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达官显贵,京圈贵女,我小心翼翼跟在姚黄身后,难免拘谨。
我在江湖中待惯了,对京中的礼数一概不知。
就连向长辈们行礼,我也需要偷偷观摩别人,笨拙地依葫芦画瓢。
然而这些「别人」里,芍芍无疑是最夺目的。
她今日依旧很美,一袭月白色十二破裙,亭亭玉立,衣袖裙摆上蜀绣的玫红色芍药活色生香,愈发衬得她肤白若雪,乌黑长发绾起,珠翠环绕,动静得体,尽态极妍,就算和那些名门闺秀们站在一起,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半点也不像一个丫鬟。
席间,姚夫人竟拉她坐了上位,可谓是众星捧月。
嫉妒吗?
说不嫉妒是骗人的,奶奶说得对,原来女子的容貌真的很重要,我流血流汗,差点豁出性命,也难以做到的事情,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完成了。
因为是魏氏的人,姚家人倒不曾怠慢我,安排我同姚黄坐在一席。
我戴着面纱,不便饮食,自然引起了姚夫人的注意。
她笑容可掬道:「魏姑娘是否有什么不便?我差人将吃食送到你房里去。」
我垂下眼睫,正愁不知该如何解释,姚黄替我解了围:「母亲如此甚好,阿丹为了救孩儿,脸上受了伤,不宜见风。」
我抬眸正对上芍芍的盈盈的目光,她冲我笑起来,温柔得像清风拂过莲花。
随后,她侧头看向姚夫人:「将军府经历如此大事,魏紫姑娘可曾知晓?」
我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我,心脏骤然紧缩。
果然姚夫人马上就问我了。
我万分纠结,犹豫着要不要在此时表明身份,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但我又有点无法面对姚黄,毕竟是我骗了他。
我悄悄用余光去看他,却见他一连闷了好几盅酒,突兀地站起身来:「母亲,爷爷在世时就说过,姚魏两家荣辱与共,不分彼此。我想并不是非要联姻来维持交情,魏姑娘六年不曾登门,想必孩儿并非她中意之人,只是碍于两家情分不便开口,不如我们姚家主动退婚,以免让人为难。」
我只觉得耳边「轰」的一声,浑身都僵滞起来,如鲠在喉,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也好,是不该再耽搁了。」
姚夫人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我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一切就已经尘埃落定。
心里像有千万只虫蚁在撕咬一般难受,广袖的一角已被我揉得不成形状。
我无意间捕捉到姚黄和芍芍两人的对视,芍芍秋水般的目光,满是笑意地凝视着他。
她的双眸实在漂亮,不用开口,眼中自有千言万语。
姚黄收回了目光,笑吟吟侧头看我,在我耳畔神秘兮兮地道:
「我要送一件礼物给心仪的姑娘,你等我。」
没了婚约的束缚,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爱芍芍了。
我的心一阵抽搐,低下头将温热的眼泪狠狠逼了回去。
不等我回话,他起身离席。
很快,芍芍也找了个理由出去了。
我人生地不熟,独自坐在这里,像一个被丢弃的破布娃娃,和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喜悦和繁华是旁人的,都同我无关。
