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听完脊背发凉的鬼故事?

半夜鸡叫,钟声隐去,我的腿似乎又听使唤了。

我连滚带爬地朝外婆家跑去,心里闪过上课时老师讲的中元禁忌:

鬼门大开,游魂上岸,夜晚不能出门。

当时我举手好奇:老师,要是不小心在那天晚上出门了怎么办?

老师说,人天生带着三把火,头顶一把,肩头两把,听见人叫莫回头,火把不息,鬼神不近。

若是能听见鸡鸣声,就一定头也不回地往家跑。

因为,鸡鸣为生魂指路。

关上门,我瘫在了玄关,再起不能。

难道中元节的晚上真的不能出门吗?

17

第二天午饭的时候,我还有点惊魂未定,就听见外婆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们:二哥也要回来了。

他不是去美国读博士吗?怎么可能说回来就回来?

我和大哥对视一眼,感觉到他的回来并不寻常。

外婆让我们去高铁站接站,还是大哥开车,路上他却拐进了一条小巷子。

「这是哪儿?」

大哥一边松开安全带一边一脸不好意思:「认识的一个朋友,懂点风水术。」

他很快就回来,手里握着两个福袋一样的东西,我默默从书包里掏出我的《南华经》,他愣了一下,我俩都笑了。

「你说说,接受了这么多年唯物主义教育,关键时刻还是相信老祖宗的东西。」

「凡科学不能解释的,还是得有点敬畏之心。」

一路闲聊,气氛倒也没那么沉重了,不过这一切都在我们看到二哥和他身旁的女人时戛然而止。

「这位是?」大哥皮笑肉不笑。

「我是他的女朋友,大哥好,三弟好。」

她声音柔媚,让我一瞬间想起了小鱼,说起我的时候,她的眼神若有似无地多看了我一眼。

「辛苦你们了。」二哥面上带着标准的微笑对我们道谢。

穿着黑皮鞋、黑色西装裤和白衬衫的他看上去挺拔英俊,却也带着成熟精英的疏离感,他不露痕迹地推掉缠着自己胳膊的手,也似乎格外看了我一眼。

路上,我依旧坐在副驾驶,从后视镜里偷偷观察着二哥身旁的女人。

她今天穿的依然是那件红色连衣裙,V 字领,看上去是真丝材质,很柔顺,不打褶,靠近裙摆处有一圈暗色的刺绣。

我的手机图册亮着,上面是监控录像的截图,赫然是那条凭空而立的红裙。

草……真的一模一样。

「小瑜似乎对我很好奇?」女人的声音里藏着一分冷冽,明明脸上还带着如沐春风的笑意。

听到这话,二哥看向了我,我心里一惊,鼓起勇气回头迎上他探究的目光:

