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女主很妖艳也很张扬大胆的小说?

我进宫那年,只有十四岁。

我家门楣不高,选秀的时候,因为没给足银两,被排到了最后。

一场秋雨,浇得皇上负气离去。

教引姑姑说:「都是命。选不上,就做宫女吧,年满出宫,未必不是件好事。」

但我的命,从来不在民间,而在于那高高翘起的屋宇之上。

1.

入冬那日,我见到了淳妃。

那是我第一份差事,被分到崇贞宫。

听说,「崇贞宫」原本叫「崇祯宫」,后来因为淳妃娘娘闺名里带了个「贞」字,皇上亲自题字,叫人换了匾。

虽然读起来没什么不同,但是皇上的心意,阖宫皆知。

九儿是一同进宫的姐妹,她家与我家差不多,没什么高官厚禄,靠着爹爹一点微薄的俸禄过日子,不同的是,她被分到了冷宫给失宠的妃子送饭。

众人都羡慕我,觉得我天大的福分,一来就分到了宠妃手底下。

我叫秦姒,他们便唤我小四,上赶着巴结我。

对于分到崇贞宫这件事,我并不看好。

我娘说,宠妃的脾气都不太好,在她们身边做事,不仅要帮忙宫斗,还要替她们背锅,也许活到二十出头就暴毙身亡了。

实在是很危险。

九儿原想替我,被教习嬷嬷回绝。

她对我说,有个娘娘,动不动就扒了人皮放风筝,还说,宫里每升起一个风筝,就有一个无辜的小宫女儿丧命。

我被她唬住,踏进崇贞宫时,顶着两个黑眼圈,一头就撞在门口的柱子上。

我虎头虎脑的表现成功取悦了淳妃娘娘,她逢人便介绍我,像是得了个稀罕物件儿。其实她是远方部落送来和亲的公主,汉话说不好,我总是听很久,才明白她的意思。

某日午后,娘娘笑得前仰后合,银铃般的声音在庭院中飘荡,朱门突然从外打开,一道清冷好听的声音传来:「朕远远便听见了,何事笑得如此?讲与朕听听。」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皇上。

漆眉星目,与京城温润和煦的公子一般无二。

淳妃娘娘笑声一顿,赫然起身见礼,与方才判若两人。

按规矩,我这样的洒扫婢女应该退下。

皇上扫我一眼:「新人?」

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众人心知肚明,皇上对我感兴趣了。

秋日高阳并无多少余热,我站在院子里,少顷吓出一身冷汗。

淳妃娘娘搪塞几句,拥着皇上进屋。

椿嬷嬷自那日起,开始防贼般防着我。

皇上来时,便借故将我支开。得了会儿空闲坐在廊下,骂几句「狐媚子」,这种词我听惯了,我娘出身酒肆,别人都骂她狐媚子,只有我爹不嫌弃她,我随了娘,一双狐狸眼,笑起来的时候会勾人。我娘日日叹气,要我谨慎行事。

所以我不爱笑,也不爱看人。

久而久之,巷子里都知道我是个性子孤僻的狐狸精,走在街上,耳边流言蜚语甚多。

于我来说,进宫,离开那间破败不堪的巷子,是件好事。

椿嬷嬷的冷待,与邻里相亲的欺辱相比,简直小菜一碟。

我照旧做活,也不往上凑,时间久了,椿嬷嬷见我没什么坏心思,便允我近前侍奉,我得以空闲时间跟淳妃说上几句话。

来宫里月余,听过几个传闻,比如皇后远没表面上贤惠大度,比如昭贵妃是笑面虎,明面温柔,背地里扒人皮做灯笼,比如淳妃娘娘脾气最好,不争不抢,却圣眷正浓。

昭贵妃这日上门了。

来的时候带了礼,她的婢女把东西堆在我手里,我没接住,掉了小半块衣服料子,招来昭贵妃侧目,似笑非笑道:「妹妹宫里的人生得标致,本宫好生羡慕。」

我心一沉,怕椿嬷嬷又要因此骂我狐媚子,再扣半月俸禄。

这样想着,眉宇间不由得生了几丝郁郁之气。

淳妃娘娘老好人一样,吃茶闲谈,从容以对。

后半晌我进去换茶,椿嬷嬷拧着我胳膊叮嘱:「记住哪碗是给贵妃的,别弄错了。」

我犹豫地望着椿嬷嬷。

没办法,待久了,总得留个心眼。

替主子背锅的事我可不干。

椿嬷嬷晓得了我的疑虑,眯了眯眼:「这里是崇贞宫,你得听话。」

可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们又不告诉我。

忐忑不安地奉茶之时,我极力抑制住手腕的颤抖,生怕露出破绽。

恍惚间,一人挡在我面前:「小四姐姐,我来吧。」

一抬头,贵妃身边的秋月神情冷漠地接过茶碗,手一滑,瓷碗碎地,声没响,她人已经跪下去。

「奴婢手滑,请娘娘责罚。」

秋月是贵妃的贴身大宫女,以前我远远看过一次,听说不是好惹的。

眼下,却为我解了围。

我心底一松,跟着跪下,低头不语。

昭贵妃笑着:「倒不是什么大事,淳妃妹妹一向宽厚,不会为难你。」

淳妃疏懒地倚着软榻,对我说:「小四,你起来吧。」

她没管秋月,故意晾着,反倒赏了我一块糕点。

贵妃吃了瘪,笑意微僵:「眼看年关,柯兰察部今年的岁贡似乎出了点纰漏,妹妹圣眷正浓,皇上看在你的面子上,不会为难的。」

柯兰察部是淳妃的亲族,最近前朝风声紧,皇上也不爱来了。

「姐姐说笑了,前朝之事,多说多错。」淳妃娘娘意有所指。

贵妃觉得索然无味,莫名其妙多看我一眼,起身离去。

我突然像被一头狼盯上了,心中惴惴不安。

屋里,淳妃低着头,食指沾了水在桌子上涂抹,是她故乡的文字,看不懂。

淳妃娘娘的母族,是骁勇善战的游牧民族,在我朝的打压下,早年间已派人求和。

当年和亲之人是她姑姑,嫁给了先帝,没几年玉殒香消,留下一子,成年后做了个闲散亲王,赐封端王,后来柯兰察部政权更迭,淳妃的亲叔叔做了王,把受宠的淳妃送来和亲,原以为端王会顾念亲情照料一二,结果他像不知道有这么个表姐似的,从不过问。

