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桌上一阵沉默,我和老太婆在里屋也是一阵沉默。
我放下了手里的包裹:「看来你去不了那个地方了。」
老太婆念念叨叨着:「他们都不容易啊,老大要带孙子,老二小卖部忙得不可开交,老三家里最苦,起早贪黑,忙忙碌碌。我都能理解。」
我心里不是滋味。
门外,终于有人出了声,我看去,是老二。
「都别吵了。这样吧,我们店里淡季,就让我老婆留在老屋这照顾咱妈,每家每个月给 200 块钱伙食费,不过分吧。」
大媳妇一声冷笑:「二弟,别以为我们看不出来你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图咱妈这个老屋。」
二媳妇忍不住了:「大姐,你这么说就过分了。先前咱妈不是去你那住过嘛,但你嫌弃咱妈脏,不让咱妈睡床,还做了一桌咱妈吃不动的菜。你说是咱妈自己跑了,怕不是你给她弄出去的。」
大哥怒斥一声:「咱妈是疯了,自己到处乱跑!」
大媳哀嚎起来:「这都是什么人哟!我花钱给你们养老娘,还讨不到一点好!」
老三打起圆场:「大家都为咱妈做了很多事,只是我们每家每户也都过得不轻松,家里事情一大堆。但咱妈现在浑身上下都是病,必须得有个人照顾着。不如这样,趁着咱妈清醒的时候,让妈把遗嘱立了,这老屋给谁家,谁家就负责照顾。」
这个提议,倒是让圆桌上的人安静了下来。
只是坐在桌边的小男孩,突然开了口:「小时候奶奶告诉我,是她种地把你们养大的,可是你们现在都不想管她,奶奶知道了会很难过的。」
老二连忙拽过自己的儿子:「别瞎说,你懂什么。这活着一天,一堆人跟着操心费力花钱。这些钱你出么?还不都是大人们出,我们尽心尽力付出了多少你小子知道吗?你在这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和老太婆就在里屋,听着屋外的人争争吵吵。
直到夜幕降临,窗外传来了热闹的音乐,他们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
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起过那只凶残的野狗,也没有在意过老太婆是怎么走回的家。
在这一晚的喧闹中,我听出了那几个人话里的话,更明白,我这个「外人」,即使不被关起来,也是无论如何不能再留下了。
10
恰在这时,窗户外传来劣质的音响喇叭:「李桂芳老人,享年 87 岁,寿终正寝,一生幸福无忧,孝子们莫伤心,祝老人在极乐世界享福气。把老人遗像请上来,让老人坐在最中间,看孝子们为老人安排的节目……」
老太婆艰难从床上坐起:「你扶我出去,我去送李姐姐一程。」
我有些担忧:「但是你孩子都在外面,我怕他们把我关起来。」
这次老太婆一跺脚:「他们敢!」
看在老太婆这么肯定的份儿上,我将我的小包裹偷偷揣在了怀里,扶着老太婆走出了门。
我不准备再回来了。
路过正厅时,一群人正打着地铺,我小心地屏住呼吸,生怕任何人发现我的存在。
似乎没料到我们出来,二儿子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悲叹:「咱妈年轻的时候一个人能种地能插秧,现在老了没想到成这样了。屋子里一股尿味,人也痴痴傻傻。如果我以后老了也这样,我就自己去死了,也不连累孩子。」
「咳咳咳……妈出来了。」二媳妇小声提醒。
二儿子无所谓地摆摆手:「妈现在听不懂这些的。」
「不是,她现在好像是清醒的。」
二媳妇话一出口,七双眼睛都朝我们袭来。
我握紧了老太婆的手。
二媳妇也跑过来拉住老太婆:「妈,这么晚了,您去哪啊,外面办丧事呢,不吉利,可别乱走。」
老太婆抽回手:「我就在门口转转。」
老大也走了过来,试探着问道:「妈,你想好这老屋给谁了吗?我也快退休了,退休了就能回来照顾你了。」
老太婆捏了捏我的手:「我自会安排好。」
「妈,我陪你一起逛逛吧。」老三也走了过来。
老太婆跺了跺脚:「不用了,我还能自己走。」
最终,在老太婆的抗议下,她的孩子们都没有跟来,只有我扶着老太婆走出了院子。
这一夜的风,不知为何特别冷。
但村子里倒是亮堂堂。
我和老太婆一齐走向最闹热的地方,是李婆婆丧事请来的表演队。
表演队在简易搭建的棚子上又场又跳,男人头发竖立着,拿着话题,扭得像水蛇:「你就像那一把火……」
男人身后几个穿着性感火辣的女人,摆弄着姿态,跳得台下的人都看直了眼。
人们喝着酒兴奋地欢呼着,孝子们头戴白布,挨桌敬酒,桌上的人安慰道:「老太太走了,你们也轻松了,这么大年纪,不能算丧事了,是喜。」
我看得有些愣神。
老太婆眉眼一弯,难得地露出了笑意:「是啊,李姐姐终于轻松了。李姐姐啊,你那几个孩子都孝顺你啊,给你办了最贵的丧事,比去敬老院还贵。」
我不觉眼睛有些湿润,胸口有些发紧。
