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没有瞒我的意思,在第二日便叫我前去书房,三两句就吩咐下来:「我给你寻了门好亲事,对方是相府中人,出身显贵,你这些时日好好回房中待嫁。」
「苏家公子如今已是四娶,父亲直接将嫡女嫁过去,是否会影响太师府声誉。」我恐他看出我面上的冷意致使日后生变,特意压低了眉眼,一副专心为太师府考量的模样问他。
「声誉?」我听见头顶父亲嗤笑一声,以一种我从未见他在人前展露过的姿态,毫不遮掩地开口:「只有权势不够重时,才需要声誉来填补,而如今的太师府,已然不再需要这些东西了。」
是了,他终究在取得了圣人的信任后,又接住了丞相府的橄榄枝,如今的父亲,不会再是谁的马前卒,而是和苏丞相一样,在人后当了操盘手。
这确实是他该春风得意的时候了。
我站起身来,一身华裳的刘婉晴不知何时也进了屋,在她后面跟着我三个弟弟。
刘婉晴满头的钗环,几步小跑到父亲,灵动轻快的像只金贵的雀鸟。
她晃着父亲的手臂撒娇,情态娇憨,却在转头向我时,毫不掩饰眸中恶意。
「长姐能够嫁进苏府,这真是天大的好姻缘,我与萧郎都会祝福姐姐。」
「婉晴这话是对的,苏府是高门,长姐能嫁去,自是无上的荣光,要惜福才是。」刘怀光也在一边附和,到如今他依旧是认为苏丞相是因为看中了他才给了太师府这门亲事,我是受他福泽荫蔽之人,他看向我的眼神中全是高傲。
再说我的父亲,听了这些话,他也只是带着笑,轻轻抚了抚刘婉晴发顶,说她亦是待嫁之女,要学着好好收收性子,日后莫到了萧府上,还是这般的没有规矩。
我看着他们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画面,平生头一回,心中荡起了滔天的恨意。
我的好父亲,他也曾经看着我长大,在我稚幼时将我抱在怀里。
而如今他是如何看我,一枚废棋,还是一个随时可以舍去的工具?
我低下头,藏在袖中的手一点点用力收拢,直到手背青筋迸起,仍不能平息心中半点怒气。
「长姐。」刘锦州不知何时到了我的身边,压低了声音:「长姐身子不好,我先送长姐回去。」
父亲随意摆了摆手,要我们下去。
等一出门外,他便朝我沉声道:「我打听过了,那苏家是个吃人的地方,长姐若是不愿意嫁过去,我便去求父亲!」
「要求你方才就已经求了。」
刘锦州这话说得响亮,却又在我漠然的眼神中慢慢失了底气,想来他也察觉了,这座太师府,从来跟他想象中就不一样。
就在我以为他已然退却,转过身就要离去时,刘锦州再度叫住我了。
我看见他拳掌紧握,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狠狠坚定了目光,他说:「你要离开这里,我帮你!」
我倒是没想过刘锦州还有这等良心,沉默了一会,仍是将现实告诉他:「刘锦州,你没有那样的本事,更何况…」
我越过他看向身后刘邝知从窗中递来的阴郁目光:「你以为的亲人,只需要一点利益拨弄,便能是你彻头彻尾的敌人。」
「你能一时意气做下决定,可你有与众人为敌的勇气么?」
我心知刘锦州是个靠不住的,也不对他多有期望,在说完话后,略过刘锦州陡然惨白的面色,径自离去了。
下午是莲儿替桂儿出门去采买,几经周转后带回了肖大的手信。
他在信中言到事有转机,现在还不是见面的时候,要我务必能在几日后的宫宴中出席。
我虽不知缘由,也未曾听到宫中要办宴会。但从收到消息的那一刻起,我和小丫鬟们便开始着手准备,用卖泥得来的一部分将这府中上下的关系再度疏通了一遍。
又过了几天,宫中果然传来了消息。
莲儿去打听,原是因着数月这酷热不退,黄州一带旱情加剧,而今四处又物价翻涨,只有上京还能堪堪维持住供应,其余地方的百姓生生让饿死晒死了许多。肖成业有自己的门路,比上京人要早一步得了这讯息,所以要我早做准备。