「姐姐这条裙子真好看,我不是刚谈女朋友吗?想问问什么牌子,也给她整一条。」

女人一听,嘴角的笑意真诚了许多,「这个啊,是定做的,外面买不到哦。」

因为没有料到二哥会带女生回家,所以这晚我只能和二哥睡一个房间。

进房之前,大哥将今天从朋友那取的福袋塞进了一个荞麦枕头里,他凑到我耳边悄悄说:「这里面还有些中药草。」

我好不容易放松的心情又提了起来。

脑子里一直想着这事儿,洗澡的时候差点摔了一跤,奇怪,浴室的防滑垫是才换的啊,怎么就用得这么旧了……

躺在床上,二哥呼吸均匀,我蹑手蹑脚躺在了另一边,床铺中间清晰地隔着一道空气墙。

「陈瑜,你很热吗?」

二哥的声音陡然响起,我心里一惊,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满脑门都是汗。

「没事儿,外婆节省惯了,这屋里没空调。」

他没有接话,我只好尴尬地接着说:「哥你要是热,我就去外面把电风扇搬来,去年家里搞家电换新的活动,我妈给外婆买了两台落地风扇,智能的,不比空调差。」

「呵……」他轻轻笑了一声,似是不在意地说,「如今你倒是比我还熟悉了。」

我没敢再说话,他也没再说话,没过一会儿旁边没有动静了。

我松了口气,如果要问要查,我也希望是白天的时候。

侧过身,我终于背对着二哥,摊开手心,将福袋的红绳在手腕绕了两圈。

明天我一定得想个办法,问清楚他和那个女人的关系。

心里想着事儿,天气又热,我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我又做了梦,我知道我在做梦。

梦里,竟然也是在这间房间,我和二哥平躺着,聊着天,我问他还记不记得,那年你没吃到最大的李子跟我发脾气,结果外婆训了你两句,你就哭了,二哥边笑边捶我的腰,说我不在的时候,都是他自己爬树摘最大最甜的李子,我们又说到追洒水车的事儿,三个人一起被淋成落汤鸡,刚好被开车回外婆家的大舅妈看到了,结果大哥屁股被打开了花,我们俩求情也没用,还有我妈每次回外婆家,都会带来我们家对面糖水铺子的蛋糕,三个人一人一块蹲在楼门口吃,馋得小区里的孩子嗷嗷叫。

忽然我高兴地恭喜他保送清华,又揶揄道:「你老实交代,好像就是 7 岁的那个暑假吧,开学之后你的成绩像坐了火箭一样,吃什么仙丹啦?」

温度忽然冷了下来,我打了个哆嗦,却还是不依不饶:「别小气啊,你跟我说说经验,我也好考个大学,省得我妈老是拿你举例骂我不争气。」

「陈瑜,你真的想知道吗?」

他转过头看着我的眼睛,面色平静,语气似有叹息。

「当然了!快说!」

我感觉手上一疼,低头去看,手腕上拴着个东西。

「这是啥?」我嘀咕着,去扯手腕上的线,越扯越紧,气得我嚷了起来,「什么东西啊,从哪儿缠上的。」

二哥却盯着我的手腕良久,他忽然伸出手盖好被子转过了身:「睡吧,陈瑜。」

不知道是什么魔法,他说完这句话,我真的困了。

我也侧过了身,刚好压住了手腕上的红线。

此时的我好像拥有了第三视角,我感觉我的视线飘了起来,从房梁上,我能看到我和二哥背对背躺在床上睡觉。

我的鼾声渐渐响起,此起彼伏,我想起来,好像自从那次发烧后,我就得了鼻炎,睡觉容易打鼾。

忽然,二哥翻过了身,他的眼睛很大,直勾勾盯着我的后背,很久。

我浑身一震,明明张了嘴却没发出声音。

他盯了我好一会儿,慢慢靠近我的后背,在离我耳朵不足几厘米的地方轻轻叫我名字:「陈瑜?」

我没有回应,依旧打着鼾。

我看见二哥坐了起来,恐怖的是,他的衬衫居然连个褶皱都没起。

他轻手轻脚走到门口,开门出去了。

18

我是被热醒的。

豆大的汗水顺着脸颊流到枕头上,一股浓重的中药味熏得我咳出了声。

我回头想看看二哥,却发现,身边空荡荡的,并没有人。

只有窗口进来的月光洒在床铺上。

难道……

我开了房间的灯,客厅里黑漆漆的,很安静。

就在我想敲门叫醒大哥的时候,我听见了卫生间马桶抽水的声音。

「二哥?」我走过去试探地问。

门开了,走出来的是一边提裤子一边被吓一跳的大哥。

「你也上厕所?」

「不是,我不是……」我有点语无伦次,「二哥不见了。」

大哥好像没睡醒,他愣了一下,问我:「谁?」

「我被热醒了,起来以后没看见二哥,以为他上厕所来了,结果是你。」

大哥以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着我,眼角的褶子蹙到一起,他又问了一遍:「你说看见谁了?」

「哥,你跟我开玩笑呢,我们中午一起去接的他,还有个女的,现在就睡在客房里。」

我有点生气,大晚上的他要是跟我开这种玩笑,我真的会骂人。

「你小子……」他上下打量我,露出一个坏笑,「不会是做春梦了吧?这个家现在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外婆,一个是你嫂子,哪来的客房女人?」

我神色大惊,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他见我表情不对,一直出虚汗,收起了开玩笑的心思,走到一边打开了客厅的灯。

「这是几?」他竖起三根手指,我一把握住,福袋的红绳还拴在我手腕上。

福袋……对了!

