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当时便心悦这个纯善的女孩,却担心冒昧,没敢上去搭话,只捡到了她的一支白玉缠枝响铃簪,后来才遇见霜霜,她认出了这支簪子,才终于得以和臣相见。」
我听林墨说完这个故事,心下一动,抿唇笑道:「果然驸马与荣华情深意重。」
然后,我招了招手,让墨玉送客:「感谢驸马给本公主讲了这么一个好故事,不过长姐乏了,要歇息了。」
林墨或许没想到我如此无赖,涨红了脸色。
可他是我名义上的妹婿,加上此刻在我的公主府,自然不敢造次,只能忍气吞声地离开了。
救灾三策失灵,先前称赞裴霜霜的人都不见了。
江南难民甚至出了一首打油诗来讽刺裴霜霜,刚刚风光大婚的裴霜霜,此刻连公主府都不敢出,日日躲在府中不见人。
「公主似乎早就知道救灾三策会失灵?」霞玉好奇地问我。
我笑眯眯地说:「绿意只给她复述了一遍我的法子,可她毕竟没有朝政经验,不知道这救灾三策中巨大的隐患。」
我悠闲地摸着怀中的猫儿:
「第一策筹措银两。江南富贵之家,哪一个和当地官员没有些弯弯绕绕的?他们明面上筹措了银子,但那些富人宁愿被官府分去一部分,剩下的走个过场又回到手中,也不愿意真的捐给灾民。
「第二策减免赋税,裴霜霜还建议朝廷官员去视察,可江南那些硕鼠,早就趁命官抵达江南之前,大力征收完赋税了。
「第三策更是有利可图,开放了粮仓,有多少粮食能真切落到灾民手中?掺沙子和树皮并不少见。」
我喝了一口茶,又说道:「不过嘛,原本这骂名是落不到裴霜霜头上的。可惜,皇上和太后一力要为她打造贤良淑德、聪慧无双的形象,她自己也贪心不足,如今才会被反噬至此。」
霞玉出身贫苦,虽然此时觉得十分解气,但仍然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可百姓到底是无辜的。」
我闭上眼,道:「马上就会有人给皇上出谋划策了。」
最后,挽救了江南混乱的,是英阳王裴江越。
他推翻了救灾三策,重新想了办法救灾。不仅如此,还拿出了英阳王府大量的体己银子救灾,让亲信亲手送到了江南。
裴江越珠玉在前,不少想拉拢他的朝臣贵族也纷纷作出表率,一时间竟然筹措到了不少银两。
虽然裴江越年纪轻轻,但文武双全,政绩喜人。
曾有人断言,他是最有力的皇位继承人,但裴江越似乎从无觊觎皇位之心,只一心一意辅佐先帝,和先帝感情十分要好。
先帝只有裴楚一个成人的儿子,但很多人都认为裴楚并非明君,先帝驾崩时,也有人提出要拥立裴江越。
虽然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但裴楚一直对裴江越这个皇叔心存忌惮。
此时裴江越的名声越来越好,这让裴楚心中的深藏的自卑和忌惮又一次浮上水面。
不仅如此,传言,先帝还给裴江越留下一道遗诏。
有人说,先帝担心裴楚并非明君,这道遗诏就是留给裴江越制衡裴楚,如有必要,可以拿出来废掉裴楚的皇位。
真真假假,裴楚一直忌惮裴江越。
现在,裴楚是彻底坐不住了。
我坐在御书房中,看着裴楚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觉得他又回到了从前,那个事事都要问「皇姐,怎么办」的小孩。
「皇姐……」裴楚看向我,他的目光中不仅仅有恳求,还有皇帝的狠辣和命令,「替朕杀了英阳王。」
07
我约裴江越在桐翠台见面时,他并没有拒绝,反而爽利地答应了。
裴楚认为我与裴江越关系匪浅,他的耳目在那日游湖时看到我登上了裴江越的船。
裴楚并不担心裴江越会拒绝我。
桐翠台在行宫,向来是皇室赏景避暑的好地方。
我摆了一盘棋,裴江越微笑着在我面前坐下:「嘉裕似乎很久没与本王下棋了。」
我端起酒杯:「侄女的棋艺还是皇叔亲手教导的。」
裴江越执起白子:「那便让本王看看嘉裕如今可否胜过本王。」
我拈起黑子:「光下棋有什么意思?不如这样,每过五个回合,我们彼此可以提问三个问题,被提问的那一方,选择一个问题来作答。」
