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军处于劣势,他想偷袭,但敌国布防严谨,不可攻破。
这一仗打得艰难,粮草空缺,再熬下去,怕是要败了。
夜里油灯挑了又挑,袁晋珩皱着眉头看山形图,乔箬躺在卧榻上,跷着二郎腿,津津有味地啃着梨子。
看他一脸苦恼,眯着眼睛笑,唇红齿白,好不动人:「败了便败了,有什么要紧呢,千里饿殍的江山,赢了又能怎样?」
「乔箬,亡国与亡天下不能相提并论。」
袁晋珩揉了揉眉头,有些疲惫:「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之有责,我在保我的国,因为我知道,亡国不应是亡天下的始端。」
乔箬不懂这些,也不想懂,但她看到了袁晋珩的疲惫,扔了手中的梨子,走到他身后,娇笑着搂住他的脖子。
「袁郎,要怎么做,你才能尽快地打赢这场仗呢?」
「尽快?除非敌军首领突然暴毙身亡。」
袁晋珩开玩笑地笑了一声,拉住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又或者,我军中人能偷到敌国的军机部署图,哪有那么简单的事。」
他亲吻她的额头,又亲了亲她的脸颊,最后将头埋在她胸口:「箬箬,真的好累,等一切结束,我带你回家。」
乔箬抱着他,目光幽深,若有所思。
后来一次战役,袁晋珩受了伤。
不大不小的剑伤,流了很多血,军医进进出出,怎么也止不住。
乔箬有些害怕,趴在他床边,流泪了。
然后袁晋珩握住了她的手,笑她:「傻瓜,我又没死,你哭什么。」
「袁郎,我有点想家了,我家门口有一棵杏树。」
「好,等我打完这场仗,就带你回家看看。」
「不,我不想回去,我只是想那棵杏树了。」
「那简单,以后咱们成了亲,就在府里种一棵杏树。」
「此话当真吗?」
「当然。」
以后咱们成了亲,就在府里种一棵杏树。
为了这句话,乔箬穿上了铠甲,女扮男装,摘了敌国首领的脑袋。
为了这句话,她飞头百里,去探敌军的军机部署图。
从此,军中多了位「飞头将军。」
袁晋珩将她紧紧搂在怀里:「箬箬。」
他呢喃地叫她的名字,亲吻她的脖颈,那里多年不曾摘下的纱巾,绕着若隐若现的红线。
但袁晋珩虔诚地吻了它。
「箬箬,不管你是人是妖,此生我必不负你。」
保家卫国是什么道理,乔箬不懂,她只知道,从她来到袁晋珩身边,她吃了三年的酸梨子,再也没有随意杀过人。
边关战役过后,她跟随袁晋珩,四处奔波,辗转各方战场,厮杀博弈,取人首级,就这样又过了两年。
「飞头将军」的名号愈发响亮,边关日渐安稳,袁晋珩仕途高升,一路风生水起。
直到国泰民安,再也没有仗打,乔箬终于随他回了国,住进了袁府。
她如愿以偿地嫁给了袁晋珩,袁晋珩为她在府里种了一棵杏树。
她每天浇水施肥,盼着杏树快点长大开花。
她想起那个结婚生子的飞头蛮,有点后悔杀了她。
她也想生个属于她和袁郎的孩子。
盼啊等啊,杏树没有开花,她在府里遇到了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叫秦霜,长得很美,还怀着身孕,侍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在院里散步,但看到了乔箬,她愣了下。
她脸色不太好看,身边的奴婢反应很快,慌乱地搀扶她:「夫人,今日风大,咱们回去吧。」
是的,那天风很大,她从那女子身上,闻到了熟悉的风信花香。
她们叫她「夫人」。
秦霜,是袁晋珩的正妻。
而她那时坐着花轿,一身喜服,嫁入袁家,走的是侧门。
原来,她是袁晋珩的妾。
乔箬愣怔地坐在屋子里,从白天坐到晚上,直到袁晋珩回了府,来到她身边,将她拥入怀里——
「箬箬,你怎么了?」
她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她是落头氏,落头氏也会痛的吗?
她们回府才一年,秦霜就有了身孕,袁郎跟她在一起的同时,也跟他的正室夫人在一起。
对吗?