「你忘了吗?这是你跟朋友请的,一共两个。」

他看了看福袋,表情十分困惑。

「我说弟啊,咱们好歹是接受了这么多年的唯物主义教育……」

「你真的不记得了?」我又急又气,拉着他就往客房走,「那我们直接敲门吧,要是这里面没人,你就当我发神经!」

开门的一瞬间,我其实心里已经想到了。

二哥都没了,这个女人怎么可能还在?

但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只有我记得二哥回来。

难道我现在是在做梦?

人一旦开始怀疑自己,就会陷入无休止的反复矛盾中,直到,有什么东西能证明自己没错。

然而我现在在大哥眼里,成了那个有问题的人。

他再三笃定:老二根本没回来,也没什么女人,不信我们可以给他打个越洋电话,美国这会儿应该是白天。

可能是我们俩的动静太大,外婆也醒了。

大哥瞪了我一眼,劝外婆回去睡觉,可外婆却没搭理,反倒是牵住了我:「小瑜这孩子从小就胆子小,你们呐,总欺负他,不就是李子吗?年年都是你们吃得多,他难得来一次,当哥哥的,还不让着弟弟。」

外婆这几年身体和精神都不太好,有好几次都忘记了自己家在哪里,坐在路边被警察送回来,对很久以前的事儿倒是记得清楚。

舅舅和我妈都带她去医院检查过,医生说,外婆这是阿兹海默症的先兆。

我心里很难过,看着外婆慈爱的目光,没有拒绝她。

大哥挠挠头,小声嘟囔一句:「我可没跟他争过李子。」

外婆的卧室是家里的次卧,她说自己年纪大了,一个人睡太大的房间不习惯,我知道,她是希望儿孙能常回来看看,才把主卧空出来的。

「外婆的好乖乖,快睡吧,外婆在,不怕。」

不知道是这句话起了作用,还是我对外婆的依恋与担忧占了上风,我竟然真的没去想二哥和女人了,很快再次进入了梦乡。

19

我是被外婆打醒的。

「外婆,您这是干吗……」

我眯着一只眼,脑袋还在发蒙,外婆慈祥的脸却怒气冲冲,她瘦骨嶙峋的手轻松抓起卧室地上的瓷花瓶,举着就势要砸向我。

我吓得瞬间清醒,高举着手跳下了床。

「外婆!我是陈瑜!不是贼!」

从前也发生过一次,因为我回来得不多,高中变化有点大,外婆没认出来我,以为我是摸进家的小偷,还报了警。

也就是那次之后,我每周末不管多累,都要坐高铁回来陪外婆,周一早上再坐高铁回学校。

「陈瑜……你是陈瑜……」外婆举着花瓶的手停滞在半空中,嘴里念着我的名字,我疯狂点头:「对啊,外婆,我是你的外孙陈瑜,我妈是苏凌芳,你大闺女!」

我生怕外婆一个不小心砸到自己,见她神情有了些松动,赶忙走过去,企图接过她手里的花瓶。

就在我碰到花瓶的一刹那,我忽然想道:

这个花瓶还是我搬来房间的,看着精巧,实则很重,外婆怎么可能搬得动呢?

她手一松,我下意识顺着力道往下坠了坠,却没把花瓶放在地上。

我警惕地打量着外婆,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外婆个子不高,有些胖,是典型的圆脸盘,一双手虽然做了很多活,有些粗糙,却因为胖的缘故,指头还有些浮肿,我初中的暑假,外婆给我缝裤子,怎么都捻不进针线眼儿,我嬉皮笑脸凑过去,一边道歉自己不该打架,一边给外婆穿针线……

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眼窝深陷的老太太是谁?!

