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要调查林子眠,调查地没影了,不要又和上次江安一样,一天就翻车。
正想着她,她就推开病房的门来看我了。
只是蹦蹦跳跳的,绝口不提调查的事,我好几次想找话口,都被她躲了过去。
「真是的,阿焕,你多吃点呀,你看你这身板。
」「喏,给你买的花,你上次不是说想要看天堂鸟吗,好看不?
」粉色的百合和橙蓝的天堂鸟,这搭配说不上的怪异,等她走后,我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
直到一张小照片掉落了下来。
泛了黄,看起来有些时日,照片上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望着镜头。
说实话,第一眼看到这张照片,我就被男孩的眼神吸引住了。
大概不是那年纪个所能有的深沉和黑暗,几乎透过一层薄薄的纸能望进人的心灵,这个小孩很可怕,这是我的第一想法。
而后我的目光移到旁边的女孩,猛然愣住了。
是林子眠。
12这几天没找到江安,我翻出手机给他打电话,也是忙线未接。
直到我出院的那一天,他才来到病房的门口。
黑色的西装更显得他沉寂,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等着我穿好衣服,说他是来接我的。
我坐上了他的车,没有任何异样,他甚至还好心地递给我瓶水,我喝了口,便紧紧地捏在手上。
一路上无话,行驶到十字路口的时候,我喊了声他的名字。
「江安,去民政局。
」他没应我,依旧朝着家的方向开,隐于黑暗之中的双眼幽暗到望不见底,我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我要和你离婚。
」「是吗。
」扯开嘴角,依旧只有讽刺的二字。
「你就算不离,我也有……证据。
」我盯着他的侧脸,他的表情没有丝毫波澜,像一尊完美的古希腊雕像。
「你和林子眠,我有你们的视频。
」「这样打起官司,肯定是我占上风。
」「江安,我知道,你根本没爱过我,现在放过我又不是不……」猛然踩下了刹车,借着惯性,安全带深深地勒了下我。
他侧过头来望着我,我不理解他眼里的东西,明明他这人对着我向来都冰冷而薄情,这会,我却分明看到了他未曾掩饰的温柔。
流于深沉的眼底,像划过一条细长的银河。
「江……」话还未说完,就感到不对劲。
意识陷入昏沉,尽管脑子里警铃响起,身体已然听不了使唤。
我怔愣地看着手中的水,想抬头问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却猛然倒了下去。
……我这辈子都没想到,有一天,会被人绑在床上。
这是个我完全不认识的地方,窗户外的夕阳落入木质的地板,不大亮的灯悠扬而昏沉。
江安穿着黑色的风衣,站在我的床边。
「醒了?
」「江安?
你在干什么,你放开我!」我晃了晃绕在手上的铁链,开什么玩笑。
「江安!」他只是垂着眼望我,细密的眼帘落下一片阴影,像是蛰伏于黑暗之中的野兽,这样的他,竟然多出了几分熟悉。
不是和以前的江安,而是和……那个照片上的小男孩。
我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一点一点拼凑上心中那个猜想。
「果然,魏妍还是把那张照片给你了。
」他笑了下,骨节分明的手指划过我的脖颈,我甚至知道他一用力就能把它扭断。
夕阳游弋的光将影子拉地细长,他的瞳色其实很浅,斑驳的光渡入一层琥珀的边,眼眸清清晰晰地映着我,分明是温柔的,手却渐渐收紧。
呼吸,都有点困难了。
「江安……在哪里?
」我问他,话还没问完,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猛然松开了手,垂着眼眸看我。
「眼瞎了?
」「你不是江安。
」我死死地盯着他。
他就笑了,手指绕过我的头发,轻轻揉了两下。
「我是江安,可我不是你的江安。
」「你是照片上的那个人,你不是……江安。
」我喃喃着,抬头望他,是啊,他的眼瞳是深邃无尽的黑,我的江安眼里本有光的。
「他在哪?
