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逃婚的路上,顺手救了一个老太婆,她样子有些神志不清,甚至还与野狗夺食。
我足足走了三天才送她到家,还没喘口气,邻居就把我拉到一边悄声说:
「快跑!有人会把你关起来」
1
在这次之前,我从没有离开过我的家乡。
我颠沛流离,向所能见到的人问路,好心人像明灯,一盏一盏指引我回家。
当我终于看见熟悉的土房时,激动又辛酸。
我大喊着:「娘!」
我上前去推门,门却从里面锁上了。
我拍打着门,边哭边喊:「娘,是我啊!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正在这时——
门开了。
门里面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比我娘看起来年轻些,但没有半点相似。
「你干啥?」她问。
我愣住了:「你是谁?你怎么在这?!我娘呢?」
她嫌弃地看着我:「这是我家,我不在这在哪?」
怎么可能?无尽的恐慌涌上心头。
这明明就是我家,我在这住了十几年了!
我走的时候爹娘和老弟明明都在,这才过了多久,怎么可能突然消失,他们去哪里了?
「咋了,媳妇儿?」另一个黝黑的男人从屋内走出。
女人看了我一眼:「一个疯子,碰瓷的,说这里是她家。」
那个男人,我也从没有见过。
他走来,上下打量我一番:「我不跟你闹,这房子是我买的,你再闹我就带你去镇上警察局!把你抓了,关起来。」
男人很高大,我仰着头才能看见他的下巴。
他一瞪我,我就感到害怕。
听到要被抓起来,我更害怕了,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
男人一步一步朝我走来,他高大的身形遮蔽了阳光,像阴霾笼罩着我。
我惊叫出声:「我走,我走,你不要过来!」
我惊慌失措地跑到村子口,一路哭着喊娘,来来往往的人看着我。
我问他们我娘呢,他们仓皇地摇头,一个个对我避之不及。
无可奈何,我只好离开了。
我不知道去哪里,怎么走,我只能一边走一边喊着娘。
但所有的路好像都长得差不多。
走了许多天,饿了吃草根,吞些土垫垫肚子,渴了找点水坑,舔上几口。
可我好像迷路了,走到了一片荒田,一个人都没有。
我越走越绝望,近乎要晕倒,却突然脚下一绊——
我低头,吓了一跳。
地上竟然趴着一个人。
我不敢乱动,观察了许久,发现她纹丝不动。
是个死人。
2
她头朝下扎在泥土里,只露出一个花白的后脑勺,一动不动。
应当是个老太婆。
看不出颜色的棉布衣上破了几个洞,几只麻雀好奇地停在她的袖口。
我走近了蹲下身查看,强忍着恐惧,只求能不能寻到些吃的。
如果我再不吃些东西,我的下场就将跟她一样,我还不想死。
我翻着她的破棉衣。
突然——
一只叠满褶皱的手握住了我的手腕。
我惊叫起来。
「臭丫头,快扶我起来!」
那「死人」竟对我骂骂咧咧。
我不可置信,她竟然活着。
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她拉起。
我俩坐在泥地上,我累得喘粗气。
她的腿摔伤了,额头上磕出了口子,血迹糊了一脸。
我扶她站起来时,她的腰就像一座拱桥,脸上的皱褶干涸龟裂,仿佛刚从坟墓里爬出来。
几只苍蝇在我和她的头顶盘旋,嗡嗡地寻找食物,让我变得更饿了。
「老太婆,你有吃的吗?」
「我家里有。」
我寻思着:「那我送你回去,你能给我口吃的吗?」
「不行。」她摆摆手想撵走我。
我故意松开手,她一个趔趄,又慌张地握住我的胳膊。
给了她一个下马威,趾高气扬地俯身看着她:「如果不是我路过救了你,你就真的死了。」
她叹了口气:「你怎么不回家呢?」
我也跟着她叹了口气:「我家那边闹蝗灾,人要饿死完了。我爹娘为了大家都能活命,就给我找了远亲的夫家,用三袋米换了我。可我去了才知道,那男人竟是个病秧子,干农活都费劲,于是我就逃了。只是我爹娘好像从村子里搬走了,我找不到家了。」