圣人已下了罪己诏,在大殿上读黄州知州递上的折子时洒了泪。
而宫中娘娘也近几日要办一场宫宴,将要发生的事请大家心知肚明。
连圣人都要亲自去上清台祈雨了,我们这些官家贵女,受百姓供养,自然也该跟随宫中娘娘前往西陵寺为国祈福。
这本是我们当为之事,可却有许多人不愿意,纷纷想着法子回避这一场宴会。
只因此去至少得在西陵寺留待两年。
两年,对这些待字闺中的女孩儿们来说,不是个短的时间。
白白蹉跎了芳华,再回来,纵然身上有美名,也不好再议亲了。
况且圣人与娘娘仁慈宽厚,顶多小惩于他们,不会再多加责怪。
打定这些主意后,一夜之间,半个上京城的贵女都纷纷染了恶疾。
连这些日子总往外头跑的刘婉晴也是急匆匆跌伤了腿,在家中关起院门养起伤来。
父亲对我也是这般的主意,他叫人吩咐了我这几日要在家中待好,不要在外头露面。
我倚在床畔定定地听,心头却想着这若是几年前,父亲怕是巴不得将我送过去为太师府搏个好名誉。
毕竟在他眼中,我不过是样工具,连人都算不得,又哪里会在意我是否被耗大了年纪。
也是多亏了他的这份不在意,父亲虽然派人盯守住了我的院子,却还是让我在宫宴这日找到机会跑了出来。
我本想径直去母亲房中,却没想到刘邝知竟守在门前。
他一眼看认出了同莲儿换了衣裳的我,将我狠狠拽去一边,眼神阴鸷警告道:「刘雯玉,这是你的命,你最好老实认命,别想着搞出什么花样来。」
我将他箍在我腕上的手甩开,也不废话,与他开门见山:「刘邝知,你知道在父亲的这三个儿子里,最不受重视的就是你,所以你收了许家送来的钱财,想借此给自己打点个好前途,让父亲能重新认识到你的价值。」
「所以呢?」刘邝知神色阴郁,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我身上:「你要去父亲面前告发我?还是想以此威胁我?」
我揉着有些发红的手腕,蹙眉看向他:「我是要提醒你,若我真的嫁去了苏家,和苏家亲上加亲的人只会有父亲和怀光。到那时候,你才是真正没有半点机会了。」
刘邝知乍然沉默,也皱着眉细细思索着,显然是听进去了。
于是我又开口:「从前你刚开蒙时,除了在夫子跟前读书,就是被教养在我身边,我是你最早的老师,我在管院子时教你如何平衡四周,聚拢人心,你却在学到后把这门心思用到了在学校里拉帮结党上,但凡比你优秀或是不愿同你来往的人,你便带着你的爪牙百般欺辱排挤他。」
说到这里,我面上露出讥嘲的笑意:「这些年来你做得那混账事,全是要我帮你去赔罪道歉。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你根本容不下别人过得比你好比你优秀,你不会愿意看到刘怀光靠着苏家在太师府真正站牢了位置。」
话到此处,刘邝知猛地抬头,被人看透心思后,一道凶狠戾色逐渐在他面上显现出来。
我却不惧他,迎着他的目光,沉声开口:「现在,我可以进去了么。」
对峙不过片刻,刘邝知便已做出了决断。
他侧过身让我进门,还在那之前替我将母亲房中的下人一并叫走。
待我踏进房中时,母亲正坐在花梨镜前,出着神不知想些什么。
乍然见到我从身后出现,她下意识手腕一抖,先前手里拿着的东西便这样一路滚落至我脚边。
我俯下身将之拾起,却发现从前母亲送我的银钗,未曾想到当初典钗时她还留了一支在手。
我上前几步,将它轻轻放还至母亲手中,随即直直跪了下去。
「玉儿…你这是在为难母亲…」母亲的声音有些发颤,我抬头,正瞧见她神色痛苦地阖上眼睛。
「是,可女儿这一生,也都是在为难中度过,从前我自以为这些为难能让母亲知晓我的信任委屈,从而能将目光分些给我,到如今,女儿不敢再奢求那些。」
我说着,俯下身去,掌心贴着地面,朝母亲沉沉叩拜下去:「女儿心中只有一个愿望,我想活着,母亲!」