裴江越一身黑衣,含笑道:「这玩法倒也新颖。」
裴江越白子先行,我与他谨慎地交手三个回合,棋盘上彼此都看不出对方的心思。
裴江越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裴霜霜?你一直在容忍她是为了什么?你的计划中有没有林墨?」
我斟酌着下出一子,说道:「是,我早就知道裴霜霜。」
此时已经到了夏天,闷热的天气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和裴江越聚精会神地又下了三个回合,我问道:「你手上是不是真的有先帝遗诏?你拿着它有什么目的?先帝是何时把它交给你的?」
我一连问了三个问题,都与遗诏有关。
如果裴江越回答后两个,就证实了他确实有先帝遗诏,如果他回答了第一个,就说明这道遗诏确实和传言中一样,有关废帝。
裴江越的手一顿,思索片刻之后,他微笑着抬起头看向我:「先帝在驾崩前两个月,秘密传我入宫,将遗诏交给了我。」
棋盘上的杀机开始展露,窗外盘旋的乌云层叠,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
一道闪电劈下,照亮了裴江越的脸:「嘉裕果然比本王想象中还要长进不少。」
三个回合之后,裴江越的问题也开始咄咄逼人:「你是什么时候见到的裴霜霜?公主府上那个叫离央的,是不是齐将军的小儿子?太后近来身体如何?」
窗外雷声大作,瓢泼大雨之中,树木花卉东倒西歪。
我执起酒杯饮了一口:「我十五岁那年发现林墨每月都会去林家的一座京郊别院,尾随他去过一次,那时候就见过裴霜霜。」
裴江越大笑起来:「哦,原来太后身体不佳啊!」
我的手一顿,额头上冒出涔涔冷汗。
我抬眼望向裴江越,他含笑间神色自若,根本没有他的问题那般锋利。在这个瞬间,我有一种错觉,裴江越什么都知道。
大雨瓢泼,冷雨飞进窗檐,皮肤沁了丝丝寒意。
棋盘上黑、白双方杀得激烈,彼此都在周旋,试图抓住对方的破绽给对方致命一击。
三回合过后,我问:「你知不知道裴楚并非先帝亲生?我今天约你来的目的是什么?你是否愿意为了裴氏江山付出一切?」
裴江越站起身,关了飞雨的窗户。他回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裴氏子弟,自然要为江山社稷付出一切。」
此刻,白子已经露出颓势,我抓住一切机会,全方位地扑杀白子。
「清也,你赢了。」最终,裴江越放下手中的棋,我也慢慢舒了口气。
我突然察觉到,裴江越叫了我的名字,而不是叫我的封号。
「清也,你记住,你姓裴,叫裴清也。」
裴江越和我举杯碰了碰,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皇叔,我记得。」
裴江越含笑点了点头,我则起身往桐翠台外走去。
「清也。」他突然喊住我,我回头朝他看去。
裴江越一双凤眼在雨后熠熠生辉,亮起摄人心魄的光彩:「生辰快乐。」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已成定局的棋盘,突然想起来,方才有一步,是裴江越故意让我,才让我抓住机会,将他杀了个片甲不留。
雨雾漫上我的双眼,我低低应了一声,一步一步走下了桐翠台。
08
英阳王裴江越在桐翠台饮酒赏雨,却因酒醉失足落水而英年早逝。
裴江越在京中向来有不少爱慕者,那些少女听说这个消息都扼腕叹息,更有甚者,扬言此生不嫁。
裴楚对裴江越已死的消息非常满意,他大力赞赏了我一番,赏赐流水一般地进了公主府。
离央听说我和裴江越的桐翠台之约,皱着眉问我:「他知道我是谁?」
我瞥了离央一眼。
没错,裴江越知道离央是定国大将军齐国藩最小的儿子,齐戎一。
齐家与孝懿纯皇后的母族宁家交好,裴楚登基后,宁家遭人弹劾,查下去之后,顺藤摸瓜地查到了齐家。