」我又问了遍。
寂静无声的秋,窗外的树叶轻扰过窗台,他不回我的话,我自顾自地讲下去。
「他早就不在了,是不是?
」「那场大雨,那次车祸,他们将你和他调包了……」「你本来就没有失忆,因为你根本就不是江安,对吧?
」时至今日,我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他,相伴了四年枕边人,日日夜夜思念的心上人,一直在等他回头,到头来却恍然发现,连等的人,都错了。
「你哭什么?
」他的手指轻轻蹭过我的脸颊,现在想想,他那时候的态度明明奇怪,我却因心跳鼓动着耳膜,什么都顾及不了。
「那江安呢?
真正的江安呢?
他在哪?
」「他在哪?
在哪?
你告诉我啊!」铁链被激荡起一阵声响,我知道我心中弥漫开的不安无处安放,像是沉溺于大海,却抓不住那唯一的希望。
「你觉得,他如果完好无事,我会代替他存在吗?
」这场秋天,好像真的带走了太多了。
黄昏也落入了城市的地平线,他丢下这句话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卷裹进无尽的深渊,以至于所剩无几的光,都被留在门缝之外了。
13见到他的次数,比以前要多了。
他话好像也变多了,尽管大多时候都是他说,我不听,尽管他从没打算放过我。
我尝试过绝食,结果他捏着我的下巴吻我,我尝试过联系外界,可我连走到门口的办法都没有。
「你也知道,你关不了我多久的吧?
」今天吃完晚饭,我在他的注视下进了浴室,出来的时候看见他低头把手放在吹风机的出风口,似乎在试温度。
「你父母已经报警了。
」他答地坦坦荡荡,把我搂进怀里,温热的风蹭过耳廓,他的手指插进我的发间。
是,我失踪也有四五天了。
「被抓到了,你会进监狱吧。
」他嗯了一声,依旧没什么动作,吹风机于耳边嗡嗡作响,我听地烦躁,想要挣扎。
「放我走。
」他笑了声,猛然关掉了吹风机,窗外的秋风淌过房间,他的吻落在我的脖颈。
「什么叫放你走?
」「我……向来只在乎手中的东西,一旦喜欢,就紧紧抓牢了。
」「毕竟大概从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我的吧。
」「……」眼前的男人于阴暗之中彻底暴露出来,明明笑着,却如同蛰伏伺机而动的冷血动物,我的脊背于他渐渐收紧的手臂下激起一片寒意。
不是不想逃,而是逃不了。
屋中所有凡是能和尖相关的东西全部替成了软头,手机被没收,与外界联系的渠道只有他,我向窗外望去的时候,只能看见一片老旧的小区。
似乎我的目光太过于专注,他淡淡地解释。
「这片地方,是我的家。
」「阿焕,我从来都无法否认我恨你,恨你们从小就生活在高楼大厦之中,而我呢,我的童年只是如过街老鼠般流窜于阴沟与臭味交横的小巷,永无天日。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向我提起他自己,那个真正的他。
「恨我,为什么还要留住我。
」我看着他。
他的眼眸从来都是混沌不堪,里边交染了世俗太多的嘈杂,我看不清那里的情爱,就像是哪怕再像,他也不是他了。
「大概是你给另一个人的爱,我已经承受习惯了吧。
」肆虐着的,好像是寒风里萧瑟的树叶。
我爆发地毫无预料,拽着他的领子,朝他吼。
「你把江安还给我!你把他还给我……!」「你把他还给我,还给我……好不好……」嘶哑的声线淹没于泪水之中,他没有说话,任我揪着他的衣领,无声而寂静,我只是愤怒于自己的无能,却又无处发泄。
像是嘲笑一样。
14他对我说,他爱我。
无论是否正确,无论是否存在,他说这是事实,残破而丑陋。
「我喜欢上我亲哥哥的妻子了。
」我只能透过他零碎的片于窥见他曾经的人生,他被养父发现于一个布满尘埃的小巷,于是充盈着伤痕的童年就此拉开帷幕。
他抢过路过行人的手机,偷过包子铺老板的钱,每天都在打架,他那父亲把他捡回来后,只在酒后的拳打脚踢中让他显现了一点作用。
后来,他在一次寻衅滋事之中被人捉住了。
再后来,他知道了,原来在世界的另一个地方,一个双胞胎哥哥跟他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
听到这的时候,我猛然捏紧了手中的东西。
他抬眼轻笑着看我,将我垂于脸颊边的发丝勾向耳后,从善如流。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真正的江安是死是活?
