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陡然出手,扼住了魏昭的脖颈。
魏昭惊愕不已,他面色涨得通红,越来越窒息,眼神却渐渐平静,一副束手待死的模样。
这模样……
我在差一点捏断他脖子之前,松了手。
他大口大口的喘气,低下头去猛烈的咳嗽,肺都快要咳了出来。
我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冷声道,「既已没了舌头,就好好保住自己的手指,不然,本宫不介意让你残的更彻底一些。」
「赵…… 之…… 女」他忽然开口,嗓音嘶哑。
我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在叫我的名字赵紫玉。
「你…… 可…… 里…… 信…… 我。」
我愣了愣,没有开口,转身朝外走去。
走到门口,我顿步停下,「你为何不怀疑另一支义军是我的人?」
他摇摇头,「连…… 龄…… 对…… 不…… 上」
既然开了口,说话便越来越顺。
我想了想,的确如此。
另一支义军的首领是个少年将军,自然和先皇无渊源,更没本事教导我长大。
他大概只是一个打着先皇旗号造反的乱世枭雄。
我倒挺想见一见他,若能收服他也是好的。
但我猜测,大概率下,会和他在战场上见。
我点点头,淡淡道,「魏昭,好好活着,你若想死,我乐意成全。」
我大步离去,对服侍他的人说道,「看好他,除本宫之外,谁也不能见他。」
我再次软禁了魏昭。
可他好像习惯了,竟然露出一丝微笑。
就变态!
25
我还是探听到了一点儿消息。
康乐进宫看望母后,我找到她,只寥寥几句,就问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
两只义军已经离华京很近,他们约法三章,先攻下华京者王。
京中有钱人家已经开始外逃,被父皇强硬的封锁城门,拦了下来。
人心惶惶,百官已经想不到法子,父皇镇日暴怒。
有人提议将我绑在城门上震慑叛军,但被母后以死相逼,拦了下来。
这些我并不知道。
我心绪复杂,只觉纷乱。
康乐眸中几分嫉色,「若有一日,我和你一同落难,你觉得母后会救谁呢?」
我:「……」
我觉得母后大概率会救她。
可看她样子,似乎并不知?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她。
「你在武陵王府如何?」
她一愣,眼泪怔怔流了下来,手指自然而然的抚上肚子。
她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轻声道,「赵紫玉,没想到你是第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
「所有人都觉得我是公主,我该过得好,我该没有烦恼。」
「我曾经也以为,我是公主,可以为所欲为。」
「可乱世中的公主,不如一个平头百姓。」
「若义军真的攻打进来,首先被祭刀的就是我们这些皇子公主。」
「武陵王府捏着鼻子认了我,是因为我是公主,可如今,我快要连公主都不是了。」
「这大概就是…… 报应吧!」
康乐离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苦难真是一个好东西。
我受了前面十几年的苦,早早知晓了人世艰难,后面才有自保之力。
康乐前面享了十几年的福,忽然大厦将倾,她只能随波逐流。
命运,真是玄妙。
无法接受它,也无法推拒它。
父皇的封锁渐渐不管用,宫中的气氛日益紧张起来。
这一日,母后忽然将我叫进主殿。
我许久未见她,她容色憔悴,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精气神。
她看向我,眸色很是复杂。
「你走吧!」
她语气坦然。
我感受到一种割裂感,一种断舍离的释然。
我忽然有一些领悟。
母后从前对我和父皇都有情,所以,她左右摇摆。
一个是血脉牵绊,一个是夫妻情深。
她很难抉择,便昏招频出,努力的想达到一种平衡。
可如今,她不需要取舍了。
父皇用她的假死骗回了我,却也永远失去了她的情爱。
没有情爱滋养的母后,和宫中其他幽怨女子一般,憔悴了容颜,早生了华发。
而我,也不是没有代价,母后从前对我有愧疚。
如今,没有了。
她欠我的,已还清了。
她安排人送我走,我随着一个嬷嬷在宫中东绕西绕,来到一处僻静破旧的宫殿,转动一个机关,墙后竟然有一个密道。
看我眼眸震惊,那嬷嬷恭声道,「这是先皇为皇后准备的逃生密道,只有皇后一人知道,曾经皇后用此逃走,只可惜,被陛下捉住了。」
「您不要怪皇后,她只是个漂亮的女人罢了。」
「公主,您保重。」
「……」
我一时无言,感到震惊。
先皇竟然早早就为皇后准备了逃生密道,他察觉到了自己弟弟对妻子的不轨之情吗?还是早就预料到自己的弟弟会造反?