那年,齐家被人弹劾通敌叛国,几乎全族覆灭。
只有齐戎一,因为先前和家里怄气,扬言与齐家断绝关系在外游历,才躲过一劫。
不过齐戎一也不是真的和齐家断绝关系,只不过年少轻狂让他劫后余生。
因为宁、齐两家交好,所以我费尽心思找到了齐戎一,让他改名离央,假装是面首藏在公主府中。
军权分散在三个家族手中,一是宁氏,二是齐氏,三是太后的母族萧氏。
齐家覆灭的真相,就是太后和裴楚为了稳固萧氏的军权,颠倒黑白污蔑的齐家和宁家。
那个时候,我已经懂事,他们自然知道忌讳我。
多年来,我韬光养晦,将自己伪装成荒淫无度的形象,从金枝玉叶转为裴楚和太后的杀人兵器,就是为了等待一个时机。
齐戎一也力求为齐家翻案,一直在公主府中忍辱负重。我答应他,一定会还齐家一个清白。
真相越来越近了。
「英阳王问的关于太后之事,是什么意思?」齐戎一疑惑。
我吃了口在凉水里镇着的西瓜,说:「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太后的身子越来越不好了,裴霜霜和林墨的婚事那么着急,也是想给太后冲冲喜的缘故。
这似乎并不管用,太后病得连床都下不了,我也要依例入宫侍疾。
不过,裴霜霜并不用来,因为她有身孕了。
太后高兴不已,裴楚膝下子嗣单薄,裴霜霜成亲不久便传出这等喜事,也算是有福之人。
裴霜霜因为救灾三策的事情恼火不已,从她落水之后,也算是彻底和我撕破脸皮。
我懒得应付她,不过她也不敢仗着自己如今得宠,到我面前耀武扬威,她有孕的时候我让人给她送过礼物,不过听说被她丢了出来。
我想,她应该是气恼救灾三策的原因。
侍疾的人不少,除了皇亲国戚之外,大部分是裴楚的后妃。
没有人敢让我累着,我都闲得不好意思了。
这一日晚上,原本就轮到我为太后守夜。
裴楚的皇后本想安排人替我,但我婉拒了:「今夜下了雨,本宫本来就在寿康宫,就不劳烦其他人冒雨过来了。」
我接过了婢女手中的药碗:「刚好,在太后跟前全了孝心。」
雨下得很大,太后休息不好,寿康宫内殿中并没有什么人。
我坐到太后床边,摸了摸她苍白的额头,轻声道:「太后,该喝药了。」
我掏出那个装蜂蜜丸子的小瓷瓶,倒了一粒到瓷勺里,喂到太后嘴边。
太后睁开眼看向我,闭紧了嘴不愿意吃:「哀家老了,嘉裕却还把我当小孩子似的哄。」
我将蜂蜜丸子自己吃了下去,道:「太后哪里是觉得儿臣把您当小孩子哄?您只是不愿意吃儿臣给的东西罢了。」
随即,我搅了搅那碗药,说:「又是雨夜,孝懿纯皇后薨逝那晚,英阳王溺水那晚,都是雨夜。」
太后神色一僵,窗外雨珠叮铃咚隆地落下,冲刷着皇宫角落中看不到的肮脏。
「不过,父皇去的那晚上没有下雨?那天下午,儿臣原本在养心殿想与父皇玩儿捉迷藏,就躲在那个黄花梨木的柜子里,可儿臣睡着了,一直到晚上才醒过来。」
我陷入了回忆里,喃喃地说:「那天晚上的养心殿好静,静得只有太后的声音。」
太后紧紧抓住床幔,嚅嗫着唇,死死地盯着我。
我叹息一声:「那天晚上,太后支走了太多人,导致您说的话,儿臣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一直都知道?你一直都知道?」太后咳嗽了几声,嗓子仿佛一个破风箱呼呼地喘。
「您指的是哪一件事情?」我问,「是您不能生育,从娘家抱来了一对双生子呢,还是您害死了孝懿纯皇后呢?又或者,您用毒杀孝懿纯皇后的方法,一样毒杀了父皇呢?」
「哀家真恨,当初没有把你和你母妃一起送走。」
太后咳嗽得脸色如猪肝,手一下一下地拍着床沿。
我给太后掖了掖被角,道:「太后一直防着儿臣,从不吃儿臣送来的东西。可儿臣送来的东西都是无毒的呀,真正有毒的是那只大迎枕,太后很喜欢里头的香料。」
「你这个大不孝的东西——」太后的眼睛里有无法掩饰的惊慌失措,我看着她的脸,难以自持地想,父皇死之前,是不是也像她这么无助,这么恨?
她想叫人进来,可雨声这么大,寿康宫的婢女也被我支走,有谁能听到太后的呼救?
