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主可真担得上目无尊长四个字。
德墟天尊放心地点了点头,转向那群方才嬉笑他的仙者,叉腰朗声道,「我徒儿,清嘉,你们今儿冒犯了我,就是冒犯天界公主,便是冒犯天帝天后的神威。」
我真不知这如何能和天帝天后的神威扯上关系,不过看那些仙者,个个像腌坏了的茄子,面色难看。
天界公主的名号如此好用。
其实不然,这些个人早几百年都吃过原主的亏。其中那赤羽仙君,当年他那刚出生的小孙子被清嘉图着好玩抱过来逗了几天,回去后整整三年都郁郁不乐;
那纯衡元君,最宝贵的一只仙鹤因为啄了清嘉的手,被拔了一身的鹤毛作了除尘的掸子;
而那西海水君,他那被给予厚望的大儿子,初见一眼不知怎的竟能爱上这混世公主,奈何清嘉不理睬反倒嘲讽以对,任一片真心付诸流水......
造孽造孽,实是造孽。
「在下有事在身,告退。」随着西海水君黑着脸甩手离开,那些个仙者一一跟着散了。
「徒儿啊,最近怎不来仙门山了?」德墟略有几分小心,「是不是还念着如卿啊?」
见我不语,他做出打算开导一番的样子,「徒儿啊,这事的确是如卿欠了你,师父再见他定要臭骂他一顿,再罚他跪师门半月。不过,太多执念,自己伤心,不值。」
「我放下了,你不必罚他。」
先前那段事情,他怕是都了然于心。虽说他德墟平日里不着调,但的确什么事儿都难逃他的眼,只是愿不愿理会罢了。
「好好好,放下就好。」他展开笑颜,将一锦盒交入我手中,「为师见你这段时日消瘦了不少,元神受疲,这是为师前日刚炼的丹药,你且服下去,调一调内息。」
我鼻翼发酸,「你这老头啰啰嗦嗦的,厌烦得很。」
他讪讪笑道,「那为师先走了,你托为师打造的那件仙器,不日便将成形,你可得记得来取。」
话毕,他捡起地上的那双靴子,哼着小曲儿走了。
莹莹几滴水珠落在锦盒上,我手背一掠过脸颊,甚有几分凉意。
有人挂怀,真好。
即便那不是对我。
「公主,」双儿许是见我发神,「公主。」
「你回来了啊,」我收拾出一个笑,「芙蓉花好看吗?」
「嗯,好看好看!」
「那我们走罢。」
「公主既然来了,何不找天后一叙?」
「你话怎么那么多?」我怪道,自向前走去。
何不找天后一叙?
我临走前一瞥端坐于远处堂上的那位,她雍容华贵,不怒自威,是扮得了一个天界之母的角色,但不像个娘亲。方才宴饮上那么大的动静,她见着依旧不动声色,面挂娴静的浅笑,眼底尽是疏离。
「我好愁啊。」我斜靠在寝宫里的软塌上,望着窗边摆着的那盆桃花盆景,那是桐为答谢我当日救她的园子送来的。
「公主如何愁?」双儿走来,递与我一盏茶。
「你说泽尹君这人,怎么连天帝都难镇得住他?」我幽幽地叹道,当日泽尹说要将桐带走,我心里想他即便是尊大人物,也得给赐婚的天帝一些脸面,何况其背后还牵连着天族和整个东荒。
不料,这位尊神,实是不知给人脸面这四个字怎么写。
瑶池宴饮结束后,立刻不顾他小徒弟泣涕涟涟,和顾如卿万般难舍难分的模样,把他小徒弟扛上肩便走,就差缺个麻袋套住就可和绑匪媲美,留下个字条算作给天帝和诸神的交代:婚事作罢。
如此干净利落,让我瞠目结舌。他这一走,我顺应天命的任务要如何完成?
