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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哆嗦着嘴唇,不敢去接。

他是因为我死的……

是被我的迟疑害死的……

杨昭溪替我接过了那支簪子,他紧紧抓住他的手,喉头几番哽咽:「好兄弟,你放心。」

听杨昭溪这么说,少年才释怀一笑,慢慢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对不起……」我跪倒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掉。

雪静静落着,蛰痛人的脸,士兵们沉默着收拾战场。

我跪在旁边,雪水让我的膝盖也没了知觉。

杨昭溪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暮璃掠走了萱梦,也许他们烧粮草不过是诈,暮璃本来就是盯着她来的,不然何以解释那只通人性的山魈并不伤人,得手后暮璃便撤了兵?

或许她真是自己所说的山鬼,毕竟魈族是有拜山鬼的习俗。

牺牲的兄弟们立了碑,掩埋了。

我在校场一次次挥刀,将那些草人砍得七零八落。

「牺牲的兄弟们很多,你没办法一个个为他们难过。」杨昭溪罕见地安慰了我一句。

夕阳余晖落在他的侧脸,他不疯的时候,竟然也有一点书生气。

「但是他是因为我的疏忽而死,他本不必……」

我没办法为自己开脱。

「你在犹豫什么?」

「我见魈族士兵年幼,一时不忍下手。」我胡乱编了个理由。

「你是不是忘了四年前,那场仗。」

他说得很隐晦,我知道是四年前,徐子仪父亲死在了北荒城内的那场。

那一日是中秋,史书一笔带过为月明之耻,京城对此战讳莫如深,不许那些文官议论参奏。

「那场仗打不动了,因为朝中势力纷争,已经不给北荒粮草了。」

「魈族喊着『杀光』的口号,他们的铁蹄迈过笑尸山,踏进了北荒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女人用铁荆棘穿过手掌,牵回魈族为奴为婢,男人们如猪狗光着身子被驱赶,剃发刺面,活活冻死在雪山里。」

「自笑尸以南三十里,尽数割让。」

「而你所说的十二三岁的少年,以他的战功可以分到三个北荒女人为奴,而他手上的马鞭,是北荒子民的胫骨做的。」

「而你会觉得他可怜?」

话音未落,杨昭溪的刀已经抵在了我的脖颈上,不同于上次的威慑,他死死盯着我,而下一秒他说的话让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连魈族的畜生都可怜,你到底是不是徐子仪!」

11

眼见到了年关了,各家各户备着年货。

他忙于应酬,打点上下,几乎日日忙到深夜才睡。

魈族偷袭的战报很快传到了京城,这是两兵第二次大动干戈。

……战场上刀剑无眼,琼月她从来没拿过刀子,万一……

徐子仪发现自己最近总在想她,做账到深夜时会,午睡醒来也会,都是些闲暇时刻,像裂痕的杯盏一点点地渗水,等到自己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那里洇了一块水色。

大约是因为这房中到处都是她的气息吧。

轩窗前是一把琵琶,落了一层灰。琵琶是从前在北荒城时,一个流浪的伶人教给她的,她最喜欢弹《兰陵王入阵曲》,说词曲慷慨激昂。其实他知道,是学了想弹给他听的,女儿家都喜欢缠绵悱恻的调子,哪有她这样的?可她只是红着脸,坚持说是自己喜欢。

案上堆着账本,她最喜爱的医书都被收到了书匣里头,束之高阁。是从前她跟着她父亲学的,老夫人也曾抱怨过,不学治人的,偏偏学着治畜生。那时她跟在父亲身后,医治受伤的战马,还亲自接生了照夜。

可惜和他成婚了以后困在后宅,这些东西都荒废了。

满屋子的东西她都没来得及带走,只有那支他们定亲的美人梅白玉簪子,她带走了。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先喜欢的周琼月,如今看来,她那个时候大约也早就喜欢自己了吧?

还记得那年元宵夜奔,自己在遇仙桥等到半夜,只等到华灯落尽,月儿西沉。

她大约不会来了吧,毕竟父母们都不认可这段婚事。

自己正要转身,却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

他一回头,就看见她穿着一身月白袄子蓝绫裙,莹莹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她匆匆跑来,脸是红的,眼睛是亮的,比月色还动人几分。

她很少精心装束,从前在北荒时,便是个野丫头片子。

如今略施粉黛,叫自己满眼惊艳。

她发觉自己要走,大约是跑得急了,她双手撑着膝盖,气鼓鼓地大吼:

「徐子仪!你是不等了吗!」

她只定定站在那里,又嗔又恼,发觉他看傻了以后,娇嗔道:

「我跑累了,你过来!」

自己精心挑的白玉美人梅簪子,花了一年的俸禄,做了定情物。

后来,后来的时光记得不太清楚了,只记得她自从和自己成婚后,就不太快乐了。

而自己也没认真听她说过,她不懂北荒打仗的事情,他不懂这后宅的弯绕,两个人能说的话也越来越少。

后来自己想要个孩子,琼月却推三阻四不愿意,后来架不住他求,她点头同意了,后来自己看见她偷偷熬了避子汤,同她大吵了一架。

她只哭:

「我只是害怕。」

他并不知道她在害怕什么,连母亲都骂她矫情,说几百年来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这就是女人该受的罪,怎么到她这就不一样了?

