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师傅养的一株桃花妖,痴恋师傅许久。
千万年间,我以为我总会打动他的心。我跟着他识字,学法术,我告诉师傅我的心意。
可是,师傅并不应我。
后来我才知道,我原来只是师姐的替身罢了。
1.
我是师傅养在庭院里的一棵桃树,自我有意识起,他每天都会来给我浇水、剪叶,夜里他还会给我吹箫,他的箫声清越悠扬,音色空灵。就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我的师傅,他叫言初,北阴酆都大帝,掌管着整个阴司冥界。
冥界是一个山清水秀,如梦如幻的地方,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灵气,所以孕育了许多生灵。
但冥界不知岁月,春华秋实,寒暑更替,一眨眼便已过去了三千年。
千年来,我最喜欢的就是盯着师傅看,他不爱笑,神情永远都是淡漠的,眼里也很少浮现出情绪。
直到三百年前的某一天,我化了形。他收了我做徒弟,还给我起了个好听的名字——星遥。
他会教我识字,也会教我修炼,我心仪他。
2.
日暮时分,红霞将天空染上了一层嫣红之色,还未等日落西山,我便悄悄来到师傅的寝宫,飞身一跃,趴在瓦砾之上,小心翼翼的将一小块瓦砾轻轻移开,露出一个孔,方便瞧下方之景。
宽大的浴池,屏风立于一旁,干净的中衣挂在屏风之上,案几之上摆了一壶清酒,袅袅沉香弥漫,我俯身趴在房顶,静静等候着。
当月亮悄然爬上树梢,银霜流泻满地之时,我仔细聆听着师傅那边的动静,忽而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我惊得浑身僵硬,脑袋机械的转动着,眼睛往下瞄去,本是漆黑的寝殿烛火摇曳,修长的身形渐渐入了视线之中。
我屏住一口气,一动也不敢动。
浴池里的水,在师傅法术的灼烧之下已经泛起水雾,师傅走至屏风旁,双手搭上衣襟,我一下子呼吸停滞住了,心跳的却愈发快,我感觉周身空气都不够用。
师傅将外袍脱下,白皙的胸膛在烛火的照耀下时隐时现……我的心「噗通、噗通」狂跳,我急忙捂住胸口,却不小心将那块瓦砾给扫了下去,「啪」的一声我听见它碎裂的声音。
耳边传来「哐当」回响,怔愣间,一道劲风袭来,我反射性扭头,堪堪避过,却翻身过猛,直接从屋顶往下滚去,「啊…….」
「砰」的一声响,我掉在了窗前,摔的头晕眼花。
我勉强睁开眼,见师傅已走到窗边,他抿着唇,墨染般的眸子在黑夜中看不清喜怒。
我一手揉着屁股,一手捂着脸,从指缝中偷瞄他的神情……
怎么办,他不开心了。
「阿遥。」师傅在我身侧伫立,沉声唤道。
「呃…我不是阿遥,您认错人了。」我急忙用袖子挡住脸,往后缩了缩,声调有些颤抖。
「阿遥!!」
师傅又唤了我一声,语气比刚才冷了几分。
我扁着嘴,自知逃不过,狠狠了揉了下眼睛,硬是揉出了几点泪花,可怜兮兮唤了一声:「师傅——」
然而师傅并没有吃我这套,他直接问道:「你在做什么?」
「没……没做什么。」偷看师傅你洗澡,我在心底默默补充。
「为何爬上房顶?」
师傅显然没有相信我的措辞,我吱唔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含着泪光,委委屈屈的望着师傅,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
「为何不答话?」
师傅的耐心一向极好,就这般望着我,等候我的回答。
我仰头望天,有了!我眨着眼,满脸诚挚道:「我在赏月,师傅你看,今晚的月色多好看。」
师傅望了眼夜空,神色并无变化,在他毫无波澜的目光下,渐渐地,我笑不出来了……
半晌之后,我似是听到了师傅一声轻叹,随即他道:「早点去休息吧。」说罢便离开了。
我一瘸一拐的往自己寝殿走去,再回首,看了一眼那使我暴露的瓦砾,长叹一声,寻思着下次不能躲屋顶了,得换个地方。
3.
翌日,天际还未露白,我就被师傅叫起来学习。
昏昏欲睡之际,师傅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阿遥,你可有在认真听?」
我下意识的点点头,其实根本不知道他适才说了什么。
「那你复述一遍,吾适才所言。」
「呃……」我怔愣一瞬,立即正襟危坐背脊挺直,脑袋极速转动,回想着师傅刚才讲了什么,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摸了摸鼻子,讪讪一笑,默默摇了摇头。
「为何不仔细听?」
在他温和的目光下我惭愧的低下了头。
「为何你总是这般不喜读书?」
师傅问我。
我呆了一下,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
似是从我有灵智开始,我便不曾喜欢读书……
「师傅,我不想看这些枯燥乏味的经书了,你带我去人间看看好不好。」我摇着师傅的胳膊哀求道。
「不行,今天你好好读书,晚点我来检查。」
我抿了抿唇,抬起头,对上他清澈的眸子,「好叭」
我瘪瘪嘴,师傅拍拍我的脑袋,无奈地摇摇头,走了出去,随后便化作一团白光消失在殿外。
在师傅离开一个时辰后,我蹑手蹑脚的出了门。
我喜欢热闹,所以总流连人间烟火。
「阿遥,你想去哪?」叶珩坐在门口杏树上,把吃了一半的杏子扔到墙外,笑盈盈的看着我。
「嘘,小声些,你怎么在这?」我看了眼四周,还好没人。
「当然是来看你啊。」他揉着我的头发,顺道塞了个杏子在我口中。
我含着半口杏子,带着哭腔,口齿不清的控诉道:「叶珩你好讨厌,为什么给我这么个又酸又苦的杏子?」
他抿嘴一笑,说道:「把衣服张开给我兜着。」
我傻愣愣不知道干什么,但是听话的拽紧了衣角,不多时,怀里满是黄橙橙的大个子杏子。
他拽着我,轻盈一跃,「不是想去人间吗,我带你去。」
叶珩,九重天上的仙君。一百年前我偷跑去人间的时候碰巧认识了他,他听我说自己是冥王言初养的桃树,非要跟我讨一枝桃花,说能带来好运。
我虽为桃树,但运道极差。包括桃花运在内的所有好运,都与我无关。
但我被他缠的没办法,只好捻起一缕游云,化为一截桃花枝送给他。他拿着那截花枝到处显摆了三天后,和他眉来眼去八百年的乐伊仙子,掰了。
从此他便三天两头的来找我。
4.