「陈瑜……小瑜……」外婆碎碎念着,她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双手缓缓放下,颤抖着伸向我,又收回去,外婆的深凹的眼窝里噙满了泪花,耷拉的眼皮红了。

「我的外孙,你为什么上这来了?」

我没懂外婆话里的意思,电话里我跟她说的是,我们这周没有课,所以我回来看看她。

饭桌上,气压很低,大哥和嫂子默默吃饭,外婆对我的态度并没有缓和,甚至吃到一半,她就重重摔下了筷子。

「你现在就走!」

我愕然看着外婆,心里的困惑和委屈无处诉说。

「老大,你是哥哥,你亲自送他走。」

外婆看了一眼大哥,眼神犀利,不容他反驳。

「外婆,弟弟来看你,」可能是被外婆的眼神震慑到,他改了口,「好歹让他吃完这顿饭。」

「我说的话你不听了?」

外婆拍了拍桌子,大哥赶紧站起身:「小弟,哥送你出去。」

我根本没有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外婆忽然变了脸色要赶我走,大哥怎么也不为我解释?

「陈瑜,起来啊。」

大哥见我愣住,踢了踢我的脚,嫂子也放下了筷子,一脸担忧。

「外婆,为什么赶我走,我哪里做错了……」我的眼圈红了,从小到大,虽然我回来得不多,可外婆永远是笑眯眯地搂着我,叫我「乖乖」,她还跟我讲我妈小时候的趣事儿,逗得我哈哈大笑。

外婆听到我快哭了的语气,眉头有些不忍地垂下,却在听见外面一声鸡叫时变了脸色:

「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外婆,就赶紧走。」

说着,她手脚麻利地从沙发上抓起我的背包递给我,将我和大哥推出了家门。

「苏泽武,你一定亲自送你弟弟回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底燃起一股冲动,想要不顾一切抱住外婆,门关上的瞬间,我感觉怅然若失。

「走吧,弟。」大哥拍了拍我的肩膀,眉宇间露出一个欣慰的笑,「你小子,从小就看出来你肩宽,现在都比我高了。」

大哥拉着我的胳膊往楼下走,我心里还在难过,没有在意这条我走了无数次的路。

等等……外婆家住一楼,我们为什么会下楼?!

我紧张地抓住了背包的带子,来的时候没有这么沉。

「外婆应该给你装了点吃的,你到家了再吃。」大哥就好像知道我想什么一样,「一定是你自己的家,知道吗?」

「大哥,我……」

大哥摆手阻止了我:「你要知道,这世上害人的东西不少,可你的家人永远不会害你。」

我们下了好几层楼梯,终于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地方。

看上去,是个楼道,是消防通道吗?

我更紧张了,习惯性地,我往大哥身边贴了贴。

他捏住我的手腕,上面还系着他给的风水福袋,他看着福袋笑了:「小老外,你是个有良心的弟弟。」

大哥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又改握住我的手,拉着我走进了黑暗中。

一路无话,可我甚至听得到水滴滴在钢管上的声音,那是一种,记忆里很久远的,年久失修的声音。

渐渐地,前面有了点亮光,是窗户吗?

「别贴这么紧,我都走不动了。」

大哥的声音有点笑意,听上去有些气喘吁吁。

可我却贴得更紧了。

又走了一段,我再次看见了光点,是绿色的光,写着「10」。

大哥终于停了下来。

电光石火之间,我的脑子仿佛遭受了重重一击,一下清明了起来。

眼泪控制不住地涌出眼眶,我想转过身看看他,却被他一股牛力扳住身体不得转圜:

「回去吧,弟,记住,」哥哥的声音铿锵有力,全是珍重,「不要说话,也不要看她。」

20

我再一次,走进了电梯里。

电梯门缓缓关闭,面板上显示:这是十楼。

我没有说话,低垂着头,艰难地按下了一楼的按钮。

难道我并没有回到外婆家吗?