」我瞪着他。
「我就不告诉你。
」他说,恶劣地明明白白。
我坐在床上,看着手腕上这段时日被手铐勒上的红线,这里似乎是一众老票小区的最高点,望向窗外,黄昏的虚无总是一览无余。
其实他不懂,我一点都不想知道江安是死是活了。
因为,无论是天人永隔亦或是苟延残喘,当我的脑海响起江安的名字,那颗迟钝心又会如期而至般跳动起来。
我没有找到他,一直,六年间,我哪怕再仔细一点,我就可以找到他的踪迹了。
我的江安于六年前的那场雨夜里走丢了,可他依旧是我炙热的光,可笑我对他的爱意不减,却忽然发现连见他的勇气都所剩无几。
再次见你我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你,是恒远盛大的沉默,还是空寂无望的眷恋?
都不了吧,我怕你见到的不再是你的我,你不开心的。
我只是……在知道了他不是你后,如负释重地叹了口气。
是啊,我的江安怎么会丢下我不管,我的江安怎么会朝三暮四地妄想别的女人,我的江安,怎么会忘记我。
「你在想他吗?
」低哑中含着试探的声线侵入耳中,他抚摸我头发的手指渐渐收了点力。
「你可以把他当作我。
」额头抵着额头时,我却感觉这炽热的气息那么陌生。
「毕竟,我们很像。
」「你不是爱我,你只是想被人爱着。
」我盯着他的眼瞳,明明我们离地那么近,睫毛似乎都能交缠在一起,他的眼睛是漫无目的的深黑,望着我时似乎要将我吞噬干净。
「随你怎么说,我只在乎我想要的。
」有的时候,他是个疯子。
把他和江安割裂开,我就知道,他和江安一点都不一样。
躁动和孤注一掷的偏颇,是他与生俱来藏于黑暗的羽翼。
他有的时候对我很温柔,有的时候又恨不得将我掐死,于人间来说是清清醒醒的闹剧,他不想醒来,我亦是。
恍然之间还想着江安要是真的出车祸失忆就好了,那我就耀武扬威地教训他,跟他说,你一辈子都别想再追到我。
现在看来,好像一切都没了意义。
……今天的他很反常。
带了份蛋糕回来,为我将锁链解开了,我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但是不动声色。
「今天是你的生日。
」他说。
有点好笑,六年来你都不曾记起我的生日,现如今,倒记起了。
「有什么愿望吗?
」悦动烛火在昏暗的室内独舞,倒映着墙壁上绰绰的人影,没等我说话,他又自顾自的把吹熄了。
「算了,你还是别许了。
」……估计他也知道,我没准备许什么好的愿望。
蛋糕不甜,好像是特制的,奶油的香气于口中荡开,倒是品出了几分苦涩。
「阿焕,我再问你最后一次。
」「跟我走吗?
」今晚没有月亮。
他拿着相似的样貌相似的语气对我说话,就像是封尘在记忆中的少年走了出来,明明知道不是他,明明知道该死了那条心,我还是在一瞬间恍惚了下。
在一场场暴雨夜里,我也常常想着你。
见我迟迟没有反应,他俯身吻在了我的额间,我躲开了,他于恒久的沉默之中轻轻望着我。
「我相信,这不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斑驳的光影中,他和黑暗融为一体,关上门的前一秒,却如同深渊中的撒旦一样低语。
「下次见面,就不会放过你了。
」于是光被隔开,室内陷入了昏沉的黑暗。
警笛的声音有远及近,空旷而悠远。
……15「恭喜出院!感觉好点没?