老太婆沉默了半晌,眉头间的皱纹愈发凝重:「我这老太婆,八十六了,也活不了几天,我已经有五个娃,不能再捡你回去了。」
「那你就在这等死吧,你再也看不到你的孩子了。」
3
有时候威胁比好言相劝更有用。
老太婆说她家就在这附近不远的村子,结果我们绕了两天,走错好几个村子,才来到眼前这个满是土屋的地方。
她兴奋地拽紧我的手:「就是这!这条路从我男人走了,我就自己背着篓子,带着吃奶的老五去赶集,我闭着眼睛都能……」
我有一肚子火想撒,但是太饿了,精疲力竭,最后只能低头看了眼她布鞋上伸出的大脚趾,有气无力地埋怨:「你上上上次、上上次、上次走错时也这么说的!」
她突然愣了愣:「我说过么?」
算了,年纪大的人,好像都有这毛病。
哪怕他们年轻时精明得像个猴,老了也会变得像个蠢冬瓜。
进村的路上,来来往往有些村民。
老太婆开心地合不拢嘴,一个个给我念叨他们的名字。
我心里好受了点,这次应该是撞大运撞对了。
一个十几岁的男童从我们面前跑过,老太婆一把拉住了那男童,险些甩开我的手,幸好我捏得紧。
她想要摸摸男童的脑袋:「二狗子,都长这么高啦。」
男童一把推开她,慌不择路地惊恐跑开。
其实不止男童,其他人看着我俩都绕道走,就好像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我好奇怪:「他们为什么都躲着我?」
老太婆似乎没听见,没有回答我。
可走着走着,老太婆突然抓紧我的胳膊,蹒跚的步伐也努力地加快,目不斜视,就好像这个地方有什么可怕的怪物。
我转头过好奇地看了几眼。
这是一排整齐的砖瓦房,就像排列好的方队,被一个大铁门囚禁着。
不同于单独的农房,在这村子里格外醒目。
铁门两边的泥柱子上,有几个掉漆的字,我看不懂。
「老太婆,这是啥地方?」
她也没回头,有些激动,甚至尝试跑起来,捏得我手腕一疼,莫名其妙。
我又多瞅了两眼,一个个十平米不到的小单间,门从外面锁着,只有一个四方块的窗户看得清里面的景象。
每个房间都有一个老人,有些疯疯癫癫,有些痴痴傻傻,还有些卧床不起。
正巧这时,一个大娘给他们分发饭菜,白粥馒头咸菜,老头老太太把馒头泡在稀饭里,慢慢咀嚼,咸菜咬不动,吃得愁眉苦脸。
食物的香味飘出来,我更饿了,也想进去吃一口馒头。
我企图拉着老太婆走进那道门,但老太婆发现了我的心思,竟然一把推开我。
没有我的搀扶,她跌坐在地上,但还有力气冲我大叫:「那是要死的人才会去的地方!」
听见这话,我心里不知怎么一个哆嗦,只感觉全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赶紧扶起她,催促她赶紧走。
我们走过泥泞,走过一间间闭门的农户,终于在一间毫不起眼的小院前停下。
我听见身旁人苍老的声音撑着最后一口般兴奋地喊着:「到了。」
这是一间比老太婆还要苍老的土房。
不大的院子,院子门口拴着一只狗,狗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老旧的双开木门,大阳落下,只剩余辉,但从房子的木窗看去,漆黑一片。
这房子有些古怪。
厨房里所有东西都腐坏了,院子里连只鸡都没。
土屋里的主厅连着一间小房,但被子上已经长出青苔。
后院旁的牲口棚已经废弃,牲口棚旁的小床上堆满了杂物。
这里没有活物。
也没有任何其他人。
更没有任何吃的。
我怒气冲冲朝老太婆喊道:「吃的呢?你不是说你家里有吃的吗?」
老太婆坐在院子门口,怀里抱着那只不会再动的狗,哭哭啼啼:「厨房有,我走之前都收拾好了。」
那只狗皮包骨头,瘦脱了相,八成是饿死的。它的身体已经僵硬,脑袋歪着,看着通往村口的那条路。
人都快饿死了,她还去为狗哭丧,惹得我更加烦躁:「厨房里东西都全部烂了。」
她抹着泪:「不可能,我去了我大儿子家,在镇里头呆了一天。我和你走了两天,一共才三天,现在天气也不热,怎么可能坏。」
这老太婆可能真是脑子不好,这屋子很显然不可能只有三天没住人。