大约从那个时候,他们就生分了,后来自己出去打仗,遇到了萱梦。

她很不一样,洒脱自然,大胆热烈,甚至在笑尸山见他的第一晚,主动吻了他。

……像极了当初的琼月。

她的热烈和新鲜感让他动摇了。

「夫人,花楼说是萱梦姑娘在京城呆得腻了,准备去北荒。」

这种消息隔一阵子便会送进来,她的心思很多,当初我和暮璃同时看见她,我看到了暮璃眼中的不甘和炙热。

到了京城,无数王公贵族纷纷拜倒她的石榴裙下,而自己困在琼月的身体里,无法出门相见,恐怕她早已将自己抛掷脑后了。

自己等琼月回来,和她道个歉,只当没提过和离的事情。

兴许这次互换身子,就是一次重修旧好的契机。

徐子仪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洗漱了预备着睡下。

「夫人!周姨娘要生了!喊夫人您去帮忙看看!」绿珠匆匆奔进来。

「我?我如何能……」徐子仪愣住了。

「大夫还在路上呢!老夫人说你原来瞧过修远他娘生产,能来搭把手也是好的!」

徐子仪说道不清,被绿珠和一群老妈子们半推半搡到了产房。

还好有稳婆在,只是让他在一旁陪着。

除了大夫,男人是不能进产房的,自己大概是这世上头一例。

周姨娘躺在床上,牙关紧咬,面色紫涨,发出骇人的叫声,全然没了当初在老夫人旁边威风的样子。

徐子仪看得眉头紧锁,忍不住想如果这疼落在琼月身上……

老夫人一语不发,只偶尔掀起眼皮瞧瞧动静,半天也没听见一声啼哭,起身摇头道:「不中用了。」

不中用了?是什么意思?

徐子仪正想着,里头传来一阵极微弱的女婴啼哭声。

「老夫人!是个千金!」稳婆来报喜。

老夫人只是点点头,面色平淡地表示自己知道了。

「女儿好,是女儿……」

稳婆笑着抱孩子给周姨娘看,周姨娘的脸色瞬间灰下去了,她怔怔地看着天花板: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个儿子……」

她这么说着,连气息都弱下去了,忽然她脸色煞白,床褥刺眼的血色大块大块地洇开。

稳婆的脸色变了:「是血崩!血崩!」

血崩?徐子仪不解,不是才生了下来,怎么又会血崩呢?

血一盆盆地往外接,稳婆们交换了眼神,叹了口气,周姨娘满头是汗,瞪着眼睛,她脸色越白,便显得眼下那颗胭脂痣越发鲜艳。

丫鬟婆子们匆匆打热水煎药,可血止不住,周姨娘躺在床上,一时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她的手颤抖着伸到半空中,将目光落在一众女眷身上,在看到徐子仪时,她眼睛亮了一下:

「琼月……」

徐子仪本着男女大防,不敢上前。

「琼月,你恨我……」周姨娘的脸色反而红润些了,但徐子仪明白,这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见徐子仪躲避,她眼神黯淡下去:「我是要死的人了,你不计前嫌,听我说说话好不好……」

「素日我嫉恨你,将军待你好,我的夫君对我不好,我就觉得命不公,我在老夫人前头挑唆,可你很好,你越好,我就越不服气……」

「可我是真的很羡慕你,将军那么爱你,你房里没人和你斗,不像我,这屋子里的姐妹,谁害过我,我害过谁,我都记不清了。」

她重重叹了口气:

「我讨厌红玉那丫头,一文钱一文钱地攒,我何尝不知道那钱都是干净的。」

「可我就是讨厌,看到她仿佛看到了我。」

「我不想再过当街沽酒,被人欺辱的苦日子了,我要一点点地熬,讨好夫君,讨好老夫人,攒一点出人头地的希望。」

「可我有时候也不知道,我要攒的希望是什么,是成为更受宠的妾?是母凭子贵,扶上正妻?是熬到老夫人的位子吗?」

「我不知道,但是历来女人都是这样的,从来如此,大约也不会错。」

「可你刚进府里和我说,你去北荒的笑尸山跑马,你给照夜接生,你和他元宵夜奔,不管不顾地奔向对方……你前半生的那些自由……我嘴上笑你出身贱,其实我……我是很羡慕的。」

稳婆把婴孩抱到她面前让她瞧,是个不哭不闹,安静温顺的女孩。

如她一般肤白,如南方一把新酿的醪糟。

「是个女儿啊,所以老夫人不喜欢这孩子……当女人苦,好像天生就讨人嫌,从前被娘嫌爹嫌,出嫁后被婆婆嫌,被夫君嫌……」

「琼月,从前我对不起你,我千错万错,你只看在我要死了的份上,你答应我,帮我养大她好不好……你看在她和将军一个姓的份上……像教导修远那样教导她……不可教她走上错路……她若不听话,你要打要骂,都好……」

「不可纵她胡来,好不好……」

她的话还未说完,气息已然断了。

她眼梢那粒朱砂痣挂了一滴泪,不曾落下。

一室寂静,素日那些叽叽喳喳的姨娘们都抹了抹眼泪,不管真心还是假意,周如玉的话难免叫她们触动起一些伤心事。

尽管乳母尽心照料,周姨娘的孩子胎里不足,养了半个月便夭折了。

死前她和老夫人承认从前陷害了琼月许多,徐子仪也没等来老夫人一点好脸色。

从前也是这样,母亲做错了什么,是不会给琼月道歉的。

可琼月的父亲不是,他有一次卖掉了本约定好给琼月的小鸭子,琼月红了眼圈,他就急得跑去找人买回来,可到了买主那里,他就傻了眼,满院子的小鸭子,哪里认得出?

琼月出身不好,却也是从前被她父亲捧在手里的宝贝,后来她父亲去世了,再没人这样对她了。

徐子仪忽然有些难过。

琼月和自己在一起,真的快乐吗?