我把太后渐渐没了力气的手放回被子里,轻声说:「太后,您放心去吧。」
09
太后的葬仪非常高调,比之当年孝懿纯皇后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跪在众人中间哀哀哭着,眼神却在萧大将军苍白的脸色上扫过。
萧岐山镇守边关,手上握着二十万兵权,非诏不得入京,此次太后薨逝,他才能回京参加葬礼。
萧家人来了不少,裴霜霜在林墨的搀扶下,更是哭得快要晕过去,丝毫不顾及自己已有身孕的事实。
好不容易有了休息的空隙,我在凝熹堂更易喝茶,抬眼看见裴霜霜也走了进来,我赶快招呼她坐下:「荣华你有身孕,即便伤心,也要注意些才好。」
此刻四下无人,裴霜霜退去伤心欲绝的神色,咬牙切齿地瞪着我:「是你对不对?寿康宫的宫女说了,最后一个去给太后侍疾的人就是你。」
我装作不懂:「最后一个侍疾的人的确是本公主。」
看我不承认,裴霜霜也没办法,她深吸一口气,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她换上那副纯善柔和的笑容,端起茶盏:「皇姐,其实我们早就见过呢。」
我点点头,笑道:「那次在林家别院,似乎是本公主与你的第一次相遇。」
裴霜霜笑容更甚,低头啜饮:「那次皇姐认出了那支白玉缠枝响铃簪,气急败坏地对驸马说我是贼。」
我回忆了一下,赞同道:「的确如此。」
裴霜霜的护甲划过茶盏,发出冰珠落玉盘的叮当之声:「可惜驸马不信。」
那次林墨与我争吵不休,他铁了心相信裴霜霜,最终以我狼狈败北为收尾,他涨红了脸,把裴霜霜护在身后,字句铿锵地对我说:「霜霜不会。」
我偷偷在晚上大哭了一场,但也就是那天之后,我对林墨兴趣全无。因为我知道,他喜欢的是路边柔弱的小白花,而不是与荆棘相伴相生的玫瑰。
林墨喜欢的,是他能保护的,而不是比他还要夺目的。
我放下茶盏,看了看裴霜霜,嗤笑道:「但是本公主实在是不懂,为何我再三说过,对林墨不感兴趣,你还要拿着这件事耀武扬威呢?」
裴霜霜的笑容也渐渐露出几分阴冷:「因为皇姐说过,我想要的,只能靠别人给,我想告诉皇姐,我不靠别人的施舍,而是靠自己去抢。」
我站起身理了理衣裳,道:「那拭目以待。」
萧岐山回京之后,以太后送行为由,在京中的萧家大宅住了下来,萧岐山是太后的兄长,膝下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优秀,年纪轻轻军功赫赫,很受先帝赏识。
但是裴楚对此却坐立难安,这些年来,他的疑心病越来越重了。
我调查过,裴楚并不是萧岐山的儿子,他只是萧家庶支抱来的孩子,因此在面对萧岐山和他的三个儿子时,裴楚总是心存疑虑。
「皇姐,萧岐山这次赖在京城中不走,他的三个儿子也在京中,他是不是对朕有了不臣之心?」
我看着裴楚在御书房中转来转去,悠悠开口道:「皇上多心了,萧大将军定然是忠君之士。」
我瞥了一眼案上的奏章,上面有不少都是为萧岐山歌功颂德的,其中还有一份是建议给萧岐山的大儿子封爵的。
不用怀疑,这些都是我让人送到裴楚跟前的。
虽然裴楚忌惮我,但是太后已死,我又刚替他杀了裴江越,现在我就是他最信任的人了。
但是裴楚紧皱的眉头并为松懈半分,只是叹了口气让我出去。
出宫的时候,我见到了萧岐山,他朝我行了半礼:「见过嘉裕公主。」
我瞥了他一眼,道:「本宫记得这枚扳指,还是先帝赐给萧大将军的。」
萧岐山军功累累,自然一身傲气,此刻站直身体,微微点了点头:「公主好记性。」
我微笑:「不耽误萧大将军面圣了。」
萧岐山入宫的理由想想也知道:他是来为自己的三个儿子请封的,还想求一个世袭的镇远大将军之爵,由大儿子承袭。
裴楚气得够呛,裴霜霜挺着肚子去为萧岐山说和,还被裴楚大骂一通:「你的公主之位是朕给你的,此刻你居然帮着萧家说情?」
我想起萧岐山那枚扳指,就能想象到他在裴楚面前是如何的跋扈傲物。
提起萧岐山,齐戎一也面露嘲讽:「不知天高地厚的武夫,凭借太后威名才坐到如今的位置,如今居然敢一口气给三个儿子讨赏。」
我正在书桌前练字,似乎对齐戎一的话充耳不闻,他有些着急,道:「你不准备对萧家动手?」
我把刚写好的字拿起来,递给齐戎一,笑道:「你看看本公主的字如何?」