人间最热闹的地方就是长安了。
五月,春之末尾,夏之开始。春夏之交的阳光肆意而温柔。
街上人潮涌动,三两成群在各个摊贩前停留,小摊贩们卖力吆喝着,隔老远便能听到他们热情洋溢的声音,酒楼茶馆满堂入座高声阔谈,熙攘喧闹,这便是凡间的景象,满是俗世的尘嚣却又无时无刻不令人向往。
我跟叶珩悠闲的在街头走着。
「诶,你看,那边那个糖人看起来很好玩的样子,我们过去看看。」我扬眉朝他咧开嘴角,便入了捏糖人的摊贩间。
「小姑娘,买糖人啊?」
卖糖人的小贩热情的打招呼。
我淡定的点点头,指着一双糖人道:「我要这个,两个。」
小白兔捏的惟妙惟肖,给师傅也带回去一个。
「好、好,大叔这就给你做。」
…大叔?我呵呵一笑,若是论年龄,我都不知道是他多少辈的祖宗了。
「阿遥,听说城西新开了一家酒楼,要不要去看看?」叶珩摇着扇子轻轻的说。
「不要。」我一口否决。
「为何?」
「我师傅不喜。」
他白了我一眼,「言初不喜欢你做的事情,你哪样少干了?」随即执起扇子,敲了我脑袋一下。
我干笑了两声,「别胡说,我没有。」
「不想我告诉他的话,就跟上。」
我还能说不行么?
于是,拿上糖人匆匆跟上叶珩。
在凡间逗留了一段时间后,我开始有些心绪不宁,右眼皮还老是跳个不停,按照凡间的说法,怕是会有祸事发生。
这才想起,此次溜出来已经一个月了,是该回去了。
我迅速收拾好包袱,留了张字条给叶珩,将之压于茶几之下,遂捏诀,回了冥界。
绕过一片郁郁葱葱的紫竹林,便是一座寝殿,师傅就宿在这里,而我就住在他隔壁的院落。
忽有一阵风从紫竹林吹拂而过,还伴随着一阵悠扬的箫声。
下一刻,便有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的身后。
我心中有些紧张,转身看向师傅,十分诚恳地道:「师傅,徒儿知错了。」
这当然不是我的真心话。
师傅神情冷然,淡淡地问道:「错在何处?」
「徒儿不该偷溜出去。」
师傅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以为你已经忘记怎么回来了。」
「不会的,师傅,我可想你了,我还给你带了一个礼物。」说着我把小白兔糖人递了过去。
「师傅,你看,是不是很可爱?」
师傅却并没有理会我,径直往寝宫走去,我急忙追上他,拉住他的袖摆,「师傅生气了?」
「没有。」
声音如此冷漠,明摆着就是生气了。
「师傅,我知道错了,我下次不会在偷溜出去了,你不要生我气好不好?」
我抓着他衣袖,轻轻摇晃了几下,用起我惯用的撒娇招数。
师傅垂眸道:「嗯,进来吃饭。」
5.
夜凉如水,月色皎皎,庭院中的树叶随风摇晃。
吃晚饭的时候,师傅坐在我的对面。
我拿筷子搅着碗里的白饭,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下,见师傅动作优雅地夹起一片青菜,忽然说道:「师傅,徒儿有一件事想要与您商量一下。」
「如果是偷懒的话,那就不必说了。」
「与偷懒无关。」我眨了眨眼睛,表情诚恳地道:「徒儿是想要与师傅商量自己的终身大事。」
闻言,师傅手中的动作不由地一顿,「你看上谁了?」
我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笑问道:「师傅要帮徒儿抢过来吗?」
师傅看着我,眉头微蹙,问道:「所以你想要嫁给谁?」
看着师傅的脸,我的身体突然往后缩了缩,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想要嫁给师傅,可以吗?」
师傅听到这话,微微一怔。
「师傅,反正你也还没有娶妻,不如就娶了徒儿吧。」我又壮着胆子说道:「家养的媳妇总比野生的媳妇要好。」
师傅不语。
我盯着师傅看,见他似乎没有生气,便又兴冲冲地道:「师傅,你的人生这么无趣,活像一个垂暮的老人,但你娶了徒儿之后,肯定会年轻几岁的,毕竟徒儿是那么的天真烂熳又活泼可爱,总能让你潜移默化……」
师傅道:「为师不想娶妻。」
我闷声道:「师傅,难道你不想传宗接代吗?」
「为师对成亲生子的事没兴趣。」
「师傅没兴趣便算了。」我不以为然道:「反正天底下也不止师傅一个男人。」
吃饱之后,我放下手中的碗筷,看着对面的师傅,笑道:「师傅,既然你不娶徒儿,那么徒儿只好去找其他男人了,所以你能不能给徒儿放一个长假?」
师傅皱了皱眉头。
「师傅,这些年来,徒儿一直都与你生活在一起,根本就没有机会去结识其他男子。」我叹息道:「徒儿若是不结识男子的话,又如何能嫁出去呢?」
「你就这么想嫁人吗?」师傅这话问得十分平淡。
「对。」我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么在你嫁人之前,不用每天都修炼了。」师傅淡淡地道。
「多谢师傅。」我的眼睛蓦然一亮,「师傅再见。」说完之后,便转身走了。
得到不用每天读书练功的许诺,我十分高兴,因为终于成功算计了师傅一次。
嫁给其他男人?那是不可能的事。
今生今世我只想嫁给师傅。
离开师傅的房间后,我先去沐浴了一番,接着就躺在床上不想起来了。
6.
