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每年群英会,又叫,来进货的蓬莱强盗们。」
我:「……」
宣燕在一旁笑骂:
「得了,没个正经的,别教坏小师弟。还有功夫坐着磨嘴皮子?快给我去拾柴火!」
祁莫「哎」了声,老老实实起身,和其余师兄一块,捡来枝丫,堆到宣燕身旁。
宣燕则娴熟地就地取火,翻烤猎来的鹿肉。
烤好后,用刀划分,一人递了一块。
再啪叽一下,用刀背打在祁莫妄想偷偷多拿的手上,警告:
「今儿是给小师弟庆祝,其余人,不准贪嘴!」
说着,她将剩下鹿肉都塞给我,又看到我肩上渗血的伤口,皱眉嘱咐:
「待会让大师兄给你换药,他手最稳。」
我「嗯」了声,垂下头嚼着香酥的鹿肉。
这一年,我们回程慢慢悠悠,骑着快马,行走江湖,几乎玩遍了万里河山。
我知道,我矛盾纠结。
我憎恨这个门派。
痛恨它背后无处不在的黏虫。
但我……很喜欢同门的这些人。
35
蓬莱山上,岁月如梭,一晃,又是三年春秋。
我的每天变得很规律。
晨起跑操,间或探望程算,给他带点小酒烤肉。
上午打坐,下午看书,晚上雕刻冶炼。
月中月末两天,下山为民解忧。
每半年随众外出历练一次。
许是我下山得频繁,宣燕还八卦打听:
「哎,彤彤,你总往邺城跑,是有心仪的姑娘吗?哪怕是官家小姐,也可以提亲的!咱们蓬莱家大业大,有钱!」
我无奈摇头:「不是。给百姓讲讲,如何防洪泄洪,储水抗旱,耕种筛种。」
比起河伯旱魃的所谓传说,比起等人来「救赎」。
他们更需要知道……如何自己去解决这类问题。
不是么?
宣燕愣了:「哎?」
我补充道:「还做了些不值钱的小玩意,能帮他们抵御猛兽,防范近年四处征战的各国骑兵。」
师父摸着胡子,慢吞吞地警告:
「奇淫巧技,还是少做为好,好好修炼才是正道。」
我嘿嘿低头:「弟子遵命!」
来到蓬莱的第四年,我恰好二十弱冠。
门派给我举办了加冠礼,取字「含丹」。
祁莫嘴贫,打趣我:
「含丹,菡萏,莲花啊小彤。和你脸一样,都很讨小姑娘喜欢的!」
被宣燕一脚踹了出去。
而大师兄魏旻,则为我加冠。
他厚实的掌心按在我肩上,犹如父兄,叹道:
「以后,就长大成人咯。」
宽大的月白袖袍下,我摩挲腕间菩提珠,望着蓬莱山巅。
四十二神殿,盘龙柱威严。
仿若漫天神明,注视人间。
山风将我鬓发吹起。
我忽然不知如何形容此刻心情。
36
如果所有故事,都有凛冽的转折。
那我平生第一个转折,是东魏太平三年元宵。
我与同村人下着制作粗陋的围棋,师父乘风而落,仙风道骨,惹得众人惊慌群拜。
第二个转折,是我惊闻亲眷尽丧。
仙山信仰,在心里坍塌成灰。
第三个转折,是我二十那年,深秋午后。
我捏破腕上菩提珠,将研制了三年的粉末,倒入蓬莱雪水。
它能让体内寄生的蠕虫,昏睡至少两天。
第二天傍晚,我去见了程算最后一面,按照他的嘱托,带来能对付修士的毒药。
程算面色如常:「要结束了么?」
我实话实说:「晚辈不知。」
他叹了口气,央我把毒药混入美酒,像是品着世间珍馐般,细细啜着。
又将一张沧桑的脸对着我:
「还戳着?走罢。弥留之际,老夫不想边上有人。」
我不再畏惧他狰狞的脸,淡淡应了。
向上走去,程算似是在放肆长啸。
铁链震荡。
和啸声一起,永埋地底。
37
当晚回到山顶。
是个无风的月圆夜。
我搭弓射箭,开始对准铜铃——
射!