乔箬起了杀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无数个袁晋珩不在的夜晚,她的头飞出屋子,在袁家四处窥探,如同当年她飞头千里,去敌国窥探秘密。
她看到两个丫鬟凑在一起,低声讨论:
「西院的乔氏是飞头獠子。」
「真的假的,大人不是说不准胡言吗?」
「我也只是在这里说说,你听听就好,前些年咱们大人营中不是有位飞头将军吗,听说就是乔氏,她女扮男装,混入军营。」
「怎么可能,大人怎么会将那种妖怪留在身边。」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当年边关战役久居不下,事关国家兴亡,大人也是没了办法,听一江湖术士献计,十里杏花村有落头氏,飞头可驰千里,可助大人攻破敌军,大人带了人马去寻,但晚了一步,杏花村荒无人烟,已经没人住了。」
「然后呢?」
「然后大人在返回军营途中,沿路看到有尸身,被掏了心,食了脑,大人便猜测附近有飞头獠子,果真在路上发现了乔氏,当时乔氏正打算对山贼下手,大人反将一计,将她救了。」
「这些你怎么会知道?」
「哎呀,这些都是大人营中的曹督喝多了透露出来的,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保密,别告诉别人啊!」
「真是太可怕了,闻所未闻……」
两个丫鬟心有余悸。
乔箬的脑袋立在梁上,像钉了钉子,不能走,也不能动,仿佛被人打开了颅盖,浇下一盆冰水。
后来,她的头又飞去了秦霜的院子。
她看到屋内灯光摇曳,暖光晕黄,袁晋珩搂着她,手放在她的肚子上,神情温柔。
「霜儿,辛苦你了。」
秦霜躺在他怀里,一脸满足:「相公,我一点也不辛苦,有你在我很安心,我觉得很幸福。」
袁晋珩抚摸她的头发,温声叮嘱:「离西阁院远一点,不要去招惹她。」
「嗯,相公放心。」
乔箬失魂落魄地回了院子,将脑袋装在了身子上,眼圈泛红。
院中的那棵杏树没有开花,秦霜那边却是春暖花开,长满了沁人心脾的风信花,四处飘香。
她哭了,他骗了她。
可是第二天袁晋珩来看她,给她带各种新鲜好玩的玩意,他眉眼间的笑是宠溺的。
他说:「箬箬,想不想回家看看?」
她们去了杏花村,乔箬发现,曾经一片狼藉的村子,又有人居住了。
是一群逃避战乱的人,在这里安了家。
村里有小孩,有老人,有欢声笑语……村口那棵歪脖子杏树,枝头开着淡淡杏花,是浅粉色的,如同她幼时看到的那样。
那是她很久不曾梦到的场景。
袁晋珩在她耳边说:「你看,杏花又开了,善因善果,一切自有天意。」
她抬头,氤氲的眼睛看到他坚毅的神情,一如初见。
他还说:「箬箬,我会永远对你好的。」
好险,她差一点又信了。
那晚,她飞出头去,又听到秦霜和她房里的丫鬟在说话。
丫鬟抱怨:「大人整日让夫人避着乔氏,自己却带着她到处闲逛,乔氏的日子过得可真好,大人不会真的喜欢她吧。」
秦霜抚摸着肚子,声音坚定:「我相信他,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乔箬,成为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与袁晋珩算不得夫妻,她是妾,所以她必定要生疑的,对吗?