不知为何,从那日之后,师傅却盯我盯得更紧了些。
虽然不用每天念书练功,同时也不能溜出去玩了。
闲来无事,我便想着去跟桑榆学习刺绣。
桑榆是冥界司制坊的女官,平日里都是在做刺绣、制衣,负责师傅跟我的衣服。她也是我在冥界唯一的朋友。
在得知我的来意之后,桑榆开始认真的教导我如何刺绣。
然而我的刺绣天赋就如我的弹琴天赋,除非重新投胎,否则我的手与脑子永远都无法达成一致。
我看着眼前已经乱成一团的线,表情不禁有些忧郁,叹息道:「师傅都说我的学习能力很强大了,但为何在弹琴和刺绣的方面上总是一窍不通呢?」
桑榆安慰道:「这才刚开始,今后多加练习的话,总会有一个好结果的。」
「就怕我没那个耐心去做。」
桑榆笑了笑,语气温柔地道:「只要星遥想做,必然能成功的,而且每一个人所拥有的天赋都不一样,比如让我去练武的话,只怕也是一窍不通。」
「算了,自寻烦恼了。」我叹了一口气,看着刚才一气之下撕成了两半的手绢,冷哼道:「两只鸳鸯我是绣不出来,但绣两朵小花应该还是可以的。」
桑榆微微一笑,声音温和地道:「是什么样的图案并不重要,最重要的还是心意。」
于是我又开始继续跟刺绣做激烈的争斗的日子。
幸好皇天不负有心人,如此过了三日,我终于绣出了两朵小花来。
虽然还是差强人意,但至少已经可以看出是两朵小花了。
我很是兴奋,迫不及待地拿着自己的成果去找师傅。
半个身子才刚进去,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阿遥。」
转身看到师傅正站在离我不远处,我立即小跑了过去,「师傅,这是徒儿送给你的礼物。」我将绣着两朵小花的手绢直接塞进了师傅的手里,脸上还挂着一抹灿烂的笑容。
师傅低头看了一眼掌心的手绢,嘴角上挑。
「看到手绢上面的两朵小花了吗?这是徒儿亲手绣的。」我笑吟吟地道:「白色的那朵花代表师傅,绿色的那朵花代表徒儿。」
「花?」师傅抬眸看着我,「为师只看到了两个鬼脸。」
师傅的话真是太打击人了。
我扁了扁嘴,语气委屈地道:「师傅,徒儿已经尽力了,而且绣得也很认真,你就不能哄一下徒儿啊!」
师傅淡然地道:「为师不喜欢睁眼说瞎话。」
我瞬间抑郁了。
7.
翌日黄昏,师傅在室外舞剑,玄衣乌发,眉目如画,剑法凌厉绚烂。
入夜,我潜入师傅寝殿内,吸取了前面一次的教训,此次我躲在池底。借着重重水雾与沉香袅袅,施法掩盖了身形与气息。不信这次我还看不到。
半刻钟后,师傅还没来,我在池底呆的有些无聊了,便浮了上来,趴在池边等着。
我这样…算是亵渎么?
啊啊啊…我捂着脸,热气一阵阵上涌。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我急忙捂着嘴,缓缓往下沉…
师傅来了,我立即贴在池底。
脚步声愈发清晰,随着浴室的门被推开,我心一紧,呼吸有些急促。
隔着重重水雾,我奋力的睁大了眼睛——
离渊玄色身形伫立在屏风旁,修长的手指搭上腰间,解下腰带挂在了屏风之上,随即…外衣解了下来。
我屏着呼吸,在心底默默的催促着,快点,再快一点……
他将玉簪抽出,羽冠取下,如墨的发丝散了开来,在白色中衣的映衬下更乌黑亮丽,可此刻,他却停下了脱衣服,而是转向了一旁的案几……
欸?怎么不脱了?难道我又被发现了?
看到师傅将羽冠放置案几之上,我这才松了口气,再抬眸,却见他将目光放在了池边……
我心跳不由得漏跳了一拍,他看着池边作甚?
不过片刻,师傅便转移了目光,手也放在了中衣的结扣之上……
我瞪大了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他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可是解衣服的动作却忒的不利索了。
脱啊……你倒是脱啊……怎的又停下了呢?
我不由得在心底哀叹,师傅该不会在这个时候想去看书罢?
「呵…」
师傅忽的一声轻笑,将我吓得抖了一抖。
只见他慢条斯理的将扣子系好,悠悠然转身,将外衣穿上,俯身看向池底:「可是看够了?」
我心底一「咯噔」,他……他……他……发现了?
不应该啊,我此次什么破绽都没有露,他怎么可能会发现?
我屏着呼吸,定是诓我的!