我相信李婆婆不喜欢这些穿得很少的姑娘在她面前搔首弄姿,也不喜欢这么吵闹听不清的流行音乐,更不喜欢天这么黑了还不能睡觉。
我仿佛能在那一桌人的推脱中,看见了老太婆的未来。
本来我只想自己离开,但这一刻,我拽紧老太婆的手:「你跟我走吧,和我一起回家,我娘可好了,她会做什么东西,还会唱小曲。」
老太婆听了我的话,大惊失色,猛地想要挣脱我:「不行,我不能抛弃我的孩子!」
可明明——
「是他们在抛弃你!」
我声音有些大,刚好在节目交替的间隙,所有人的目光投向了我们。
那一幕在我脑海挥之不去。
「李婆婆上吊了,你也想变成下一个她么?」
「李姐姐是寿终正寝!」老太婆被我一句话激怒,伸手打我。
我任由她打着:「她不是,她也不是回来养老,她是被抛弃了,她更不想去敬老院等死,她是被逼死的!」
「你个小瘪犊子懂什么,你生过娃吗?你做过娘吗?你什么都不懂!」
「我是不懂,但你做过大姑娘,你年轻过,你年轻的时候没过过好日子,现在老了,你还想继续苦下去吗?」
「你……」
她被我一句话噎住了,我趁她犹豫不决的间隙,直接拉住了她的手,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我凭借一腔怒气,力气竟大得惊人,她无法反抗,被我拖着向前。
我头也不回地朝村子外冲去。
「我带你回我家,去找我娘!」
我要带身后的老太婆离开这个地方,带她去找我娘!
但村子的路却那样漫长。
不知我跑了多久,黑暗中一块石头绊住了我的步伐,我脸朝地,摔了下去。
浑身散架般疼痛,想要站起来,却又跌倒。
这一摔,我的脑袋磕在了石头上。
隐约中,我看见一束光。
「是娘么?」
世界彻底地黑了下来。
11
「醒了?」
「醒了!」
我费力地睁开眼,我发现我在一间废旧的牛棚里,牛棚的门上有一个锁。
窗户外几个人看着我,我认出来了,是老太婆的那几个孩子。
他们看我醒来,便匆匆离开了。
我惊慌失措,没想到李婆婆的话是真的,这些人真的会将我关起来!
我弯腿躺在狭小的床上,很艰难才起身。
床边放着一碗白粥,却没有老太婆的踪影。
我惊恐地朝牛棚外喊着:「老太婆呢!」
没有人回应我。
我继续喊着:「放我出去!」
不知喊了多久,我已经筋疲力尽,门锁发出了响动,终于有人开了门。
是三媳妇,她探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进来:「别喊了,他们不会放你出去的,你乖一点,吃口粥。」
我抓住她的手腕,她被吓得向后仰去,一声尖叫。
「你们把老太婆怎么了?」
「她很好,你不用管,你吃口饭。」
「为什么把我关起来?」
「因为你做错事了,你不应该乱跑。」
「你们不让我见老太婆,我就不吃东西!」
三媳妇有些不耐烦了:「你要是不吃,会饿死的。」
她退出了房间,但却没有将锁扣紧。
我起身想要下床,腿却使不上力气,又跌倒在床上。
我这才看见床边摆着一个粗壮的树枝,树枝上斑驳不堪,留下了很多疤痕,但我应当能用这个树枝站起来。
我拄着树枝离开牛棚,许久没有走路,竟然有些磕磕绊绊。
我一步一步挪动到厨房,拿起了一把水果刀。
我四处打探,没有看见老太婆的身影。
但我如今自身难保,也无暇顾及老太婆。
我思考着如何从院子逃出去,一步步轻巧地挪动向厨房的木门旁。
老太婆的几个儿子儿媳妇正在院中聊天。
「咱妈这次摔了,彻底认不得人了吗?」
「是啊,刚才我去看了,认不得,嘴里胡言乱语,似乎把自己当成了别人。这可怎么办,她还没说老屋的事情。」
还好,他们并未注意到我。
我松下一口气,拄着树枝,蹑手蹑脚迈出了门槛,贴着墙壁缓缓转身。
「丫头,你去哪?」
冷不丁一个声音冒出,吓得我险些没站稳。
待我看清时,那人竟是老太婆,看见她完好无损,我松下一口气。
「你没事就好,我之前被他们关起来了,现在我逃出来了,你跟我一起走吧。」我一时兴喜,「我还年轻,我能赚钱,我们一起生活没问题,我每天陪你唠嗑,我们还可以一起去找我娘。」
但老太婆却始终恶狠狠盯着我手中明晃晃的水果刀。
「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说罢,她伸手就要抢我手里的刀。
我连忙收回手,却被她一把扼住手腕。
不知为何,她的力气竟大得惊人,我只能咬牙坚持着,看刀尖在我们彼此身前徘徊拉扯。
我从没见过她这般生气。
我可能哪句话惹得她不开心,我连忙哀求她:「我不会伤害他们,但我不要被关在这里,你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我们之前不是相处得好好的么?如果你真的不想走,我自己走可以不可以?」
老太婆脸上忽然一抹哀色:「哎,你啊……」
「怎么了?」我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可我却听见她说——
「我想起来荷姑在哪了。」
我几乎跳起来,我就知道,她一定认识我娘!