「夫人!是喜报!大将军打了胜仗!」绿珠兴高采烈地跑进门。

「那她呢……」徐子仪连忙问。

「将军自然无事!」

那就好……那就好……

等她平安回来,自己一定要和琼月好好道个歉,把从前亏欠的都补给她。

「夫人若是想老爷了,何不给老爷写封家书?」绿珠偷笑着跑去研墨。

12

从那日意外后,接连几次小胜,我不敢大意,重用杨昭溪和元雀。

第一次杀人让我心有余悸,时常午夜惊醒,但是想到杨昭溪所说的,即使胆怯也硬着头皮而上。

我不能再害了别人了。

即使被噩梦惊醒,大不了去校场砍一夜草垛。

「感觉将军好像不一样了。」

「将军的马术似乎比从前精进了。」

这几日我从躲在营帐里到习惯了跟将士们围着篝火大口痛饮,勾肩搭背,恐怕我换回去了,绿珠红玉也认不出我了。

我也不记得几次抱着长刀,一身血污沾床就睡了。

彼时太阳还未完全落下,金色的余晖照耀在银光冷冽的雪山上,点破了半山的鸿蒙雪气,耀目的金色温柔地依偎在这万仞寒芒之中,极目凛冽色,一点绕指柔。

自己多久没看过这般开阔的景象了?记不清了。

从前囿于后宅琐事,被摁着头抄了几十遍《女德》《女诫》,自己都快忘了当初北荒跑马的日子了。

我忽然想起来,当初我是想过一辈子在马背上,和照夜她们相依为命,做个马厩里的老姑娘,白日放歌,夜晚看星的。

这样的日子,真的很痛快。

有时从马背回过神,我甚至怀疑那四年后宅的光阴,真的存在我的生命里吗?

夜晚,营帐篝火噼啪作响,酒杯相撞,溅起琥珀光,将士同乐,击鼓作歌。

「等打完仗,你们想做什么啊?」杨昭溪仰头灌下一杯烈酒,如饮下一口碎冰,北荒寒冷,要靠烈酒取暖。

「瘦鸦你呢?打完仗干嘛?」元雀好奇,与瘦鸦搭档这么些年,也没听他说过今后的打算。

「最少也是封万户侯吧?到时候我就盖个山庄,里面养着一群能人异士,到时候天下动荡,我大手一挥,佑我南国!」

「犯圣上名讳,领十军棍。」南国皇帝名讳带一祐字,我借着火光,朱笔圈点兵书,忽略瘦鸦夸张的惨叫。

「元雀你呢?」

「自比卧龙雏凤,寻个山野隐居,带两三个童子……」

「都隐居了你还六根不净?一个不够,还带两三个?」瘦鸦瞪大眼睛,一脸鄙夷。

「带两个洒扫童子!」元雀被气得七窍生烟,「总不至于隐居了我还要自己倒夜壶吧?」

「在理。」我点头。

「那剩下那个干嘛?」瘦鸦笑得一脸荡漾。

「看着狗,省得他无事捉耗子。」元雀微笑看着瘦鸦。

「狗还会捉耗子?」瘦鸦觉得新奇。

「你不也会多管闲事吗?」元雀微笑不改。

可怜瘦鸦并没听出弦外之音,估计半夜他才会从营帐里传出一声气急败坏的怒吼:「龟儿元雀坑老子!」

「你呢?」杨昭溪偏过头去看我。

我手中的笔微微一顿。

是啊,我干什么呢?徐子仪要娶萱梦姑娘,而我那时真是孑然一身,没有去处了吧。

「先说你。」我反问杨昭溪。

「我知道!」瘦鸦坏笑着,「我们杨小将军一定要在北荒收容那些遗孤开个善堂,你别看他看起来人模人样,国公府家的嫡孙,可兜比脸干净。」

「他连喝酒的钱都掏不出,就喝点便宜的白烧。」底下人附和。

「那我过去给杨副将打下手。」我笑了笑。

「当真?」杨昭溪急切地看着我,又意识到自己太急,慌忙坐定,「我就是问问……」

杨昭溪有很多我看不懂的地方,从第一次见他温柔谦和,像个恭敬有礼的弟弟,到后来他爱而不得持刀威胁,像个小疯子,到现在总跟在我身后,处处留意,当我看他时,他还假装没在看我。

我曾经怀疑杨昭溪看出来了什么,又不太可能。

回想那天杨昭溪把刀抵在我脖子上,逼着我自证。

「你到底是什么人!」杨昭溪戒备地看着我,「把衣服脱了!」

我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我一咬牙,慌忙解开上衣,反正是徐子仪的身子。

杨昭溪看了看我右臂的伤口,疑虑消了一半。

那伤口是他为徐子仪挡下的,徐子仪和我说过,他欠杨昭溪一条命。

杨昭溪用自己的左肩替他挡了那支本该射在他胸口的箭,所以左臂有旧疾,阴天下雨很难捱。

伤口做不得假,所以他不可能发现,更不可能往互换身子这方面想。

「当真。」

听我这么说,杨昭溪靠着营帐不去看我,只偏过头饮酒,大约是酒太烈,他的耳尖微微红了,直蔓延到眼梢,一抬眼看到我在看他,又慌得一口酒呛在喉咙,他几次想憋住,却没忍住,剧烈地咳。

……果然还是个少年。

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句当真,险些酿成了大祸。

除夕这夜,杨昭溪一人偷偷去了笑尸山。

除夕夜,魈族有祭祀山灵的传统,这一日暮璃要作为王位继承人,独自在笑尸山上的山洞守一晚。

杨昭溪想得很简单,擒贼先擒王,绑了暮璃作质。

可他轻敌了,魈族祭祀的习俗历年来惯有,哪有人真得手了?连徐子仪的父亲当年也想过偷袭。

可雪夜环境恶劣,魈族部落驯养雪狼同山魈,雪狼嗅觉极敏,山魈善啼,雪山中倘若听见山魈叫,便如阎罗敲钟一般,三更急催命,意识薄弱之人听不得山魈叫声,在雪山中被冻得七荤八素,再听上这山魈啼哭,便会生出幻觉,一件件脱去衣服,在雪地里冻成笑尸。