「阿遥…出来。」
……我呆了,他真的发现了……
「可要我将你捞出来?」
他微勾了嘴角,语气却有些愠怒。
我浮出水面,露出了脑袋:「师傅?」
师傅面无表情的望着我。
我咬着唇,扁了嘴,问道:「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他望了眼池边,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摊水渍在干净的浴池边显得格外突兀。
「阿遥,你还真是屡教不改!」
师傅生气了,淡如远山的长眉蹙起,薄唇紧抿成一线,额角隐约有青筋浮动,显然是在压抑怒意。
「师傅……你听我解释……」
我微垂着脑袋,小声道。
「解释?」
闻言,我抬起脑袋,不住点头。
我绞着手,站在池里,小心翼翼的道:「师傅,你要生气便生气吧,别憋着,憋坏身体就不好了。」
「阿遥,」师傅一声叹息,揉着额角,道:「看来不罚你,你是不会涨记性了。」
「师傅……我知错了。」
师傅清冷的眸子不带一丝情绪:「知错便领罚吧。」
「啊?」我微讶,张大了嘴,略带哭音道:「凡间不是有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么?」
「那你会改么?」
「会!」
「你……」师傅摇头一声轻叹:「回去面壁一个月。」
师傅说罢便走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顿时悲从中来,哭了持续近一个时辰,才渐渐停息……后来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醒了?」淡淡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我讪讪一笑,目光四处流连,不敢与他对视。
「明日吾便要外出云游,你可要好生修炼。」师傅缓缓开口。
「云游?」我惊呼出声,不可置信的望着他,「为什么要云游?去哪云游?不去……不行么?」
「外出游历,行踪不定。」
也就是一定要去了……
「那你要外出多久?」
「不会很久。」
「不会很久是多久?」
我执拗问道。
「阿遥,几年时光转瞬即逝,你且安心修炼。」
「不走不行么?」我上前一步,拽住了他的衣袖,仰着脑袋,目光渴求的望着他。
几年时光于无尽的生命而言不足一提,可我仍是不想与他分开。
「阿遥,吾并不是要离开,吾会回来,只不过外出游历一段时日,静心凝神。」
「一定要出去的话——那带着我可以么?我和你一起,可以么?」
师傅缓缓摇头,眸光晦暗深邃,他薄唇轻启,似是叹息了一声,「阿遥,若是与你一起,怎能静心?」
「…师傅嫌我烦了,是么?」
我艰难的扯开嘴角,笑着望他,有温热的液体从眼眶流下,直至唇畔,我尝到了,苦涩的味道。
「吾并无此意。」
「那是为何?」
师傅沉默了,他抬手,指腹轻抹我脸上泪珠,一丝苦笑浮上他脸颊:「阿遥,吾心乱了。」
我不懂。
师傅走后,我时常走入大殿,跪坐在往常的位置,趴在案几之上,仿若师傅还在,就坐在我旁边,看着他的书,只是不与我说话而已。
8.
春去秋来,花开花落,昼出昼伏,不知不觉间五百年已过。
三途河畔,幽冥花海。
我坐在一方岩石上看着往来的幽魂。忽然觉得「灰飞烟灭」这个词,仔细揣摩起来也没有那样可怕。可怕的是身体和灵魂都活着,却不知活着究竟要做什么。
这般想着,我不由得勾起唇角,笑了出来。
突然身后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发什么呆呢?」身后叶珩摇着扇子看着我。
我瞟了叶珩一眼:「师傅还未回来,我不在这儿发呆,还能做什么。难道找个鱼竿去吊三途河里的怨魂吗。」
叶珩陪着我坐了一个下午,从冥界八卦到天界秘辛。只要是能聊的,叶珩都会说来与我解闷。这时的他又像我的兄长。
这几百年来我们即像好友又似兄妹。
我有时会想叶珩身为一个仙君,成天混在八卦堆里,难道是因为他的上司是个好八卦的,需叶珩每天收集新鲜的于他解闷?若真是如此,那这位上仙想来比他还无聊。
叶珩离开时已是傍晚,夕阳撒在前方的三途河川,泛起阵阵金光。我在此处看了几百年了,依旧觉得冥界的傍晚很美,铺天的晚霞,潋滟的波光,延绵不绝得幽冥花海。这样的景致,怕是只有我这样悠闲的妖才会去留意了。
翌日,我收拾了几件衣物,准备去人间待段时间,走前顺手拿了两本古籍,修炼不可荒废……
我背着个小包袱,将头发挽成一束,高高扎起,这样清爽多了。
刚迈出房门,就看见了桑榆。
「阿遥,冥王回来了」,桑榆接着说道。
「他让你过去。」
看见桑榆难看的脸色,我开口道:「怎么了?」
「冥王带回了一个仙子……」,桑榆缓缓开口。
闻言,我一愣,对着桑榆道,「走吧。」
关于我喜欢师傅的事情,我同桑榆讲过。起初,桑榆就劝我趁早断了这念想,她告诉我,就她所知两万年来,师傅从未有过情爱。
刚迈入院落,我看见师傅正站在寝殿门口的灼灼桃花树下,一袭长儒衫,手中握着本泛黄的书册看。微风落了他一身桃花,他自风骨冷秀,清淡从容。
我轻轻吹了一口气,将桃花从他身上吹开,使他不染半片桃花雨。
欸?怎么就他自己,带回来的仙子呢?
「阿遥,过来。」
我回神,立刻朝他跑去,笑问:「师傅不是说几年就回,这都五百年了」
「遇上些事情耽搁了时日。」他放缓了声音,与我说道。
我撇撇嘴,又问道:「那……师傅,这些日子你都去了哪儿?」
「很多地方。」
如此便是不想与我细说。
「那师傅回来有给我带礼物吗?」我篡住了他袖摆一角。
恰在此时,从室内走出一个女子,眉目清婉,鹅蛋小脸低垂着,白皙玉指绞着锦帕,身形仿若弱柳扶风般纤细,「言初,这就是你新养的桃树?瞧着,与一万年前的初遥上仙相比,相差甚远呐。」
「紫琼星君,既然已寻到书籍,那么你可以离开了。」师傅神情淡漠,薄唇轻启。
她察觉到我的注视,抬眸望我,勾唇一抹冷笑,「我倒要看看会不会是另一个结局。」
初遥,阿遥?