至于皇上对淳妃的情谊,怎么深都不为过。

反正当不了皇后,孩子也做不得太子,宠不出大事。

这样一眼就望到头的日子,其实挺没劲的。所以崇贞宫虽然圣恩正隆,却没人羡慕。

我低着头收拾碎瓷片,淳妃突然说:「小四,下次别犹豫。」

我因她一句话分神,指腹摁在瓷片利刃上,顷刻间血流不止,印在波斯地毯上,显眼刺目。

我顾不得疼,以头抢地:「娘娘恕罪。」

还是被人看出来了。

淳妃没继续说,面露疲色,挥退了我。

次日我去御膳房传膳时,被昭贵妃的人请了去。

说好听是请,不好听,就是扣押。

贵妃宫里香粉旖旎,珠光璀璨。

她隔着珠帘,慢悠悠道:「那日门前见你,眉宇略有不忿,本宫帮你获宠,你可愿意?」

那日?

哦,我记起来了,因她夸了我一句好看,我担心自己被椿嬷嬷扣月钱,神色郁郁。怕是被她误会了,以为我心有不甘,不肯屈居人下,为奴为婢。

我规规矩矩跪下:「奴婢愚钝,不敢痴心妄想。」

贵妃轻笑一声:「既晓得敬茶时给秋月递眼色,便不蠢,本宫知恩图报,你莫害怕。」

那眼色也不是故意递的,是初来乍到,心怀鬼胎,心性使然。

她没给我个准话,说了些不疼不痒的,便叫我回去。

路上,我越想越不对。

直到走到崇贞宫门前,听外头有人慌慌张张跑进来:「娘娘,小四谋害贵妃,证据确凿!惊动了皇上和太后,正往这边来了!」

我被人拖进院子里,头朝下压住。

我大声辩驳:「娘娘,不是奴婢!」

那人冷声道:「我亲眼看着你从贵妃那儿出来,吃里扒外,还敢狡辩?」

淳妃放下手里的花枝,淡淡道:「贵妃怎么了?」

「说是吃了她送去的云片糕,腹痛难忍,见了红。」

此话一出,我的心沉下去,若说腹痛难忍,还能往吃坏肚子上推,未必会赖到那盘云片糕上,可见了红……除了月事,便是小产。

淳妃继续问:「去敬事房查清了,贵妃上次月事是何时?」

「贵妃一向不准,已推迟月余。」

此话一出,四周寂静。

都明白,昭贵妃借我之手,冲崇贞宫来的。

淳妃脸色发白,坐在椅子上,缓缓抿了口茶:「小四,此事你可晓得轻重?」

我沉重地点了点头,那盘云片糕是替淳妃取的,到了贵妃那儿,便被扣下了,若要保全淳妃,我就得死。

淳妃眼神空旷,带着一丝淡淡的惋惜:「要委屈你了。」

话音刚落,一道尖锐的喊声传进来,再抬头,皇上和太后一前一后进来。

皇上倒不急迫,一门心思虚扶太后,太后老人家面带薄怒:「把那惹了祸的提上来。」

我尚不及反应,被人强压在地,锁了胳膊。

雨后的青石砖还湿漉漉的,混着泥,粘在裤腿上,我两股瑟瑟,膝盖发疼。

「淳妃入宫多久了?」太后从我面前走过,落座在备好的太师椅里。

「母后,她才半年,不懂规矩也正常。」

我第一次听皇上用这般语气说话,不怒自威,像坊间传言,杀伐果决、雷厉风行,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当年刚即位那年,一夕之间将三朝元老抄家灭族。

他护着淳妃娘娘,无疑惹了太后不喜。

太后轻哼了一声:「半年,该懂点规矩了,崇贞宫就是这么管教下人的?」

淳妃娘娘温顺道:「臣妾知罪。」

继而为难道:「小四平日里安分守己,若说她行差踏错,臣妾不信。」

太后眼皮一掀:「人心隔肚皮,外人而已。」

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皇上一眼,淳妃娘娘的脸色立刻变了,也不再说话。

「哀家问你,借云片糕下毒,谋害贵妃一事,你可认罪?背后可有人指使?」

太后铁了心拿我敲打淳妃娘娘,没人保我了。我闭了闭眼,叩首道:「启禀皇上太后,奴婢不认,奴婢有冤要申。」

说完这句话,我低着头,静等发落。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

「若有隐情,大可直言。」皇帝的声音从上头传来,没什么兴致,似乎我说与不说,都得死。

我深吸一口气,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包得严严实实的帕子,双手托着举到头顶:「奴婢有罪,物证在此,有没有毒,一验便知。」