这很快引起了骚乱,门派弟子慌乱冲我喊道:
「管师弟!你干什么啊?!」
「小师兄???快下来!!!」
「对啊,这不是儿戏,要是被长老知道了,重重责罚的!」
我踩着琉璃瓦,立在屋脊,没搭理他们的话,反手夹起一支羽箭,拉开硬弓。
「啪嚓」一声,远处屋檐下悬铃坠地。
小半盏茶时辰后,终于传来一声暴喝:
「管彤?滚下来!」
见我不应,又厉声道:
「管含丹!聋了吗?你在干什么?!」
我侧头看去,殿前不远处广场上,魏旻皱眉,脸色沉冷。
他手按剑柄,犹如一头虎视眈眈的雄狮,随时准备拔剑。
我在所有人惊呼里,猛然掉转箭尖指向他。
又笑了声,放下,道:「毁了这些碍眼的铜铃。」
见它们也被我损得差不多了,不足为惧,
我将弯弓别到身后,垂眸给自己绑上护腕:
「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魏旻咬牙:「师门待你不薄。」
「嗯,我知道。」我赞同点头,又提高音量,「可是诸位,你们仔细看看!所处的到底是仙山,还是虫窟?!」
话音刚落,一片混乱。
38
我不知道修仙门派,如何定义走火入魔。
但此时此刻,疯癫起来的千百号人,不亚于群魔乱舞。
他们沉在戳破幻境的惶恐里。
我轻轻一跃,落地拍衣,抬指拨开魏旻刺来的剑,诚恳道:
「师兄,拼命的话,你不是我对手。」
尽管魏旻修至出窍,我才筑基。
但我身上一堆零七碎八的暗器。
同时,透视看到灵力经脉的走向。
再加上这三四年经验,足以让我猜到,他们的下一步动作。
果然,魏旻使了个「九九归一」,又被我提前翻身避开。
我看着他丹田蜂拥而出的触手,同他说道:
「师兄,看看你的金丹吧。」
「……闭嘴!!!」
魏旻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逆贼——竟敢下药让所有人走火入魔!」
他像是想起什么:「三年前那次,铜铃舌失,也是你!」
「是我。」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我大大方方一摊手:「设计引来凡间骑兵,让师父误以为铜铃之事是凡人搞鬼的,也是我。」
魏旻被我气得双目赤红,唇齿哆嗦:
「宵小叛徒!师父方才闭关,你就敢拿同门开刀,蓬莱当年真是瞎了眼才把你捡回来!」
我轻轻道:「我没求过蓬莱。」又倏地抬高音量,「更没让你们杀我亲人!」
说着,我泄愤一般,从腰间布袋解下一个,化为白骨的小小骷髅头,甩到魏旻面前,指着道:
「师兄,你入蓬莱一百三十载,斩七情六欲,灭红尘羁绊。
「好!真是条汉子,好极了!
「这是我从你魏家阴宅坟茔里刨出来的。
「你睁大眼好好看看,他是你刚满月的儿子,还是所谓的,怪、物?!」
骨骼同汉白玉石砖相碰。
闷声骨碌,滴溜溜地滚在魏旻脚边。
他像是被烫到,看都不看就踢开,厌恶道:
「别拿这些东西糊弄我,说不定是你的剑下亡魂呢。」
他抵死不信,持剑耍了个狠招,再度朝我袭来。
挡路的白骨被他踩得粉碎。
我看着碎骨,没有抬头,手腕处刺出的淬毒飞刃,快很准地插进魏旻丹田。
「啪嗒」一声。
魏旻的剑落了地。
我悲悯地看他:「师兄,很少有人六指。而这只骷髅头下的手,六根手指。那就是你的妻儿。」
再转向另一边,对闻讯而来,已经完全呆住的宣燕。
轻轻问道:
「那师姐呢,你信吗?」
39
宣燕没有立刻回答。
她呆立了很久,不断低下头看自己的丹田。
焦躁地摩挲银刀刀鞘。
她甚至下意识想去扶魏旻,又被张牙舞爪的蠕虫惊得不敢接近。
半晌,才狠狠按住太阳穴,似是在调息:
「……疯了,都疯了。」
山间罡风又起了,乌云遮住月圆。
这次铜铃未再响起。
宣燕的半张脸笼在黑暗里,另外半张,被山巅上,昼夜不灭的长明火,照得通红。
我的整张脸,同样半暗半明。
干脆侧过头,看她:「师姐,你没疯。」
她痛苦地抱头跪地,头疼欲裂一样,喃喃开口:
「我为什么杀了他们,让我想想,上次见到爹娘是什么时候……」
整个蓬莱山脉,鬼哭狼嚎。
长明圣火犹如鬼火,点缀木林之间。
在这样的背景里,不知过了多久。
宣燕赤红着眼,抬头看我:
「三年前,那只旱魃,你问我『杀他干什么』……
「为何如此疑问?你看到什么了?」
我道:「你杀了一个小沙弥,很惶恐地倒在地上的,比我还小的……小沙弥。」
宣燕终于崩溃了。
她哀嚎啜泣,在满山的嚎叫里,也尖叫出声:「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垂下眼,手腕上是她替我做的精致护腕。
我犹豫片刻,还是想上前安慰。
可这时,异变突生。
猝不及防地,宣燕拔出右侧弯刀,抹过脖子。
晶莹的双眸没有焦距,只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把命赔给他们。」
我:「!」
我来不及阻止,保持抬手姿势,额角抽疼。
眼前,宣燕好似被抽去所有力气,像她杀过的无数人一样,重重摔倒在地。
一点都不漂亮。
将祁莫刚给她买的中秋新衣,染上脏灰。
我咬紧牙根,静默站了许久,长叹口气。
将她落到地上的桃木簪子拾起。
轻轻地,别在了她的发间。
40
而祁莫呢?