「泽尹大人已自除仙籍,天帝自然管不到他那儿去。」双儿将窗边那盆桃花看了看,「这东荒的桃花还真比天界的粉嫩许多。」
「对了!」我灵光一闪,「他泽尹可以二话不说掳人,那我也可追去东荒啊。」
「公主你......又想闯祸了?」
「这怎能叫闯祸呢?」我惬意地眯上眼,「桐被迫抗命悔婚,我身为天界公主,怎么能坐视不管呢?」
「公主莫再去招泽尹君了,可记得他上回说要取你两千年修为?」
「怕他作甚?你且留在寝殿内,替我遮掩一阵。」双儿能不能瞒得过我倒不担心,我想把她留在这,便于我单独行事。
「公主......」她迟疑道,「您为何还要插手这事?」
她许是想说,这不值得。
「就当我闷了,想出去透透气。」我拉过她的手,「你也别绷着根弦,若是败露了,尽推到我一人身上,说是我胁迫的。」反正以往这类事情以前的清嘉做得也多了去。
她终是点了头,毫无意外地成了我的同伙。
见她仍木讷,我站起身,「走了。」
「公主,要照顾好自己啊。」
我笑着,也没回头,朝她挥了挥手。
短短这几天,这小仙娥竟是与我最亲近之人,她对我是有些怕的,但这句嘱托却带着难得的真心。只是啊,我毕竟不是她家的公主。我所谋之事,更不能牵扯旁人。
以我目前的身手,做到瞒过天界侍卫溜走不是难事。我倒也不急着出天门,此行之前,我要去个地方。
天庭南角那片乃光玄帝尊的无忧宫,平时鲜有人踏足,一片寂然。
我很轻易地进了大门,说来也怪,这偌大的宫殿,竟然没有一位侍者。
与天帝天后相似,有关光玄的具体记忆也被清嘉刻意抹去。
但不同的是,清嘉对天帝天后是戒备疏远;而光玄,我怎觉得这是个对她很重要的人。重要到,似乎不愿与我一个外来的游魂分享他们的记忆。
无忧宫内,亭台楼阁,假山石林,宛如天成,每一步所见皆为好景致。
纵使我百般疑虑的心神,在此刻也舒缓了些。
不多时,我便在池边见到了他,远远绰绰,簇簇梨花下浅蓝的背影不染纤尘,墨黑的青丝随意地束在脑后。我有些生涩地开口道,「光玄帝尊?」
他闻言转过身,是个淡雅出尘的男子。他顶着张惊艳的面容,即便堕入凡尘,也一眼能看出是个神仙。可我内心毫无波澜,平静得仿佛与他相识了很久似的。
「你来了。」他坐到池边的凉亭里,洗起茶杯来,「过来坐。」
他究竟知不知道我冒充公主的事情,我既然需要他帮我,那我是该瞒他还是坦白?