」魏妍抱着一捧天堂鸟,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本来就没什么事。
」我活动了下筋骨,其实被囚禁几天纯属精神损伤,躺在病床两天后我依旧可以生龙活虎。
他失踪了。
其实到他走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为什么会顶替江安是江家的事,要说江老爷子不知道,我是不信的。
这也解开了当年我疑惑的点,有江家坐镇,他的失忆也能装的更加顺理成章,至于林子眠,现如今那女人已经成了一枚弃子。
江家之所以保林子眠,是因为她是唯一知道江安是假江安的人。
现在江安失踪了,她便一瞬间没有了意义。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啦。
」魏妍试探性地看着我,走快了几步,来到我的面前。
「你想知道真的江安,他到底……」「我不想知道。
」我打断了她的话。
出了医院的门,光便充沛起来,明明蓝天白云那么常见,我却想让我的心情如此般晴朗点,再晴朗点。
「都过了六年,我早就忘记他了。
」「真的吗?
」「是啊。
」「真的。
」我调动自己的嘴角,让它可以向上翘一点。
「早就……」不在意了。
……那年的十二月,我来到了新西兰的凯库拉。
那是一座靠近海的小镇,咸湿的空气穿过人的五脏六腑,温柔眷恋到让人不自觉地放松了身心。
疗养院的墙壁是纯白色的,护工于走廊中静步穿梭,前台的接待人员问我是谁,我报出了我的名字。
她似乎熟悉于这个名字。
「您是来探访乔治的吗?
」原来他在这里的名字,叫乔治。
我跟着护工步入纯白的廊间,这家疗养院空旷而干净,我怔愣地望着前方,突然间便开了口。
「他叫江安。
」护工迷茫地看着我。
「他中文名叫江安。
」我一字一顿地说。
他不能失去这个名字,于异国他乡之中,连名字都被遗忘的话,我害怕着他早已不再是他了。
「嗯,但我想对于乔治先生来说,名字,已经没有意义了。
」「……」「其实,事实上,他连思考都进行不了。
」「我们是看着乔治先生一步一步变成这样的。
」「您知道的,他得的这个病,叫脊髓小脑变性症。
」「我们初见他时,他还只是无法正常走动,现在却连意识都无法保持了。
」「话也说不全,总是在睡觉,其实这样也许是他最好离开的方式吧。
」「明明他也才二十几岁,现在想来那么惋惜,他明明一直没有停止与病魔抗争过,一直。
」「可却……」我打断了她的话。
「你说……我的名字很熟悉,对吗?
」「是的。
」我们似乎来到了病房的里面,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空间,有一盆绿植,和一个小电视。
海风穿堂而过,墙上的纸哗啦啦地响着。
「我想,您对他来说,一定是很重要的人吧。
」是啊,那片贴满了纸的墙上,全部都是我的名字。
江安的字,其实很漂亮。
可是,新贴上的纸张上,我的名字像是被没有意义的线条拼凑起来。
「他说,有一个人,他不能忘记。
」所以,写了一遍又一遍,挂在墙上,明明手已经控制不住那根铅笔,明明,连自己都记不清楚了。
江安。
我说过,六年了,我不会想你。
我说,我已经把你忘了,干干净净。
无论是歪歪扭扭的字迹,亦或是他曾经凌厉的笔锋,它们那么悲哀地包裹着我,我第一次发现,在那么通透的小房间里,我原来也会无法呼吸。
我原来还是会在离你那么近的时候,心跳如擂鼓般响起来。
房子的尽头是一个小院子,低矮的树下,有一个人坐在轮椅上。
我望着他,远方的海浪击打着岩壁,风吹过时,树叶簌簌作响。
我上前了几步,猛然停住。
我以为我不会哭。
我以为我把一切看地那么开。
我以为我失去你的时候,会如明日到来一般平静。
那一天夕阳落下,我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久。
江安说那场雨太大,他来接陈焕。
他个骗子。
他一直没有来。
江安番外:孤岛1江安发现自己身体不太对劲的时候,大概是陈焕坐在栏杆上,然后猛地向他冲过来。
女孩搂住他脖子,他踉跄了下,随后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倒。
幸好身后有堵墙。
「你怎么了?