罢了,强扭瓜不甜,姚黄心里只有芍芍,一心退婚,我又何必自取其辱。
身上的伤口未愈,发炎了,隐隐作痛。
我提早离席,回到房间里处理伤口,纱布粘着血渍和脓水,撕下的那刻,疼得撕心裂肺。
京都靠海,侍女送进来的吃食大多是海鲜,我忌口吃不了,就独自去外面买些吃食,顺便采购药材。
药铺紧挨着一家缎庄,没想到出来就撞见姚黄和芍芍。
我不想他发现我受伤,忙不迭就躲在了伞贩的油纸伞下面。
姚黄牵着一匹雪白的照夜玉狮子,而芍芍骑在马上,两人风姿绰约,好似神仙眷侣,美得像一幅画卷,这热闹的集市仿佛都变成了他们的背景。
我目送着他们进了绸缎庄,才起身,只是起来的瞬间两耳嗡鸣,眼前发黑,险些晕厥。
将军府宾客并未散,姚夫人请了戏班子来唱堂会。
我用血灵芝配了药服下,身体好了许多,只是失血过多,还有一些头晕心悸。
残阳如血,我坐在庭院外的梧桐树下失神,蓦地起了一阵风,一片枯黄的梧桐叶落在了我的肩头。
立秋了。
夏天的故事已经结束,我该回家了。
等待夜幕降临,我再服下一剂药。
血灵芝不愧是难得的好药,药效来得极快,整个人的精神好了起来,行动愈发自如了。
利落地收拾好包袱,我正要离开,就被某个人堵在了门口。
「娘子,你这是要抛夫弃子啊?」
姚黄一把夺了我的包袱,醉醺醺地就往我身上倒。
「谁是你娘子,别胡说。」我忙不迭伸手扶住他。
他顺势就靠在了我的肩头,鬓发散下来两缕,垂在他优美的下颌,满脸红晕,竟有一丝魅惑。
「你就是我娘子,你吻过我,你得负责。」
我:「……」
他的声音很酥,即便是说出这样死皮赖脸的话,也让人生不起气来。
我搀着他到床上躺下,打算去叫人,可他却拽紧我的包袱不放手。
纠缠中,包袱里一块带血的纱布掉了出来。
他愣了一愣,迷离的醉眼闪过一瞬的清亮:「你受伤了?」
我心跳漏了一拍,慌忙将纱布藏起来,这时管家却带着人找了过来:「小将军,原来你在这啊,宫里派了马车来接芍芍姑娘,正到处找你道别呢。」
姚黄置若罔闻,只逼问我。
我看了看众人,一口咬死:「没,谁受伤了,我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那日我已经在客栈当着所有人声称自己练成了魏氏绝学,这话绝不能改口了。
倘若别人知道我的武功尚未登峰造极,就会对「秘籍」虎视眈眈。
若当真有这东西,我直接给他们就是了,可偏偏没有,还得为了逃避欺君之罪硬说有。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爷爷当年四处宣称不让魏家人学武,要把这秘籍带到棺材里,为的就是魏家的安稳。
「那血是怎么回事?」他拽紧我的手,双目如炬。
若不是听到连芍芍要进宫的大事,他都波澜不惊,我真怀疑他的醉酒是假的。
我思来想去,只想出一个理由,脸色绯红地附在他耳畔:「我来葵水了。」
他的脸一瞬间变得比我还红,松开了我,却不松开包袱,就这么抱紧了在我床上呼呼大睡。
管家实在叫不醒他,也没辙了,径自离去了。
我坐在床沿上,默默端详着他的脸,心有哀戚。
睡吧,睡吧,一觉醒来,有你哭的时候。
……
姚黄醒后,得知了芍芍被君上相中入宫的消息,出奇得平静。
他拿了剑,独自在院子里练剑,练得几乎忘了午膳时间。
我站在廊下,遥望着他挥汗如雨的身影,忧心忡忡。
这很反常。
他不喜欢武术,从前刻苦是因为刀驾颈侧,如今风波已经过去,他没有理由这么拼。
看来芍芍的离去,对他打击很大。
我是从未得到过,他是明明得到了,却又失之交臂,我们到底谁更痛苦呢?
我不知。
他终于察觉了我在身后看他,收了剑冲我回眸一笑。
还能笑?
