房间拿来了一个小药箱——其实不需要。
带来的还有一个电子镣铐。轻便小巧,可以随时监控我的位置。
他蹲下身,动作轻柔地帮我上药。药是温凉的,被手指的温度逐渐融化。
房间里安安静静,窗外鸟雀的鸣叫声清晰入耳。
窗户就在床头柜斜上方。浅金色的阳光被窗棂切割成规则的平行四边形,透过玻璃铺了一地。
尘埃像一层亮亮的金粉,蒙在地板、床头柜和衣柜上,散着雾感的微光。
我们在阳光忽略的地方。
「温临舟。」
我收起方才满身的戾气与惺惺作态的柔弱感,毫无波澜的平静语气有几分温柔的错觉。
「那你觉得,什么是爱?」
上药的手指一顿,随即如常。
我的眼神聚焦在他的手上。
纤长、光洁、不生一点老茧,不留一丝疤痕。骨节分明但纤秾合度,指腹与掌心是柔软的肉感。
侧光下,白皙的皮肤隐约呈现半透明的质感,像是瓷瓶。食指与无名指上残余药膏油润的光泽。
他没有回答我。
恍惚间我生出了无数种错觉。
我确实从未将他当成哥哥,他也从不以妹妹的礼遇待我。
无微不至的照顾让我变得软弱懒惰。时至今日我又重新回到了无依无靠的危险处境。
我居然,有点喜欢这样的自己。
我是怎么从温临舟那里逃出来的?
再来一遍吧。
白炽灯光有些刺眼,白竹笔挺修长的身影挡住部分光源。
他将早饭放在床头柜上,问候道:「好些了吗?知煜。」
见我不答,他伸手摸着我的额头,「头应该不晕了吧。」
「是的,我清醒了。」
单调的早饭索然无味。
白竹看出了我的嫌弃,若有所思。
饭后我告诉他想去门口晒晒太阳。
他略一迟疑,透过窗户看了眼空旷的户外,点头同意。
久违的阳光。
和白炽灯光单一死板的亮度不同,日光的颜色、温度、方向,每时每秒都在改变。
金灿灿的,很温暖。
目所能及之处没几户房屋,外墙上满是年久失修的痕迹。即便是我和白竹住的这间房子,也看不太出多少烟火气。
陷落之城,我想起它的名字。
道路向两侧延伸,看不见尽头。
我依稀记得来时的方向,以及手机藏匿的位置。
应该早没电了。
关上门,我提着裙摆向一楼工作室走去。哒哒的脚步声,有点吵闹,这个鞋跟很是碍事。
「家里有颜料吗?」
我扒在工作室的门框上,白竹正在里面裁剪布料。缝纫机的噌噌声停下,他抬头微笑,「有的。你是想画画吗?知煜。」
「嗯。」我点点头,双手背在身后,「其实,我对裙子有一些灵感。」
瞳孔瞬间膨大,他的惊喜不言而喻。浓郁的墨色扩散,透出一点点紫的底色。
他的眼睛很漂亮。
「想自己设计裙子吗?」他放下手里的布料,从柜子里拿出一盒包装脏兮兮的颜料,「唔……看来需要买新的了。」
我凑过去,接过颜料盒。
「小心,别弄脏手。」
「无所谓啦,颜料而已。」
我打开盒子。虽然外盒脏兮兮,里面的颜色没有被污染的迹象,表面凝固,有几道裂痕。
「应该还需要画笔和画板,是吗?知煜,你把需要的东西写张纸条给我,我明天去买。」
「好的,谢谢你啦。」
「不用和我说谢谢。」他笑得有几分无奈,或许还有宠溺,抬手揉了揉我的头。
就像对待一个可爱乖巧的宠物。
我醒得越来越早,地下室的非自然光源正逐渐影响我的生物钟。早饭后,我陪着白竹一起洗碗,业务生疏,差点打碎一只。
显然,我在家政上毫无天赋。
「小心,万一伤到手就不好了。」白竹接过我手里的盘子,示意我去客厅坐着休息。
我打开电视,心不在焉地听着仿生主持人的播报。
他穿着衬衫,有些皱,不过不会显得邋遢,外面随意披了一件休闲款的外套,中和了衬衫板正的感觉,颜色上却不那么搭。
「要不要换一件外套,浅色的。」我随口一提。
「好。」他脱下外套,随手挂在衣帽架上。
他常穿的衣服都收在工作室里,方便换洗。
再次出来时他果然穿了件浅色的外套,显得人干干净净,日光清浅和煦的碎片就在他眼里流淌。
「这样吗?」他询问。
我点点头。
在他出门大约十分钟后,我起身去了工作间,在他脱下的外套口袋里拿出二楼卧室的钥匙。
等待我的会是什么呢?被打开的门就像潘多拉魔盒。
压下门把手,门轴转动的声音撩拨我的神经。闯入视野的绚烂颜色刺得我双眼微痛,太阳穴随着心脏脉动突突地跳。
空间很大,就像展馆。
缩小版的漂亮裙子被整整齐齐地穿在人偶娃娃上,一整套妆发齐全。娃娃在透明的玻璃柜里陈列,鳞次栉比,材质说不清是硅胶、石膏或者黏土。