与她争辩没用,我只能换一个思路:「你不是有五个娃吗?赶紧喊个弄点吃得过来。我要饿死了,比闹蝗灾的时候还饿。」
可她话一出口,我就彻底愣住了。
「我联系不到他们……」
「他们不是你的娃?」
「他们都不在村子里,要打电话,我没得。」她一拍腿,「对了,村长家有电话!打了电话,他们明天就能回来了。」
「明天我可能就饿死了!」我饥肠辘辘看向了地上的死狗,「不如,先把狗吃了吧。」
老太婆勃然大怒,整个身子张开,像一把油纸伞,护住那只狗:「你扶我起来,我给你弄吃的,不准打它的主意,我们一人一狗相互作伴,十几年了,有感情。」
好家伙,这老太婆还留了一手。
4
「这是李婆婆家,李婆婆前些日子刚被儿子送回来养老。」
李婆婆一个人住着一间大土房,看见老太婆,两人都喜笑颜开。
李婆婆拄着拐,上前相迎:「好久没看见你了,在老大那住得怎么样呀?哎哟,你这腿是怎么了,怎么去一趟拄着树枝回来了。」
李婆婆喘气十分费劲,听说是肺上有些毛病。
老太婆笑笑:「就住了一天,给我弄了好多好吃得,还给我买了套新衣服。我不好打扰小两口,就自己回来了。路上摔了一跤,还是这是小丫头扶着我回来的。她饿了,我带她讨点吃的。」
李婆婆看着我,脸上的笑意散去,苍老浑浊的眼里带着些怜悯:「坐着吧,有粥。」
正当我快要被被这种眼神盯得心里发慌,怀疑李婆婆根本不想给我粥喝时,她叹了口气拄着拐坐,走向厨房,给我舀了一大碗白粥,我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她又拄着拐,去了后院,逮了一只老母鸡给我们。
「使不得!」老太婆连忙摆手。
李婆婆笑笑:「翠芬妹妹,老陈走了,腾出位子了,我过几天就进去了,留着鸡也没有用。」
老太婆脸上的笑意僵住,颤抖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李姐姐,那你帮我写几个字吧。」
「写啥啊?」李婆婆摸索半天,找出一只铅笔。
「我想把东西分一分……」
老太婆凑近了李婆婆耳边,李婆婆点点头就一笔一画写了起来。不一会儿就写了小半张纸,我也看不懂,就感觉那像一幅画。
临走时,李婆婆突然喘着气拉住我的手,我惊了一跳。
李婆婆努力地张开嘴,对我说——
「你赶紧离开她,不要让她的儿孙看见你,你会被关起来的!」
刹时门外刮过一阵风,我浑身一个战栗。
关起来?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
我一没偷二没抢,只是跟着来这儿蹭几顿饭,况且我还救了老太婆,怎么着也算是她儿孙的恩人,他们不感激我就算了,为什么关我?
正当我怀着疑惑,准备细问时。
老太婆突然转过头,笑着看着我:「走了,丫头。」
我想了想跟着离开,转头回望李婆婆,她眼里充满了无尽的悲痛,似乎是在可怜我接下来的遭遇。
回去路上天已经彻底黑了,一路上,我魂不守舍。
老太婆也比吃饭前更沉闷了,路过那处「快死的人才会去的地方」,她却停下了脚步,一反常态。
「李姐姐,要进去了。」
我心里一沉,那是不是代表李婆婆快死了。
可我更担忧的是临走时,李婆婆对我说的那句话。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的劝告想必是真的。
我准备在明天一早离开这里。
我还没找到家,不能就这么不清不楚的被关起来。
因为去李婆婆家的路上,我们就已经遇见了村长,村长说他已经通知了老太婆的孩子,过几天,人就会回来。
村长只是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也没问我什么,就匆匆离开了。
但那眼神,并不简单,似乎有忌惮还有几分怜悯。
忌惮我什么呢?我只是一个快要饿死,没什么力气的倒霉女人,这个村子真是处处都充满怪异,我决定赶紧走。
可是在走之前,我想吃一口鸡肉,我好久没尝过肉味了。
「我们把鸡炖了吧。」
听了我这句话,老太婆将鸡抱得更紧了:「不行,这是留给我孩子的,等他们回来再炖。」