物极必反,看来的难过到了极致,我不禁皱起眉头。
他朝我走来,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舒展我的眉心:「你在愁什么?」
满庭金桂被他的剑击得像落了一场花雨,他靠近我时亦是携了满身幽香。
「你把包袱给我藏哪里了,特来讨要。」
眼下我确实是愁这一件事。
他笑容一僵,转身就走,也不理我。
我摸不着头脑。
在房里用完午膳,姚夫人亲自来看我,郑重地将退婚的信函递交给我。
「魏姑娘,魏家神龙见首不见尾,这退婚书,只有劳烦你转交了。」说完,她不忘补充,「即便没了婚约,也不会影响两家情谊,你尽管拿将军府当自己家,想住多久住多久。」
她笑容温婉,彬彬有礼。
到底是大家族的主母,做事说话八面玲珑。
我握着退婚书,只觉得有千斤重,强笑道:「夫人放心,我一定尽早转交。」
既然已经退婚,姚家当年所赠的玉牡丹,也该退还了。
我将玉牡丹拿到首饰铺子,请人重新编了红绳,我以前从未对它有什么眷恋,这一刻才突觉不舍。
我将身上摸了个遍,东拼西凑才凑出十文钱,付给首饰铺子。
京城的消费就是高,这下我算是身无分文了,其余的银两都在包袱里,姚黄不点头我还就真走不了。
我回将军府找他,他仍旧在练剑,看来芍芍进宫这件事情对他打击很大,直接性情大变。
我打断他,软磨硬泡地要包袱,他死活不给我,最后只妥协说要我等他十五日,倘若十五日之后,我还决心要走,他定不纠缠。
我转念一想,十五日之后,亲自退还玉牡丹也合适,时间太短,反而引人怀疑,婚已经退了,何必多生事端?
秋雨一连下了多日,姚黄日日习武,竟一天也不曾歇息。
雨打的梧桐芭蕉沙沙作响,愁肠百结。
我隔着雨帘,看着他浑身湿透的狼狈模样,揪心的疼,只盼望着早点离开将军府,眼不见心不烦。
终于,十五日期限到了。
晨曦入窗,秋高气爽。
我洗漱完,正要去找姚黄,就见他抱着一个包金边的檀木箱子,心事重重向我走来。
不等他开口,我就把玉牡丹从枕头下拿了出来。
「这是魏紫托镖局送来的吊坠,据说是当初的定亲之物,让我还你。」
姚黄接过玉牡丹时直接拉住我的手,不由分说就绑在了我的手腕。
「你这是做什么?」
我错愕地盯着他。
「当然是感谢你临危受命,救我于水火。」
「你可以给我其他东西,比如金子,你这吊坠是一对,应当由你和心爱之人各执一枚,给我做什么?」
我一头雾水,即便是他与芍芍不可能了,留着也是个念想,给我算什么事?
「你说得对,应当与心爱之人各执一枚。」
姚黄,说完就从身上掏出了另外一枚玉牡丹,笨拙地绑在了自己的左手上。
我心头一颤,难以置信:「你问芍芍要回来了?」
这也太抠门了吧。
「什么要回来,这就不是那个。」姚黄托起我的手,让两枚玉牡丹挨在一起:「你仔细看,都是牡丹,你那枚是牡丹花后魏紫,我这枚是牡丹花王姚黄,至于芍芍那个确实是同一块玉所出,但就更不一样了,是芍药。」
我瞪大了眼睛细看,果真有细微的区别。
牡丹和芍药亦是很像,那晚又是晚上我只是看了个大概。
我尚未从震惊中缓过来,姚黄握紧我的手,一双澄澈的桃花眼,柔情似水:「阿丹,别走了,留在我身边,做我娘子。」
我惶恐地将手抽回来,生怕自己陷入他的柔情,再也走不出来。
「即便你不能娶到自己心爱的女子,也不该这样破罐破摔,更不用为了报恩娶我。」
我的自尊也不允许。
他突然「噗嗤」一声笑起来:「原来你一直以为我心爱的女子是芍芍。」
「不然呢?」我酸溜溜地望着他:「你说要送自己心爱的姑娘一件东西,转头你就同芍芍出双入对地去逛集市。」