他下山偷酒喝,错过下了药的山泉水。
所以神态最是清明。
在满世界的癫狂里,祁莫紫衣金冠,提着长剑,款步走来。
哪怕看到魏旻的尸体,也漠然移开视线,淡淡问我:
「怎么回事?」
我将腕串菩提珠捏碎,漫天的白粉散开。
如果溶于水中,将会无色无味。
「承蒙师兄开导,特殊的食物能让蠕虫沉睡。」
「聪明。」祁莫没看我,目光凝视不远处,「做了我不敢做的事。」
他轻轻走过去,像是怕惊醒一个梦。
半蹲下来,将宣燕鬓角碎发拂到耳后。
然后将她抱到怀里,一吻她眉梢,又替她拢了拢微乱的领口,正了正微斜的发簪。
他将佩剑抛给我:「杀了我罢。」
我愣了一愣。
「宣燕死了,不是你杀的,但因你而起,我应找你算账。但你亲人都是我杀的,即使非我本意——所以,我俩扯平。」祁莫悲极而笑,「杀了我。这样疯狂的日子,早他娘几十年前就过够了!」
他也在清醒里癫狂,笑得满眼血泪。
我拇指死死摁住剑柄。
过了很久,才在祁莫万分期待的目光下,轻轻说道:
「如你所愿,师兄。」
41
三个人,三般形态。
魏旻是抵死不认地倔。
宣燕是声嘶力竭地哭。
祁莫是风轻云淡地死。
42
我在深秋的寒风里,站了半宿。
看着奔走逃亡的弟子们神色痴狂地从我旁边,擦身而过。
然后才逆着慌乱逃窜的人潮,往上。
踏过白玉长阶,漫过仙云缭绕。
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下。
我劈开了长明仙府的门禁。
朗声道:「徒弟管彤,拜见师尊。」
师父坐在蒲团上,悠悠睁开双眼。
他尚在闭关,丹田处的蠕虫在吐出黏腻的丝,犹如春蚕结茧,快要将他包裹其内。
度劫后期,想要突破大乘,必须经历这般破茧成蝶——
再孕育出一颗颗的金丹。
就像那些无力动弹,只能「闭关不出」的太上长老们一般。
师父缓缓开口:
「昨夜满山的动静,你闹出的?」
「不算。」我想了想,「毕竟我没逼着他们满山乱窜。」
师父嗤笑了声:「雕虫小技。」
我试探道:「……师父,您知道吗,金丹是虫丸,有蠕虫盘踞丹田……」
师父他老人家将拂尘一扫:「妖言妖语,蛊惑道心!」
刺骨的寒意席卷,我被瞬间提拎起来。
他在广阔的大殿里无奈摇头,瓮声低语:
「蓬莱不缺这样的叛徒,三百年前,也有人夜放鬼火,嚷着『唤醒』『拯救』,可笑,可笑!」
在窒息的紧缚里,我俯视他,摇头道:
「没人想动摇您的道心。但您……也该睁眼,看看这真实人间。」
最后一颗菩提珠破了。
洋洋白粉洒落。
可师父依旧面色如常,他没有受到丁点影响:
「狂妄。何况,何为真,何为假?」
他的语气才叫狂妄:「我信,则为真;我否,则为虚。」
「嘎达」一声,刺骨疼痛。
我知道,是肋骨被勒断,刺入胸肺。
我咳出一口鲜血,却笑了起来,讽刺他:
「原来程算前辈说的是真的呀!度劫度劫,度劫期的人,能短暂回到现实——你早就看过人间,却又回到了仙山——是您,自行选择了这条路。」
三百年前,他也曾像我,无比虔诚,将目睹的叛乱当作走火入魔。
度劫期后,他闭了双眼,成为不染尘埃的座上仙人。
可以理解。
谁能放弃歆享几百年的供奉、实力和地位呢?