我居然在中元节当天,又一次玩了电梯游戏。

在电梯下行的过程中,我逐渐想起来了。

回到宿舍的我们五个人查阅了大量资料,终于知道了这个可怕游戏后半段的情节。

当你到达了十楼,如果你选择走出了电梯,你会到达另一个世界。

在另一个世界,事物看上去和你自己的世界几乎相同,但有两件事例外:

这个世界里,只有你一个「人」;

你通过窗户可以看到的唯一东西就是远处的红色交叉。

我怀疑,小鱼走出了十楼的电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但她很可能没有回来。

「或者说,回来的,不是我们认识的小鱼。」

我有点糊涂了,这另一个世界,究竟是所谓阴间,还是平行世界?

抑或是,十楼通往的世界,并不只有一个?

而当我们从十楼下来到一楼,电梯门开,面前的世界就真的是原本的世界吗?

没有其他办法,我们只有玩一次,才能知道真相。

所以,我们再次来到了小鱼出事的那栋楼前,老二先上去了。

监控里,没有女人进入电梯,很快,他就下了一楼。

然后是老大,结果他连五楼都没上去。

老三,老五也没能解锁上十楼的环节。

我的心沉了沉。

上,还是不上?

他们没有说话,老二背过了身抽着烟。

「我觉得,我大概率能上去。」

「要不还是报警吧,总不能丢了一个,再……」

老大欲言又止,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老二,老三已经拿出了电话准备报警。

「跟警察说什么呢?」我苦笑道,「很有可能是对我们批评教育,联系学校,说这几个学生精神有问题。」

「没事儿,我会小心,情况不对我就下来,反正……这破游戏至少还让选。」

电梯门关起的瞬间,我想到了那条特别的弹幕:

判断你是否已经到达另一个世界的唯一标志是:你是这里唯一的人。

我上了电梯,到达五楼的时候,女人娇笑着走了进来。

她依然站在我的身后,甚至在我耳朵后吹起挑逗我,我没有回头,却分明感觉到,她在笑啊。

十楼,我走了出去。

促使我走出去的,不再是妈妈的饭香,而是一阵熟悉的洒水车的音乐。

小时候的暑假,我就跟在哥哥们后头追着洒水车跑。

顺着洒水车的声音不知道走了多久,我一眼认出了 9 岁的二哥。

他拍着一个篮球,根本不抬头看我。

「哥?」我脱口而出。

他是不是生我气了?是不是我没有分给他又大又甜的李子,二哥生气了?

来外婆家的时候,我妈妈是怎么叮嘱我的?

「二舅和二舅妈闹得很厉害,你二哥天生性格敏感,你要让着他,知道吗?」

大人的事我不懂,只是午睡醒了依稀听见过爸妈的讨论,妈妈眼睛红红的,说着些二舅和二舅妈打架,出轨,谁都不想要孩子,分财产之类的话。

他们谁都不想要二哥吗?

我问过二哥,为什么三个孩子,就你最了解哪里有蚂蚁窝,糖人儿大叔每天下午几点来,他神情落寞又骄傲,「笨蛋,我可是在这长大的。」

原来,是因为没有人要,所以二哥才在外婆家长大吗?

「哥,」我哽咽着,却不敢去拉他的小胳膊,「我错了,我收回我说的话,我错了,哥。」

他终于抬起头,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像一个精灵。

「我不怪你了,弟弟。」

21

「你爸妈都不要你了,外婆更喜欢我,外婆也不会要你的!」

如果让我看见当时的自己,我一定毫不犹豫给我一个大嘴巴子。

我想起来了,终于还是想起来了。

为什么我们三个要去玩电梯游戏。

是因为我抱着一兜外婆给我打下来的李子去哥哥们面前炫耀,二哥气不过来抢我怀里的大李子,推推搡搡间,身体娇小的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二哥愣了,他没想到轻轻一推我就摔倒,我「哇」地开始哭,一边哭一边说出了这句对二哥来说绝望无比的话。

大哥撸起袖子想过来收拾我,却被二哥拦住。

「小老外,你给老二道歉!」

「我就不!我告外婆去!」

大哥一听这话更是气得不行,推开二哥就来揍我,我哇哇大哭,终于引来了外婆。

她训了哥哥们,说怎么不知道让着弟弟,说我不常来,李子大家一起吃,兄弟怎么能为这点事儿动手,最后,还是哥哥们对我道歉。

「你做什么了,你两个哥哥那么乖,肯定是你先调皮捣蛋。」我妈来了之后却没有相信我的告状,而是反问我。

我不敢说,低着头偷偷看了眼二哥,大哥想开口,又被二哥拦住了。

「没什么,就是我想吃他的李子,他不给我,」二哥笑嘻嘻地凑到我妈跟前,「姨,弟弟肯定是吃醋了,他比我小,去游乐园的次数没我多。」

外婆和我妈被他逗笑了,我松了口气,想着明天,要不跟二哥道个歉?