笑尸山,因此得名。

暮璃何等狡诈,山魈开路,雪狼巡夜,将山洞外头围个密不透风。

这一日天气极差,密匝的阴云浓得化不开,白昼如夜,不见天光。

白日不曾落点滴雪花,像是在夜晚酝酿着一场暴雪。

杨昭溪迟迟未归。

「将军,夫人给您的信!」

「先放着吧。」

无非是催我早些回来和离的话,看了也只会让人心烦。

我突然发现自己变了,从前我天天盼着徐子仪的书信,他一句话就够我拆开来,翻来覆去地看,如今我好像不在意了。

「我得去救他。」

照夜自小在笑尸山跑,它熟悉路途,这种天气只有照夜能入山。

「你安顿好将士们,好好过个年。」我叮嘱元雀,「照我所说,稳住军心。」

雪下大了,蒲团大的雪花如刀片割人脸,越往雪山深处,照夜越焦躁不安。

我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来自半山腰的雪洞。

一地狼尸,我用手一探,尸体尚温热。

照夜似乎闻到了什么,一路狂奔。

远瞧见半山腰雪洞口,杨昭溪用长枪死死压制着暮璃,他满身是血,几乎瞧不出人样。

暮璃冷笑一声,吹了舌下骨笛,骨笛是特制的,几乎无声,在这样的雪山里不能有尖锐的哨声,雪崩会要了人的命。

诡异的是,雪骤时停了,月亮升起来了。

远远地听见了一阵阵幽怨哭声,声如婴孩如泣妇,听得人心中动荡,似笑尸山上无数怨鬼,挣扎着从雪下爬出,索人性命。

是山魈!

即使不被山魈摄魂,山魈力大无穷,还听暮璃驱使,若把他们引来,后果不堪设想!

杨昭溪的神智已不大清醒,他与群狼搏斗已是精疲力尽,山魈一哭,便是催命符。

暮璃趁杨昭溪神志不清,摸到了长弓,他想用弓弦勒死杨昭溪。

照夜焦急地嘶鸣一声,这山洞生在峭壁上,她寻找不到下山洞的法子。

情势危急,我却管不了那么多,从断崖上跳下,压断的雪松和石子擦在我的脸上,火辣辣的痛。

细碎的石子从我手边滚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我趁势捉住暮璃的脚,他手上长弓用力地砸着我的手臂,我咬死了不放手,到底还是个少年,又不比徐子仪这幅身子练得精壮,他被我手臂勒得背过气去。

我不敢大意,手嘴并用,使弓弦捆了他的手,卸了他的骨笛。

我缓过劲,靠在雪洞内大口喘着粗气,从手臂到肋骨都是钻心的痛,看来应该是被砸断了几根骨头。

「疯子!」暮璃缓过劲,金色的鹰眸死死地瞪着我。

我撑着最后一点力气,撑着杨昭溪靠在我肩膀上,一遍遍喊他:

「昭溪,醒醒。」

他脱力地靠着我,一仰头擦过我的唇,少年的嘴唇干燥滚烫,叫我心上起惊雷。

梦中的他喃喃道:

「琼月姐姐……」

这一声琼月姐姐,叫得我如遭雷击。

他……叫我琼月姐姐?

他认出我了?!

「笑死,你舍命救他,他却惦记你的夫人。」暮璃嘲讽。

「你知道我夫人?」

「听一个女人说起过,很无趣,留不住夫君的心。」

我心中警铃大作:

「哪个女人?」

「我的妾室,萱梦。」他挑衅地笑笑,试图从我脸上看到一丝怒意,「听说她前阵子跟将军交情匪浅啊。」

「哦。」我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忽然发觉自己的心里已经没有任何波澜了。

无论是当初破坏我和徐子仪的萱梦姑娘,还是徐子仪这个名字,都不会叫我的心上有什么动静了。

还不如杨昭溪那一声姐姐来得刺激。

「你不恨?」暮璃显然不甘心我这么平淡的反应。

「恨恨恨,我恨死了,行了吗?」我靠着墙壁,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发烫。

「这弓上头淬了毒,你会死的。」

「那就死了吧。」我只觉得自己头越来越重,经历了这么多,生死忽然也不算要事。

没想到听我这么说,杨昭溪醒了。

他看我半边身子已经不成人样,眼圈立刻红了。

「你不是早盼着我死么?」我叹了口气。

这人真奇怪,当初恨徐子仪恨不得杀了他,如今看他落魄了,倒红了眼。

他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我半边身子如烂肉一般,他想施救也无从下手。

人到濒死时,五感异常敏锐,我意识飘渺时,听见了很远很远以外的马蹄声。

也许是魈族的援军到了吧。

我挣扎着掏出怀里的白玉美人梅簪子,这簪子触手温润,精雕细镂。

从前徐子仪折了北荒的梅花,二月春色融,我们墙后私会,我站在墙头仰头瞧他,他高头大马俯下身,笑语盈盈地为我簪一支带着北荒雪水的美人梅。

像极了诗里说的: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可惜当初只听上半句,元宵我不顾一切同他出奔,私定终身,因出身卑贱被他家眷诋毁挤兑,我的少年郎也终于厌弃了我,旧日青梅竹马落得如此下场。

一时唏嘘感慨万千。

我将这簪子在山壁上狠狠一敲,玉断两截,我递给杨昭溪半支:

「来的是魈族军队,若我畏死,以此簪了结我,不可为贼所胁。」

「来的是北荒将士们,若我毒发,三军必疑,半簪以证,军师知晓。」

「帮我照顾好阿玉姑娘,别骗她……对不起……」

杨昭溪的脸越来越看不清楚,意识朦胧间好像有两滴水珠落在我的脸上,他好像喊了我两声琼月姐姐,听得不真。

我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依稀间我回想不起任何人。

我的身子越来越轻,轻得好像马上可以在北荒飞奔。

如果这是一场梦,我希望我永远都不要醒。

北荒的草原不像后宅四四方方的天,四四方方的院子。这里没有人指责我的身世卑贱;没有人盯着我的肚子说我不争气;没有人摁着我的头要我抄《女德》《女诫》,将那些规矩强硬地刻进我的心里;没有人指责我过去十来年不规矩,无拘无束的人生;没有人告诉我爱一个人,就是得为他受这世上种种委屈的道理。

梦里的北荒,一瞬间春暖花开。

笑尸山的雪化了,牧草肥得可以沁出油珠,牧草长到了照夜的肚子,她带着我,我们纵情在北荒驰骋,草原广阔得似乎永远也瞧不到头。

父亲还未病重,他站在夏日的骄阳里,抬头吹了声哨子,照夜欢快地朝他飞奔。

他宠溺地摸了摸我的头,擦掉我额头的汗珠,我抱着照夜的脖子冲他笑:

「爹爹!中午吃烤饼好不好!」

「好!」

「爹爹!我们晚上去月湖旁跑马好不好!」

「好!」

「琼月一辈子不嫁人,咱们父女俩相依为命好不好!」

「好!」

13

与北荒大捷一道来的消息是主将徐子仪昏迷不醒,生死不明。

此消息传到将军府时,府内上下老少无不哀哭。

「听说将军是为了救副将军,中了毒,所幸援军绑了魈族的大皇子作质,正商量议和呢。」

那她……

他把信件翻来覆去地看,还想从字面上的生死不明,再看出一丝转机。

「夫人,不如拜拜菩萨,求求神佛保佑老爷。」绿珠提醒了徐子仪。

他慌忙奔去佛前。

他在战场厮杀,见惯了死生诀别,本最不信神佛之说。

可这一刻他真的想拜尽天上神佛,求他们保佑自己的妻子平安归来。

佛像静默,蒲团半旧,书案垒着厚厚的佛经,香炉里有一截未烧尽的愿书。

「愿以此身换吾夫一世无虞,平安……」

这一摞厚厚的佛经都是周琼月的笔迹,她太过虔心,连笔误都不曾有。

他想到了她困在深宅后院,在佛前无数次叩头祝祷,虔诚地抄着佛经,盼望他平安归来。

他握着这半截愿书,眼泪潸然落下。

当自己和萱梦纵马草原时,琼月跪在佛前一次次叩头。

当自己一次次提出想要个孩子时,琼月触动往事的害怕。

是啊,那个时候不该听母亲和姨娘们调唆,说什么当女人必须受这一遭苦,便以为她娇气任性。

因为她见过了修远娘亲难产而死,见过了没了娘的修远被后院姨娘们如何惦记着。

所以她怕了。

而自己只听旁人说她娇气,却从来没问问她为什么不愿意。

当他埋怨琼月越发沉闷无趣时,似乎忘记了她也曾与他纵马北荒,元宵夜奔,也敢在大婚那日自己牵过她的手时,大胆地回握住自己。

琼月,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就当这次换了身体是上天再给了我一次机会,让我再好好照顾你……

14

当我悠悠醒来时,眼前是一脸憔悴的杨昭溪,他在我床边撑着手打盹,眼下一片乌青。

「弟弟……?」我下意识轻喊出声,才发觉不妥,慌忙改口。

他却醒了,慌忙凑上前,摸了摸我的头,确认我真的醒了,眼圈瞬间红了。

「怎么……」我才想抬起手安慰他,才发现自己浑身的骨头都疼。

「你躺了一个月,光大夫都看了一圈了。」

「唔……」我挣扎着想起身。

杨昭溪扶着我,我轻轻靠在他肩膀上,坐起来喝了口水。

「你放心,一切都打点好了,就等你回去开庆功宴了。」

杨昭溪和我说了我昏迷后发生的事,我才知道那天听到的声音是照夜带来的援军。

「将军醒了!」送药进来的瘦鸦兴奋地跑出去,「兄弟们!将军醒了!」

「我想出去吹吹风。」

我仰头看着杨昭溪。

却不想这一仰头,嘴唇擦过他的脖颈,激起他肌肤上一层薄栗。

他紧紧抓着自己膝上衣物,身子僵硬得说不出一句话。

「……好不好?」

得不到回应的我又轻轻问了一句。

他仍一言不发。

我察觉到不对,再去瞧时,他已经从脸红到了耳朵尖,哆嗦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

我以为这个小疯子只会拿刀抵着我,红着眼要杀了我,……想不到他也会脸红?

难道我理解错了?他喜欢的人不是萱梦姑娘。

……而是徐子仪!?

不等我仔细想,他终于开了口:

「好……我带你出去。」

外头瘦鸦带着人围坐了一圈,杨昭溪给我披了一件厚厚的大氅。

「你说笑尸山上那些死人,他们临死前都看见了什么?衣服都脱了,还笑得那么开心?」瘦鸦叼着从元雀衣翎上薅下的一根黑鸭毛,翘着二郎腿悠悠地剔牙。

「山魈性淫,拟人叫声,你说他们叫啥能让人脱衣服?」元雀看着黑鸭毛的领子赫然一块斑秃,白了瘦鸦一眼。

「大,大爷来玩?」说罢瘦鸦惊愕地裹紧自己的黑鸦披风,「那小爷岂不很危险?」

「……」元雀不愿再同这个弱智多说一句话。

那晚如果不是照夜跑回营地求援,他是打死也不愿意跟瘦鸦一起行动的。

他们说山魈的叫声,能叫人看见最思念的人。

从前有一对夫妻在笑尸山遇难,困在雪下,听了山魈拟人的叫声,便以为对方在自己面前,奋力往对方挣扎,结果雪越挖越深,最后冻死在雪里。

是山魈戏弄了他们,原本头上雪不过薄薄一尺,他们又背靠彼此,本可以得救的。

「将军,你们听见啥了呀,我这种意志坚定的人除了美人计一般不上当……」瘦鸦笑嘻嘻地插科打诨。

最思念的人……

想到山洞里他喊的那声琼月姐姐,我面上一热,下意识抬起头看了眼杨昭溪。

难道他喜欢的不是萱梦,不是徐子仪……

而是我?