」女孩有点担忧地望着他。
「没事。
」他抬手,揉了揉女孩的头。
手臂上密密麻麻的疼痛,却如在神经末端之上灼烧了起来。
2最近他总是看不清东西。
走路似乎也不能好好走,家里人敏锐地发现了他的问题,请了医生来做检查。
他依旧可以如往常一样对着女朋友嘻嘻哈哈,直到他走不了直线的路,亦或是偶尔控制不了手中的笔。
他觉得自己大概出问题了,这种感觉很奇怪,以至于他日趋烦躁,甚至跟陈焕吵了一架。
吵完,又后悔。
他看着窗外的雨倾盆而泻,没来由地想他那么傻,会不会连伞都忘带了。
他向来是个高傲的人,但在陈焕这除外,他没用几秒钟就决定打电话给她道歉。
那场大雨,下了很久很久。
他是在走向人行道的路上,猛然栽倒的。
然后便再也爬不起来,明明视线能移动,明明意识完完好好的。
他看着车辆的尾灯划过一道绚烂的光,想着。
陈焕会不会等急了,自己先走?
3他不知道,因为,他被关在了一间病房里。
他好像得了什么不得了的病,他盯着手上缠着的纱布,想,自己还年轻,并且自己应该充满希望。
家里人对于他的病情闭口不谈,甚至连看望的时间都减少了,这个家向来冰冷,他习惯了。
他还算积极地配合复健,尽管手脚越来越不利索,他的崩溃是在春天一个晴朗得下午,他的母亲一脸平静地告诉他:你被替代了。
这世界种种巧合,都在将他推向深渊。
他难以接受的不是连勺子都握不住的双手,亦或是跌跌撞撞的双腿,而是被遗弃被忘记,而是因为一个完美的替代品,他便没了所有的意义。
那时的他不过二十出头,心高气傲,他把能砸的东西全部都砸了,他甚至用平生最恶毒的话语咒骂双亲,可是母亲只会哭,父亲只有沉默。
他,相比起那如庞然大物般的家族,好像太微不足道了。
他发誓,自己一定要重新站起来。
撕破那些可恶的嘴脸,与来势汹汹的病魔战斗到底。
4可是,那年春天,他再也无法不靠着拐杖行走。
那年夏天,他失去了那一手凌厉的笔风。
那年秋天,他话语变地断续而凌乱。
那年冬天,陈焕结婚了。
他是从护士的讨论里听说的,和那个冒牌货,结婚了。
是,陈焕一直是他心里悄悄藏起的名字,他仍然记得小时候钢琴没弹好被父亲赶到院子,那个小姑娘透过栏杆递给他一块旺旺仙贝。
眼睛贼亮,弥补了黑夜不曾出现的星。
他抓着拐杖,踉踉跄跄地趁护士疏忽跑出了医院,打了辆车后来到婚礼的场地。
结果没有钱,司机怎么也不让他走。
「我帮他付了。
」直到他听见另一段熟悉而陌生的声音。
在一场雨夜里见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是间很离谱的事。
他打量着对方,大概率是整了脸,现在怎么瞧怎么恶心,他揣摩着该怎么阴阳怪气对方,对方直接朝着他脸面来了一拳。
他几乎是在一瞬间连身上的病痛都忘了,没用拐杖就还了对方一记,那个人大概以为他没什么战斗力,躲都没躲。
「滚远点,离我的陈焕远点。
」他咬着牙齿,双目赤红地望着对面的人。
「是吗,你的陈焕?