齐戎一嘀咕着看向手里的宣纸,却突然眼前一亮:「推波助澜,纵风止燎耳……」齐戎一思忖片刻便笑了起来,「公主写得一笔好字。」
又过了几日,有几名言官联手弹劾萧岐山,说萧岐山在扬州修建了一座宅邸,侵占良田不说,其中以一千二百八十一颗夜明珠作点缀,整块的紫檀木作门槛,其中楼宇亭台湖山俱全,甚至超过了皇帝行宫。
原本萧岐山还想狡辩,可状纸累累,萧家人无从抵赖。
新仇旧恨,最后落得个满门抄斩。
世人都说,此情此景像极了当年的孝懿纯皇后,孝懿纯皇后薨逝不久,宁家便出了事。
我在公主府的书房中,默默地将一张写着萧家的宣纸投入火盆中。
10
很快就到了秋天,秋季围猎向来是皇室的传统。
裴楚点了几个后妃随行,还有不少跃跃欲试的贵族公子,浩浩荡荡地前往了围场。
裴楚拨了一匹毛色雪白的马给我,让我解闷。
往年围猎,林墨是必然会出现的,他武艺高超,每年围猎都能拔得头筹。
如今裴霜霜的肚子越来越大,他也就没来,在公主府中一心一意地伺候裴霜霜。
这日,我正骑着那匹白马在围场中闲逛,男子们都和裴楚去了围场深处狩猎。
我骑马的技术是很久之前裴江越教的,现在有些生疏了,想趁着这个时候多练练。
原本我只打算在密林外围转转,但不知怎的,这匹马却焦躁不安,和前些日子的温顺大相径庭。
白马越来越狂躁,带着我奔进了树林深处,我控制不住它,此刻跳马一定会落得个瘫痪,于是只能拽紧缰绳,被马带着走。
树枝哗啦啦地从我耳旁掠过,一些枝丫把我的骑装都勾破了,风呼啸着在耳边喧嚣,头顶的树枝越来越茂盛,遮天蔽日的,让人透不过气。
白马在树林中莽撞地狂奔,我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一声愤怒的虎啸传来,我转头一看,在不远处的树叶后露出了一只老虎血红的双眼,这白马闯进了深林中,惊扰了这只老虎,它似乎很久没有进食,猛地朝我扑来。
我来不及思索为何围场会有这种凶猛野兽,只能使出九牛二虎之力试图驾驭这匹马,但这马被老虎一惊,更加不受控制,在树林中东驰西撞。
白马仰头长长嘶鸣一声,我闻到了空气中四迸的血腥味。
回头一看,这老虎不知何时扑上来,咬断了白马的后腿,我护住头,猛地超前摔下去,后背重重地撞在树干上,让我仰头吐出一口腥甜的血。
那老虎饿急了眼似的,将白马撕咬吞吃。我看得恶心不已,想站起来逃跑,但是四肢百骸都痛得厉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老虎抬起头朝我过来了。
热腾腾的血气和老虎皮毛上的鲜红,让我人生二十三年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战栗。
老虎吃了个半饱,正眯着眼在我跟前踱步而来。
此时,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射穿了老虎的眼睛。一人飞身而下,手中长剑捅进老虎的脖子,老虎吃痛,猛地往半空一跃,那人轻盈拉开距离,又换成弓箭,顷刻间连射四箭,箭箭正中老虎要害。
那老虎嘶吼一声,转头朝树林深处跑去,我费劲地抬起头,看见齐戎一朝我奔来:「公主——」
我看清了是齐戎一,这才安心地闭上眼晕了过去。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裴楚正一脸担忧地坐在我的床前,看我睁开眼,他面露喜色:「皇姐,你醒来了?」
我晕晕沉沉的,费了半天劲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裴楚先招呼着太医给我诊了脉,听太医说我受伤不是很重,只需要卧床调理几月即可,裴楚这才松了口气。
「朕已经命人严查了围场的侍卫和下人,一定会给皇姐一个交代。」
裴楚顿了顿又说:「皇姐身边的那个面首,身手当真是不错,如果不是他发现皇姐的马有异常,恐怕皇姐此次凶多吉少了,不知皇姐是从哪里寻来这等奇人?」
我没力气说话,裴楚又叮嘱了几句,才从我的帐篷离开,齐戎一从屏风后闪身出来,冷笑道:「你这个皇弟,当真是虚伪至极。」
脸上稍微做些动作都会牵扯到伤口,疼得我直抽冷气:「那匹马被人训练过,你常去的那片林子附近,树上被人涂了香料,那马闻到就会发狂……被涂了香料的树木也很有讲究,一步一步地把马引到老虎面前。」