对,若不是怀疑,怎会知道自己多年没有身孕,是因为袁郎让丫鬟给她下了药。
她杀了那丫鬟,袁晋珩回来的时候,看到地上的尸体,震惊又失望。
他沉默了,最后声音冷若冰霜:「你答应过我再也不杀人。」
乔箬笑了:「我也答应过你再也不用飞头术,但我若不用,怎知我是你的一枚棋子呢?」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说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对你是真心的。」
乔箬看着他,嘴角的笑十分诡异。
袁晋珩再也没来看过她,她的院子被重兵把守,晚上的时候,府里涂满了赤符之水。
她曾经告诉过袁晋珩,涂了赤符之水的地方,格外刺眼,她们落头氏的脑袋无法飞去。
真有趣呀。
几个月后,秦霜生了孩子,是个男孩,袁晋珩为他起名——袁曜。
日出有曜,是光明璀璨之意。
府邸上下喜气洋洋,乔箬坐在屋顶,托腮望着天,回想起前尘往事。
微时雨,杏花村,家家户户都吃人。
同类相食,功力大增,不死不灭……为何一定要同类相食呢,她后来才明白,那是一个幌子。
不定非要同类,普通人一样可以使他们增加功力,不死不灭。
她望着张灯结彩的袁府,幽幽地笑了。
6
秦霜死了,死得很惨。
被剜了心,鲜血淋漓,碗大的一个口子。
脑袋也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身子,倒在床边,满屋子的血,引得屋顶上野猫乱叫。
袁晋珩回府,惊闻噩耗,如雷轰顶。
乔箬披散着长发,光着脚,在自己房间走来走去,她怀里抱着个娃娃,她在唱歌哄他,是刚刚满月的袁曜。
「奴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这是她当年随袁郎行军打仗,飞头千里,听楚国人唱的一首小调。
她学会了,还唱给袁郎听过,那时二人在营帐中,彼此依偎,笑红了脸。
桌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乔箬一手抱娃,一手拿勺,一口一口地喂孩子。
袁曜在哭,乔箬嘴角含着笑,用勺子堵住他的嘴,白花花的豆腐脑灌入他的嘴里。
「吃吧,很好吃的。」
「……乔箬,乔箬。」
失魂落魄的袁晋珩,脸白得像个死人,哆嗦着手扶着门槛,大气也不敢出。
「袁郎,你来了,你看,我在喂孩子吃东西呢。」
乔箬冲他笑,唇红齿白,笑腼如花。
袁晋珩颤抖着上前,迈了门槛,进了屋子,走到她面前,浑身颤抖。
乔箬以为他要抱孩子,含笑望着他。
却不料他伸出手来,抱的却是她。
「乔箬,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袁晋珩红着眼睛跪在她面前,痛苦地将头埋在她腰间:「你为什么不信我……我们在一起七年,同生共死,我知你是落头氏,也曾利用过你,可我发誓,我心里真的有你,我是爱着你的。」
「赵王知你神力,想将你收为己用,我将你藏在这后宅深院,我想护着你,想与你安稳度日,我错了吗?」
「我是早已娶妻,我让她们不要招惹你,因我知人心险恶,我想给你一片清净,我错了吗?」
「我知你身世,知你从前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只愿能和你厮守终老,不想我们的孩子也是飞头蛮,被世人利用,我俩安心在一起就好,我不想要孩子,我错了吗?」
「乔箬,你怎能如此狠毒……」
袁晋珩闭着眼睛,身子在发抖,眼角有泪滑落。
乔箬愣了很久,心脏骤停,她动了动嘴唇,半晌没有说出话。
但她还是眼中含泪,说了句:「袁郎,我们还能重新来过吗?」
能的,为何不能,秦霜已经死了,他们中间再无阻碍,袁晋珩心里悲痛,她给他时间走出来,他们一定可以回到从前。
她会将袁曜当成她的孩子,她会用心爱他们,只要袁郎还肯给她机会。
那日后,袁晋珩消沉了很久很久。
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原谅她了,他却在一个晚上来了她的房间,与她紧紧相拥,他哭了。
「乔箬,我们都忘掉过去,从今以后好好过日子,你再也不许杀人了。」
「好。」
乔箬很开心,从没有一刻,她觉得自己这样爱着袁晋珩,他们又可以回到从前了。
他们形影不离,恩爱缠绵,府里不再有秦霜,她才是袁晋珩的妻。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她喜欢这句话。
缠绵过后,灯光如豆,袁晋珩将她搂在怀里,闻着她头发上的香味,声音恍惚。