见我没有过去,他也不催促,仍不紧不慢地沏着茶。
我终是走到他对面坐下,正打算开口试探。
「是想告诉我,你不是嘉嘉?」他缓缓在我桌前添上一盏茶,「还是要我帮你?」
「原来你都知道。」听光玄话里的意思,应该早就清嘉是一阵营的,「你不会是帮了......」
茶气氤氲,他微微颔首,「不然,你以为嘉嘉换魂的事情能瞒得过天后吗?」
我小声嘀咕,「真不像掌管天命书的神会做的事。」
混到这个岁数的神仙不该都恪守法度,是个行走的仙界标杆吗?但一想起先前打过照面的泽尹君,貌似也不比他离谱。
「那掌管天命的神该做什么事?」他看着我,眼底澄澈,掺着几分疑惑懵懂。
耳力真好,我感慨道。
「不该......以身作则吗?换魂,不违逆天命?」
光玄认真地想了一阵,面不改色:「我不知道,天命书上没写。」
我倏地被逗笑了,他说的不无道理。
我并未忘记此行的目的,「帝尊,能告诉我顾如卿和桐的命理吗?」
他低头品茗,沉吟了片刻,终答道,「他们是命定的缘分,可现看来他们之间纠葛过深,怕成不了善果。」
「是因为先前的清嘉公主吗?」
他看了我一眼,目光柔和,「是。不过这本与你无关,她曾承诺你的事情,你听听便好,不论结果如何,我都愿帮你重回轮回。」
听闻此言我虽欣喜,却忍不住猜想。
他帮了清嘉换魂,又不是指望用我来化解清嘉的劫数,着实令人费解。
「帝尊此举为何?」
「唯有如此她才肯心甘情愿去凡界历练。」他苦笑地叹气,又若有所思,问道,「话说回来,你叫什么名字?」
我摇摇头,飘荡在凡界的游魂从不需要名字,没有凡人能看见我,而游魂鬼怪类大抵也总独行,不喜欢交朋友的。
他像事先有准备似的,右手一挥,凉亭旁的池子上跃起了几十个墨字,「与你命格相符的字都在这,你挑一个。」
语气平平无奇得像是挑件喜欢的首饰而已。
我走到池边,看来看去,细细比对了半天,终是在一群像极了凡界话本烂俗的女主角名中选好了个字。
「阿因。」我内心忐忑却压不住兴奋「我就叫阿因,如何?」
光玄不知何时站到了我的身侧,「阿因啊·····」
「不妥吗?那我换个——」
「甚好。」他顿了顿唤道,「阿因。」
「在!」
一种莫大的满足感盈满我内心,或许是因第一次有人承认了我的存在吧?
光玄衣袖一挥,池子上的墨字便都幻灭,水面向两边退去,一只玉镯缓缓升起,飞到了他手掌上。瞬间,池水恢复了常态。
我默默感叹,像是没见过世面,「这池子好厉害。」
「厉害的该是施法的人。」他淡淡应道。
说的也是,不过帝尊也会夸自己吗?
「这给你。」
我接过那靛青色的玉镯,在手里转了转。
玉镯上刻着一小字「因」。刚那么大阵仗,也没见这镯子有什么出彩的地方。
我用食指甩玉镯玩,「这是见面礼?」
「这是保你不会被天劫劈散的法器。」
我忙止住我作死的动作,将那玉镯牢牢地攥在手里。有了这宝物,就相当于一块免死金牌,平白地捡了个便宜。
「你大可在天界住下,到清嘉回来那天,我便会帮你重入轮回。」
我细思了片刻,「玉镯保得了我魂魄不会消散,那能保住这具仙体的修为吗?」
「不能。」
我记得清嘉说过,若是遭遇天劫少说也得消失千年修为。
「若是这样下去,顾如卿和桐会怎么样?」
光玄眼底透着不解,「我不知,那又与你何干?」
对啊,与我何干?现我只需等,便能实现自己所求之物。
不过,我却回想起那日身后轻声说不怪我的白衣少年郎,记起桃花树下身着粉白纱裙的少女柔弱坚定地向情敌作揖,记起周身华贵明丽的公主难掩凄美的笑靥。
若因我怯懦,放弃了化解天劫,他们会如何?