「在哪?」
「她……」
「啊——」
二媳妇突然一声尖叫,打断了老太婆的话,院中的人也发现了我们的博弈。
一时间闹成一片。
「谁把她放出来了,不是说了不准放她出来吗!」
「我……我刚刚去看她,她啥都不记得,我以为她彻底疯了,就没把门锁死。」
「她拿着刀对着自己要干什么!」
「是不是咱妈想开了?」
「管么?」
很意外,竟然没有人上前。
他们都站在安全距离外,或吃惊,或叹息,直勾勾地注视着我与老太婆手中刀尖的走向。
我手里还暗暗地使着劲儿:「我娘在哪?你快说!」
「荷姑她,四十年前,病逝了。」老太婆突然泄了气,手里的力气松懈。
我连忙扶住刀:「怎么可能,四十年前我还没出生呢!」
老太婆的嘴轻轻地动了动,用着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说——
「她不是你娘。那是,我娘。」
我一下愣住了,老太婆忽然使了猛劲儿,手中的刀不受控制,一声刺响,在众人的惊叫中,就这么笔直地刺入她的身体。
厨房的斜后方挂着一面镜子,我一转头,就看见镜中自己苍老的脸,还有头上遮住眼的纱布。
我吓得转过头,老太婆明明还在我的眼前。
迟钝的疼痛袭来,我低头下,看见手中带血的刀插入我的腹部。
我不解地瞪大眼,不可抵抗地与老太婆四目相对着倒地。
我动不了,眼睛所及之处只能看见她满脸的皱纹。纱布从她脸上掉落,三条可怖的疤痕跟随着她的嘴一张一合:「旺妞,你自由了,可我走不动了,我活着就是累赘。这是我最后能为孩子们做的事情了。」
12
血,一滴滴流下。
我感受着周遭匆匆的脚步声,却没有一个人拉起我。
「我们来厨房的时候,就看见她这样了。她这疯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天天跟着空气说话,喊着丫头丫头什么的,又到处乱跑,但没想到她会疯疯癫癫弄死自己。」
老二抽泣着。
「唉,先前看她一个人拄着一个粗树枝,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回来的。」
是村长。
「我们本来是把她关起来的,但她自己跑出来了。」
是老大。
「咱妈八十六了,这个年纪够了,咱们几个凑凑钱,给咱妈办个体面的丧事。」
「咱妈年轻时那么能干一个人,竟然老了变成了疯子,还认不得咱。可能她自己也觉得很痛苦吧。」
突然——
「大嫂,你手里是什么?你竟然趁着我们没注意把咱妈的金耳环取下来了!」
「快去找找咱妈身上还有什么东西没,这房子的事儿也没说清楚,到底给谁啊。」
「咱妈怀里好像还有东西。」
有人扒拉着我的衣服,从我的胸口找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纸。
「咱妈立遗嘱了!」
「说啥了。」
人群从我的身旁散开,那一刻安静无比,终于清静了。
「咱妈说老三没房子,老屋留给老三。」
「凭啥啊,看病什么的,都是我们掏的钱!」
「等下,还没念完。咱妈希望老小和老四如果回来,老三能收留他们一起生活。妈还有两千块的积蓄,留给了老二。」
「那我们呢?」
「妈说……给你做了二十双布鞋,因为你脚穿其他鞋容易摔跤。」
我和老太婆互相对视着。
我从老太婆满目含泪的眼中,似乎瞧见了我娘的身影。
她一袭麻衣,冲跑丢鞋的我喊道:「旺妞,娘给你新缝了双鞋,你试试看合不合脚。」
「娘,回家……」
……
「咱妈手里的树枝捏得太紧了,谁来搭把手,把树枝扔了。」
「要不算了吧,一起烧吧,咱妈好像很喜欢那树枝,当个宝贝似的,还给树枝涂草药。」
张翠芳,八十六岁,寿终正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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