过去之事,已无法追寻。
我问道,「若我走了,父皇会对母后如何?」
嬷嬷笑了笑,「一日夫妻百日恩呐。」
我默了默,很快进入密道,顺着布满灰尘的甬道前行。
黑暗中,我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脑子却乱纷纷的。
自佛寺回到宫中这短短时日,发生了许多事,母后的面容,阿则的面容在我脑中轮番交替。
我想到那嬷嬷的话。
「可惜,皇后被陛下捉住了……」
「一日夫妻百日恩呐……」
我猛地停住脚步,感觉到一阵冰寒。
不对!
26
母后是父皇的战利品,他们之间从来都不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是胜利者对战利品的宣示主权,是掌权者对绝世珍宝的爱不释手。
他爱那珍宝独特稀缺的美,却不会对她言听计从。
母后危矣!
我猛地转身往后跑。
很快,我来到密道门前。
那密道只能从外面打开,我一脚一脚飞踹着,用足了全身力气,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
终于,密门破碎,光芒涌了进来,一同涌到我眼中的还有参天的火光。
长宁宫的方向着火了?
我拼命奔向长宁宫。
一路上,无数宫女,太监,侍卫仓皇逃跑。
「义军打进来了,快逃啊。」
他们匆促慌张,脸上布满凄惶无助。
我奋力奔跑到长宁宫,宫门大开着,已经无人把守。
我飞奔进去,看到父皇拔剑指着母后的脖颈,满面怒容,而母后面上含笑,凄凉又解脱。
父皇看到我,怨恨的眸子迸射出惊喜的光。
他拔剑向我刺来,我堪堪避开,绕到他背后,手刀劈中他手腕,夺下长剑,反手刺入他心窝。
利剑入肉的触觉很独特,既钝又快。
鲜血溅在我脸上,温热又黏腻。
他不敢置信的看着我,怨毒又悔恨。「朕早该…… 杀了…… 你……」
我眸色冰冷,手中长剑拔出,更多的血喷射出来,沾染我的衣衫。
我该感到恶心的,却全然顾不上。
杀父之仇,终于报了。
他的身躯缓缓倒下,重重砸在地上,仿佛沉重笨拙的沙包。
九五之尊和平民百姓一样,死后都不过占据六尺之地,可杀起来,难度却天壤之别。
我抬头看向母后,她眸色复杂至极,眼泪大颗大颗的掉落下来。
「你为什么要回来?」
母后在怪我吗?
我手中的剑「呛啷」掉在地上,心有一点冷,有一点疼。
母后神色缓和几分,她眼眸无意识的在地上帝王的尸身上掠过,轻声道,「你随我来。」
她拉起我的手,带着我前往御书房。
一路上,宫女太监们四散奔逃,有义军已经入宫,在宫里到处抢夺。
财帛动人心,这些义军早就迷失了初心。
我随手杀了几人,护着母后一路到了御书房。
母后面色惨白,她一进去,便关上殿门,在书案上四处翻找。
很快,她找到了一方印玺。
「传国玉玺,你拿着,新主入宫,不管是谁,你可用此换得一命。」
我张了张口,不知为何,还是没有告诉她,造反的人是我。
说了,她会恨我吧?
那一刻,我再次感到一阵虚弱。
一种无法言说的窒息横亘在胸口,让我如鲠在喉。
母后继续翻找,终于,在众多书卷中,她找到了一张画像。
她小心翼翼的打开,带着几分郑重和欣慰。
「阿玉,你看这是谁?」
我凝眸看去,看到一张栩栩如生的画像。
是魏昭?
不,不是魏昭!
画中人眼角的泪痣,泛着红色。
那沉静又昂扬的少年姿态分明是宁则。
阿则,我的阿则……
母后道,「他是明家军的少年将军明则,你的阿则没有死,他回来找你了。」
「阿玉,你的运气来了。」
27
我陡然间明白,那一日,皇帝明明恨我至极,为什么还是同意我写劝降书。
原来,早知道造反的人是阿则。
他以为阿则一定会听我的话。
可阿则为什么没死?
为什么他会变成明则?