我意已决,「不论帝尊今日许了我什么承诺,我愿尽力达成与公主的约定。」
「你......」他摇了摇头,「罢了。你好好顾全这具仙体就行,别的,我出不了无忧宫,也管不到。」
「多谢帝尊,相助之情无以为报。」
光玄凝视着空旷的池面不语,我正要告辞之际,他突然叫住我,「你背负了嘉嘉的幸与不幸,但你不是她,更不必成为她。」
「清嘉是清嘉,而阿因是阿因。」
这番话传入我耳里,竟有几分恍如隔世之感,似一声洪钟,叫醒了我这些天的故作姿态和小心翼翼。
记住了,阿因是阿因。
夜晚的风拂过,吹醒了倚在靠着窗台的泽尹。
原是黄粱一梦,怕也只有在梦里才能与她见上一面了。
「师父,你在吗?」
「进。」
桐推开门,将手里的醒酒汤放到桌案上。
「师父,你是不是在想茯夏大人?」昨日从天庭回来,不知为何泽尹把自己关在屋里,喝了很多酒。
「徒儿,我为何感觉,她像是还在我身边。」
「师父一年来有十一个月在外找茯夏大人的灵魄,上天知晓了,定会让茯夏大人早日回来的。」
泽尹哂笑,他那好友光玄掌管天命,早知他寻找她的灵魄早有四五百年,却永远不肯告诉他她在何方。
他避开不谈,「你那双眼肿可比院外种的桃子红多了。」
桐忙掏出一把圆镜,端详了片刻,「有吗?」
「你和你爹哪根筋搭错了?」他恢复了懒洋洋的作态,「前脚刚应了天族的婚事,又要悔婚,这次叫我回来,却是给你们做黑脸。」
「难为师父了。」桐粉扑扑的脸上笑出了两个梨涡,「赔你三壶桃花酿。」
「少来这套,五壶!」他趁火打劫。
「成交!」桐摸透了她师父的脾气,爽快答应道。
「你爹那老狐狸估计碍于情面,又不肯做天族铲除妖兽的工具,老狐狸的算盘可好了,不做赔本买卖。」提起桐的爹,泽尹总不忘要揶揄上几句。
「师父这次算得罪了天族吗?」
「天族的人,除开个光玄,其余的虚伪无能得很。得罪了又怎样?」
桐脸上挂着恬静的笑意,该是从茯夏大人走后吧,她看着潇洒不羁的师父一步步地走向偏激执拗,他恨上了天族,恨上了魔界,恨上他该恨的人,可到头来他最恨的,是他自己。
半晌,泽尹问道,「你和那个叫什么卿的是怎么回事?」
桐忸怩了会,「他是我第一个看上的男子。」
这酸臭味浓得泽尹直撇嘴,「你之前为他傻了一次了,又要犯傻。」
「之前如卿不是有意忘我的,」她极力解释,「他想起来后,对我很好,真的。」
「天界那帮老东西立下的历劫规则,你可别说不知道。」
情劫历完,情缘净断,否则会堕入凡尘。他若是爱她的,短期内便会遭遇历劫的反噬,而他现今却毫发无损。她该作什么期盼呢?唯独有一点,便是她明白她对他的爱,甚至不惜欺骗自己。
世间最残忍的事情,莫过于此。
「师父,也有一点可能,对吧?」她抬起头,两行清泪缓缓滑落。
泽尹一声长叹,「傻徒儿,我明日去找光玄,问问你俩的缘分。若不成,便止于此吧。」
她笑道,「好。」
次日。无忧宫。
阿因前脚刚离开。
「有人能劳烦你开墨池,还真稀罕啊。」
光玄听闻,眉头一舒,浅笑道,「你刚在这吗?」
「切。」墨色身影显现,泽尹已侧坐在凉亭栏杆上,手里晃着一壶梨花酿,「没那兴致。你开一次墨池,方圆百里的动静想不知道都难。」
光玄掌管天命书,而墨池便是保存天命书的地方,天地万物的命格皆在池中。
「也对。」
光玄瞬移到石桌前坐下,看了眼他手上的梨花酿,方才便感应到这货的气息,奈何这里走不开,让他趁火打劫了自己不久前酿在梨花林底下的酒。
泽尹知道他想说什么,「见你有客,且那客人我不喜,所以索性躲到你后院那个破林子去了。」