在叫这一声母亲的时候,我格外咬重一声,母亲亦是周身一震,似乎大梦初醒,面上又带着混沌与茫然。
最终,她用一种尤为不忍的语气同我做出决断:「这些年终究是我亏欠了你,今日你便同鹤佩一起陪我进车。等这件事过后,你便当…没我这个母亲。」
我拜伏在地上,良久不能起身。
倒是母亲叫来了王妈,要重新为我妆点,她说:「总归是府上的嫡小姐,入了宫中是要脸面的。」
王妈会意,上前来拆了我头上略显凌乱的发鬓,重新装点起来。
「鹤佩跟我的时日早,我从来只信任她的手艺。」母亲在旁边看着镜中的我被王妈一点一点打理出来,有些感怀:「这些年从不曾好好看过去,如今仔细一看,才发现我的玉儿同我年轻时,竟然长相相似极了。」
王妈连在一旁附和:「都说当初夫人踩着鬼门关将大小姐生出来,所以大小姐懂事,是来报恩的,自然是与夫人亲近又相似。」
这话好似说到了母亲的伤心处,她撇过身子,拿手帕擦擦泪。
过了好一会,才上前来牵起我:「走吧,该出发了。」
先前父亲叫人来唤母亲,母亲说她头正发疼,要父亲先进宫去。
如今父亲不在府中,她要带我出门倒是方便。
在宫门口下车时,正逢着各路贵族高官们的车架相继到来,下车的时候却见不到几个年轻少女。
我听见身边的母亲在微微叹上一口气后,便自顾自地先往宴会上去了。
不知道她是为我的将来叹息,还是在忧心之后她面对父亲时的处境。
就在我跟随着引路的宫人也要离开时,却被身后一道清泠的声音叫住。
一个说不上熟识的人站在了我跟前。
「刘雯玉,你还真敢来?算你们太师府的人还有些骨气在。」宋如织在打量过我两眼之后这样开了口。
她因着记恨刘婉晴,连带着也十分讨厌总是被刘婉晴拖下水被迫替她善后的我,在她眼中我与刘婉晴是一丘之貉,往日席会上见了年从来未曾向我透过好脸色。
便是到了此刻,她同我说话时也是微微扬着下巴,语气中带了几分刺。
「西陵的日子苦,礼佛更易将人清减,宋小姐就不怕平白虚耗了好时光。」我见惯了刘婉晴故意讨巧的笑脸,宋如织这副尖刻的模样反倒显得有几分可爱。
「怕?我有什么好怕的。」宋如织听了这话,下巴扬得更高,我注意到这姑娘从来脊背挺得笔直,几分骄傲全写在脸上。
她说:「京中的这些权贵,家中用的,身上穿的,哪样不是源自百姓的供养?没有百姓劳作,还讲什么所谓的好时光?这本就是贵族们当为之事?我和那些缩头乌龟可不一样。」
她说完便翘着首气势汹汹地离去了。
我被她先抢了道,只能在她身后颇为无奈地摇摇头。
等我匆匆赶到门口时,却与从另一头正迎面走来的男眷们相遇。
而那几人之中,正有我的父亲。
在他目光落到我身上的那一刻,整个人面色沉了下来。
只见他朝身边微微递了眼色,父亲身边的小厮便立刻要准备上来擒住我将我强行送走。
我挣扎着朝后退了几步,望向父亲的眼神中是毫不掩饰的恨意。
这一点前所未见的反抗,更是激怒了我的父亲。
他快步朝我走近,高举起手掌,面上透露出些狠毒来。
而那几个小厮更是在我身后将我团团围住,眼见着我是躲不开了,然而就在这时,变相陡生。
「这不是刘家姐姐吗?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今日倒是来了?快来同我坐在一块,姐妹们都有好些话要同你说。」
宋如织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声调拔得尖尖的,惹得座中小半人朝这边看了来。
她本人更是视那几名下人为无物,直接将人挤了开来,直接环住了我的手臂。
她身后跟着她几个姐妹,将我团团簇拥住,我跟着她们入了席中。
在一群女孩们的香气中,我回头往后看了一眼,父亲仍在原地看着我入席落座,冷厉的面容在渐起的灯火下,逐渐变得阴冷。
「喂,你发什么呆?该不会到了眼下才觉得后悔了,想当缩头乌龟了吧?」宋如织在一旁用手肘支了支我,见我仍是神色郁郁,便撂下狠话:「刘雯玉,可别叫我看不起你!」