也可能是我叫不出名字的复合材料。
这是左侧。
右侧是被巨型圆柱玻璃罐封存的等身人偶娃娃。
她们飘浮着,置身于透明的液体中。身上穿着与楼下工作室里风格如出一辙的衣服,佩戴与之呼应精致的首饰。
我踮着脚步走近,手撑在玻璃柱上,凝望她们的面部。
手心传来的冰冷温度与脊背蹿起的恶寒几乎冻结我的呼吸。
光滑透明的玻璃上,结了一层雾蒙蒙的白色水汽。我抬手擦掉,柱子里,少女手部的掌纹与美甲上未处理好的死皮清晰可见。
她们全部闭着眼,眉头微蹙,栩栩如生,就像是睡着了。精致的妆容在液体里没有半点融妆的痕迹。
值得一提的是,她们的脸长得很像,就是在复制粘贴的基础上微调。但是细细观察,又能从她们微妙的神色察觉出不同的气质。
流畅柔顺的鹅蛋脸,幼态感的短平下巴,坚毅挺拔、骨骼感偏强的鼻子,微微下垂的嘴角传递出倔强的感觉。
就像是我的脸。
8
我在发抖。
肾上腺素飙升引起的肌肉战栗、心跳加速、感官敏锐。
柱子里的女人真实到我忍不住怀疑她们是真人。最起码,也是高品质的仿生人。
比温临舟看起来更像人。
房间里还未打开的地方只剩下床头柜,这种老式建筑,应该没有暗格暗门之类的。钥匙就插在锁孔里,没锁,轻轻一拉抽屉便应声而开。
棕褐色的笔记本,封面似乎是皮质,上面留下清晰的褶皱痕迹。页面发黄,笔墨洇晕,部分纸张上还有不明液体干涸留下的印记。
总不会是眼泪吧?
厚厚的本子几乎记满了他的想法与尝试,就像手记。
我替他概括一下吧:人偶娃娃不够生动,仿生人不够灵动,唯有人类女性可以同时满足这两点,却又太过聪明,不知顺从,徒惹祸端。
玻璃罐里装着的是活生生的女人。她们漂亮、优雅、充满灵气,又不够听话,被迫成了只供他一人欣赏的娃娃。
这些东西被我挑重点拍了下来,用我的手机。
这都是证据。
我当然不会什么准备都没做就去开二楼卧室的门。
幸好白竹这个充满年代感的家里还有移动电源这种东西。
其实大多数人更倾向于使用芯片,从此与电子设定绑定,成为一个半机械化的人。
但我讨厌皮下植入的感觉。
讨厌永远被监控的感觉。
我带上满格的移动电源,摘下他给我的手表——以免有定位装置,一路摸着墙砖找到了藏匿手机的位置。
墙角满是灰尘,砖石的缝隙里是脏兮兮的灰黑色。蹲下身细看,角落边缘的一处地砖相较之下显得异常干净。
我移开活动地砖,里面摆放的手机已然换了个方向。从正面朝上,变成背面朝上。
启动后,它还有 64%的电。
有人动过了。
第一个动的人是我,第二个,是温临舟。
放置手机的时候我没有关机。为了以防万一,假如我逃出去后发现我还需要温临舟,他能借此找到我。
我想,我离开的这段时间,足够他重新评估自己的行为。
认真「反思」,斟酌复盘,然后等待我的指令。
亮起的屏幕上显示有二十来条未读信息。他知道我会在某一天回来取手机,于是保持手机电量,留下给我的信息。
他在回答我留下的问题。
「爱究竟是什么?
真的只是神经分泌多巴胺产生的一种感觉吗?或许还有别的答案。
对于一个精神孤独的人而言,爱是与你产生直达灵魂共鸣。
对于一个感性浪漫的人而言,爱是春花秋月、茶米油盐与共。
对于一个理性独立的人而言,爱是仔细考量思索后的托付终生。
对于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而言,爱是唯有你,我希望有来生。
我索引记录了无数种答案。
那么对我呢?我一直在演算,那究竟会是一个什么答案。
看到你难过的时候,我会心痛。
这个位置,我认为是心脏,你认为是供能的电池。它会一抽一抽的,就像短路。
看到你不安、被欺负、受伤的时候,我想陪伴在你的身边。
知煜,于我而言,爱是我想要保护你,每时每刻。」
我没忍住冷笑一声。
对我造成最大伤害的不就是你吗?温临舟。
非法囚禁,隔绝我的人际往来,试图精神控制我。
好像也不完全对。
是我放权依赖,造成机械反客为主。
算我活该。
但我此刻需要他。
让我意外的是,除了啰里吧嗦的回答,他还发给了我一份资料。
白竹,人偶师,曾从事建模相关工作。因故意杀人罪和侮辱尸体罪被指控,现潜逃在外。
温临舟他……怎么知道的?