「小老外,你敢不敢玩个游戏?只会躲在大人怀里做坏事的小屁孩。」

「玩就玩!」

回到外婆家,我发起了高烧,好不容易退烧后,我迷迷糊糊醒来,看见站在我床头的二哥,忽然想到,我还没跟二哥道歉。

「哥,对不起。」

他没有说话,只是叹了口气,那口吻就像是……来不及了。

……

「哥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哭得跪在地上,他小小的手捧起我的脸,替我擦了擦眼角的泪,「你说过了,我听到了。弟弟,回去吧,回家去。」

我浑浑噩噩进了电梯,按下了一楼的按钮。

「当你回到一楼,不要草率地走出去,一定要仔仔细细查看这个世界到底是不是你自己的世界,哪怕有一点点怪异的地方,都不要出去!

「直到你确认,一楼门开的真的是你自己的世界。」

然而十楼给我的冲击太过强烈,我忘记了。

回到自己的世界,比进入另一个世界的难度更高。

因为你可能会迷失方向,甚至忘记了你是乘哪部电梯来的。

也有说法是,电梯似乎会离你越来越远,所以你必须保持警惕,灵台清明。

「具体要怎么操作啊?」老三一脸严肃。

「这写着呢,我看看。」

1.你必须使用和之前相同的电梯返回自己的世界

2.当你进入电梯后,也要按照特定顺序按下按钮,方法和「第二部分」一样,并到达五楼。

3.当你到达五楼,按下一楼按钮,电梯将再次开始上升到第十层,这个过程中你必须疯狂按下其他楼层的按钮,取消电梯的上升。

4.当你到达一楼,仔细观察周围的环境,如果感觉有什么不妥——哪怕是最小的细节,也不要走出电梯。此时你应该重复「第二部分」,直到你确信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世界,然后再走出电梯。

「哎,这还有个特别说明!」

如果你在游戏过程中晕倒,或者失去意识,你可能会在自己家里醒来。

但是这个「家」未必是你自己的那个「家」,所以你应该仔细观察周围的环境。

不要看她,如果你做了不该做的事,她可能会把你「留下」。

事实证明,我并没有回到自己的世界。

我在十楼另一个世界里看到了我的二哥,他被留在了 10 楼。

而当我回到一楼,可能我晕了过去,也可能我没仔细分辨就走了出去,在另一个几乎难以辨明的世界里,我已故的外婆和大哥保护了我。

22

站在烈日下,寝室四个人都胆战心惊地看着跪地痛哭的我。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老三和老五试图走过来搀扶我,我却双脚发软,一步难行。

我的外婆,在我高考那一年去世了。

她的阿兹海默症让她逐渐忘记了我们,到了后期,就连吃饭都变得艰难,一个闷热难耐的下午,她跟我妈说要去睡午觉,然后平静地走了。

外婆变得像个小孩,她害怕很多东西,比如很响的空调,比如会呼呼转的风扇,她喜欢收拾旧东西,丢进垃圾桶里的防滑垫,会被她再捡回来,嘴里还念叨着:「这是我大孙给我买的。」

我的大哥和大嫂,因为一场车祸去世了。当时他们刚结婚,去三亚度蜜月,却不幸遇上了高速追尾,五辆车连撞,临危之际大哥打了左向,嫂子被送到医院的时候,还有一口气。

大哥没了,孩子也没了。

护士们感慨着大哥的意识,正常司机位的人在遇到危险时,都会下意识保护自己将方向盘向右打死,可大哥却硬生生打满了左向。

我去看嫂子,却知道她赶走了所有人。

在一个晴朗的夜晚,她拔掉了自己的管子。

「陈瑜,你记住,这世上害人的东西不少,但你的家人,永远不会害你。」

这是大哥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在那个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世界。