说罢便又转过身同她身边的姐妹继续去小声商量着什么了。
母亲就坐在对面的席面上,同其他官家夫人交谈,从我入会场之后,不曾看过我一眼。
席会上的交谈声很快安静了下来,是圣人与宫中娘娘到了。
我出席宫宴的次数其实并不多,在我心中里,圣人与宫中娘娘始终是那被烛火在身上镀了金光,平和又仁慈的高大形象。
如今,我与宋如织一道垂着首,静静聆听着圣人训诫。
天生异灾,我们每一个人更应该规正自身,怜爱百姓,祈求上天能收回酷热,降下甘霖。
圣人说这话时威仪赫赫,许多女眷吓得变了神色。
娘娘便在这时候适时接话,以亲和慈爱的情态抚慰众人心中余悸。
当她询问到可有女眷愿随她同往西陵祈福时,宋如织第一个起身上前去,在诚心跪拜过圣人与娘娘后,目光坚定地开了口:「户部尚书嫡女宋如织愿跟随娘娘前往,且愿在祭典之后留待西陵,直至祈福圆满。」
圣人见状,于高座上抚掌大笑,朗声称善,直道是宋家有好女。
宋如织的姐妹们见状,也纷纷离座请愿。
期间有几名命妇亦想请命跟随,被娘娘几句笑言挡了回去。
官员在职者,其发妻与承业之子不得离京,这是圣人定下的规矩。
场面一时间又冷了下来。
「可还有人愿随本宫同行?」娘娘在上座中和煦发问到。
我便在此刻,捏紧手中锦帕,从座中站起身来。
「太师府刘雯玉请与娘娘同行。」
我跪在堂中,朝上座恭恭敬敬行了大礼。
娘娘微笑着颔首称允,随后父亲着急的话声音便从一旁传来:「小女已然许亲,不日即将完婚,还请娘娘收回成命。」
若是在往日里,娘娘宽仁,必会免了将要成亲的女孩儿随行任务,可如今…
「放肆!」圣人身边的掌事厉呵一声,父亲见状,赶紧伏身跪倒在我身边。
逐渐凝固的气氛里,圣人忽然朗声舒笑,随即询问起父亲:「寡人记得,刘家的亲事已然换给了二小姐,长女又是从何突然结亲?」
一时间,我只觉得身边的父亲周身气息皆变了。圣人寥寥数句话,便已展露出对太师府的关注。而接下来,父亲的话更要谨慎来答,答不对,是犯了欺君之罪。
可若是答对了,便是将他与楚家有了勾当这件事摆在了台面上,简直是在邀请圣人去查。
无论是哪一种,都能将父亲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美梦销个粉碎。
无声中,是谁的冷汗贴着额角一路朝下,颗颗砸在了青石的地砖上。
我听见父亲咽下一口唾沫,随后才深吸一口气颤声开着口道:「小女顽劣不驯,微臣恐其日后冲撞娘娘,一时口不择言,还请圣人、娘娘恕罪。」
回应他的是帝王无声的威仪。
我见状,完全不去管四周,自顾自将头埋得更低,尽量让父亲说错话这件事显得与我无关些。
就在许多人以为我父亲会在今日因此获罪时,圣人却忽然又笑了,开口道:「刘家这大女儿,寡人瞧着却是个乖顺的。」
话到这份上,父亲哪敢再说什么,连连称是,随后便拉着我退下去了。
等宴会结束回到家中后,父亲将我从马车中拽出来拖到了祠堂,要我当着列祖列宗跪下。
他面色铁青,告诉我过两日他便会让我母亲进宫里向娘娘陈情,说我病重无法随行,要娘娘免了我去西陵的任务。
这两日,我便要跪在祠堂中反省自己。
可我只是淡淡看暼向他一眼,平静道:「父亲,我没病。」
我站得笔直,哪怕面对着列祖列宗的排位,依旧问心无愧。
「你想忤逆你父亲的心意?」他语调压低了些,听起来似在威胁。
我并不领情,略略移开了目光同他开口:「父亲可还记得?从前在青州时的日子?」
「那时父亲是乡里秀才,身家清贫,而母亲本是富家千金,出嫁前从不知人间疾苦。嫁与父亲后母家生变,沦落到为父亲买书都还需要典衣卖钗,家中女眷常受饥寒,那时候与现在相比,可谓天差地别。」
我说着,环顾了一圈四周的灯火,和高高供奉在上的刘氏先祖的牌位,昂声同他质问道:「房屋阔绰,家仆成群,现在这样还不够么?父亲要知道水满则溢,人若所求太多,便会永不知足,而今圣人已经在敲打父亲,您却还不愿收手,你…」