想到这个可能,我的脸霎时红了。

杨昭溪却不去看我,他咬着下唇,别过头看远处的雪山,面上染了一层可疑的红晕。

据说将军醒了的那晚,副将开心得疯了,一杆银枪在校场逞了一夜的凶,如一头撒欢的野狼,吵得第二天睡眠不足的瘦鸦和他打了一架。

我身子彻底养好了,将士们却不肯饶我,扣住我硬是灌了三大白。

杨昭溪拼命拦下,却被腹黑的元雀用手肘勾了脖子,笑嘻嘻地拉过去灌酒。

这样的日子,等我换回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吧。

杨昭溪酒量很浅,平时喝酒不过是为了御寒。

他被灌醉了回了营帐,呆呆地坐着,不撒泼也不闹腾。

见过他像个小疯子,见过他战场十步杀一人,倒从没见过他这般安静。

烛火摇曳,他长睫垂下一片阴翳,侧脸棱角分明,分明还是个小孩子。

我怕他着凉,寻了件外衫给他披上。

他抱着那坛空空如也的酒,睡梦中很轻很轻地念了句:

「琼月姐姐……」

我为他披衣服的手一滞。

15

将军回京的日子提上了行程。

他们到京城的这天,是三月最好的天气,百姓们自发地夹道欢迎,将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徐子仪和一众家眷不住地踮脚去瞧。

她一身红衣骑着照夜,高束马尾,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徐子仪一身白衣,显得红色的发带愈发招眼,如北荒皑皑雪上的赭色旗,春风得意。

三月春光里,无数怀春少女在楼上探出身子,纷纷冲她抛花掷果,高楼红袖招摇。

杨昭溪满眼笑意,俯身接过小丫头们编好的花环,翻身下马,唤住了前头的她。

她一愣,看到他手上的花环,俯下身听他在耳边说了什么。

二人衣衫一红一白,那姿势太亲密,亲密得像情人耳语。

然后那花环就落在了她的头上,她看着杨昭溪,笑得灿烂。

无数少女少年的尖叫声让徐子仪觉得心烦意乱。

「我的儿,平安回来就好……」

母亲仔细摸了摸她的脸,众姨娘说了许多讨喜的话,丫鬟们预备着接风宴。

她的眼睛看着这里的所有人,客气又礼貌地回应他们每一句问候。

却独独不看他。

徐子仪觉得心里空得难受,忽然想到了当初他带萱梦回来的那次也是。

她那么热切地期盼他回来,而他如此冷漠,那会她恐怕也很难受吧。

杨昭溪似乎想说什么,母亲热情地招呼:

「副将留下来吃饭吧。」

于是宴开,她吃了两口便放了筷子,说:

「娘,我要和琼月和离。」

徐子仪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

她终于肯看自己一眼,那眼神的意思很明显:我们当初说好的。

「不……娘,我不答应……」徐子仪慌忙起身。

「子仪打胜仗回来,圣上的意思是加封赏,他当初娶你我便觉得他吃了不少亏,你瞧着谁家媳妇不是出身显贵的大家闺秀,如今你瞧瞧自己可配不配得上子仪?」

老夫人脸一横,将筷子重重放在桌子上。

「可不是嘛,能进将军府呆四年见过世面,已是你的福气。」

「出身卑贱的野丫头,谁不知道当初你和子仪元宵淫奔,谁知道你进门时清不清白……」

尖酸刻薄的话语灌入耳中,徐子仪愣愣地看着琼月。

她这四年一直是背负这些过来的吗?

她面色如常啜了一口茶,对上他的目光平静无波,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质问。

……也没有一丝对自己的爱慕了。

从前她躲在自己怀里,撒娇叫他夫君。

从前他因家人调唆,误会她时,她满眼委屈,泪中有爱有恨。

甚至那天晚上,他强迫她时,她眼中分明是痛苦和不甘,还有眼底挣扎的爱意。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她看他甚至像看一个陌生人。