「乔箬,你有心吗?」
「有的,你听,它还在跳?」
「那么你的心,也有软肋吗?」
「袁郎,我的软肋不在于心,在于我的身子。」
袁晋珩不解,乔箬看着他,认真道:「若有朝一日,我的头飞了出去,回来之后找不到了身子,三天之后,我便死了。」
她说:「袁郎,届时你一定要好好保管我的身子。」
袁晋珩笑了:「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你用飞头术了。」
是的,袁郎希望她是普通人,乔箬知道。
从她来到他身边,就活成了一个市井之人,连杏花村都万物复苏,恢复生气。
她们也要活在烟火气之中,要吃五谷杂粮,穿衣保暖,要穿鞋子,更要好好过日子。
可是不久之后,袁晋珩被赵王所压,关入王宫地牢。
他们说,赵王让他交出「飞头将军」。
袁晋珩不愿,说世上从来没有飞头将军。
赵王说:「我要你夫人乔氏。」
袁晋珩笑了:「我的妻,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恕难从命。」
赵王说:「她只需为孤去魏王宫杀一人,我便放你出来,再不提飞头将军之事。」
这样的要求,袁晋珩仍是拒绝了,赵王愤怒,要杀他。
乔箬杀心又起,但她想到袁晋珩,他宁愿反抗赵王失去性命,也只愿她是个普通妇人。
乔箬笑了,落泪了,她对人说:「告诉赵王,他的条件我答应了。」
……
乔箬找不到自己的身子了。
在她答应了赵王的条件,飞头千里去魏王宫杀了人,回来之后,袁府上下却关了大门。
她的脑袋在府里飞来飞去,焦急万分。
府里刀林剑雨,齐刷刷地向她飞射。
她看到远处站着的袁晋珩,从容指挥,神情冷漠如霜。
「袁郎,赵王放你出来了?」
乔箬喃喃地看着他,却见他一脸的厌恶,俊朗的脸上,是她不熟悉的陌生、阴狠。
他说:「乔箬,你的身体已经被我烧了,你去死吧。」
万箭穿头,剜心之痛。
原来,一切都是骗局。
她的袁郎早就对她深恶痛绝,他一直在骗她。
乔箬的脑袋在袁府哭了一天一夜,泣声如地狱恶鬼。
夜里狂风呼啸,杏树下,一颗面目狰狞的头颅,咬断了树木,满脸的鲜血,眦目欲裂。
「袁晋珩!袁晋珩!你骗了我!」
一声声哀嚎,毛骨悚然地回荡在府里。
除了西阁院,她哪儿也去不了,袁晋珩在府里上下涂满了赤符之水。
那一夜袁府上下沉浸在地狱之中,恶鬼般的哭声响彻府邸,撕心裂肺,惨绝人寰。
第二天清晨,风停了,很久之后,才有武官装着胆子上前。
杏树下,树叶残花满地,浮沉之中,灰头土脸的一颗脑袋,瞪着眼睛,青面獠牙,面容扭曲。
一片杏花瓣,飘零落地,落在脑袋上。
武官用剑拨弄了下,回去禀报袁晋珩:「大人,气绝了,就地掩埋吗?」
袁晋珩在书房练字,神情愣怔了一秒,他的纸上写了两句诗,有泪染湿一块字迹。
我出东游门,邂逅承清尘。
时无桑中契,迫此路侧人。
他说:「扔到南岗坟地埋了吧。」
荒郊,南岗坟地。
袁府的人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就地挖了个坑,将那颗脑袋扔了进去,跺平了地面。
半夜过后,乌鸦怪叫,阴森森的野外有鬼火蔓延。
踏平的土里,慢慢开始有动静,乔箬的脑袋从里面钻了出来,灰头土脸,模糊一片,狰狞如恶鬼。
飞头獠子,三日断头死。
可他们又怎会知道,她已经不是普通的飞头蛮了。
杏花村里,同类相食,杏花村外,杀人如麻。
落头氏已经灭族了,如今她是这世上最厉害的飞头蛮。
一颗脑袋在半空中游走,虽然还活着,但很虚弱,四处漂泊,找不到身子,无处安身,早晚还是要死的。
头颅飞过乱坟岗,飞过荒野,飞过了无人烟的树林,最后经过了一个安静的小村庄——山霞村。
夜深人静,头颅在村子里穿梭,透过窗口,挨家挨户地找。
那双怨毒的眼睛,流着血,瞄来瞄去,终于在一户人家里,找到了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
那胖妇人与丈夫躺在床上,鼾声如雷,睡得像个猪。
乔箬眯了眯眼睛,盯着她的肚子:「袁晋珩,你可千万别死,你要长命百岁,等我投胎回来。」
头颅飞过窗子,朝着孕妇圆滚滚的肚子,化作一阵黑烟,一缕缕地钻了进去。
十月怀胎正辛苦,哪知腹中是妖魔。
妇人睡得正香,肚子疼了下,同时做了个梦,梦到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女孩,粉雕玉琢地冲她笑。
可是下一秒,女孩脸色乌青,尖牙利齿,冲她张开了血盆大口。备案号:YXA1MDvMBOgTRrNkBAlhwm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