在去贵妃宫里的路上,我鬼使神差地顺来了三片云片糕,总觉得有大用,如今倒真用上了。

「此物随处可见,不算什么证物。」皇帝被我逗笑了,言语间是少有的无奈。

这是我这一生,第二次抬头,看那人。

剑眉星目,鼻梁很高,下唇很薄,皮肤是冷白色,女人们都喜欢的长相。他有一双温和的眼睛,却不是那种清澈见底的眼神,只觉被他瞧上一眼,便面红心跳,心动不已。

我直视皇帝,掷地有声:「回皇上,御膳房并非奴婢随意进出之地。于各位主子而言,云片糕唾手可得,于奴婢这等低贱之人,云片糕过年也见不到一片。」

太后捻动佛珠:「未必不是淳妃赏你的。」

淳妃轻咳一声:「臣妾不喜甜食,今儿才心血来潮,唤小四去御膳房取,不巧被贵妃撞见,借花献佛。」

御膳房有账,一查便知。

然这话说得绝妙,婉言贵妃强取豪夺,自食恶果。

皇帝身边的张公公低垂着头:「皇上,太后,这丫头所言非虚,御膳房管控甚严,只怕是手脚不干净偷来的。」

淳妃娘娘一并跪下来:「皇上太后明鉴,臣妾与世无争,断不会做谋害子嗣的糊涂事。」

只要验过云片糕无毒,谋害贵妃之事不辩自明。

皇帝的眼神,从淳妃的脸缓缓移到我身上:「宣御医。」

听见皇上松口,我软下腰板,心神松懈下来。

谋害贵妃是死罪,偷盗财物不过受些皮肉之苦,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要活着,便是好的。

御医来得很快,还带来一个年轻的小徒弟,是上次给我看伤的那位。他乍见我,愣了一下,很快移开目光。

结果不言而喻。

云片糕里没毒。

我攥紧了手,满腹委屈无人倾诉,真相大白的那一刻,泪水不自觉滚出来。

卡这当口,张公公附耳到皇上身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太后眉眼低垂,缓缓转着佛珠,无动于衷。

「近日连绵细雨,受凉之后腹痛难忍实属正常。既然是贵妃旧疾发作,便嘱她安心休养。」皇上缓缓开口,无形中为崇贞宫做了辩客。

我张了张嘴,淳妃突然一把将我摁住,沉静的面容之下,是惯常的淡漠。

贵妃母族在前朝相当繁盛,父亲官至宰相,轻易无法撼动。可我没想到,皇上连一句苛责都没有。

事已至此,场中所有人都摘得干净,唯独我还跪在地上,等候发落。

太后目光落在我身上:「此人手脚不干净,送慎刑司吧。」

都说太后上了年纪,长年吃斋念佛,慈悲为怀。可她看我的目光,像看个物件。

淳妃娘娘规规矩矩叩在地上:「小四尽心尽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求太后从轻发落。」

皇上眼风轻轻扫过我:「母后,五十下去,人便没了,既是手上犯的事,便打手板吧。」

太后哼了一声,面露疲色:「皇帝向着你,哀家便不插手了。」

天高云清,秋风泛凉,我跪在崇贞宫门外,响亮的板子声在宫墙间回荡。

我幼年在家中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入宫没多久,几板子下去,细嫩的手心艳红似血,火烧火燎地疼。

皇上从里面走出来,身后的人浩浩荡荡。

手板一停,旁边的太监跪下去。

我咬着唇,浑身泛冷,还是强迫自己俯身行礼。

明晃晃的龙靴在我面前停下来。

「打多少了?」

「回皇上,三十九。」

「罢了,带人去上药。」

「小四姑娘,还不快谢恩!」

我匍匐在地上,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待回神,已经伸手紧紧攥住了他的龙袍。

我大概是疯了。

张敬忠赶忙过来,伸手掰我:「小四姑娘,大不敬,大不敬啊,快快松开。」

我因疼痛而急促喘息,越发攥得紧。

龙袍上浸了血,张敬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着布料缓缓抽离。

「委屈?」他低低地问,语气温和。

我沉默了一会儿,断断续续说道:「求皇上,多来看看娘娘吧……」

皇上没说什么,领着人离开了。

经此一闹,崇贞宫人人对我避之不及。

我躺在耳房,被衾湿凉,手随意打了绷带,触不到被磨破的膝盖,只好任由它露在被子外面,冻得发僵。

后半夜,窗户被人敲响。

我蹒跚挪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露出九儿明亮的双眼,她捧着半个凉透的勃勃塞进窗缝,趴在窗口小声说:「我听你挨了打,昨夜冷宫有个妃子去了,余下半块饽饽你拿着果腹。还有这瓶药,是我花了二两银子从太医院买的,记得抹。小四啊,我没空照顾你,你一定保重。」

九儿眼里闪着泪花,催得我鼻头发酸,我说:「九儿,不会一直如此的,你要信我。」

九儿用力点头:「我们都要好好活着,出宫去。」

等身子养好,已经十天之后了。

手心结了痂,稍有动作就会扯裂,血止不住地淌。

椿嬷嬷说淳妃见不得血,重新把我安排在殿外侍候。

有一天我有事想进屋禀报,就听见椿嬷嬷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小四这丫头生得纯真无邪,却心机深沉,不是可信之人,日后老奴会寻个机会打发了她,以防哪日她算计了娘娘。」

我脚步一顿,立在窗边,脚步怎么都迈不动了。

「嬷嬷,她于本宫有恩,那日若不是她孤注一掷,贵妃的脏水泼到本宫头上,即便皇上护着也洗不脱罪责。」淳妃无奈叹息,「不如就将她留在院子里吧,也省得孤苦无依,遭人欺负。」