我想起与他一同收看新闻频道时,他忽然调台的举动。
与地下室不同,两层楼之间的隔音不是很好。楼下无聊影视剧的台词模糊地钻进我的耳朵。
似乎正上演到男女主为他们曲折离奇的爱情哭泣争吵,背景音异常嘈杂。尖叫声、哭喊声、玻璃制品碎裂的声音……还有,脚步声。
比其他一切声音都要清晰,更加近距离的脚步声。
柔软的橡胶底摩擦木地板,略显刺耳尖锐,每一步落下时,地板都给予通透的回音。
咚、咚、咚……
我微微转身,不用抬头,通过地板上投下的影子,便可知白竹逆光站在卧室门口。
挡住最直接的光源。
打开电视本是为我上楼搜寻打掩护,没想到,反倒掩盖了他回家的声音。
「知煜。」他念着我的名字,向前走来,听不出喜怒。
如果是曾经被养成废物的我,此刻会不会吓得哭出来?
就像雷雨夜面对甲方时一样懦弱无能。
我的手放置于心脏猛烈跳动的位置,指腹轻轻摁住。
嘘。
不要慌乱,不要害怕,不要不美丽,不要不优雅。
遵循白竹的思路,先发制人。
恐惧会让人妥协。
「这些女人是谁?」
我微蹙眉头,捂着心口,目光里的哀伤与震惊如汇流的水一般汩汩流出。
「她们穿的裙子,是你做的吗?」我缓缓走过去。
他面上有一丝动容,低头回避我的眼神。
有效?
我苦笑一声,用每一处细节诠释悲伤脆弱,表情管理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你不是说,我是你的模特吗?白竹。」
双手背在身后,我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眼眶霎时红了,视线朦胧模糊。
我本身体虚弱,此刻头晕的恰到好处。我轻晃一下,作势要摔倒,白竹连忙走来扶住我。
余光探寻,他眼里浮现大约是心疼与内疚的情绪。
好像成功了。
暂且成功。
他眉眼松动,欲扶我的手抬起又放下。他微微仰头,眼珠从天花板上转一圈又垂下,双手抖了一下外套,捋平。
「知煜啊。」说话时他含着叹气时的长音,他的目光如森幽的鬼火,「别演了。你的演技并不比她们好多少。」
我心里一颤,手指不禁攥紧。
楼下剧烈的争吵声戛然而止,被机械播报音取代:「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不用问我也知道他口中的「她们」是谁。
我会和她们一样吗?停止思考,被封存在玻璃罐里。
「下面是午间新闻。我是你们的主持人小音。」
「……根据最新统计数据,去年人口净增创历史新低,引发社会高度关注……」
不,不对。
如果他想把我做成玻璃罐里的人偶,大可在第一次见面时就下手,完全不必大费周章地用药物控制我,再一点点以温柔关切瓦解我的戒备。
眨眼间,我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你怀疑我啊……」
继续装。
「大型智能驱动汽车的广泛普及进一步加剧了司机师傅的就业难度……」
「知煜。」他收起喟叹,唇齿轻捻我的名字,韵母的发音轻巧,透着轻飘飘的暧昧感,「你爱我吗?」
我一时语塞,完美的表情管理忽然就有了裂痕。
「首先,我不怀疑自己的魅力。但是,我更不怀疑自己看人的眼光。你和她们一样,轻巧、灵动、细致、敏慧,但你比她们更乖戾。」
「……推出了下岗工人、无业游民再教育体系,鼓励广大居民灵活选择就业方向……」
我收起了眼底刻意的柔光,左手背后。
「下面,让我们一同观看事故现场。」
他勾起唇角,嘴角向斜上方发力,拉扯出一个染着疯狂的夸张微笑,紫黑色的眼眸里跳跃、闪烁着某种不知名的悸动。
电视机里传来的爆炸声如山崩雷鸣,恰到好处,火焰燃烧的杂乱声响压过尖叫哭喊,与他眼里跳动的火焰融合。
「和温室里的营养液培育出的花骨朵不一样,你浴血而生,骨子里流淌着勇烈、不羁与支配欲。」
两种不同的刺耳鸣笛声越来越响,交织缠绕,属于救护车与警车,接踵而至的还有指挥口令与整齐一致的脚步声。
「既然你知道了……」我拿出藏在口袋里的水果刀,刀尖抵着我的脸。
他眼里汹涌而出的慌乱或许比事故现场更甚
「我想,你一定很喜欢这张脸。」
他僵在原地,进退维谷。
后退怕我跑掉,前进怕我动刀。