「够了!无知女子,懂什么道理!」父亲一声厉呵阻断了我接下来的话,他气得不轻,扬起宽大的手掌便要朝我打过来,却被我闪身避开。
我冷冷地看着他,自顾自地走到堂前将锁着的大门打开,回身看向他:「应选之人在祈福前自戕乃是大忌,父亲若不怕女儿拉上刘家玉石俱焚,便尽情逼迫女儿。」
说罢我摔门离去,只听见父亲在身后气极反笑,一口一声地啐骂着:「好,好得很!从今天起我便没你这个女儿,当刘家从来不曾生养过你这么个东西!」
「求之不得。」我沉声应到,朝前走着的脚步片刻不停。
我和父亲在祠堂起了这么大的争执,自然是惊动了不少人。
在回去的路上,刘婉晴鬼头鬼脑地从道旁现身,一张脸上全是幸灾乐祸。
「长姐这是犯了什么大错惹得父亲这般生气?」她说着,转了转眼睛,恍然大悟般开口:「长姐该不会是在宫中当着圣人娘娘的面出了丑吧?想不到长姐不仅是年纪大了,脑子也跟着不清…」
啪的一声脆响后,刘婉晴捂住逐渐烧红肿起的半边脸颊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半晌之后,她回过神来便要还手,却被我扣住了手腕。
「我已代太师府应下娘娘的祈福之邀,但凡我有个三长两短出不了门,届时顶上去的人就是你了。」
我说着,轻轻凑近她的耳边开口:「你说,两年的光阴,萧流专情等得了你,他府中那位强势的老太太等不等得了?」
我说着,狠狠一松手甩开了她,勾起唇角毫不掩饰面上的讥嘲:「两年,等你再回来时,就只能去萧家做妾了。我劝你最好别将我逼急了,刘婉晴。」
刘婉晴被我摔了个踉跄,再回身时眼中已经蓄满了泪,她面色惨淡,嗫喏着朝后退了两步,想要还口却又不敢说话,显然是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只因她从未听说这样的事情,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我。
站在我的目光中整个人都在发抖,最终转身逃进了夜色中。
我看着她仓皇的背影,心头觉得讽刺,忍不住嗤笑出声。
方才说让她顶上的事不过是我顺口编的,刘婉晴出席宫中的场合比我多得多了,但凡她能将她的心思从穿衣打扮,四处招摇,在家争宠和抢男人上面匀开一点,都能知道我刚才说得都是些假话。
送走了刘婉晴后,我再度回过身,望向从暗处走出来的刘锦州,略略活动了手腕:「怎么,你也要来招我?」
刘锦州对此却避而不答,只是照旧端正向我行了礼,随即开口道:「长姐如今做成了自己想要的事,恭喜。」
他看起来不像是要找事,可我对着他依旧没有几分耐心。
况且我如今也不用同谁装了,见他说完之后便始终站在那里沉默不语,也没耐心等他开口,我越过他就要离开。
不远处已经能看到蓉儿提着灯笼来接我了。
就在我与刘锦州擦肩而过时,他忽然低沉出声。
「我确实是个没勇气的懦夫,配不上长姐从前的教诲。」
我的脚下的步子没停,刘锦州的声音也很轻,像是在同我说话,又像是说给自己在听,他说:「长姐如今言传身教这一课,足够我用此生去品味了,我也会去努力,让自己也能生出长姐这样的勇气。」
他话音落下的时候,我已走出了很远,来接我的蓉儿将我浑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见我无事,才攀着我步履悠悠地朝我的院子中走去。
方才刘锦州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
我想做的事情达成了,刘家这群人日后要怎么想怎么过怎么活,都与我没有半点干系了。