他低头品茗,「为何不喜?」
「呵,」他笑了声,却也仍思考了片刻,「骄纵无知,爱上个人便像把命都给了别人,还能做出些愚蠢荒唐的手段,被利用了都不知道。」
光玄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评价道,「我怎觉着你在说你自己。」
他往身后的柱子一靠,哑然失笑,「对啊,所以才讨人厌。」
「不过,有一点你错了,那时的我但凡能用一点拙劣的手段,但凡我能做个恶人,她也不会落得个魂灵离体的境地了吧?」
「光玄,你说,她在哪?」他是在问他,也不像在问他。
「不可说。」
无忧宫里的霞色映着泽尹的侧脸,一阵静默后,他仰头喝了口酒,松松散散道,「听烦了,有没有点新意啊?」
光玄的视线落到了对面那只茶杯上,「世事有常,若有缘,总会再见的。」
「罢了罢了,我走了,谁爱陪你在无忧宫坐牢。」
他起身边要走,光玄幽幽道,「你来一趟,就是为了偷我酒?」
「差点忘了,我是来问我徒儿桐和那个叫顾如什么的——」
「顾如卿。」光玄纠正道。
「那厮跟我徒儿有缘分吗?」
光玄瞥了他一眼,「我不是月老。」
「要是那老头管得了,还用得着你。」泽尹跟他几万年的交情,早把他的性子摸透了,当下懒得抬杠,便直说出自己心中所惑,「你们天界不是规定什么鬼历劫后,就要把先前的情缘断的一干二净吗,否则会被反噬。」
「你担心顾如卿对你徒弟的心意不是真的?」
泽尹点点头。
「我掌管天命书以来,只知那些命定的结局,但在走向结局的途中,会发生什么,我无法得知,人心是怎样,我更难以读懂。」他顿了顿,道,「顾如卿和桐,原本的结局该是厮守终身的。」
「原本?」
「天命书上,一旦有出现差错,就无法再得知接下来的走向了。」光玄不紧不慢,「所以,只能说是原本。」
一阵静默后,泽尹笑着打量他,「帝尊护短护到这个份上?」
「什么意思?」
「你果真不知这差错是谁造成的?」
「我知晓,」光玄平日里温和平静惯了,此刻却是有几分鲜有的波澜,「嘉嘉的事情,我来管,定会给你个交代。」
「要给个交代的自去找我徒儿。」他墨黑的眸子里深不可测,「只不过,这怕是没那么简单,天族,东荒,还有那暗地里想引起纷争的魔族,都在伺机而动呢。」
光玄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那你呢?」
泽尹骨节分明的手指一拨,折扇一展,发出清脆的声响,「当然是看戏。」
来东荒时,阿因仔细捋了捋泽尹把桐带走的前因后果,发觉最大的阻碍怕不是在桐的师父身上。
感化他?真爱无敌,告诉他别棒打鸳鸯?
太天真,这要是有用,凡界话本子里哪来那么多被长辈打散的痴男怨女?
还是让他对顾如卿放心?
这听上去靠谱些。
不过,阿因一想起顾如卿,脑壳就犯痛,先前虽对他印象尚可,但细想后不禁怀疑,万一他像对清嘉一样对桐怎办,要是再历次劫再爱一个,自己怎么敢向人家师父打包票?
思前想后,她竟觉得倒不如把桐给抢出来,放她与顾如卿私奔来得来得容易。
「姑娘,姑娘。」
阿因忙回头看,原来自己站在一卖烧饼的小贩摊前,老伯看着她,尴尬地提醒道,「姑娘买烧饼吗?」
阿因发现自己挡住别人做生意了,有些愧疚地移开了步子,有了肉身自己还是不习惯能被人看见。
「我,」她想起自己身上又没带钱,便道,「我不买。」
刚要走时,她折了回来,不对啊,东荒是仙者之境,怎么会有人卖凡界的小吃?