「也好。」

我熄了进屋的心思,坐在宫门口的台阶上,盯着墙头只剩一片树叶的枯枝,出了神。

直到一声轻咳把我拉回神。

张敬忠怀抱浮尘:「小四姑娘,挡路了。」

我这才看见皇上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面前,低垂着眼帘看我。

慌忙起身,退开:「奴婢见过皇上。」

「看什么?」他顺着我目光满是兴味地朝上看,阳光为他的侧颜镀上一层金粉。

我愣神的工夫,张敬忠低声提点:「小四姑娘,回话啊。」

我晃神,低低回道:「看那片枯叶,快落了,奴婢想揪下来。」

「挨了打还学不乖?」皇上笑了。

我又想起前些日子揪住他龙袍的事,脖子发烫,沉闷闷地低着头不说话。

张敬忠叹了口气:「老奴明日便送小四姑娘去学规矩。」

皇上摆了摆手:「不是什么大毛病,还小,放在崇贞宫养着吧。」

张敬忠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随着皇上进院了。

我尚且琢磨着皇上的用意,无意盯着树杈上的枯叶,突然跳起来,揪落。

接着就听得一声轻笑,转头,旁边远远立着一人,身穿玄色蟒袍,眉眼深邃,容颜俊美,很像……一个人。

「你跳得真高。」他抱臂倚在墙头下,嘴角挂着一个梨涡儿。

我愣了愣,把枯叶藏在身后,福了福身:「奴婢见过端王。」

他诧异:「你认得本王?」

「王爷与淳妃娘娘七分相似,奴婢自然认得。」

原以为从不进宫看望淳妃的端王,必然面相寡淡,为人冷漠,他与我的预期截然相反,浑身上下是宫中少有的少年气,意气风发,皎若明月。

他歪着头,细细打量我,突然出声道:「你喜欢皇兄。」

我一惊,后退一步:「王爷慎言!」

他似乎早就料到我的反应,靠在树下自顾自说:「我皇兄年少登基,坐上天下之主的位子,女子倾慕于他实属正常。我不笑你,你怕什么?」

「奴婢是崇贞宫的宫人,对淳妃娘娘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她又不会跟你争。」端王笑了笑,松散闲适。

如果不是身份有别,我很想笑,深宫的女人有几个心思浅薄的。普天之下,只有他这位不谙世事的王爷才会这样想。

他见我冷了脸,说:「就当本王替自家人说话了,你不爱听便罢。我有一物需托你转交表姐。」

我低着头,不冷不热的:「宫闱之内,不许私相授受。」

端王举着一个锦盒,对着我身后笑:「皇兄,这小宫女厉害得很,还得你来说。」

我心底一突,怔怔回头,刚好对上皇帝含笑的目光:「小四,拿着吧。」

我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双手接过锦盒,要往里走,被皇帝拦下:「她刚歇下,等会儿再进去。」

原来他也是被赶出来的。

我憋着笑,悄无声息地默默往院子里挪。

皇帝仿佛后面长了眼,开口:「站住。」

我僵在原地,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笑着说:「张敬忠骂你不懂规矩,一点没冤枉。朕和端王好好站着,你跑什么?」

「奴婢怕碍了皇上和王爷的眼。」

「秀色可餐,不算。」端王戏谑地开口,堵得我哑口无言。

皇上闻言却大笑起来:「怎么?进一趟宫,还要拐个王妃回去?」

端王歪着头对我笑:「那就要看佳人怎么想了。」

我出身诗礼之家,何时被人如此调戏过,皱皱眉,怨怒地瞪了他一眼。

皇上瞧见,笑端王:「瞧瞧,姑娘不乐意,可不是朕不答应你。」

自那日,我再没见过端王,只是晚上躺着,会默默担心,他在皇上面前说闲话。

某天午后,我站在院子里扫雪,正巧与从屋里出来的淳妃娘娘打了个照面。

我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横起扫把跪下去。

淳妃对着我招招手:「小四,来。」

椿嬷嬷不在,其他人又偷懒去了,我于是上前站在离她半步远的位置:「娘娘可是渴了?」

淳妃摇摇头,从袖子里掏出两块还冒着热气的红薯,抛给我:「天冷就别忙活了。」

说完,她自顾自蹲坐门前马扎上,低头剥红薯皮。

两块泛着热气的红薯堆在臂弯里,热烘烘的。

我停了扫帚,生涩地走上前,同淳妃娘娘蹲在角落里,看着漫天飘雪,一起剥红薯。

淳妃娘娘咬掉半个,同我讲起当年刚进宫的事。

她汉话的确不好,刚来那几年,不懂礼仪,犯了不少错。那时皇上宠她,渐渐地,宫里传言她恃宠而骄,妖妃祸国,太后不喜,便提了当时还是婕妤的昭贵妃上来。

贵妃不负所托,给淳妃下了诸多绊子。

大多数时候,淳妃娘娘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汉话,磕磕巴巴地辩解,换来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斥责。

最丢人的,是淳妃娘娘一直将「吉祥如意」说成「真香乌鸡」,汉话水平和宫里另一位南方来的秀妃娘娘不相上下。

那日她去了坤宁宫,遇见了同来请安的秀妃娘娘。

淳妃娘娘对着皇后款款行礼,笑道:「皇后娘娘真香乌鸡。」

谁料那头秀妃也跟着道:「皇后凉凉万糊金安。」

皇后脸色黑成了一锅底,发作不得,便罚了二位娘娘身边的宫女。

淳妃娘娘自那之后,发愤图强,苦练汉话,到如今,总算在与贵妃的争斗中,有了一战之力。

而不思进取的秀妃,因说错了话,被情敌合力弄进了冷宫。

我发自真心地说:「皇上宠爱娘娘,不会眼睁睁看您倒霉的。」

淳妃闻言,剥红薯的动作渐渐停下来:「小四,他宠我的时候,是真宠,可狠起来,也是真狠。」

不然,端王为何会因柯兰察部岁贡的问题而受到苛责?

我含着一块热红薯,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淳妃娘娘也真可怜,背井离乡嫁入他乡,终其一生困守在此,皇后之位,争之无用,膝下无子,晚景凄凉,就连我们手底下的人,都是混到出宫便头也不回地走,一年又一年,只剩她一人,前路未卜。