齐戎一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打开,里面是一片树皮。他在外游历多年,自然见多识广,这种香料人闻不到,马却十分敏感,他特意切了一块树皮带了回来。
「你既然都知道,又何必事事说穿呢?」我招手示意他给我倒杯水来。
喝了口水后,我才说:「我帮他杀过太多的人,知道他太多的事,他要杀我,倒也正常。」
「那就让他把这个皇位交出来。」
11
冬至时分,宫中举办了宫宴,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家都被邀请过去了。
此时裴霜霜的月份大了,她的身子向来不好,太医嘱咐她一定要在公主府中静心养胎。
林墨原本不准备去宫中的,但裴霜霜朝他甜甜地笑:「皇上恩典,怎可拂了他的面子?」于是,林墨答应裴霜霜自己会早些回来,让裴霜霜一个人待在公主府中。
夜晚很冷,裴霜霜畏寒,翻来覆去间还是觉得有些冷意,她支起身子,朝屋外喊着:「春剪,再添一个炭盆。」
外头静悄悄的,没有人回答裴霜霜的话。裴霜霜觉得有些奇怪,又叫了几声,却还是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没有人回应。
裴霜霜莫名觉得有些害怕,她翻身下床,一手捧着自己的肚子,一手想拿一件披风。
一道黑影在裴霜霜身后无声地闪现,裴霜霜感觉到危险逼近,回头的瞬间却已经晕了过去。
此刻皇宫中灯火通明,这场声色犬马的宴会也已接近尾声。
天空下起鹅毛大雪,裴楚今日多喝了几杯,准备回养心殿歇息。
一个小太监跑到他的贴身太监身边,说道:「积雪太深,宫外的路不太好走,奴才已经让人除雪开路了。」
贴身太监「嗯」了一声,心中寻思着,既然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便张罗着让参加宫宴的人们找地方暂时歇脚。
突然间,贴身太监想起了一件事:刚才那个小太监,从前为何没有见过?
养心殿内,裴楚酒热情动,翻了高贵妃的牌子。
高贵妃出身名门,人长得极美,纤细的腰肢不盈一握。最重要的是,她很懂得说话,字字句句都能说在裴楚的心坎上。
前来侍寝的高贵妃身上带着一股甜香,虽然已经入宫好几年,但她如今见了裴楚,还是一副娇怯的模样。
高贵妃顺从地依偎到裴楚身边,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含羞带怯地看着他,裴楚摸了一把高贵妃的脸颊,问:「好几日没有检查臻儿的功课了,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提到大皇子裴臻,高贵妃没来由地轻轻一震。但她很快调整好了表情,微笑道:「大皇子时刻谨记皇上的教诲……」
高贵妃的温柔似水很快让裴楚沦陷其中,室内的温度渐渐热了起来,床幔被放下。不知何时,裴楚却听见了门外有嘈杂而密集的脚步声。
养心殿里屋的门被打开了,裴楚心中不喜,大声喊贴身太监的名字,回答他的,是涌入房中的脚步声。
裴楚掀开床幔,看见了一群眼生的太监,以及高贵妃的弟弟高咏。
高咏是金吾卫统领,负责拱卫皇宫安全,此刻身披铠甲,腰间佩戴着长剑,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冲进养心殿,裴楚就算再蠢,也明白了此事的缘由。
「畜生,胆敢行刺!」裴楚怒目金刚般指着高咏,裴楚身边的高贵妃却迅速整理好衣着,跪到了裴楚面前。
「还请皇上少安毋躁。」高贵妃低着头,裴楚怒极,挥手就要打高贵妃,高咏上前一步挡在高贵妃跟前,道:「皇上三思。」
裴楚喘着粗气倒在龙床上,道:「为什么?」
高贵妃此刻心中也是惴惴难安,她想起今早,大皇子裴臻像往日一样去了御书房上学,可到了傍晚时分也没回来。回来的是个小太监,给她送来了裴臻的贴身玉佩。
「贵妃娘娘,奴才还有高家给您带的口信。」
小太监无视了软倒在椅子上的高贵妃,微笑着说了一通后,补充道:「高家让您万事听从吩咐。」
高贵妃也如此刻的裴楚问:「为什么?」