「你是谁?」她有几分警惕地盯着那老伯,「你不是这儿的人?」
那老伯见状,眉眼笑开,「徒儿要不要来一块烧饼啊?」
阿因讶异道,「你是......德墟天尊?」
德墟将幻术卸去,露出光光圆圆的脑袋,拍了拍肉肉的肚腩,「正是为师,如假包换。」
「你怎么会来?」
「说来话长,光玄帝尊通知为师你的行踪,让我来东荒助你。」
「助我?」
德墟长叹了口气,「你骗如卿的事情,我都知晓了,乖徒儿,你这次做得实在是太过分了,竟扰了命格。」
他这语气仿佛是在责问,阿因摸不清他的脾性,搪塞道,「一时气不过嘛。」
德墟倏然拍手道,「不过,做得好!我徒儿怎么能被欺负?」
阿因愣了愣,他刚是在认同清嘉?她突然能有些明白清嘉骄纵的性格从何而来了。
「就是可惜了,原来南海离岛的忘情草药性那么差,」他思忖道,「有了,太白那老头有颗金丹,可以忘所有事情的,光玄都救不回来的。」
「可我现在是要让他俩相守一生。」阿因忍不住把他从跑偏的思路上拉回来。
「也对。」德墟哂笑,「苦了你了,心里定不大舒坦吧?你看,连跟为师说话都少了以前那种冲劲了,拘束多了。」
阿因摇了摇头,怎么可能,她又不是真正清嘉公主,自然是没什么感觉的。
「德墟天尊,你说有没有可能,」她认真道,「那颗金丹那么有用,泽尹君吃下去会不会忘了这茬?」
「......」
德墟想起四百多年前,泽尹在天界被惹怒的那次,亏得光玄破例出趟无忧宫拦下他,否则整个天界怕是不知会发生什么。
半晌,他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徒儿啊,刚我想起太白那老头抠门的,定是不愿给呢。咱们在从长计议啊,从长计议。」
「来,」他拉着阿因在摊边坐下,打开热腾腾的蒸笼,「这里有你师娘做的包子,烧麦,烧饼,花卷......」
阿因嚼着烧饼,忍不住发问道,「为什么神仙还吃这些东西?」
「光玄帝尊说你受刺激,性情大变,果真如此,」德墟怜爱地看着她,「这些凡界的食物于神仙而言,是可有可无的存在,是没什么用。」
「那为什么师娘还要做?」她咬了一口烧麦,暖暖的触感在舌尖蔓延,她自从做游魂以来,第一次尝到凡界的食物,「还挺可口的。」
「这就对了,虽然神仙有神仙的吃食,但总有神仙像你师娘一样,喜欢凡界的食物,」他眉开眼笑,「她说,这叫烟火气。」
阿因想起先前在天界吃的食物,似乎都是冷冷的。
东荒。
德墟蹭蹭了嘴,点评道,「奢靡,太奢靡了」。
东荒乃天界一边境之地,多年守着魔界和天界的边境,阿因原以为这虽不至于算一蛮荒之地,却也没想到这宫殿如此恢弘。
「东荒如此富足?」
德墟不答,笑着摇头,「徒儿,走吧。」
「等等。」
阿因把心中所想告诉了他,这一趟,她和德墟得分开行动。
由德墟代表天界,找东荒王谈谈此事;另外,她自己潜入桐的身边,看看她的心意如何。
「为了不引起怀疑,你明日再上门告知来意。」
她在暗,便于行事。
德墟自然懂这点,于是告两声保重,便扯开步子先消失了。
凭身上的功力,阿因很顺利便瞒过守卫,突破结界,来到了东荒宫内。
她现化作一普通女婢的模样,在宫内转转悠悠,不过,在这偌大的地方,想寻到桐的下落,还真有几分困难。
「听说桐殿下前些日子回来后,好生伤心,哭了好几宿可是真的?」
迎面三位女婢走来,见她们提起桐,阿因忙躲在假山后去细听一二。