听到我说的熟悉名字,师父缓缓眯起了眼。
他放缓了杀我的速度,转而是漫长的折磨。
折断手——
我自顾自地继续道:
「人都信奉自己见到的。他们拒绝,也不敢相信全然陌生的真相。」
折断脚——
「您说,是因为愚蠢,因为真相鲜血淋漓,还是颓于困境,更让人有愚昧的安全感?」
折断脊椎——
「毕竟,破除迷障代价太大,足以让人疯狂——」
「管彤,你能透视对吧?和他们玩六博棋,你从未输过。」就在卸我下颚之前,师父打断我,用威严的声音道,「我也是糊涂,今儿才发现端倪。」
他苍老的低音犹如蛊惑:
「那你怎么能够确定,不是你的脑海里,有一只蠕虫,扎根盘踞,蛊惑你,让你误以为我们都是群魑魅魍魉,用尽下作手段,让我们走火入魔,将我们杀灭殆尽——」
他一字一句:「它好汲取养分呢?」
43
璇玑仙尊不愧活了几百年,直指要害。
这个问题,困扰我整整三年。
我备受折磨,甚至比他更疑神疑鬼。
怀疑是否有更为高等的神明,假借我手,为的是剿灭虫族。
浑身伤筋断骨的痛苦,和师父鬼魅般的低语,让我头脑混沌,瞳孔骤缩。
我深吸口气,强令自己回神。
垂头,用牙齿叼起怀里露出的红线,甩出铜镜。
「我当然知道真假!」铜镜落地碎裂,上面映出万千生灵惶恐的脸。
他们是绵亘九州的芸芸众生。
都在沉默注视着,大殿之内的我和师父。
我放肆而道:「好,不是依赖于凡俗供奉么?这几年我改了传音铜镜,发到九州各地,来,让芸芸众生作证,谁为佛,谁为魔——」
既然你我皆难辨真假。
那一切,交给天下。
44
那一瞬间,我仿佛听到耳畔遥远的人声。
成千上万,混杂低语。
我看到师父金光璀璨的丹田处,逐渐暗淡,黏虫触手吐出的长丝应声而断。
同样应声而断的,还有快要将我绞死的拂尘。
我重重跌落在地。
浑身刺痛。
散落的拂尘飘到我身上,我不能动弹,也没力气拨开。
却仍挑衅地看着高台之上,同样无法动弹的师父。
我撑出一个筋疲力尽的笑:
「看来,是我赢了。」
45
我熬着痛楚,整整十天,才感觉到,骨头稍微接上了点。
又五天,我勉强能够坐起。
深秋的最后一片叶子,从古院飘入大殿。
它落到我胸前,我颤着手拾起,抬起手,将它对着殿外蓝天,静静看着。
它泛黄的脉络,像是黄河干涸的裂痕。
又过了三天,夕阳快要坠落,我终于攒够了站立的力气。
我挣扎起身,拿起佩剑,走到师父面前。
他意识到什么,指着我的鼻子骂:
「你以为,天下仙山,就这一座吗?!
「你以为,渴望力量,妄想凌驾万民之上的,就我们蓬莱吗?!
「你以为,这种生生不息的森严体系,筑基、金丹、元婴,等等,这一代才出吗?!
「你以为……它们,就这一族吗?
「你拿什么去逆转,天道命定的乾坤?!
「而且你的眼、你的眼……哈哈哈哈……你想知道真相吗?
「还有下了山,数不清的追杀堵截,更何况——」
他说出了最残酷的毒咒:
「你真的天真到觉得,掌握了这种力量的你,不会成为,下一个……我们吗?」
「不劳师父费心。」我半蹲下来,平静地道,「若以后,遇到修士,先劝回头。不能劝者,遇到一个,我就杀一个,遇到一双,我就杀一双。我不会长生,在我死后,传下辨认虫尸的方法,如何降伏它们的手段。
「自我以后,百代相传。仙山千座,凡人亿者,倒也不必害怕。
「而我,永远不会成为它们。」
我一剑斩下他的头颅,喝了口烈酒,放火烧了这座横亘千年的仙山。
我背着滔天业火,仰头而去。
我在火光里哈哈大笑。
我没有回头。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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