「你个没良心的老太婆,是谁把你扶回来的。」我伸手就要抢鸡。
老太婆一口咬在我的手上,我吓得抽回了手。
还好,她没牙。
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没妈的孩子像野草。
夜里,我愤愤不平地躺在老太婆身旁,想起了自己这一个月来的遭遇。
5
我叫旺旺,今年应该是十八了。
按理来说,我嫁去夫家后,就应该随夫家姓,才会拥有自己的身份。
但我只见过那个男人一面。
我跟着媒人走了好几天的路,才来到那人家里。
他瘦得就像一根杆儿,不停地咳嗽,二十五六了,还没讨到媳妇,所以花了倾家荡产的大代价,把我迎娶了回去。
那一刻,我原本有的期待和喜悦,瞬间浇熄。
他家里只有一个土房,主厅连着一个小房间,一张床。
牲口棚里有一只黄牛,牛棚旁紧挨着一只小床,床上放了个伸不直腿的老人,辨不出男女。
我吓得跌坐在地上,他从地上拉起我:「我爹害病去了。这是我娘,她脑子不好了,怕她乱跑,我就给她关在这,安全。」
「我不嫁了,我要回家!」我甩开他的手,止不住地哭,我真的后悔了,我情愿饿死,也不想一辈子都被囚禁在这里。
媒人一把扼住我的手腕,一路上的笑脸透露出一抹厉色,但还是假模假样地安慰我:「旺妞,不要小孩子脾气,嫁给谁不是嫁,反正都是生娃。」
媒人又低声对我耳边吹风:「张大柱可是独子,那疯老太婆也活不了多久了。你别看他病恹恹的,大夫说了还能活个一二十年。」
「我不!」
媒人恨铁不成钢:「旺妞你还小,你不懂啊,你捡便宜了。等他走了,这房子就是你的了,没人抢,而且他家还分得有地。你再生几个胖小子,子孙满堂,就等着享清福嘞!」
我看着牛棚里的老人,老人突然冲向窗口,吓得我一连退后几步。
她的眼窝深深下陷,那一身的恶臭味,我至今都无法忘却。
但她竟痴傻地对我笑起来,黝黑的手伸出窗口,对我挥了挥手。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她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我惊叫的就要退后,她却握得很紧,向我手里塞了什么东西。
「保佑我的孩子们,平平安安。」她翻着白眼又念叨了几句。
我彻底被吓傻了。
「娘,你干什么!」我「男人」就这么冲了过来,把他的老娘推下了窗口,老人跌坐在床上,对着胸口的什么继续念叨着。
我细看,是一个很小、很粗糙的佛。
「我娘给你啥了?」
我摊开手,是一对金耳环。
我看了看眼前的竹竿,又望了望牛棚里的老人,对将来的生活充满了恐惧,我害怕啊。
可媒人却兴奋地将金耳环带上我的耳垂:「旺妞,这是老太婆认可你做儿媳了。你以后啊,就有名字了。」
「我不,我要回我家……」
我撒腿就跑。
我有预感,如果不跑,我就会被关在这个男人的屋子里,一辈子。
只有不要命的逃才有希望,我腿脚快,他们都没追上我。
「旺旺,旺旺……」
我听见有人在喊我,心突突地跳,可我不敢回头。
「旺旺,旺旺,是我啊……」
是娘吗?
我转过头……
6
「汪汪汪旺旺!」
哦,是老太婆坐在院子里学狗叫。
原来刚刚是在做梦。
梦里又回到了那个让人窒息害怕的地方。
我呼出一口气,驱走恐惧,抬眼一瞧——
出事了。
昨夜被老太婆精心看护的老母鸡,如今落在了一只野狗的口中。
老母鸡已经断了气,被野狗吃下了半只翅膀。
很显然,老太婆的狗叫对野狗起不了任何震慑作用。
当野狗准备一口咬断鸡脖子,我奋不顾身扑过了去,和野狗展开了殊死搏斗。
这鸡肉我都还没吃着,竟然被一只野狗抢了。
但这野狗也不甘示弱,立刻给了我一巴掌,在我脸上留下了三条印子。
我忍着痛,龇牙咧嘴,一拳一拳砸在野狗的身上,终于吓退那只野狗,但它还是叼走了鸡头和脖子。
顾不上疼,我爬上前,将母鸡残缺的身体捡了回来了,递给老太婆。
老太婆正偷摸抹着眼泪:「我的鸡脖子……」
看着野狗叼着鸡脖子远去的影子,我忽然鼻头一酸。我十岁那年,家里曾杀过一只病死的鸡。
我娘最喜欢吃鸡脖子。
我揉了揉眼,抽回眼泪,脸上的伤口被眼泪蜇得生疼。