那句「奴婢会一直陪着娘娘的」,我没能说出口。

我有私心,我不会对任何人掏心掏肺地好。

偷闲以椿嬷嬷赶回来告终。

看见我和娘娘蹲在雪地里,嬷嬷的脸黑得跟炭一样,赶小鸡般将我撵离门前:「娘娘,您与她身份有别,怎能和她厮混!」

淳妃透过窗缝,朝我眨眨眼。

我抿嘴笑了,揣着剩下的一块烤地瓜去找了九儿。

冬日本就寒冷,一路往冷宫去,人影稀少,快到拐角的时候,听见了一个男人的打骂声和女人的哭喊声,加上布帛撕裂声。

我认出了九儿的声音,大喊一声,撒开腿跑过去。

拐角之后,九儿被一个男人提着领子攥在手里,露出一片雪白的肩膀,她两眼猩红,发丝凌乱,脸上还挂着一个大大的巴掌印儿。

他想做什么一看便知。

我扑过去一口咬在太监的手腕上,他疼得尖叫一声,把九儿甩在地上。

九儿快爬几步,躲在我身后,哭得断断续续:「小四!救救我!救救我!」

太监生得猥琐,眼神凶戾:「你是哪个宫的?」

我压下心底的怯懦,张开双手护着九儿:「我是崇贞宫的小四,跟皇上说过话!你敢动我就等死吧!」

太监啐了一口:「崇贞宫好端端跑这儿来做甚?别诓老子,也别多管闲事。」

我慌乱中翻出了崇贞宫的腰牌,举着喊道:「淳妃娘娘命我接她去身边侍奉,你若再进一步,当心小命不保!」

九儿从后面拽着我,小声说:「九儿犯了错,公公教训得是,此后不敢再犯,还请公公饶过九儿!」

我明白了九儿的意思,也软下语气,给了对方台阶下。

「公公是宫里老人,宽宏大量,想必不会同我们两个计较的,日后寻了机会,定会替您在娘娘面前美言。」

恩威并济,双管齐下。

「罢了,贱皮子一个,滚。」

那人面容扭曲,不甘心地看了九儿一眼,转身离去。

我回过神,扭头抱住九儿,任她扑在我怀中嚎啕大哭。

到后来,她坐在地上,嗓子已经哑了,仍在念叨:「小四,我会杀了他的。我早晚有一天,会杀了他。」

九儿生得玲珑可人,继续待在冷宫已经不安全了。我求到淳妃娘娘跟前,让九儿分到崇贞宫来,一同侍奉。

她是宠妃,说出的话有人上赶着听,上赶着办。

终于,我和九儿团聚了。

椿嬷嬷为此又将我臭骂一顿,说我什么都往崇贞宫塞,也不分好人坏人。

九儿性子烈,总爱跟椿嬷嬷顶嘴,淳妃娘娘便笑着打圆场,以往平静的崇贞宫因为九儿的到来,热闹几分。

许是错觉,近日见到皇上的时间也多起来。

淳妃娘娘不似京城女子的柔婉缠绵,笑起来嘴角两个酒窝,偶尔会跟皇上因为某个词的发音争执起来。碍于汉话不好,争不过皇上,动辄叽叽咕咕一大串,自己听明白了,解了气,皇上却懊恼得很,觉得淳妃骂了他,而他没听懂。

我明白自己的身份,他在的时候,便刻意躲出去。

能混到平安出宫挺好的,没必要节外生枝。

很快,一场大雪飘飘洒洒落下来。

我记起淳妃娘娘有一套异域的服装压在箱子里,偷瞄好几回。

终于有一日,九儿斗胆:「娘娘穿上家乡的衣服是什么样的?」

娘娘惯着她,便穿上给我们瞧,在漫天白雪里,她如妖艳的曼陀罗,傲然怒放。

皇上宠她,听闻她喜爱梅花,崇贞宫外便梅花盛开。自入冬时节,一直盛放,据说能开到明年的三四月。

树下美人翩然起舞,肢体柔软,体态婀娜。

我们都看傻了眼。

我突然明白,天子爱美人,从来不需要原因,尤其还是浑身散发野性的美人,这一刻,她仿佛挣脱了宫墙的桎梏,飞向遥远的北方。

不知不觉,我眼眶突然湿了。

皇上从门外走进来,正好撞见了这一幕,他示意我们不要说话,负手站在黑暗里,眸中燃起点点细簇的火苗。

最后,皇上径直上前,将犹自跳舞的淳妃娘娘打横抱起,不顾她惊呼,脚步急促地抱进殿里。

我和九儿好奇地站在外头瞧,被嬷嬷呵斥了一句「不知羞」,就像赶鸭子似的,将我们赶散了。

门悄悄关上,只余零落的梅花,和天边的一轮孤月。

深冬。

九儿最近对「承宠」这个话题格外热络,尤其是那夜,她见到了皇上,就总把皇上挂在嘴边。

我依照椿嬷嬷的吩咐,刨开树下的一坛酒,九儿不好意思地上前来:「小四,你去歇一会儿吧,我来。」

我皱起眉:「可椿嬷嬷让我亲自去温。」

九儿一笑,嘴角有两个酒窝:「因为我前几日向椿嬷嬷告假了,她疼我,这才让你替我干了不少活。我屋里藏着两个内务府赏来的核桃酥,你回去歇着,尝尝。」

我想了想,答应了她。

冬日确实不暖和,我感念九儿的好心,一步三回头地对着她笑。

她背着手站在光里,朝着我招招手:「快点,回去吧。」

宫里的核桃酥真的好吃,一口下去唇齿留香,我还没吃完,椿嬷嬷便来了。

她脸色不太好看:「小四,不是让你亲自送去吗?」

我忐忑地站起来,搅弄手指:「九儿……九儿说——」

「罚你今晚不许吃饭。」椿嬷嬷没再多说,「以后吩咐你的事,不许找别人替,晓得了么?」

我点点头,心中不大爽利,似有所感。

晚上,九儿回来的时候,心情极好。

她换了一身新衣裳,在我面前晃了一圈儿问:「好不好看?」

是个艳粉色的裙子,我第一眼,就想到了淳妃娘娘,娘娘活泼,与宫中的许多女子不同,喜欢穿红着绿,可九儿穿上,就没了娘娘那种妍丽的感觉。

她见我呆愣,也不恼,笑着凑过来,穿着裙子钻进被窝:「小四,我舍不得脱。」

我说:「这衣裳好看是好看,你不觉得缠得慌?」

九儿躺进被窝,拉着我的手说话:「听说,承宠的时候,咱们女子也是被人捆成一卷,抬到龙榻上去。」

我说:「不是咱们,是她们。」

宫里有什么好?