「这事泽尹君一插手,谁敢管?可我们殿下就是心肠软,边哭边道,她谁也不怪。」
「要我说,泽尹君虽是桐殿下的师父,但这也管太宽了吧?」
就是,就是,阿因内心忍不住赞同。
「他不会是喜欢上自己徒弟了吧?才百般阻挠。」
「阿慧,休得胡言乱语!」一尖细的声音小声呵斥道。
「没准他们活到这个岁数神仙,偏好这一口。」
「你们俩真是越来越放肆了,怎敢妄议泽尹君?」
另两位婢女连连称不敢,不再多言。走过了假山。
阿因冷汗连连,要是有那可能,她的任务可谓是艰巨如山。
这事先记下,如何潜到桐身边可就得靠这三位姐姐了。
「阿慧!」她朝那三位的背影喊。
「怎么有人在叫你?」
「谁在那?」
「我有事找你,你过来一下。」
「你是谁?我忙着给桐殿下送熏香呢。」
阿因顿时语塞,不说点什么她们似乎要走了。
「我是,」她一咬牙,算了豁出去,「我是小翠。」
反正凡间的话本子里,大户人家总有个丫鬟叫小翠的,她碰碰运气。
「是我六姑姑家的小崔,前几天才送进来当膳房的厨娘,我过去瞧瞧。」
阿因松了口气,边见一圆脸的姑娘朝假山这里走来。
「诶?人呢?」
「在这。」阿因往她脖颈上一击,她瞬间倒下,「失礼了。」
阿因在她身上布上一层隐形结界,琢磨着刚应该没下太重手,「阿慧姑娘,先好好躺一下吧。」
「阿慧,快点!」
阿因化作她的模样,「来了来了。」
这得一连几天不吃不喝了,临走前不忘往阿慧嘴里塞颗德墟上回在天庭宴席上赠她的丹药,「当作补偿咯。」
顶替了阿慧的身份,阿因沿途与另两位婢女交谈,得知其中一位应该是掌事的婢女唤作夏琳,另一位唤作巧巧,不就便行至桐的住处,凤桐殿。
穿过长廊,来到后院,远远地便闻见桃花香。
一白衣女子轻轻荡着秋千上,百无聊赖。
「见过三公主。」
桐回过神,澄澈的眼里含着笑意,看着她们。
阿因先前不明白为何清嘉绝世的容颜不足以让顾如卿动容,原来世间真有一类女子,美好易碎,明明未做什么事,未开口一言,便能激起人无限的保护欲。
「巧巧,把熏香收起啦吧。」她的声音温软好听,「有劳夏掌事和阿慧了,代我跟姐姐道声谢。」
夏琳寒暄客套了一番。
阿因心里道不妙,原以为这三婢女都是服侍桐的,才知唯有巧巧是她婢女,而其他两位,则是大公主东方芷的人。
「阿慧,愣着干嘛,还不快走。」夏琳催促道,「大公主那还有一堆差事呢。」
桐看出几分奇怪,便问道,「可是有什么难处?」
「没,」阿因强颜欢笑,「我想说,三公主好好保重身体。」
「多谢。」
还真是没有一点架子,阿因感慨道,连对下人一普通的关心都会道谢。
不过,计划被打乱了,接下来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大公主东方芷,阿因在清嘉的记忆里翻了一遍,似乎有点印象。这位年纪轻轻便越过她的几位兄长,继任东荒储君,能力超群可想而知,为人处世周正过头,滴水不漏。
清嘉就曾在她身上吃过瘪。
曾经,清嘉欺了她小妹,在一次天族宴会上与东方芷相遇。那东方芷伶牙俐齿,有礼有节地明褒暗贬,让她好生难看。
不过,奈何清嘉的骄纵盛气不是一两天了,当场不顾众人阻挠找她过招,把她伤得三个月闭门不出。
此后,清嘉的闯祸本上又添了光彩的一笔,再经好事者一番添油加醋的杜撰胡说,清嘉混世魔头的形象便更深入人心,旁人愈发不敢招惹。
万一自己落到她手上,被她看穿可得怎办?