随娘娘出发去西陵的时间是在三日后,这三日,我的院门较往日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冷落凄清。
父亲以为这是在告诫我,在他眼中失了父母关护的子女是没什么好前程。
却不知这让我反而更自在,我和莲儿她们把这些年来存下的银子纷纷转移好,又出门去见了肖成业一遭。
他倒真是个重情重义的,知道府上不会有人为我置办行李,便直接告诉我他为我包了一个车队,要我出门那日直接将他们带上就行。
我听后连连拒绝,我是去祈福的,而非去享福的。
肖成业见状,面上是大受感动的神情,他说:「雯玉姑娘,肖某就知道你是最会过日子的,从当初第一次见面时我便有所察觉,你会是这个世间与我最般配的姑娘。」
「咳。」肖纵在旁边掩着扇子轻咳一声。
肖成业反应过来,立刻改了口:「但是会过日子不意味着就要过苦日子,我肖某赚钱正是为了供妻子花销的,无论妻子还是未婚妻,肖某都断不会让你委屈到自己。」
事到如今,我才终于明白了肖成业对我那似有若无的情谊究竟是从何而来。
居然是在我们初见时便开始。
当初上京城中有名流举办寿辰,我与肖成业同在被邀者行列,也同在被排挤的外围。
他是个眉目俊朗的,单看整个人的架势便颇有些神武不凡。
只是那时候的他还不曾接手肖家,只是个简简单单的富二代,权贵们看不上他,不愿同他混在一起。
他见我衣着朴素坐在边缘处,便以为我和他都是平民阶级,主动来打听我的姓名。
当他知道我是来自太师府中时,尤且狠狠吃了一惊。
随后他又好奇我用茶泡豆腐,将面前的肉摆了一整碟,将那些最为精致昂贵的糕点反而弃在一旁。
我便跟他解释,上京权贵中有餐不尽食的规矩,若是将你盘中的东西吃完,会遭到他人耻笑。
所以我吃东西时,会力求先吃饱。
这一堆菜品里,唯有这糕点最不饱腹,所以我将它们剩在一旁,先吃肉再就些水喝,一顿下来便能饱个六七分了,成功撑到下一顿。
而那些剩下的完整糕点,其实也是最好携带与保存的,宴会结束之后,往往会被那些下人们收走,带回去与家中小孩或老人吃,也不会浪费。
肖成业听得有些发愣,我见状,便继续同他讲。
上京城中的精米饭其实是吃不饱人的,若是要做力气活,还需里头混些糙米来。
市场上每日最廉价的虾子皮,买来几斤炒香了再加醋腌制,平日空里拿出来吃最解馋。
还有用最低成本的藕丝去制质地上乘的印泥。
这些我跟他讲了。
我同他讲这些话的时候,肖成业一刻也不分神地听着,随后眼神越来越炽热。
他当即就表示对我口中的藕丝印泥很感兴趣,想要将我手中这一批带去西域出售。
之后没过几个月,肖成业跟随家主第一次去西域时,主动找人联系上了我。
他确实是个天生的商人,推销起他的东西时简直舌灿莲花。将那些印泥以我想都不敢想的高价售卖了出去。
我以为凭肖成业的精明,自然要从中扒层皮的,可他却分毫不占,将得来的钱财全数给了我。
我从前想不明白他这样的举动,最初以为他只是想凭此让利一两回与我长期合作,后来次数多了,又以为他是见我比其他贵族过得清贫,心中同情我。
现在想一想,原来他是在操劳自己的终身大事。
肖成业见我长久地不说话,似乎有些局促。
他在肖纵戏谑的目光下,抬起手中背盏一饮而尽,刚生出的勇气在对上我的笑容后,又变得干巴起来。
「雯玉小姐,肖某的意思是…」
「我知道。」我温声接下来了话:「想不到竟是因此与大公子结缘,这些日子肖大公子仗义相助,雯玉看在眼中,自然明白大公子为人。」
肖成业听了这话,面上显然松下一口气。我忍不住心中失笑,这平日里口若悬河的商人,这会嘴倒是笨起来。
只是我心中仍有挂碍,思前想后,同他开口道:「雯玉越过父母向大公子许下这门亲事,本就未过明路,眼下去西陵一走又是两年,不知肖大公子是否…」剩下的话我没讲完,等肖大表态。
「这不妨事!」肖大猛然激动起来,竟直直拍案站了起来,把我和几个丫鬟吓了一跳。
「咳咳!」一旁的肖二握着杯盏再咳两声。