我脑中纷纷乱。
母后将东西塞到我手里,低声道:「阿玉,去吧,去找他吧!」
「他愿意为你死一次,便愿意为你死第二次。」
「他是值得托付终身的。」
「这是你给魏昭的休书,母后已盖了印玺,再没有人会去左右你的命运。」
「阿玉,你自由了!」
她将我推向门口,在关上门之前,又忽然握住我的手,目光带了几分求恳。
「阿玉,义军以你的名义起兵,无论如何都会善待你,母后对你已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母后只求你一件事,若你有余力,帮一帮允儿好不好?」
「她被母后宠坏了,她没有自保之力,只能随波逐流。」
「你比她勇敢,比她聪明,母后只求你这最后一件事,你答应母后,好不好?」
我混乱的头脑终于清明了一些,那一点点感动渐渐退却,只有满心的不甘和压抑。
她将魏昭赐给我的时候,是因为我勇敢,我聪明,所以,我能接受魏家破败,能接受自己是一个罪臣之妇?
可凭什么?
凭什么我强我就要受罪,谁弱谁就要享福?
我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康乐曾经问我的那个问题,「若有一日,我和康乐一同落难,您只能救一个,您会救谁?」
母后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我。
这时,我莫名在她身上看到了一丝康乐的影子。
「阿玉……」她连连后退,仿佛我是妖魔。
我忽然心生置身事外一般的释然。
「您会救康乐吧!」
「不是!」
「真的吗?」
我唇角勾起嘲讽弧度,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那这是什么?」
我从怀中拿出一张纸,纸上是一个标记,一个来自刺客身上的标记。
当年,我在佛寺中,遭受过无数次刺杀,刺客大部分来自父皇的指使,但有一次例外,刺客身上的纹身,不同于往日。
那时,我心中有个谜团,只是并不敢相信。
若无今日事,这谜团我宁愿塞在肚子里一辈子。
可今日,我却很想问个清楚。
我对自己说,死心吧,赵紫玉,死心了就可以永远放下了。
我却又抱了万分之一的希望,我冤枉了母后,她是无辜的。
母后在看到那张纸后,凄美的面容变得苦涩脆弱,她后退了一步又一步,整个人重重的跌倒在桌案上,书卷被撞到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她泪眼朦胧的看着我,张张口,黑血喷了出来。
我的心一紧。
母后服毒了?
我下意识的去扶她,却又赌气一般的停住脚步。
母女二人,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相隔天涯。
她语意带着解脱。
「你都知道了……」
「我以为能瞒过你的。」
「当年,我在宫中举步维艰,陛下对我失了情谊,萧妃猖狂,屡屡以你刺激陛下,康乐只有六岁,她被人喂了药。」
「我那时鬼迷心窍,若必须要舍弃一个才能让剩下的人活得更好,我只能舍弃没有在我身边长大的那个。」
「阿玉,对不起……」
「对不起……」
她气息渐渐微弱,只一双眸子不舍得盯着我。
28
若只能舍弃一个,只有舍弃不在我身边的那个。
她终于说了真话……
我问到了真相,却被这真相击得粉碎。
我的心仿佛破了一个大洞,呼呼的刮着冷风。
我无意识的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美人就是美人,哪怕服毒自尽,也凄美的令人着迷。
我俯身下去,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拭去她唇角的黑血,在她耳边低语。
「母后,造反的人是我,夺了大周天下的人是我,我们扯平了,你可以不死的,你好好活着,好好看我如何做女皇。解药在哪里?」
「阿玉!」
她手指紧紧抓住我的衣服,满目不敢置信,却又有几分欣慰。
「你很好,你比母后强……」
「没有解药……」
「要死的,我早就该死的,当年没死,留下骂名无数,如今再不死,史书中该怎么写我?」
「我明知陛下不值得,可我没有办法,有时候眼前没有路,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才是最好的路。」
「我活着是你的污点,阿玉,对不起……」
「允儿……」
「允儿……」
她眼睛死死盯着我,指望我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
我的心冷到发抖,咬紧牙关,极力控制着不让自己泄露一丝情绪,我怕我一张口,舌尖的血就要涌了出来。
她终于支撑不下去,在我的怀里闭上眼,我愣怔的抱着她,感受到她的身体渐渐冰凉。
我想我一定不爱母后,不然,为什么不答应她?为什么一滴眼泪都没有呢?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重重的撞门声将我惊醒,一个人跌跌撞撞的冲进来。
是魏昭!