我哄着这个小气吧啦的老太婆:「这还剩大半只鸡呢。」
老太婆还是钻着牛角尖:「这鸡是能下蛋的,它下了蛋,我就可以拿去卖掉,买些布回来,多缝几双鞋。」
我低头看着自己光着的脚丫,忽然想起临走前,娘为我缝了十双布鞋,让我往后穿。
娘的手很巧,黑色的布鞋上还刺绣着一朵花,那花我认得,叫做荷花,我老家有一处水塘,一到夏天,就会开满荷花,很漂亮。
可是从夫家逃走后,那包裹早已经不知去了何处。
我一路光着脚,再也没有鞋穿了。
看着地上喋喋不休念叨的老太婆,我难得有了耐心:「它死了,死了就不能下蛋了,放久了会坏,野狗可能还会来把他吃掉,我们一起把它炖了吧。」
老太太点了点头,又摆了摆手:「等等。」
她不慌不忙,坐在院子里鼓捣了半天泥巴和草苗,弄得一手黏糊糊的。
「丫头,你过来。」她用那黏糊糊的手招呼我过去。
我坐过去:「干……啊呸,你往我脸上涂什么呢!」
她一手黑乎乎的东西,竟然全糊我脸上了。
泥土的气息混杂着小草的潮湿,这味道竟然让我想起了我娘,这是我娘最爱用的土方法,摔倒揉一揉,就不疼了。
老太婆拦住我要揉眼的手:「别说话,也别乱动,虽然不好闻,但我小时候调皮,每次摔了,我娘就给我用这个土方法,管用。」
闻着那草木香气,我恍惚觉得看见了我娘。
好在这一下没有被白挠,老太婆终于把那只鸡炖了。
鸡汤飘出浓香,我守在灶台旁,看着她歪歪倒倒的身子忙碌,好像个不倒翁。
我从锅中挑出一块鸡肉,她一掌打掉我的手里的鸡肉,鸡肉扑通掉进了锅里。然后她拿来一个小碗,舀了一碗鸡汤递给我。
「喝吧。」
我看着那一碗清汤:「就只有汤?」
「我孩子明天回来了,鸡肉现在不能吃。等他们吃完了,剩下的都给你。」
我虽有些不甘心,但还是一口气喝下了那碗鸡汤。
老太婆夹了几块鸡肉在另一个碗里,向我伸出手,示意我扶住她:「把那碗鸡汤端着,跟我去给李婆婆送汤。」
自从在荒田那一摔,她的腿出了毛病,没有我的搀扶,她连李婆婆家都走不到。
「等会回来,你帮我把屋子收拾干净,免得孩子们回来了没法住。」
看着她佝偻着身躯和墙壁上长满的苔藓,我忽然觉得她和自己都很可怜。
即便我在的这些天,为她解决各种意外,成为她的人形拐杖,陪伴着孤独年迈的她,还经常逗得她捧腹大笑,让她眉眼弯曲的弧度和明朗的笑声在村子里响彻。
但也不妨碍她连一块鸡肉都舍不得给我吃。
去李婆婆家的路上,看着那些对我们避之不及的村民,老太婆突然对我说:「留下吧,老婆子我活一天,就能给你一口吃的。」
我没有应声。
我没有忘记李婆婆的话。
而且我并不喜欢这个村子,调皮的小孩用石头砸我,还险些打上鸡汤的碗,村民们绕着道走,就好像我们身上有瘟疫。
小屁孩躲在树后面,冲老太婆喊着:「臭疯子,臭烘烘!」
这声音真刺耳。
我瞪了那小孩一眼,小屁孩匆匆跑开了。
「他们为什么这么欺负你?」我问老太婆。
老太婆笑:「你不懂,小孩子,闹着玩,喜欢我这个老太婆。」
我虽然年纪不大,但我也知道那些小孩绝非善意。
但老太婆的笑挂在脸上,就好像真的一般。
一路上走着,那些小孩依旧像乌鸦般叫唤着,老太婆依旧笑着,对他们点点头,还喊出每个小孩的名字。
我突然觉得她很可怜。
老太婆喜欢说话,是个老话痨,但她的院子里只有她自己,狗和鸡都死了。
如果我走了,她想唠嗑,得走半个村子,去找李婆婆。
但没有我搀扶,她连李婆婆家都走不到。
即使有我在,我们一路走到李婆婆家,也花了许久。
来到李婆婆家门口,老太婆笑得更开心了,声音都激动地打着颤:「李姐姐,瞧瞧我们给你带什么来了!」
但屋内却没有丝毫声音。
我也跟着唤了两声,还是静悄悄地。
走上前去,正准备敲门,却发现门竟然虚掩着。
我轻轻推开:「李婆婆,我们……」
眼前的场景让我一下愣住,手中的汤碗不受控制落地。
「咚——」我眼前一黑。
7
当我醒来时,已经在老太婆长满苔藓的床铺上了。
老太婆就在我身旁,只是她的脸上缠上了几圈纱布,遮住了一只眼。
门透着一个小缝儿,大厅里坐着三男三女,正边吃边喝着,聊着天。
老太婆的孩子们回来了。
但我竟然没有被关起来!