「师傅,初遥仙子是谁?」待那女子走后,我小心开口。
「我乏了,你先回去吧。」言毕,师傅进屋,关上了房门,留我一个人站在原地。
他分明什么也没说,可眼前怎么瞬间闪过那么多画面,怎么还……好像有点难过。
我吸了吸鼻子,往外跑去,明明是凉夜,脑门上却冒出了细细碎碎的汗珠,手指不自觉紧紧握着,指甲掐进了肉里都未曾察觉到痛,只感觉心乱如麻。
匆忙间,迎面撞上一个黑影,鼻子顿时又酸又疼,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转。
「怎的这般急躁?」
熟悉的腔调,我怔然抬眸,叶珩无奈一笑,「怎么了?」
我心底一酸,觉得愈发委屈,「叶珩,你知道初遥上仙吗?」
「你问她做甚?」
「你快告诉我!」我扁了扁嘴,几欲落泪。
「不要哭了。」他道,「告诉你就是。」
叶珩叹息一声,道:「听闻初遥上仙起先是一只桃花妖,被冥王所救,就拜冥王为师,在冥界修行,后来听说去了人间报恩,再没回来。之后的事情我也不清楚了。」
「所以她才是阿遥麽?」我小声嘟囔着。
「你说什么?风大,我没听清。」
「没事,我要回去睡了,改日去找你玩。」我冲着叶珩摇了摇手,转身就跑,风中不知是谁一声轻叹,盘旋在谁的耳畔,经久不散……
9.
窗外阳光中正好,暖的人睡意浓浓。那日之后,师傅就开始闭关,直到今日还未曾出来。
用完午饭,我架着云,漫无目的的在天上飞着,恍惚间,我看见前方有一人影,正向我飞来。
「遥儿……」来人一袭白衣,我却不熟。他低喃了一声,微哑的声音,满含了思念与伤怀。
我被这一声「遥儿」震惊在了原地,呆呆的望着他。
初遥上仙的故人?
面对他灼热的视线,我嘴唇嗫嚅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忽而,他笑了,眉眼弯弯,眸中满是宠溺的情愫,他张开双手:「遥儿,过来。」
我不动,微叹一声:「仙君可是认错人了?」
他唇角的笑意僵了僵,却仍旧固执的朝我张开怀抱:「遥儿,我知道你在生气,没关系,只要你回来,怎样都可以。」
他殷切的目光太过迫人,我别开了脑袋,皱了眉:「……我真不是。」
半晌,没有回音。
我垂眸望去,只见他紧抿了唇,眸光愈渐深邃。看他这模样,应当是对初遥上仙用情至深。
「……遥儿,你在怪我这么久才找到你麽?」
他问的小心翼翼,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我暗自腹议,感情我的话,他一句都未曾听进心里。
「你喜欢初遥上仙?」我挑眉,问他。
他微勾了唇角:「甚悦。」
「那你还分不清楚我是不是她?这算哪门子喜欢?」
我双手环抱胸前,颇为鄙夷的睨了他一眼。
他闻言,笑意顿失,眸光幽幽瞥着我,张开的双手终是垂了下去。
半晌,「烦请仙子告知清溪宫如何走?」
「你是要去叶珩仙君的住所?」
「正是。」
「那你同我一道即可。」我唇角轻抿,一丝浅笑浮上脸颊。
清溪宫外,桃花零落,粉嫩花瓣于风中起舞,我伸手,一朵花瓣飘旋而至我掌心,带了丝丝清香。
「这里就是了。」
「多谢仙子。」
「对了,还不知仙君名讳。」
「时予。」
「我是星遥。」
未至殿内,远远便瞧见了叶珩的身影,我朝时予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迈着步子悄无声息的靠近。
「叶珩仙君…」娇软的声音入耳,我骤然停顿了步伐。
紫琼星君、竟然在清溪宫?
我这日子挑的也太好了。
「星君盛情,叶珩实在难却,只是叶珩近日确实繁忙,等过了这一阵,再去与星君畅饮,可好?」
「叶珩仙君上次也是如此说的,可紫琼在紫云殿等了又等,却不见仙君前来,星君又要诓紫琼么?」
果真是锲而不舍……啧
我摇了摇头,一阵叹息。
不过听人墙角,实不是君子所为。我低声道:「要不咱们先走,待会儿再来。」
时予点点头。
然事情发展总不会如我所愿。
「星遥、时予?」
还未至门口,就听得叶珩的声音,疑惑中夹杂了丝惊喜。
我身形一顿,随即继续往前走,闭着眼睛,捂上耳朵,喃喃自语:「我们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哎哟!」
我揉着鼻子,不满的瞪着眼前这「一堵墙」:「做什么撞我?」
他一声轻笑,「阿遥,你这赖皮的,分明是你撞上的我。」
我冷哼一声,不与他一般计较。
他勾了唇角,似笑非笑的望着我跟时予:「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迷路了,正好碰见星遥仙子,便一同前来。」时予轻声道。
「叶珩仙君——」
紫琼一袭粉色长衫,扭着腰款款而来。
看见我时,目光闪了闪,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我无语望天,若是知晓紫琼今日来的话,我怎么也不会挑这个时候。
「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时予上仙跟星遥呐……」
星遥二字说的甚重。
我低低一声叹,紫琼对我的敌意,来的真是莫名其妙的很。
时予并未说话,轻轻点了下头。
「紫琼星君。」我唤道。
「叶珩仙君,今日既然有客,那我改日再来看你。」紫琼星君对着叶珩柔声道。
待她走远,我与时予随着叶珩走进室内。
「时予,你何时醒来的,怎么不传音给我?」
「上个月,今日前来,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不知,你近来是否见过初遥上仙。」
「初遥上仙?」叶珩看了看我。
「嗯,我还未寻到她。」
「已近万年不曾有人见过初遥上仙,听闻已经消殒。」
闻言,时予沉默。
看时予失魂落魄的神色,我颤颤开口:「别伤心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半晌,时予开口,「今日我先回了,改日再前来与你饮酒。」
时予走后,我刚想开口问些什么,「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告诉你。」叶珩微微一挑眉。「时予当年下凡历三世情劫,分别是亲情友情爱情,在第二世赶考时,他遇到一个想轻生的女子,为打消女子的念头,遂结伴一起去长安,途中遇到魔族,时予让这位女子先走,结果不幸殒命。这位女子就是初遥上仙,初遥上仙当时以为时予只是凡人,回到冥界后,向言初讨了瑶池水,下凡转世投胎报恩。第三世,时予是初遥父亲同僚的儿子,两人互生情愫,结为夫妻,后因天灾,时予殒命,初遥郁郁而终,后不知去向。时予因心生执念,分身续命,继续在凡间寻找着初遥,而本体一直陷入沉睡。」
听完,我轻叹一声,微抿着杯盏中的清酒,手肘撑在桌子上,手托着下巴:「我这位师姐也是情路坎坷。」
10.