围着一个男人,斗一辈子。

九儿哼了一声:「你可真没志气,等我发达了,我就让你做我的大宫女,带着你吃香喝辣,穿金戴银。」

我躺了一会儿,转过脑袋,在黑暗中看着她:「九儿,你是不是……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一片寂静。

九儿突然很认真地说道:「小四,整个皇宫,所有的宫女,都可以做皇上的女人,包括你。」

我笑了一声:「说句厚颜无耻的话,我当时,一直怕我自己长得太好看,被选上来着。」

九儿被我逗笑了,声若银铃:「小四,其实你真的很好看的,可惜没什么心眼,别说当娘娘,当个小小的才人,都容易被人害死。只好我来护着你。」

这样的话,我们两个只悄悄说过一次。

窗外又开始下雪了,九儿缠着皱巴巴的衣裳躺在里面,对着墙,我爬起来,透过窗缝看外面,借着朦胧的光,在纸上划下一道横线。

距离出宫又近了一天。

九儿发出含混的梦呓,我缩回被窝,抱成一个球。

第二日,张敬忠来了。

那时我正在院子里扫雪,因昨夜受了寒,不断地打喷嚏。

张公公捂着鼻子,笑着打趣道:「小四姑娘好大的礼,杂家可受不起了。」

我不好意思地往后退一步:「娘娘刚起,奴婢这就通禀。」

张敬忠拦住我,摆摆手,张了张嘴,没出声。

可我看清了他的意思,他是来找九儿的。

心中的预感越发强烈,尤其看到了手中的圣旨,心头一跳,还是去了。

九儿被封了美人。

椿嬷嬷坐在崇贞宫门前,气得破口大骂:「不要脸的小蹄子,当着娘娘的面勾引皇上,以后也不是什么好货。」

我吓得拽她进门:「嬷嬷,人家现如今是主子,咱们不好说的。」

椿嬷嬷挣开我:「她是主子,咱们娘娘就不是了?一个美人,有什么好得意的,美人往上,多着呢!够她斗到老。」

此事没敢惊动淳妃娘娘,大概也是皇上的意思,张敬忠领着人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

我心中愧疚不已,大冷天,木头一般杵在门口。

得知九儿被皇上瞧中的那日,正是替我进屋温酒的时候,她趁着淳妃娘娘小憩,把酒洒在了皇上的裤子上,投机取巧,得了青眼。

间歇,我会夹着愤怒滚上来。

为九儿的薄情,和皇上的寡义。

淳妃娘娘并没有过多的责问。她写了封家书,托人送去遥远的北地,之后便是日复一日地同我说过去的事儿。

我见过淳妃娘娘最开心的一次,是收到端王送来的东西。锦盒里放着几块发了霉的乳酪,后来,她说那是她阿姊亲手做的,阿姊听闻中原的马儿快,便将乳酪封在盒子里,托人送进京城。

可那位可怜的阿姊并不知道,即便是朔九寒冬,从柯兰察部到京城,也要月余,一块乳酪,反复冻住,又化开,送入宫里,已面目全非。

平静的日子过了几个月,眨眼年关,贵妃因贺岁的事和皇后争得不可开交,自然没工夫管崇贞宫的闲事。

再次看到九儿,是除夕的宫宴上。她分到了宸妃宫里,举止言谈与宸妃颇为亲密,她也看见了我,笑容一顿,立刻浅了,过了一会儿,她身边的宫女过来,直白地问我可愿意跟着她。

我想了想,回绝了。

九儿走的路,是一去不回头的路。

可我还要出宫,嫁人和侍奉爹娘。

宴上,我也看见了端王,他喝醉了,眼神迷瞪地望过来,引起许多人发笑。

他们定然又在传我和端王的谣言了。

我哀怨地瞪了他一眼,往后躲了躲。

淳妃娘娘喝了点小酒,两腮染上一层粉霞,笑着问我:「小四,你可愿意嫁给端王?他很好的,无心争斗,一生闲散。」

端王说淳妃好,淳妃也说端王好,一个要我陪着淳妃,一个又要我嫁给端王。我觑了端王一眼,那分明不是看我。

心中叹息一声,久久无言。

开了春,我替淳妃娘娘去御花园采集露水,转过一个拐角的时候,突然撞见了九儿。

她如今被封了婕妤,一身软烟绫罗,穿金戴银,好不风光。

我端着漆盘,原想回避,被人眼尖发现,带到了九婕妤面前。

我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就听九儿依旧挂着昔日笑嘻嘻的语气道:「小四,见了我怎么一声不吭就走呢。」

我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冬日的午后,她被人困在巷子里,衣不蔽体,眼神惊恐。可眼底深处,依稀透出的狠,同此刻如出一辙。