他神色惶急,失了半截舌头,想说的话都说不出来,急出一头汗。
「逃!」
他快速找来纸笔,在上面写着,「不是陆耀。」
我陡然间明白过来,第一个攻下华京的不是师父,那就是阿则了?
可很快,魏昭也摇头。
「第…… 三…… 人」
我气息一窒,怪不得,闯入宫中的这些人宛若土匪,原来根本就不是阿则和师父的义军。
正在这时,一个义军闯了进来,被我一剑逼住,问出真相。
原来他们是守城的官兵,眼看华京被攻陷,干脆倒戈假冒义军先抢一波……
我:「……」
原来是官。
我一剑刺死那人,眼睛滑过地面时,却看到一张劝降书,我亲手写下的那封劝降书。
我的劝降书为什么没有被送出去?
恰在此时,魏昭一把从帷幔后扯出来一人,竟是跟随在父皇身边的大太监。
他一直藏着,我心神不宁,竟然没有发觉。
「劝降书为什么会在这里?陛下有没有送出我写的劝降书?」
大太监战战兢兢,凄惶如狗。「陛下只送出去一封。」
「送给了谁?」
「明…… 明则!」
完了!
我的心一阵冰凉,拿着信的手不可自抑的颤抖起来。
这劝降书是有秘密的,以一首七言律诗为密钥,破译过来便是一封作战计划。
这是我与师父陆耀的约定,即便信万一被人截了,也不知道真实内容是什么。
当初,我为了麻痹皇帝,写下两封一模一样的劝降书,是笃定这封信即便到了另一支义军首领的手中,他也只会以为这是一封普通的劝降书,并不知道真实内容是什么。
而能成为乱世枭雄之人,自然不会因为一个小小公主的劝降书,便真的放弃自己的雄图霸业。
这封劝降书根本就无用。
可若那义军首领是阿则,却不同了。
七言律诗为密钥,是他想出的主意,他能看懂那封作战计划。
原本给师父传递的消息,传给了阿则……
那一刻,我慌了。
29
我要去阻止他们,我不能看着阿则和师父互相厮杀。
我忍着眩晕往前一步,却被母后的尸体绊倒在地。
魏昭急忙扶起我,他眼神坚定的摇摇头,又用手指着自己。
「我…… 去……」
我看着他,并不确定。
大太监凄惶道,「公主,那些倒戈的官兵不是人,有宫女被侮辱了,皇后娘娘遗体在此,只怕……」
他不敢再说下去。
我心里明白,他说的是事实。
历史上,宫廷被攻下,遭受乱军侮辱的后妃宫女不在少数。
一些赫赫有名的宫妃,即便死后也不得安生。
我的母后,她可是华京第一美人。
我心里生起一股勇气,从怀中掏出一件信物交给魏昭。
「去找明则,告诉他,不可以杀我师父,不可以!」
魏昭接过,郑重的点点头,转身狂奔而去,他跑的又快又用力,直奔马厩的方向。
我目送他远去,缓一缓力气,站起来,对大太监冷声道,「传令下去,所有后妃宫女太监到御书房集合,所有宫廷守卫随本宫一起杀敌。」
大太监愣了一愣,目中多了几分激动。
「是,奴才遵命!」
他跌跌撞撞跑了出去,大声呼号着,很快更多的宫女太监高声传话。
我游走在人群之中,见敌杀敌,身边很快汇聚了上百个宫廷守卫,他们跟着我一起拼杀。
血染透长裙,宝剑卷起刃。
敌军丢盔卸甲,却被一一砍翻在地。
我踏着夕阳的余晖,走到御书房。
所有人目光敬畏的看着我,满怀感激的躬身行礼。
我一眼看见母后的尸体,她已被宫女们收拾整齐,安详恬淡的躺在一张软塌上。
我跪在塌前,心神不宁。
魏昭该带到消息了吧……
他们该一切安好吧……
我听到门外有陌生的脚步声,侍卫们将来人拦住。
我听到那人撩动铠甲的声音,又听到他卸去头盔,跪地行礼。
「臣明则救驾来迟,请公主殿下赎罪,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这声音…… 如此熟悉。
不知为何,那一刻,满腔泪意忽然就涌了上来,脸上的笑容不可抑制的绽放,冰冷的身躯仿佛在这一刻回暖。
阿则,我的阿则!