李婆婆在骗我!
但我现在无暇去想这个问题,因为我脑海里挥之不去那幅画面。
当我们满心欢喜推开李婆婆家的木门,李婆婆果真如老太婆所说——
「她快死了」。
墙壁上斑驳裂缝,贴着一张全家福黑白照片。
红色的被套旁,一个横躺的四脚椅,格外瞩目。
更让我无法忘记的是,在房梁上,双腿离地的李婆婆,都耷拉着,原本灰白的面庞变成了紫红色。
她死得太快,还没有去那个「快死的人才会去的地方」,就死了。
我平复好突突乱跳的心,小心翼翼地问老太婆:「你的脸怎么了?」
老太婆揉了揉脑袋,思索半晌:「摔得吧,记不得了。」
说完,她从怀里掏出一张黑白照,黑白照已经模糊得不成样子,但她就盯着,黝黑粗糙的手指一寸寸抚摸着。
「这是什么?」
老太婆指着那看不清的照片:「这是我,这是我男人,这是我大儿子张有钱,二儿子张有福,三儿子张有才,这是老四,是个小姑娘叫妞妞。那时候老五张有肉还没有出生,我男人还活着,我们还没得那么穷。」
「你也挺不容易的,一个人带大了五个孩子。」
我想起我娘,虽然我家也不富裕,但我娘至少还有我爹。
「但我什么都给不了他们,只能让他们跟着我吃苦。」
我不理解,都这么苦了,为什么还要自己撑着。
「你改嫁啊。」
「我带着五个娃,没人要。」
「你不要娃不就好了。」
「可他们是我的娃,我是她们的娘。」
我突然想起了我娘,想起小时候在她背着我在田里干活,想起我在灶台旁帮着娘煽火,想起蝗灾时,她带着我去乞讨时紧紧拽住我不放的手。
但最后她还是松手了。
老太婆似乎想起了什么,眼泪顺着沟壑一股股流下:「我这辈子,最对不起四姑娘,老三讨媳妇时,我实在什么都拿不出,我只能把四姑娘嫁了,换了一头牛。」
我鼻头一酸,低下头偷摸着抹泪。
不知道我娘会不会也这样,会不会在其他地方正想着我,为我落泪。
我替她擦去眼泪,就好像为我娘擦去了泪,我逗她笑,就好像希望娘会笑:「我只能换三袋米,你四姑娘换了一头牛,很厉害。」
她又哭又笑,艰难地起身下床,在床底翻找了一阵,拿出了一个布满灰尘和泥土的包裹。小心翼翼打开,里面竟是一双双崭新无灰的布鞋。
「你的手和我娘一样巧,我都不会这些。」
老太婆笑着,慈爱的目光看向布鞋:「谁生下来就会?我嫁过来之前,也和你一样是个大姑娘,啥事都是娘做。嫁过来,没有娘了,就只能学着娘的样子做,一开始扎得满手口子,后来也顺手了。我老了,记不住事,丫头,你帮我记得,我还纳了这二十双鞋,放在了床底。」
我点点头,也拿起那黑色的布鞋瞧了瞧。
但是,那黑色的布上竟然绣着一朵荷花,老太婆这村子里压根没有这种花!