徐子仪觉得自己的心一阵阵地发疼。

他意识到自己洞房花烛夜时所说的那个噩梦可能要成真了。

他要失去琼月了。

16

白日的天气尚好,入了夜,春雨淅淅沥沥,让人心烦。

「你放心,我不愿过来,是我打听了,再同床共枕一夜,醒来自会换回来了。」我怕徐子仪误会,穿戴整齐和衣而卧,「如果萱梦姑娘问起,我也会跟她解释清楚。」

我在和谈的条款上加了一条,赎回了萱梦姑娘,把她送回了将军府。

萱梦姑娘自北荒回来,一路沉默,并不与我多说什么。

我曾想放她自由,从前那些爱慕追逐她的男人都觉得,她去了北荒,落得这种下场,必定失贞蛮夷,谁娶了这种姑娘,要被人指指点点。

他们避之不及,为了前途,为了名声。

妻妾之分,男人明白得很。

「只是玩玩,这种女人怎么敢娶回去呢。」

萱梦姑娘面色苍白地辩解着受害者无罪,人人平等之类的话,又惹来一阵讥讽的笑。

我想起了我和暮璃提起萱梦时,这个困在南国作质的男人一脸嘲讽。

「她天真活泼,脑子里总有稀奇主意,喜欢说人人平等,还不叫下人尊称她。」

「她是第一个没被我的金瞳吓到的,还说我一定因为这金瞳吃了不少苦,还摸了摸我的眼睛,叫我阿金,意思是无价之宝。」

大殿摇曳的烛光照在他的半张脸上,这个落败的男人依旧妖异如鬼魅。

「在我们魈族,一个女人值半只雪狼。」

「而她不一样,她脑子里主意多,显得那么特别。」

暮璃诡秘一笑,带有魈族部落刻在骨子里的残忍。

「所以我用她和我的弟弟们换了三只怀孕的母狼。」

我愣住了,早听说北荒民风剽悍,向来不把女人当作人,甚至冬日粮食吃紧时,默认女人是可以烹的冬鲜。

「不过是女人,妄想以皮肉在男人那里换来权柄,要做北荒的王后。」

「金瞳是鹰王血统的证明,真是无知。」

「你们中原男人嘴上视她若珍宝,依我看,不过是看个新鲜玩物罢了,中原有三种女人,妻母,尼姑和娼妓。」

「可是在我们魈族,女人只代表着性欲和牲畜。」

「没有狼群,山魈,没有血统,士兵,没有驯兽的本事,也敢同我说平等?」

第一次听见如此赤裸的话,叫我一阵阵目眩。

我不恨她,也说不上可怜,只有同为女子,无尽的悲凉和慨叹。

这世上的道理于女子是重重的枷,从前我被锁在高门大院,跪在地上抄那些书,并不知晓男人的天地竟然这般广阔,北荒的山永远对他们敞开,他们可以纵马高歌,去挣自己的前程,从年少到耄耋,只要他愿意,他可以一直是少年。

生而为女子,若有勇气与爱人出奔,便是淫奔,若有才华狂放,便是价值千金的稀罕玩物。

而这些落在男人身上,元宵夜奔,千金买笑称得上千古风流。

这些话无人能说,说了恐怕比我和徐子仪换了身子还叫人害怕。

至于她要和徐子仪如何相处,都与我无关了。

我已经不在意了。

夜深微寒,更漏响了一声。

「我不会娶她。」徐子仪试着去拉我的手,「琼月,你别生气了好不好,从前是我的错……」

「我们已经和离了。」我抽出手,不去看他。

他手一顿,又哀求我:「琼月你别生气,我错了,不知道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母亲刁难你,我知道了,那些姨娘设计害你,我也知道了,对不起……」

「以后不会了,我会护着你……」

「你再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他还是不懂,以为我像从前年少时闹脾气,哄一哄就会好的。

事已至此,从此殊途,我只有满心的悲凉。

忽然,他像想到了什么似的:「你是不是喜欢杨昭溪了!他一直觊觎你……」

我一愣,叹了口气:「不是。」

「求求你……别喜欢他好不好……」

「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徐子仪,徐大将军从来意气风发,何时如此低声下气过?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子仪,当初你母亲辱我轻贱我,我未曾有怠慢,因为她是你的母亲,不是我年幼丧母,所以赶着趟给自己认个娘。」

「她在你面前和颜悦色,口口声声把我当成女儿,可你身在北荒如何得知,我在这后院的种种委屈?谁家的女儿在自己家不是当个宝贝似的疼?我娘家虽贫贱,却不至于养不活一个老姑娘。」

「至于你说的孩子,我真的怕。」

「我怕战场刀剑无眼,剩他与我终日垂泪;我怕我像我娘,像修远他娘一样没能来得及看她一眼就撒手人寰;我怕后宅的女人们只顾着抢个孩子傍身,疏于教导;我怕他负心薄情辜负旁人,我怕她同我一样,爱一个人奋不顾身,抛却世俗,捧着一腔爱慕,只想奔向那个人时。」

「却被婆家说是淫奔,被夫君休弃,终日遭人诟病。」

「我怕她走上和我一样的路。」

外头的月色照了进来,一室月色如水,像极了那个他弃我如弊履的夜。

若不是老天有眼,叫我们换了一遭,他恐怕依旧不知悔改。

他死死攥着拳头,最终一咬牙,重重跪在了我面前。

月色漫进屋子,一室静默。

我面色如常,他膝下有黄金,我的真心也是无价宝。

见我无动于衷,他试图去拉我的手。

「琼月,都是我的错,我答应照顾好你却没做到……」

「你原谅我,好不好,别和离好不好……我知道后宅的事情把你弄得心力交瘁……」

「今后你不必管他们……我只信你……」

已经回不去了,他还是不明白。

不明白琐碎的日子不过是个导火索。

「子仪,我要同你和离,并不全为这四年,琐碎磨人的后宅日子。」

「这四年我爱意蒙眼,愿意学着做一个大家闺秀,愿意为你困在这里,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可是这份爱没有了,我也想通了。」

「我已经不恨你母亲,也不恨那些刁难我的姨娘了,她们太苦了,倘若我不曾在猎场驰骋,不曾与旁人痛饮三白,不曾见过深宅之外更广阔的天地,我也会慢慢地变成庄姨娘周姨娘,然后困在樊笼之中,和她们斗个你死我活。」

「但是我见过了,我想起来了,我就不甘心一直在后宅之中等一个男人来爱我。」

北荒的天蓝得可以沁出水,笑尸山夏日的牧草一望无垠,天地广阔得让我醉心,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我的心已经无法放到他的身上了。

他愣愣地看着我,似乎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那你和离后,一个人要如何生计?」

我笑了笑,当初同我和离时,他从未想过我一人孑然一身,要如何活下去。

如今倒是想到了?