小太监仍旧是笑呵呵的表情:「因为嘉裕公主已经掌握了高家买卖官位的证据,还有上次科举考试中,动了手脚的人也是高家,高家如果不依附嘉裕公主,只有死路一条,放手一搏,还有一丝生机。」
「臻儿呢?臻儿怎么样?」高贵妃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裴臻的下落。
「贵妃娘娘放心,大皇子现在正和您的长嫂、高老夫人等人在一起。」小太监回答。
高贵妃缓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小太监的意思是,高家的女眷已经全部被挟持了。
此时此刻,高贵妃在高咏的搀扶下站起来,她急切地问高咏:「臻儿和高家,都没事吧?」
高咏神色凝重,没有回答高贵妃的话。
林墨是养心殿外,最早发现宫变的人。
他已经走到福隆门,因为心里挂念着裴霜霜,便婉拒了留他歇脚的意思,但林墨走到福隆门前头些,就发现了不对劲。
四处都是兵,多得不正常,林墨想赶紧离开,但御林军统领金吾卫只是冷冰冰地说,宫外发现了刺客,不允许林墨离开。
夜凉如水,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让林墨心口有些发寒。
他下意识地感觉到不对,宫里头静悄悄的,根本没有所谓刺客的消息。
林墨与金吾卫发生了争执,突然有人打断:「驸马爷,雪大风寒,您还是回去比较合适。」
林墨转头看见了叶孝儒,心中的不安更加剧了,叶孝儒是五城兵马司副使,五城兵马司是守卫京城安全的,为何叶孝儒此刻会出现在这里?
叶孝儒走过来,朝林墨展开手心:「微臣此行是为了给驸马看一样东西。」
林墨定睛一看,看见了一支白玉缠枝响铃簪,林墨站在原地不动,大雪落在他的头发上,叶孝儒也不急,只是静静等着林墨做出决定。
林墨把那支簪子接过去细细看了一会儿,突然问:「如今宫中所有人的家眷,是否都已经被挟持?」
叶孝儒微微笑了起来:「驸马爷聪慧。」
林墨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叶孝儒此行是为了什么,林家上下一百零八口人,都是砧板鱼肉,叶孝儒是在逼自己带领八代名门率先臣服。
「你们知不知道,这是要掉头的死罪?」林墨咬牙问。
叶孝儒抖了抖盔甲上的雪花,道:「就算是死罪,也只有裴氏血脉才能取走臣等性命。」
「你这是什么意思?」林墨陡然觉得遍体生寒。
叶孝儒没有回答,只是转头看向了宫门的方向,林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直通内宫的方向,此刻火光冲天,隐隐有喧闹之声传来。
完了,都完了。
这是林墨心里最后的一个想法。
我走进殿内时,高咏和一干金吾卫正手持长剑,裴楚衣衫不整,狼狈地坐在龙床之上。
看见我,他血红了眼睛:「裴清也,你这个贱人,竟敢谋夺皇位——」
「皇上此言差矣。」
我信步走到裴楚面前,有人给我端来一把椅子,还有我最爱喝的茶。
我喝了一口,这才感觉通身暖了过来:「谋夺皇位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和萧太后,不是么?」
裴楚瞳孔紧缩,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信口胡言!」
我招招手,有人将一叠纸送到裴楚跟前,我说:「皇上自己看看吧,这是萧岐山的口供,一五一十地把萧太后如何偷梁换柱的事情都说清楚了。」
「萧岐山?他不是死了么!」裴楚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叠纸,手指都有些哆嗦。
我又喝了一口茶,道:「的确,但是在他斩首前去见了他一面,用保下萧岐山的小儿子为条件,让他写下了这份血书,还有口供。」
我笑眯眯地盯着裴楚,心里想着,这张脸无论是和我,还是和父皇,都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只不过和萧太后有些像,不知萧太后是如何瞒过父皇那么多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