23

我昏睡了一天一夜,跟学校请了假,用所有的零用钱买了一张去美国的机票。

半夜的时候,这张机票却被取消了。

微信弹出一条消息,是二哥。

「明天下午 12 点半,学校咖啡馆。」

我 12 点准时来到了咖啡馆,却看见他已经在了。

「不好意思,我去图书馆还书了。」

我坐下,随意点了杯咖啡,看着眼前成熟英俊的男人,又有点想哭。

「哦?你不需要它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那本《南华经》,我举起手腕,红丝线缠绕的福袋晃了晃,「我大哥给我求的,没想到吧,我带出来了。」

「哦还有,」我打开书包,脸上是春光满溢的笑容,就像我曾经嘚瑟李子一样,从背包里拿出一件件外婆给我的东西,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告诉他:

「这是我外婆给我织的手套,她从前就爱做针线活,我们三兄弟……」我吸了吸鼻子,「我们三兄弟从小到大的手套都是她织的,这是她给我买的袜子,真是的,都说了十块钱八双的质量不好了嘛,这是外婆抄写的佛经,她本来啥都不信的,我小时候身体不好,她就说信信看……还有这个……」

「陈瑜,」他轻声打断,「你有愿望吗?」

愿望?

我踏马唯一的愿望,就是恨不得用我的命,换他们平平安安!

「比如走上人生巅峰,金钱,权力之类的。」

「你他妈说的什么屁话,我们苏家,陈家,不需要狗屁天才少年,不需要清华,不需要光宗耀祖的孩子……

「我求求你,能不能让我二哥回来?」

周围人对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可我顾不得那些了。

「陈瑜,你大哥的事,与我无关。你应该很清楚,你们家的事情,都与我无关,毕竟你还好好活着,不是吗?」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我的怒火,我猛地站起来揪住他的衣领:「草尼玛你说什么?!!」

他的表情波澜不惊,似乎我的愤怒在他眼里,只是毫无威胁的孩童撒泼。

「你大哥当年并没有上十楼,游戏不成立,只是他运气不好,你们不是有句话……叫世事无常。

「至于你二哥,他是自愿的,当年他做错了事,小涵要留下他,是我阻止了,可他居然拒绝了我的好意,我问了他足足三次,他自愿留在夕世界。

「外婆……我很遗憾,我无法干涉另一个世界的病痛。」

这个男人,不是我的二哥,却借了我二哥的身份来到了我的世界。

他说,如果当事人不同意,他是无法用二哥身份的。

那个小涵,就是红裙女人,她也是个苦命人。

那年开发商和地方贪官勾结,她的父亲是一位正义的律师,却被人构陷暗害,当着她的面用木棍砸死了他,她躲在床下连哭都不敢,原本能够躲过一劫,其中一个凶手却看见了她慌乱中跑掉的一只拖鞋。

然后,在旭日东升的时刻,她被两个穷凶极恶的匪徒逼落阳台。

男人始终没有告诉我他的身份,我问,你是不是鬼?

他笑得寂寥,反问我:「什么是鬼呢?这个世界上,难道只能有人和鬼吗?」

随后他又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我,就像在看一只微小的蚂蚁。

我问那个女人会不会害人,他摇摇头,她也只是无法脱身,因为寂寞吓吓人罢了。

「我二哥,他会怎么样?」

我艰难吞咽着口水,感觉嗓子里撩起一层水泡。

「你不是看到了吗?那个世界,其实没什么不同。」

我没有问,二哥选择留下的理由。

我不敢,我很怕听到他说:你不是心知肚明吗?