肖大这才反应过来,又赶忙坐下,开口解释道:「肖某本就时常在外走商,多这一年两年无妨,就当是多让我攒些…攒些…」说到这里,他竟眼神游移开,飘飘忽忽盯着桌面上的茶盏,硬朗的眉目间浮出一抹羞涩来,嘿嘿笑出两声:「多攒些老婆本。」
「噗,咳…咳咳…」肖二这回是真让茶水给呛到了,许是从来没见过自家长兄这般傻气的一面。他看起来有些发臊,檀扇掩住半面,四下看了一圈,才拱手朝我赔不是:「兄长这会是乐得有些痴了,冒犯了刘小姐,还望小姐见谅。」
害怕肖大在路上乐过头,这回是肖二叫车马送我回去。
远远到了太师府门前时,又见着了新的热闹。
刘婉晴近几日委实有些倒霉了,才刚让我收拾了没多久,又逢萧家老太太出手。
只见她让人雇了四个跛子轿夫,抬着一架缀了花的破旧青布轿子,又叫了两个歪瓜裂枣的喜婆,到了太师府门前便开始嚷着要太师家二小姐快些出来上轿过门。
动静之大,将休沐在家的父亲都惊了出来,面色铁青地盯着叫门的喜婆,问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当然是天大的喜事了老爷,我家主母说了,刘家二姑娘这些日子既然已经将她备下的聘礼全花光了,那便是可以直接过门了。」那喜婆讲得是眉飞色舞,周遭一群看热闹的人也发出哄笑。
还不待父亲开口,旁边那个又赶紧凑上来接道:「是了,老爷,尤其是我们主母见您家日子紧巴,二姑娘的吃穿都还需要去我家郎君那里哭才能得来,便免了您家女儿的陪嫁,这简直是双喜临门呐!」
她这话一落下,父亲的脸面彻底没处放了。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里不知是谁带头起了哄,眼下也是齐齐叫嚷着快让二姑娘出门来上花轿。
父亲气极,只能回身在一群丫鬟婆子堆里搜寻着刘婉晴的身影。
见有这等好戏看,我不急着先下车了,掀开了帘子跟着父亲的视线一并去瞧。
刘婉晴躲在门里面,她从未见过如此阵仗,整个人已经吓白了面色。
在父亲严厉的眼神下,她被带到了人前。
「我问你,你是否真的花了萧家大郎的银钱?」父亲压低声音斥问,脸沉得能滴出水来。
「我…我…」刘婉晴嗫喏着刚要开口。
一旁的喜婆突然哎哟一声,凑了过来,指着刘婉晴下身的裙子大声道:「这不是我们家郎君前阵子去城南衣庄裁得鲛纱料子么?这么快就给姑娘做成衣裳了,郎君真是疼姑娘,百年好合,百年好合呀!」
刘婉晴猛地一颤随即拼命摇头想要解释,话刚到嘴边又被另一个截断:「姑娘头上簪得钗,可是我们萧氏传家的宝物,既然东西都已佩上了,姑娘就快些上轿,祝愿姑娘与郎君恩恩爱爱,琴瑟和鸣。」
两人说着,便要齐齐上手,将刘婉晴拖进轿中。
「够了!」父亲一声厉呵暂停住这样一出闹剧。
他阴沉着脸朝两个婆子瞪过去,两个婆子本能地松了手。
刘婉晴爆出一道哭声跑回刘府的丫鬟婆子堆里,抽噎着躲在了她的侍女身后。
「萧老夫人既然不想要这门亲事,那就此退了便是,可你们真正是欺人太甚,当我太师府无人,冒犯到我府门前来!」
两个婆子闻言,相互对视一眼,面上纷纷露出不屑来:「那还请刘太师往后教好女儿,莫要整日就会伸手同男人要银钱。毕竟是你们家姑娘天天可是同我们家郎君哭诉,说你府中极其苛待她,我们主母要抬她回去,可是起了一片好心来救她于水火中呢。」
这两个婆子语气中夹枪带棒,是丝毫不怕父亲以退婚做要挟。
我在一旁看着这出闹剧,忍不住笑出了声。
萧氏世承爵位,萧老爷又是身居沙场护国有功的武平侯,门楣高出太师府不知几许。
可当初同太师府结亲却也是老夫人乐见的,一是萧流若要门当户对只能向上求娶公主,从而毁去前程。二是老夫人害怕圣人猜忌,才选中了太师府这样一个所谓的清流门户家的女儿配给萧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