从叶珩的清溪宫出来后,我去了人间。
阳光暖意融融铺洒大地,微风夹带着芳草清香一路相随,我深吸一口气,只觉全身舒畅。
青石小路,垂杨轻舞,芳草生姿,远山缥缈如一点浓墨,缀在万里之遥,碧空如洗,淡淡白云漂浮。
我仰躺于马背之上,叼着根野草,伸手,在半空中画了个圈,用手指开始描绘,一笔又一笔……
如画的眉目,清隽的脸,挺直的鼻梁,薄唇微微抿着,三千青丝用玉簪固定,清冷的眸子带着淡漠与疏离,静静望着我。
不好不好,换一个。
手指勾勒,依旧是这张脸,只是眉目间去了几分清寒,多了些玩世不恭,嘴角微勾着,带着宠溺的笑意,似是在与我谈笑。
我望着半空中勾唇而笑的师傅,微敛着目光,近乎贪恋。
「师傅……」
我微微启唇,一声低喃,
忽而一阵微风拂过,带了丝冷冽清香,我揉了揉鼻子,很是熟悉的味道。
「阿遥」
我眸光一亮,立即坐起,往风来的方向望去,见师傅手负于背后,三千青丝玉簪挽于头顶,羽冠而束,眉目堪入画,鼻若悬梁,菱唇薄而色淡,微微抿着,一袭玄色长袍淡金色腰带束着,除了繁复花纹,再无其他挂饰,却自有矜贵风华。
「师傅,你出关了?」我顿时热泪盈眶,口中叼着的野草掉落下来,一个飞跃,朝他扑了过去。
师傅接住我扑过去的身子,略带责备的望着我:「怎的还这么冒失?」
「师傅怎的在这?」我拉着他衣袖,语气兴奋。
「回家。」他微启唇,与我道。
回家……
师傅说,回家……
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进了他的怀里,死死的抱着他,脑袋埋在他胸口。
「好了,不哭了。」他轻抚着我的背,柔声安抚道。
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我的心安定了下来,轻声唤道:「师傅。」
「嗯。」
我抹着眼泪,抬眸,使劲的盯着他瞧,好怕这不过是个幻觉……
「怎的像只花猫一般?」
他清冷的眸子中闪过一丝笑意,指腹轻柔在我脸上轻抚。
我勾着唇角,「师傅……我喜欢你。」
他眸光忽闪,稍显呆愣。
半晌不见师傅说话,我抬眸,却见他仍是愣愣的望着我,我眨了眨眼,试探着唤了几声:「师傅?师傅?」
他愕然回神,呼吸骤然沉重,目光一瞬间恢复清冷,朝我道:「走吧。」
「哦。」
我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回了冥界。
10.
翌日,我怀着踹踹不安的心,去找师傅,未至大殿,便大声呼喊。
「师傅!师傅!」
师傅清冷的声音从殿内传来:「吾在。」
我抿着唇,笑意浅浅,径直入了内,至他身侧,跪坐。
支着下巴,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无规律的瞧着。
师傅轻笑,望我:「怎么?」
「师傅都只顾看古籍,不曾看我一眼。」
他无奈摇头,眸光带着笑意望着我…
半晌,仍是那般看着我。
在那醉人的目光下,我脸渐渐升温……心跳也愈发急促,急忙转移了目光,手托着下巴,轻咳了一声,强作镇定道:帝「师……师傅还是看书罢……」
他视线移开,重回古籍,我侧首,目光灼灼盯着离渊的脸,怎么会这么好看呢?好想亲一口,不知师傅会不会将我给拍飞?
就一口,一口就好。
我忽的环上了他脖颈,闭了眼猛的往他脸颊亲去。
触感柔软……仍有些温润,不过好像有些不对劲?
唇齿间传来的感觉似是有些湿润,微凉,一声浅浅的叹息从我唇齿间溢出……却不是我在轻叹。
我骤然睁眸,眼前是师傅清冷的眸子,往下便是高挺的鼻梁,而我唇覆上的……竟、竟然是师傅的……嘴唇!!
我呆愣当场,大脑似是被掏空了一般,半晌才回神过来,我猛的退了开来,望着师傅清冷的面容,眸光有些慌乱:「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只是想亲个脸而已……谁知他会在我靠近的那一瞬间扭头。
师傅望着我,薄唇微抿,随即竟微勾了唇角,眸光闪过一丝浅浅笑意,复又拿起了案几上的书籍,兀自阅览了起来。
师傅竟然不怪罪于我?