这几年,我刻意忘记那一次发生的事,我庆幸二哥去了美国不常回来,我拒绝跟二舅一家来往,甚至有一次,二舅带新女朋友回外婆家,被我抄起擀面杖打了出去。

我以为这样,就是在道歉。

站在大哥大嫂的墓前,我将一束白菊放在墓碑前。

旁边,已经有了一束白菊。

我哭了,断断续续的话语里,我问大哥,我要怎么给二哥立一块碑呢?所有人都以为他还在我们身边,可他一个人在那么孤独的地方,一个人,他明明只是一个 9 岁的孩子,却背负了父母的背叛,亲兄弟的刻薄,可即便如此,那个拦下我的车的二哥,他是要救我们啊!

风轻轻吹起,清冷的墓园里仿佛回响着一首哀悼之歌,哼吟着许多懊悔、失意和来不及。

微信弹出消息,是那个人。

「我想了很久,很少有人的事情能让我想这么久。

占用了他这么久的身份,也许可以当作是一点回报?

不过我已经对你很好了,你也可以当作,是神的一点恻隐之心。

在十楼,他可以活在一个相似,却有不同结局的梦里。

外婆,大哥,你,他的父母,都在。

他也跟我说过那句话,苏家不需要天才少年,我跟他打了个赌,如果因为学习成绩他的父母重新考虑,他就要主动把身份和记忆送给我。

后来,他当然输了。

可惜,如果你们是亲兄弟多好,他一直很羡慕你。

不过我没有要他的记忆,那种东西对我而言是累赘,不如让他去造梦吧。」

24

咖啡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告诉老二,不用担心小鱼,但是她说得对,不要玩恐怖游戏了。

他追问我有什么消息,却在看到我一脸萧索后放弃,只是拍了拍我的肩:「信你,兄弟。」

我回了外婆家,这一次是真的回去了。

那个男人走之前对我说:

「如果感觉很痛苦,你还可以再去玩这个游戏,选择一直在你手里。」

而我,删掉了他的微信。

我妈说,有人出高价想买外婆的老房子,但她和我爸商量了一下,决定把这个房子给大舅和大舅妈,中年痛失孩子,他们更需要这个房子。

至于二舅,来闹了几次,都被我爸和他的战友们打了回去。

后来不知道那个男人做了什么,二舅彻底消停了。

站在门前,却迟迟没有勇气进去。

他最后的微信,确实是一种仁慈。

钥匙在门锁里转动,仿佛下一秒我推开门,就是盛夏里凉爽的风,大哥端着西瓜冲我乐,对着里面屋子大喊一声:「小老外又来了!」

二哥偎依到我妈怀里,还不忘把电视遥控器塞我手里,「妈,让小兔崽子在您这待一个月吧,快烦死我了!」

外婆嗔怪地看她一眼,搂过我亲亲脸蛋,问我晚上想吃什么。

我眼珠子一转,说想吃又大又甜的李子!

二哥兴高采烈地凑过来,说他愿意爬树给弟弟摘李子,我轻轻摇摇头,二哥,你忘啦,就是给我摘李子,你才摔的。

大哥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储藏间拿出来一根长长的棍子,那头套着一个蓝色的网兜,看!外婆的李子树新武器!

我高兴得跳起来拍手,还没摘呢,就开始分李子:

最大最甜的那几个,我要和哥哥们一起吃!

外婆笑眯眯的,说小乖你懂事啦。

妈妈也很开心地摸摸我的头,她说明天摘完李子,带我们三个人去游乐园。

我大喊一声等一下!

静静地看了看二哥,他有点紧张,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我走到他跟前,打通了给我爸的电话:「让二哥去咱们家对面的学校好不好?二哥可以睡我的床,我,我可以睡沙发!」

我妈和外婆短暂的惊愕后,眼睛红了。

好,好,你们都是外婆的好孩子。

外婆,你别夸我啦!我会骄傲的哦~

我拉着二哥的手,轻轻地抱住他:

哥,你还有我们。

那天晚上,是我最后一次在老房子睡觉,我做了梦。

梦里,大哥,二哥用网兜打李子,外婆扇着蒲扇坐在树下笑眯眯地看,我轻轻喊了声:哥。

他们一起回头,笑容灿烂:「哎!」

作者:胖可丁备案号:YX11dYyxJD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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