「原来那天你看见了。」他笑得愈发放肆,憋也憋不住,笑了许久才缓过来,将手中的檀木盒子往我怀里一塞:「你打开试试是谁的尺码。」
我将信将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双雪缎的鞋子,上面绣着繁华的魏紫,鞋边上镶了一圈完美无瑕的淡紫色珍珠,流光溢彩,但最昂贵的还得是鞋头上两颗同样大小的夜明珠。
整双鞋子巧夺天工得像一件艺术品,让人不舍得穿。
我轻轻抚摸着鞋面,刺绣精密,丝滑得像牛奶一般。
「我想着你那双鞋子缝缝补补早不成样子了,就打算给你做一双新鞋,可又怕你不喜欢,因而找了芍芍做军师,这鞋子我找了全京城最好的绣娘,耗时半月才完工,为了筹齐这么多大小色泽合适的珍珠,我连我母亲的嫁妆都翻了,就怕你不喜欢。」
话言到此,他还语重心长叹了口气:
「原来你对我冷淡是因为误会了我和芍芍,害我辗转反侧这么多日,生怕留不住你。」
「芍芍是我爹战死沙场的好兄弟的女儿,是从小当成亲兄妹一块光屁股长大的,所以我一直记着父亲的嘱托,家父所托,兄妹之谊,我能对她有心思就是禽兽不如了。」
我听完又气又笑,却也有点想哭。
我摘下面纱,凝视着他双眸,泪光闪烁:「姚黄,你真的不是一时兴起?倘若你真的娶我,你有没有想过余生都要面对着这一张丑陋的脸?」
这世间男子,有谁不爱如花美眷呢?
他敛了笑,神色肃穆,一把将我搂在了怀里:「傻瓜,你我出生入死,难道比不过一张好看的脸吗?」
字字认真。
……
君上册封芍芍为妃那天是个不错的吉日,也是在同一天我们重新定下婚约,合八字。
姚夫人问我全名,我心虚地看了看姚黄,支支吾吾地说出了我的名字:
「魏紫」。
那一刻姚家的人个个目瞪口呆,而姚黄则是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咬牙切齿地给了自己脑门两下子。
「我早该想到,那日你在魏爷爷坟前叩拜说「不肖子孙,前来挖坟」,我就该明白了。」
我失笑。
他气得追着我满院跑。
一个月后,我们成亲了。
君上带着芍芍来贺喜,将军府蓬荜生辉。
「真是一物降一物,以前我在将军府的时候,日日劝小将军用心习武,他置若罔闻,可遇到你之后,总是长吁短叹说你瞧不上他,拼了命地练武,想要让你刮目相看。」夜里闹洞房,芍芍拿我打趣,「唯独我有一丝感慨原来无论如何优异之人,面对所爱之人,总会生出一些自卑来。」
说完,满堂哄笑。
众人一直玩闹到子时才回去,洞房瞬时安静下来。
我整理了一下红盖头,斜倚着熏笼有点犯困了。
姚黄小心翼翼坐在了我旁边,既不掀盖头,也不说话,不知在磨蹭些什么。
我有点不耐烦了,正要说他,却听他腼腆地问:「娘子,咱们已经成亲了,就是一家人了,魏氏秘籍我能看了吧?」
我猛地坐直了身子:「你该不会是为了这个娶我吧?」
他一瞬间就紧张起来,赌咒发誓道:「天地良心,我就是太紧张了,找个话题,我明明是为了娘子的花容月貌。」
「花容月貌?」我忍俊不禁,一把掀开了盖头,眼前的他已经是满脸通红。
以前扮假夫妻时也没见他脸皮这么薄。
突然他像发现了什么,盯着我的脸,无比震惊。
「怎么了?」
我下意识摸了一把我的脸,手上干干净净。
他倏然笑了起来,目光熠熠:
「还真是为了娘子的花容月貌。」备案号:YXA1JjdAgRXIoen4j2JFJy1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