我微张了嘴,小声唤道:「师傅——」
他应声:「嗯。」
神色如常,语调如常,无生气的征兆。
我这才放下了心,舒了口气,随即小心翼翼的朝他靠近了几分,手攒住了他衣角,低垂着脑袋。
师傅修长的手指搭在泛黄的古籍之上,时而翻页,满室寂静,只有书籍翻页时的「唰唰」之音。
天色还早,可我却有些困倦,便稍稍退开了少许,侧躺了下去,手中仍攒着离渊衣角,喃喃道:「师傅,我困了。」
「那便睡一会。」
「嗯。」听到他淡漠的嗓音,我更觉安心,如此贴在他身侧,鼻翼间满是熟悉的清冷幽香,不多时便入了梦境……
梦中,仍是师傅。
梦中的他格外温柔,手指在我脸上轻抚,看着我的眸光温柔缱绻,含了丝丝情意,却总有几分我看不明白的黯淡。
我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喃喃唤了一声:「师傅……」
他轻笑,薄唇轻启,一丝隐晦的叹息:「阿遥,在你心底,最在意的……究竟是什么呢?」
闻言,我默了默,正欲回答,便又听他道:「于你而言,是吾麽?」
我皱了眉头,可是却发不出声音……
「也罢。终有一日你会明白的。」
不知为何,听到这一句话我心有些发慌,紧紧抓住他的手,我想反驳,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焦急的望着他。
他一根一根的掰着我的手指头,我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阿遥,放手。」
「不要!师傅!不要!」
我惊慌大叫,慌乱起身,环顾周身,师傅坐在我身侧,眸光带了丝无奈,望着我。
我低眸,身上披了一件外衣,手紧紧抓着师傅,不愿放开。
「……师傅……」
我吸了吸鼻子,仍死死抓着他的手,「我适才做了个梦……」
他温和道:「不怕。」
我握着他的手,抬眸望他:「我梦见你不要我了。」
他薄唇微抿,带了丝笑意,安慰道:「不过是梦而已。」
我忽觉心底一痛,不可抑制的难受从心口处缓缓蔓延开来,整颗树心似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捏住了,生疼……
我捂着心口,喃喃道:「那,师傅,会不会离开阿遥呢?」
他似是察觉到我的异状,伸手在我脑袋上轻抚,「不会。」
忽而将我揽入了他的怀里,头顶传来他淡淡的嗓音:「若你相依,吾便不离。」
这是师傅的承诺么?
我吸了吸鼻子,「嗯」了一声。
11.
中秋将至,冥界上下一片喜气,宫墙内,仙娥仙仆们来来去去布置会场,手捧各色花样形状的杯盘。
我挑了件素色襦裙,外套红色长衫,裙裾上绣着嫣红的海棠花瓣,随着步伐轻移,花瓣轻舞似是飞旋一般。
脸上略施了些脂粉,双颊一抹浅粉,低眉敛目间有了几分娇媚,额间添了一抹海棠花钿,青丝随意挽了个发髻,留了几缕贴在脸侧。
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抿唇一笑,梨涡浅浅,按照桑榆的说法,我稍加打扮,还是有几分姿色的。
我小跑着出了门,前往大殿,「师傅!」
「吾在。」
「可是好看?」
我站在门口处,张开了双手,转了一圈,笑意盈盈。
他望着我,眸光带了笑意,颔首,道:「尚可。」
我哼了一声,站在门口双手环胸睨着他。
他见状,锁眉,疑惑道:「怎么了?」
「你都不夸我!」
他迟疑了一瞬,勾了唇角,仍是那淡漠的嗓音,只轻轻两个字:「好看。」
我瞬间喜上眉梢,心满意足的步入殿内,至他身侧,随即想起了什么,便又道:「这话只能对我说。」
「嗯。」他微微颔首。
「师傅要不要喝茶?」
我倒了杯茶水,递至他身前。
他接过,浅饮了一口,目光仍在书上。
我抿嘴,又道:「师傅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
师傅无奈摇头,伸手将那本破晓剑法放置我身前:「看书罢。」
「师傅,不如…你教我下棋吧?」
师傅抬眸,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你想下棋?」
「对啊。」
我笑了笑,凑近他眼前:「好不好?」
「……好。」
师傅抬手,一挥,案几之上便有了棋盘。
摆放在我这一侧的是黑子,师傅身前的是白子。
「那我先下啦。」
捏起一颗棋子,便放了下去。
师傅随即便放上了一颗白子。
「师傅,您不觉得就这么和我下,有失公允么?」
「嗯?」
「您下棋那么厉害,而我不过是个新手,您不应该让着我点么?」
他微勾了唇角:「好。」
「也不多……就让而二十个子儿吧。」
师傅继续道:「好。」
我嘿嘿一笑,立即摆了二十颗子儿上去。
然半刻钟后,看着占据了大半个棋局的白子,我趴在案几上,早知道就不和师傅下棋了……
「不下了?」他笑问。
「不下了」,我软糯了音调,微敛着眸光望着他,「师傅……我困了。」
他笑了笑,将棋局收了,「那便睡吧。」
我挑了挑眉,咧嘴一笑,「可是我想靠你近一些。」
他疑惑的看着我。
我随即靠近了些,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推开,挪动身子,仰躺下去。
脑袋枕上了他大腿,舒服的嘤咛了一声,闭上眼叹道:「这样才舒服。」
师傅一声轻叹,便没了声音,只有书籍翻页的「唰唰」之音。
师傅如今对我的亲昵愈发自然了……我勾着嘴角,微侧了脑袋,鼻翼间满是他清幽之香,浅浅呼吸间,睡的格外香甜。
待到醒来之际,已是日暮时分。
师傅仍在看书,见我睁眼,便道:「醒了?」
殿内已燃起烛火,烛光摇曳间离渊的脸忽明忽暗,墨发几缕贴在脸上,他垂了眸光,望着我时温柔缱绻。
我嘴角不自觉微抿了一丝弧度,轻轻点头,也不知是不是烛火明黄温暖带来的错觉,适才那一瞬,我竟生出了几分岁月静好之感。
我揉了揉眼睛,问道:「我睡了多久?」
「三个时辰。」
「啊!」我惊呼一声,「噌」的一下起身。
师傅被我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下,他错愕的望着我,「怎么了?」
我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脑袋,「睡了这么久,师傅的腿该麻了……」
他挑眉,亦是一笑,「无妨。」
遂继续看书。
12.