听说,前几日御花园里死了个看守冷宫的太监。

被人发现时,没穿衣裳,下面似乎被野猫咬烂了。我见过她最狼狈的一面,恐性命难保。

我跪下去:「奴婢莽撞,恐冲撞了主子。」

一阵尴尬的沉默,九儿突然淡了语气:「好歹是一个被窝里出来的,真是一点旧情都不念。」

我缩了缩脖子,突然被她拉着了手腕,硬套上一个圆润的玉镯子。

我惶恐缩手,她倏地抓紧,拽过去。

「不许摘,说了让你穿金戴银,你不跟着我,便只好送你个玉镯子了。」

我跟在淳妃娘娘身边久了,自然知道这个镯子是个好物件,她是主子,说一不二,说要敢摘下来,就发卖我到慎刑司去。

见我默默收下,她心情大好。

临走的时候,九儿突然说道:「小四,起风了,当心一个浪头打过去,再大的船都遭不住。我是想保你的。」

我一愣,当晚躺在床上想了很久。

记起某个深夜,九儿曾对我说过的话:「随波逐流,才是皇宫的生存之道,找不到船,就做一条鱼。」

可是我不想做鱼,我想离开大海。

盯着墙上贴的那张画满横线的纸,我强迫自己闭上眼,沉沉睡去。

天明,我已经扫好了院子。

见娘娘迟迟不起,便坐在廊下替前几日皇上新送来的花松土。

椿嬷嬷也来了,抬眼一看,说:「待会儿娘娘用过早膳,你便把御医找来。」

淳妃娘娘近来嗜睡,醒着的时候,除了椿嬷嬷,便喜欢唤我过去说说话。

我也觉得奇怪,一早就去了。

结果,御医一诊说,娘娘有了身孕。

崇贞宫难得有这样喜庆的事,不出一个时辰,风一样刮遍皇宫。

赏赐补品流水般送进了崇贞宫,皇上几乎日夜守在这儿,一个大男人,脸上却挂着笑,怎么都不嫌累。

皇上说,我是淳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汉话说得好,一定要天天对着肚子里的孩子说话,不能让当娘的把自己孩子带歪了。

话音一落,整个宫殿都是欢声笑语。

淳妃娘娘抱着我,摸了摸我的头:「小四,我知道你想家,等我生下孩子,就可以求得恩宠,放你出宫了。」说话的时候,她眼中莫名有些晶亮在闪烁,我知道她也想家了,可是这辈子都回不去。

我鼻头一酸,转头看椿嬷嬷。

她絮絮叨叨的,说胎没落稳,早早地宣之于众不是好事,还嘱咐众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把崇贞宫围成铁桶。

淳妃娘娘笑得合不拢嘴,只觉她小题大做,她放心交给椿嬷嬷去办,看到我手中的镯子,摸了摸:「真好看。」

我眨眨眼:「是九婕妤送给我的,我不收,她就要将我送去慎刑司。」

淳妃娘娘听完,笑了:「倒像是她的性子。」

「您不气她吗?」

「人各有志。不是她,也会是别人。」

后来,她摸着我的头,唱起了歌谣。

那是她阿姊教给她的,我听不懂,却觉得,她不是唱给我听的。

「小四,跟喜欢的人在一起,真的很好。」

日子一晃而过,最初的喜悦退去,如今众人对腹中皇子翘首以盼,我寄了家书,说将不日出宫,若有年岁相合的郎君,托娘提前相看。

左等右等,等来淳妃娘娘小产。

听到消息的时候,我刚捧着一盆花进来,摔了一跤,剌破了小臂。

我顾不得伤口,跌跌撞撞地跑进去,帐中围满了人,却静悄悄的。

我慌乱地拨开人群,在看到床上那人时,腿一软,跪倒在床前。

淳妃娘娘眼眸轻阖,一动不动。

红,到处都是,满目血红,血在地上淌成了河。

我抱住淳妃娘娘的手,声音虚浮:「快救人啊……御医呢……」最后,我直接哭出来,「御医在哪儿啊,娘娘,小四去找人,你挺住……」

我被压在地上,皇上震怒的声音如雷贯耳:「去看看她的镯子。」

手腕被人粗暴地拽过去,夺去镯子摔在地上。

镯子一碎,掉出黑色粉末来,御医看过,说里面装了麝香粉和活血药。

我如遭雷击,脑子发蒙,突然听不见了。

椿嬷嬷冷眼看着,声嘶力竭:「好啊,一个个的都要背叛!都把娘娘往死里害!造了什么孽啊!」

我根本没有辩驳的机会,就被人堵上了嘴,往院子里拖。

我知道自己许是要死了。

可我不在乎,我的娘娘还躺在床上,他们要救人啊……

指甲在地上犁出沟壑,撕开甲肉,血流不止。

我哑着嗓子,拼命磕着头:「求皇上救人!小四把命给你们!求求你们救人啊!」

一人从后面与我擦身而过,她哭得梨花带雨,挺着肚子闯进来:「皇上!臣妾有罪!」

我神情恍惚,在看到她背影的那一刻,突然被怒火冲昏了头,攥着石头猛地爬起来,就要拍在她的后脑勺上。

周围的侍卫眼疾手快,再次将我狠狠摁在地上,手腕被踩,石头掉在一旁。

我挣扎着,嘶叫着:「放开我!我要杀了她!」

镯子是九儿给的,娘娘也是九儿害的。

九儿也怀了,比淳妃娘娘更早。她捂着肚子,深深看我一眼,转头哭得可怜。

她的到来打断了皇上的愤怒,他沉下脸:「你怎么来了?」

九儿扑在皇帝怀里:「皇上,那个镯子,是臣妾给小四的。臣妾与小四情同手足,当时在御花园看见她,心生感慨,赠她玉镯一枚。可这镯子,是宸妃娘娘所赠。」

「宸妃……」我贴在湿润的泥地上,喃喃自语。

皇帝脸色一僵,剩下的不用明说,九儿有孕,宸妃赠镯,阴差阳错,害到了淳妃娘娘头上。

我被巨大的悲愤填满,那是对这座深宫的愤怒。

我辨不清前路了,娘娘,小四分不清到底谁要害你了。

屋中传来一声高亢的痛哭,那一刻,我突然放弃了挣扎,泪如雨下。

淳妃娘娘殁了。

明明昨日还笑着同我说,要吃御膳房做的梅子糕。

活生生的一条命,因为一个镯子,没了。

铁链还锁在我的手腕上,我匍匐着,跪在皇上面前,抬眼哀求:「皇上,求您为娘娘主持公道。」

他英俊的眉眼挂满阴沉的怒意,闭了闭眼,良久,说道:「崇贞宫人看护不力,全部贬去慎刑司。」

九儿说:「能否留小四来伺候臣妾?」

「她太蠢,怕害了你。」

我想起淳妃娘娘的话:「他宠你的时候,是真宠,狠心起来,也是真狠。」

明明前一刻,淳妃娘娘还躺在他怀里,叮嘱他善待宫人,这一刻,为了皇家的尊严,便赶尽杀绝。

「不会。」九儿看向我,笑道,「小四最是忠心。」

那日之后,我被九儿带了回去。

我关在房中,不吃不喝不睡,足足有三日,最后,是九儿推开门进来,将热饭放在桌子上:「小四,本宫亲自来劝你,给个面子吧。」

我眼珠缓缓移动到她身上:「娘娘,您给奴婢镯子的时候,知不知道?」

九儿一愣,在屋中打了个转,慢悠悠坐下,望着外面的天空道:「不确定。所以才给了你。可惜,是淳妃娘娘命不好。」

「小四,如今除了我,没有人肯帮你了。」九儿摸着自己漂亮的护甲,低声道,「好好为我做事,将来,我可以送你出宫。」

出宫,出宫,出宫……

人人都说要送我出宫,可我出得去吗?