「阿慧?」夏琳碰了碰她的胳膊,「怎么回事?今天叫了你好几次都在走神?」
「我没事,」阿因撇开话题,「你刚说什么?」
「明日春日宴后大公主邀泽尹君一聚,这事大公主交给你告知泽尹君,你到底去说了没有?」夏琳担忧道,「要是耽误了,没个回信,指不定公主怎么罚你呢。」
她哪知道?此时阿因连马上回去把找阿慧换回来的心都有了,无奈路不识,也走不开。
夏琳叹了口气,拉着阿因就走,「瞧你这样,就是要误事。我陪你到泽尹君的茯远居。不用谢我,帮你也不是一两次了。」
「泽尹君?」阿因站在茯远居外,心里默默叹气,「大公主邀你明日——」
冤家路窄,没想到那么快就要再见到他。
「进来。」慵懒的声音透过门来,却带股不容反抗的味道。
进就进,阿因思忖道,纵然能识破我阿慧的身份是假,也定然识破不了清嘉的身份。
她轻推开门,明明是白天,屋里却一片暗色。
泽尹斜躺在坐塌上,墨袍松松垮垮,将他胸膛的弧线勾勒得完美。
他手里拿着酒壶,因方才阿因推门而入带来的光线而不适应,微眯着眼。
「过来。」
阿因的脚步似固定在原地,她摸不清他的意图。
他不再说话,他的眼刚适应光亮,凝视着她,仿佛料定她会走过来。
鬼使神差,她走到了他面前,手腕倏然被他紧握住。
「我不管你接近东方桐有什么意图,也不管你和那个姓顾的有什么纠葛,离开这里。」他脸上挂着初见时那样似有似无的笑意,一字一顿道,「清,嘉,公,主。」
原来自己早被识破了。
他将她的手腕攥得愈来愈紧。
可阿因盯着他却移不开眼,他的眸子似乎可以囊括星辰,而这样一双美的眼,她想不知曾在哪里见过。
而且,为什么,自己会有一种很悲伤的感觉?
情绪泛滥得越来越凶。
她注视着他的眼直到他眼里闪现了几分慌乱。
「你,你哭什么?」
她伸手一抹,手背上真的挂上几滴水珠。
「那你笑什么?」
泽尹指了指旁边的镜台,示意她看看自己的模样。
她一侧身,便见镜子里倒映的影像,「阿慧」脸上的妆容被她哭花了成一片。
泽尹爱揶揄人的性子又犯了,「想来别的女子一哭,懂得用绢帕擦拭,我见犹怜,哪有你这样,用手去抹一片的。」
这模样出去,恐怕会吓到一片人。阿因走到一旁的梳洗台上,鞠一捧清水要把脸上的妆容洗净。
这时手腕处才不断传来剧痛,腕上深红的红痕有些惊骇。
泽尹注意到了她细微的变化,不知何时走到她身侧,将她的手握住。
她下意识地想抽回,那句「泽尹君请自重」已快说出口。
「帮你疗伤。」他头也不抬。
阿因愤愤然,也不看看是谁造成的。
他运了内力,她手腕处传来温暖的感觉。
「好了。」他难得没了那戏谑轻佻的神色,「是因为太痛了才哭的吗?」
阿因竟听出了温柔的感觉,她摇了摇头。
「对不起。」他向她道歉。
「这三个字从你口中说来也挺怪。」
他舒然一笑,「我会道歉,是因我把不该加在你身上的怒气给了你。」
「不该的怒气?」
「不是你们小辈的事情。」他坐回了塌上,展开折扇道,「天族,你父皇母后,欠我一笔债。」
「债?」
「你可曾听闻,自父神开辟混沌以来,」泽尹的身子笼罩在屋里的暗色里,缓缓道,「魔族和天族,势不两立?」
「可有些事例外,」他似乎像讲述与他无干的事情一样,「逼死茯夏一事可谓是他们联手最得意的一件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