我一时来了精神:「老太婆,你在哪见过荷花?」
「啥花,听不懂你说啥。」
「我家那边一到夏天,就开满荷花,就像你鞋上绣的一样。」
「原来这是荷花啊,好像在哪见过,想不起了。」
我急:「你是不是去过我们村子,你认不认识荷姑,那是我娘,村里人都这么叫她。」
许是我一连几个问题逼急了,老太婆竟然捂住了自己的脑袋,嚷嚷着「头疼」。
手里的包裹也没拿住,一双双黑布鞋就这么噼里啪啦落在布满尘土的地上。她压根不再理我,只是慌张地想要下床去捡那些布鞋,嘴里还叨念着:「弄脏了,弄脏了……」
「咚——」
老太婆太着急,竟从床上摔了下去,发出一声闷响。
门外的人也跟着进了屋,我躲在一旁,不敢出声,生怕他们责怪。
他们齐心协力将老太婆抬上了床。
「咱妈又闹闹腾腾的,你们说怎么办吧。」
「这地上又是啥,算了算了,我们出去边吃边说吧,今天这事儿必须定下来。」
8
外厅满满一桌菜,我顺着床上的对角望去,却看不见那碗鸡汤。
「咱妈跑丢了一个月,竟然回来了,那有些问题,我们也必须要面对了。」
一个头发有些白丝的男人说:「咱妈脑梗越来越严重了,才这几天又摔了那么多次,现在神经上也有问题,熬个鸡汤全都是鸡毛,完全没办法照顾自己。今天我们几个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就应该统一意见,送村里的敬老院。陈叔叔走了,李嬢嬢也走了,刚好有个空位,这个机会难得!」
这个看起来快六十岁的男人,是老太婆的大儿子,他旁边穿得有些时髦的是大儿媳。
那个看起来瘦弱的中年男人,应当是老太婆的二儿子。二儿媳就坐在他的身侧,穿着朴素。
还有一对更年轻些的夫妻,裤子上还粘着泥土,应当是老太婆的三儿子和三儿媳。
角落里竟然还挤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男孩,应当是老太婆的孙子。
我的疑惑一下多起来,我小声地问老太婆:「他们说要把你送去敬老院,那是什么地方,你去了,我是不是就要被关起来。」
老太婆看着我半晌:「就是那个快死的人要去的地方。」
我心下一沉:「你要死了?」
「我不知道。」
「你自己的事,你还能不知道?」
老太婆苦笑起来:「年轻时候什么事都能做主,人老了,自己的主都做不了。」
我一下坐立不安,门外的几个人决定着老太婆的命运,而我也不可能一直被老太婆看护着,我下定了决心:「老太婆,今天晚上我就走了,这些天谢谢你的吃的。」
老太婆伸手摸着我的头发:「你走哪儿去啊,你家都没了。」
「去找我娘,去找荷姑。」我感受到老太婆手中的迟疑,「老太婆,你是不是见过荷姑?你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
「我好像听过这么个名字,好像……」老太婆笑着摇了摇头,「人老了,真记不得事情。」
见我有些失落,老太婆拉起了我的手:「你要走就明早走吧。其实我挺喜欢你这小丫头的。想做什么都敢去做,说出来不怕你笑,老婆子我是大姑娘时,就没有你这么勇敢。」
9
正厅里,老二媳妇音调高昂:「咱妈不是五保户,去敬老院一年要大几千块钱。这钱怎么出啊?」
大媳妇接了话:「家家平摊啊。」
老二立马反对:「你们俩在镇上有工作有钱。我和我老婆就靠着那么一个小卖部生活,一个月就两三千的收入。儿子以后还要结婚,花钱的地方多。」
老三也附和:「是啊大哥,我们两人也不好过,房子还是借的,地都是租的,就种点地维持生活。四妹就不说了,她嫁得远,什么都要听夫家的,一分钱都没有。老五至今还在牢里。」
突然,大媳妇拍桌而起:「你们这几兄弟吃人不吐骨头,我们家钱是大风刮来的?之前咱妈脑梗住院一次,全部都是我们掏的钱。现在住敬老院,你们还不愿意出钱,还要让我们家全出?这是你们大哥一个人的娘,跟你们没有关系是不是!」
「我们是真的拿不出钱呀!」
「可是谁都没时间照顾她啊!」
一片焦灼中,二媳妇不慌不忙开了口:「嫂子,你们工作忙,当初咱妈脑梗,还是老三媳妇放下手里的活儿,在医院照顾的咱妈。再说了,咱妈就去看了那一次病,也没治好,你就不准咱妈再治了。」
「我和你大哥也只是普通工人,一个月加一起也就六千块钱,治病直接花了好几大万,家底都给我们掏空了。要治可以啊,大家都出钱!」大媳妇这次真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