昨夜家书回来,说母亲数日前病故,父亲娶了续弦,还带回一个男孩。

我连家都没了,我不出宫了。

指甲还没长好,我像个可怜的乞丐,从床上滚下来,爬到桌子边,埋头扒饭。

九儿欣慰地笑了:「慢点吃,没人和你抢。」

崇贞宫改回了崇祯宫。

淳妃娘娘下葬的那天,我穿了一身素白衣裙,悄悄跟在后面。

其实没剩多少人了,仅有的几个老人被压在慎刑司出不来,我算是命好的,一路从头跟到尾。

最后人散,我低着头,推开了崇贞宫的大门。

树下,站了一个人。

我愣了愣,低头走过去:「奴婢参见皇上。」

他发现是我,有些疏离:「你来做什么?」

「悼念旧主。」

「朕要是淳妃,应该不想看见你。」

我将一枚香囊放在树下,低声道:「淳妃娘娘,该是想看皇上您为她主持公道的。」

「不如你自刎谢罪?」

我心里升起一股火,忍道:「奴婢要死,也会等到真相查明的一日。」

皇上冷笑一声:「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有如此血性?」

「善恶终有报,皇上难道不信吗?」我跪在树前,认真磕了个头。

「宫墙之内,永远没有善恶之分。」皇上声音虚无缥缈,过了半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秦姒。」

「你替朕做一件事吧。做好了,朕给你报仇。」

我没有问什么事,只说:「好。」

阳春三月,我被封了皎美人。

取「皎若轻云碧月」之意。

此时我才有资格知晓皇帝的名字,叫盛杭。

是他主动告诉我的,那晚之后,他抱着我,温温和和地说:「小四,你别把刺藏起来。朕喜欢你真实的样子,以后朕是你的靠山,谁都欺负不了你。」

他的温柔,他的眼神,极易叫人沉醉其中。

这一刻,很难说他的话里几分真,几分假。

我轻轻吻在他唇畔,小心翼翼地说:「皇上可要说话算话啊……」

纯善无辜的姑娘最易触动男人的心房,他轻叹一声,捏住我的下巴重新吻住:「小四,放松,别拒绝朕。」

盛杭正值壮年,身体很好。

一夜过后,我腰酸腿软,对上他餍足的目光,竟然品出几份温情。

我默默低下头去,道自己愚蠢,几句话,几个眼神,怎可轻易沉沦。

替盛杭系着领上的盘口,龙涎香浸染了我的全身,从里到外。

盛杭拍了拍我的肩膀,眸里闪着光:「小四,准备领赏吧。」

陪睡的赏赐,跟嫖妓有何区别?

我手一抖,被他攥住:「朕还没想好把你放在哪儿。」

这话说的,仿佛是一件深得他意的珍品,整个皇宫,是他的藏宝阁。

「臣妾斗胆,想住在崇祯宫。」

盛杭思忖一番:「你位分太低,朕给你找个人来。九婕妤与你一向交好,不如让她来做崇祯宫的主位?」

盛杭怎会不记得,程九叛了崇祯宫,而我,又叛了程九。

帝王的心思猜不得,即便大多数时候,他给我的感觉,就是个寻常不能再寻常的男人。

我乖顺道:「臣妾谢主隆恩。」

春日午后,天空澄澈如洗,我跪在崇祯宫的石砖上,脸被打得火辣辣地疼。

九婕妤端一壶盛杭赏的春茶,坐在檀木椅里,慢悠悠欣赏院中的风景。

直到我无力地跌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沫,九婕妤才徐徐开口:「小四,你报复我对吗?我不小心害死了淳妃,你就要报复我。」

她冷眼环顾一周:「崇祯宫,真好啊,老人又聚在一起了。你以为本宫会怕?」

她亲自走下来,蹲到我身边,用谁也听不到的声音说道:「实话告诉你,这几个月,死在我手中的命,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人人叫我偿命,得从这儿排到宫外去,她淳妃算什么东西?」

我红着眼,抓住九婕妤前襟:「你去给淳妃认错,去赔罪!」

她冷漠地拍掉我的手,反手给我一巴掌:「小四,醒醒,以下犯上能要了你命。」

她站起来,居高临下道:「去洗把脸吧,往后,咱们可要姐妹相称了。」

椿嬷嬷从慎刑司被放出来的时候,仿佛老了许多岁,她甫一看到九婕妤,像一头苍老的母鸡,伸长脖子,做出攻击的姿态。

我扑过去,抱住椿嬷嬷,小声道:「嬷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没说完,我哭了,大概她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忠仆,其余崇祯宫的宫人,早已扛不住酷刑,相继离世。

椿嬷嬷无动于衷,任我抱着,很久以后,她两手搭在我肩头,推开,跪下去,哑着嗓子道:「老奴叩见美人。」

那天我回崇祯宫的时候,主殿无人。

听下人说,盛杭领着嫔妃在后花园听戏,九婕妤受邀在列,没带上我。

椿嬷嬷和我都没有在意此事。

恩宠不急于一时,有时候越争越少,徐徐图之才是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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