入夜,我躺在床榻之上,久久不能入眠,掀开床帘,往窗外瞄去,月华光芒圣洁,我穿上衣服「蹬蹬蹬」跑出了大殿。
一路跑到了桑榆的院子里,趴在石桌上,揪着一小撮头发一根一根的数。
「帝君出关,你怎么还闷闷不乐的。」,看着我垂头丧气的样子,桑榆打趣道。
「桑榆,我最近做了一个梦,梦里师傅不喜欢我,不要我了。」
「你这是思虑太多了。」
我忽而想起一事,目光灼灼盯着桑榆,「你说,如果一个人魂飞魄散了,那她的魂魄,还能再收齐么?」
桑榆思索片刻,道:「只要魂魄仍在天地间,便能再度集齐。阿遥,你是不是记起些什么了……」
我一惊,抬眸,「记起什么」
意识到说错话了,桑榆慌忙捂上嘴巴。
「好桑榆,你快告诉我吧!」
「阿遥,我先与你说个故事,从前帝君有一徒弟,名唤初遥,她潜心修行,心怡帝君,一心想于嫁帝君为妻,可她每每提及要嫁与帝君时,帝君总是沉默,后来她知晓了帝君沉默的缘故,就选择了红尘中那段「以身相许」的情缘,抛弃仙道,永堕轮回。」
原来初遥师姐喜欢师傅。
我呆愣一瞬,「你跟初遥师姐认识?」
桑榆勾唇微笑:「嗯,她人很好。」
「师傅眼看着初遥师姐误入歧途,不加以阻拦,就那么不喜初遥师姐麽?」我撑着下巴,喃喃自语,为何我心里竟有些难过。
「怎会不喜,为了救她,帝君耗了半生修为呢。」她手一顿,叹了口气道。
「救活了吗?」
桑榆点点头。
「那师姐去哪了」
半晌,桑榆低声说道:「阿遥你就是她。」
初遥是我,我是初遥。原来梦中那女子就是我自己啊。
见我仍在发愣,桑榆拍了拍我,轻声道:「好了,我知你在想什么,顺其自然吧。」
我痛哭出声,「前世,今世,我为什么不记得?什么都不记得!」
「怎的还不明白?」桑榆安慰道,「一切自有定数。」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桑榆那离开的,回过神来,已经坐在寝殿的床上了。
窗前烛火仍在摇曳,我挥手,衣袖卷起了一阵轻风,扑灭烛光,室内一下子暗了下来。
我开始心存侥幸,不记那些得也好,只要这一次可以跟师傅在一起就好。我长长吐出口气,闭上眼,回忆着与师傅相处的点点滴滴,一丝丝甜意在心底蔓延…
如今在师傅心里,也是有些喜欢我的吧?
…………
「阿遥!阿遥!」
谁在吵我睡觉?
我烦闷的嚎了一声,翻个身,继续睡。
「阿遥……阿遥,你快醒醒!」
「让不让人睡觉了?」我揉了揉眼角坐起身,看着叶珩道:「你怎么来了?」
叶珩柔声:「今日时予来找我说,他感知到了初遥上仙的气息,就在冥界,叫我一同前来,现下他正与言初在大殿。」
「啊?」
「阿遥,其实你就是初遥上仙吧。」
我抿着唇,目光有些闪烁。
「好了,快跟我过去吧」
刚迈入大殿,便见师傅与时予持剑对峙着。
我连忙跑过去,将两人拉开,站在师傅前面,看着对面的时予。
时予乌黑的头发用一根红色连理纹镶金发带高高地束着,垂下来的发丝遮住了眉眼让人看不清神色。
半晌,他开口道:「遥儿——」
「我知上仙要说什么,我不是你的遥儿,即使我跟她为同一人,但前尘往事我已不记得了,你莫要执拗。」
有时候执念并不是放不下对方,而是不想放过自己。
「遥儿,我一直记得从前——」说罢,时予变出一个琉璃灯,「此乃长忆,可帮人恢复记忆,遥儿,马上你就会记起了。」
随着长忆里面的记忆片段的不断涌入,刹那间,无数记忆瞬间在我的脑海中浮现而出。
「师傅,你看,这是阿遥新学的剑式!」
「师傅,阿遥想吃糖醋排骨了……」
「师傅,今日陪阿遥去人界游历可好?」
「师傅,阿遥心悦你。」
「师傅,你娶阿遥为妻可好?」
……
「无论是何时、何地,你有没有过片刻的动心?」
「吾身为帝君,应当了却红尘,若是心生旖念,便是弃道负义。」
「师傅,从此以后阿遥会忘记你的。」
微风轻拂,挂在窗格上的风铃叮当作响。
我好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所有认识的人都一一出现,再次重复走过了自己的一生。
抬起头,我怔怔然伸出手,摸了摸近在眼前的那张脸,「师傅。」
师傅神色平静,「阿遥,你回来了」,他声音低低的,听不出情绪。
「遥儿」同时耳边时予声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