」那人蹲在他面前,解锁了手机。
「你看,你的陈焕给我打了多少未接电话,她可想我了。
」「你他妈的别不要脸。
」他想抬起头继续骂,被人捏着脖子重重磕在泥地里,他突然在那一刻发现自己多恨这个世界,恨地快要发疯了。
「我劝你不要打扰我们结婚,如果你还站得起来的话。
」那人理了理领结,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你大可以亲眼看看,本属于你的新娘,是怎么嫁给我的。
」……好像,那天,也是烦人的大雨。
他跌倒在马路边,站都站不起来,今天也是,酒店里闪着明黄的光是不属于他的。
他把自己的意识集中到右脚,努力点,再努力点,直到耗费完所有的力气,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陈焕。
」雨还在下,他低低地呢喃着这个名字,湿漉漉的,迷茫而痛苦。
「你会不会想起我啊。
」「会不会啊。
」雨水似乎顺着锁骨淌下,他的双目赤红,身体像向前倾着,眼帘落下,酒店之中,似乎才响起婚礼的进行曲。
「你可别他妈忘记我了。
」如果连你也忘记我,那我,大概真没了存在的意义了。
5后来的日子里,他近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慢慢恶化。
这种变化是每日的微乎其微,是他在一个冬天的雪夜里发现自己再不能站起来,是他突然发现连被替代,都过去了这么多年。
父亲把他原本的手机留给了他,可惜手机被摔坏了,拨不出号码。
那几乎是日日夜夜里,唯一支撑着他的念想。
他想陈焕,那个女孩子在他的手机里存了不少照片,他每次看到她明媚如光的笑,就会写下一次他的名字。
医生说,他的病,到最后什么都会忘记。
他开始变得无比烦躁,当控制不住手中的笔时会将铅笔愤怒地甩断,他有的时候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发现江安都一点不像江安了。
那些年的锐气,也似乎被越来越无法控制的自己消磨干净。
他开始躺平,自暴自弃,不去做复健,每天就是倒头大睡。
他有天做了个梦,梦见陈焕结婚了。
他坐在台下,看着那个女孩一席婚纱,新郎的面孔破碎不堪,他在那叫嚣着你别走。
他的世界是一汪无尽的深潭,陈焕是他困于方寸唯一的光。
直到他被一段电话铃给吵醒。
他甚至不敢相信手机屏上的字。
他想接电话,可手偏偏在这时候不受控制,手机反而被他翻腾着掉落在地上,他去捡,然后摔下了床。
该死。
可他终于还是接到了电话,特别不妙,他听到了他日夜想念的人,可是她在哭。
那个冒牌货对她一点都不好。
她说,你回来吧,江安。
她说,你快想起我吧,江安。
她说她快撑不住了,她说她要离他而去了。
他几乎是拼尽全力地自喉咙之中挤出声音,连发声的时候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支离破碎的,是不再能被称之为「人」的语言。
你别哭了,好不好。
他跪倒在地上,咬着牙盯着显示屏,女孩的声音湿哒哒的,她说她很难过,在过去得十几年里他从来都不舍得让她难过。
他想杀过去,如果他能走的话。
他想抱住她,如果他能抬起手臂的话。
深秋的风,真的是太凉薄了。
最终他垂下了手臂,手机跌落在一边,他听着女孩断断续续地诉说,想着她以前笑起来的时候,是他一整个的光。
最后,他闭上了眼睛。
后来,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陈焕是他的妻子,他们互相深爱。
梦中有时会有咸湿的晚风,有时人们会喊他一个陌生的名字。
可是,这就够了。
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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