「我们当初说好的,我们当初那么要好……我跑遍了北荒给你折一枝梅花,你还记不记得当初说的,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琼月,你还喜欢我的,喜欢的,对不对……你只是生我气了……」

「你当初答应我的,不会让我那个梦成真的,梦里你骑着照夜走了,一次都没有回头看我……我以后不出去打仗,我们就做一对寻常夫妻……我也不会让母亲斥责你了……」

我不再言语。

他的声音越来越卑微,黑暗里他死死抓住我的手,一如我们成亲那日,怕我走了,不肯松开。

我知道他应该是流泪了。

我们已经没办法回到从前,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时光了。

一夜银烛高烧,一如我们当初洞房花烛夜。

那一晚他不肯睡,只搂着我,握着我的手,看着我傻笑。

「琼月真成了我媳妇了。」

「我知道琼月嫁给我吃了很多苦,我不会辜负琼月的。」

「我得好好看着你,不然他们又想着拆散我们了。」

「我会去好好打仗,我在家中说得上话,就再没人敢欺负你。」

后来,家中琐事愈多,他更忙了,我寄去的书信他也很少回。

他为战事困扰,我为家中琐事烦心,那时候我们之间渐行渐远,已经说不上话了。

其实我们都在努力奔向对方了。

我放下了琵琶和医书,忘记了无忧无虑的日子,从马背入高门,勤恳恭敬,不敢有疏忽,生怕旁人笑他娶了个乡野村妇不懂规矩;他久战沙场满身是伤,战场谨慎不敢大意,那些我母家给不了他的便利,他说要凭自己去挣,好叫旁人不敢轻慢了我,也叫我不必愧疚。

但这世上没有两情相悦,便一定能白头偕老的道理。

那时我们还太小,认准了彼此便奋不顾身,抽断了藤条,扛了世俗的枷,血泪换了合卺,便以为世间眷侣间最大的磨难,已被我们捱过去了。

可生活面目狰狞,洞房夜不过将将掀它盖头一角。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是乐天的诗,可他不知道这《井底引银瓶》的下半阙: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17

我和徐子仪换了回来。

为庆贺北荒战事已平,京城纵情宴饮,灯火不歇,尽欢三日。

尽欢三日,女眷亦可结伴出门游玩。

我携绿珠去寺庙,那个护我而死的少年,跟了我一阵的红玉,人死灯灭的周姨娘,我想找僧人为他们做场法事。

出了寺庙,一路上热闹非凡。

结伴而行的妇人们下了车马,有丫鬟们也凑趣说笑,衣带香风,暗光浮动。

夜市三日不歇,坊间披红挂绿,流光溢彩。从年头到年尾的时令玩意儿一应俱全,稚子小儿们吵着虎头灯还是兔子灯,捏糖人是要刘备还是关羽,面具要白狼王还是孙悟空,争得脸红脖子粗。

笑闹声熙熙攘攘,蒸腾而上的是人间烟火。

绿珠不过十三岁,伤心了一会,又瞧着街上热闹,玩心大起,一时人群冲撞,我寻她不到,却误打误撞走到了当初和徐子仪订盟的望仙桥上。

湖水静谧,偶有微风吹落桥边海棠,飘到湖心,引鱼儿们出水,泛起一阵阵波澜。任暮春的风吹起我的头发,我靠在桥边发着呆。

几个孩子笑闹着跑过去,却不想撞我一个趔趄。

「小心。」一只手及时扶住了我。

「谢……」我抬起头,看见了一个戴着白狼王面具的少年。

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我略一偏头,就看见了熟悉的发带:

「杨副将?」

他略一迟疑,轻轻点了点头,摘了面具。

我们坐在岸边看孩子们放烟火,烟火澌澌地落在水面上,散出万点银光。

「是你对吧。」他忽然开了口。

「嗯。」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听说他求圣上允他解甲归田,是你要同他和好吗……」

我沉默看着水面,这种难堪的家务事,我开不了口。

「……也好。」他勉强地笑笑,「那以后我就是主将了,我努力了很久了。」

他是杨国公家的公子,若是徐子仪把主将的位子让出,不出意外这责任要落在他身上了。

「我在努力……不知道这么些年,有没有比他强一点。」

「我总想着赶上他,再像他一点,再稳重一点。」

「从书法到枪法,我都不想输给他。」

「可我始终慢了一步。」

他是个要强的少年,所以总才把自己和徐子仪对比吧?

弃文从武想必吃了很多苦,当初徐子仪何等天纵奇才,爬到今天这个地位也吃了不少苦,身上新伤旧疾早数不清了。

「……我是不是比他优秀了?或者……我有没有一点像他……」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

「你比他好得多。」

我想拍拍他的肩膀,像从前在北荒一样安慰他。

他却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抬头,怔怔地看着他。

他苦涩一笑,眼梢已然是红了:

「……那你为什么不能看看我呢?」

不知谁调皮,往湖心扔了块石头,溅起波澜。

月亮升起来了,连微风都摆动,吹起一地白海棠的花瓣。

我看见他眼里那个小小的自己,懦弱又胆怯。

我不愿从一个樊笼,再入另一个樊笼了。

「你大约不记得了,四年前,你和他大喜的日子。」

「我和弟弟玩闹,冲撞了你的轿子,连祖母都在斥责我。」

「我又慌张又害怕,可你不顾忌讳,下了花轿,把我扶起来,让他们不要斥责我。」

「他们笑你出身乡野不懂规矩,但是你不在乎,只问我撞疼了没有。」

「那个时候吹起来一阵风,我看见了喜帕下面你的脸。」

「人是可以一瞬间长大的,琼月你明白吗?」

「那条被徐子仪扔在地上的姻缘带,我把它偷偷捡起来,好的地方裁剪下来刚好够做一条发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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