他站在门口,我站在卧室内侧,中间横亘一张床。和常见的床头抵墙摆放的布置格局不同,白竹的床正巧放在中央,四周留出一个「口」字型通道。
很奇妙的布局。
我嗤笑一声,「你觉得,我是要靠脸威胁你吗?」
只是这样可不够。
白竹,他不惜舍弃名誉财富、违法犯罪,潜逃至此,都是为了他心里的完美模特。
一个偏执的、枉顾道德法律的艺术家。
我攥起衣摆,繁复冗长的裙摆被撩起一角,踮脚转了一圈,就像八音盒里会转圈跳舞的娃娃。
我身上穿着他给我的渐变紫色的裙子。从衣袖上的薰衣草色逐渐加深,神秘浓郁的紫色在层层叠叠的纱裙上绽放,如深邃的夜幕。
也像他流转的眼睛。
「这样冷艳傲慢的裙子,怎么会属于一个乖顺恭谨的女人。」我用指腹轻点了刀尖,银光映在我脸上。
不够锋利。
「你也发现了吧,你做的裙子没有灵魂。」
白竹没有应答,不过,他松懈的肩颈与暗淡的目光已然给了我回答。
「这个紫色应当是你自身的投射,是吗?」我随口一猜。
猜错了也不要紧,诛心之谋不在此。
他轻笑一声,卸下往日的温柔面具,如冷哼。转而,释然的情绪随着他放松的面部肌肉一点点传递。
「你发现了啊。」
我悄悄松了口气。
「但是很可惜。」
主持人依旧在播报现场情况,「据不完全统计,此次事故造成二十三人死亡,四十一人受伤。爆炸原因尚不明确……」
据说,纵观历史,科技钻研、文化探索并不是一出循序渐进的话剧,而是骤然迸发的。
就像一场爆炸。
「你的设计进入瓶颈,如一潭死水。」我用惋惜的口吻说道。
寄希望于合适的模特赋予作品生命,又错误地剥夺她们的生命。
「是的。」白竹承认了。
白竹将自己的情绪、经历乃至人格特质,投射在他的设计风格上。然而他挑中的模特为了最大限度地适配风格、衬托衣服,已经如一个普通的衣架般失去了特点。
人类模式化表演呈现的生动,和仿生人被程序设计好的灵动,都不够。真正鲜活的灵魂,却不一定欣赏他的设计,遑论配合。
这是最大的矛盾。
「衣服是为人而生的。职业习惯让你把模特当做衣架,殊不知人才是本位。」我用余光探寻他的神色,继续道,「可似乎,你就算明白了,这样的人也十分罕见。」
白竹盯着我,目光灼灼,又不似在看我,「但是我找到了。」
「你为什么会认为,我就一定会配合你呢?」我并不担心激怒他,于他而言,我这种人可遇不可求。
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
我很特别吗?
也对,我一直都很特殊。
清晰的汽车鸣笛声传来,发动机的噪音古早得起码是上个世纪。
我透过卧室的窗户往窗外一瞥,满目青绿。
白竹见状,意识到这次的声音来源不是那台老旧的电视机。
「是谁?」他快步向我走来,焦急甚至惶恐。
害怕失去我这个完美模特吗?
幸好这个房间的布局如此,我绕着床和他来了一段现代版的秦王绕柱。
「既然你是以自身为原型寻找模特,那么你也应该明白我不会任人摆布。」我脱下高跟鞋朝他扔过去。
他做的鞋虽然不太好穿,但分量十足,用来砸人倒是不错。
「你没有意识到吗?你所追求的东西根本是相悖的。」
鞋拉开了我和他的距离。
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自楼梯传来。卧室门口,一道颀长的身影逆光而来。
来得还算是时候。
铁拳。
这个词一般是自带夸张的修辞意味,不过此刻,属于仿生人的机械拳头直直砸在了白竹的脸上。没有任何技巧可言,但将他那张还算精致的脸打得变形。
一颗沾血的牙落在地板上,蹦了几下。
咚的一声,白竹倒在地上。
温临舟站在他旁边,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袖,随后,他如响应感召一般看着我。
平行四边形的丹凤眼,黑白分明的眼眸,兼具古典的温润与机械的冰冷。
是的,我「授权」他来此处找我。
只可听命于我,不可擅自行动。
「嘘,别说话。」我竖起食指,轻点嘴唇,「站在那里,先别过来。」
他听话照做,僵硬地立在原地。
「温临舟,你也意识到了。强硬的举措不仅会违背『保护我』这条要义,还会将我推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