他回来了!
欢喜和恐惧同时填满了我的心。
我害怕是假的,迟迟不敢回过头去。
身后的人耐心的等着我,即便没有回转身,我也能够感受到,他的目光紧紧的落在我的背上,一刻也没有转移。
我悄悄擦了擦眼泪,缓缓站起来,转过身,看向他及他眼角的泪痣。
真的是阿则。
果然是阿则。
他单膝跪地,脊背挺拔。
人黑了,瘦了。
满身血迹,面容却擦的干净,似生怕我认不出他。
他看见我,不可抑制的露出真心的笑容,这笑容阳光干净,仿佛冰雪初融,当年那山野少年的模样扑面而来。
他站起来,走向我,紧紧将我抱在怀里,似乎要将我的全身心都揉进他的身躯里。
「阿玉,我回来了。」
「我总算回来了。」
他语意间一股浓浓的涩味,仿佛为见这一面,他跋涉了万水千山。
我感觉到一股轻松,只有在阿则面前,我可以放肆的哭,放肆的笑,放肆的任性。
我张张口,想说些什么。
却被人打断。
「启禀将军,乱军之首陆耀的首级已带到,该如何处置,请将军示下。」
阿则欣喜道,「阿玉,我用你的计策收服了陆耀的乱军,此一役,你功不可没,你才是真正的大功臣。」
我身子僵住,不能动弹。
那一刻,我深深的感受到,何谓杀人诛心。
我看向说话之人,那人也抬起头来,正是魏相。
「公主殿下算无遗策,令人佩服。」
魏相拈着胡须,满面含笑,可我在他眼中分明看到了精明算计。
我如坠深渊,整个人被这巨大的噩耗击懵了。
我推开阿则,目光死死的盯着魏相手中的匣子,匣子的边角有鲜血。
我缓步走过去,打开匣子。
我看到了师父陆耀的头颅,他死不瞑目,满面惊愕,仿佛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也不明白……
我感觉到一种叫命运的东西。
它让人无法接受,却也无法推拒。
我无意识的接过那匣子,失魂落魄的向外走去。
阿则不解,他疑惑的拦在我面前,凝眸看我,拉住我衣袖。
「阿玉,你怎么了?」
「你生我气吗?」
「当日,我真以为自己死了,并非故意瞒你。」
「你不知我为了回来见你……」
「陆耀是我师父!」我喉咙发紧,嗓音嘶哑如兽。
阿则惊愕的睁大眼睛,抓着我袖子的手指瞬间凝住。
那一刻,他大概也感觉到一种叫宿命的东西,喉咙滚动了几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良久,他涩声道,「阿玉,我不知道。」
谁知道呢?
我也不知道……
我缓缓退去,看着我的衣袖从他手中一点点滑落,我转过身,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我听到阿则的脚步声向我追来,却有一声爆喝打断了他的脚步声。
「陛下!」
「将士们都在等您,大周已覆灭,将士们都辛苦了,您该犒赏三军,欢庆三日。」
魏相声音冰冷。
我顿了顿脚步。
是啊!
大周覆灭了。
我变成前朝公主了。
我回眸看一眼魏相,魏相也看着我。
目光交锋,如兵戎相见。
而魏相身后是无数将士,一个个眼眸发狠的盯着我。
他们虽然打着为了我的名号,其实是为了自己的功名利禄,是为了自己当开国功臣。
他们刚刚覆灭了赵家天下,又怎会让赵氏公主得势?
他们下一个要打压的估计就是我这亡国公主了。
这一瞬间,我和母后的命运,何其相似。
30
我在宫门口遇见了气喘吁吁的魏昭和哭哭啼啼的康乐。
魏昭看见我,满面羞惭,他僵硬跪下,深深低头。
「对…… 勿…… 起!」
「我…… 迟…… 了!」
康乐扑了过来,她慌乱的解释。
「不怪魏昭,是我看他在乱军中走,害怕他有闪失,这才命人将他拉住,我只是想救他,有没有耽误你的事?」
「母后呢?父皇呢?那些乱军他们有没有伤害父皇母后?」
我瞬间猜到真相。
孤身一人的魏昭行走在兵荒马乱的华京,恰好遇到躲避乱军的康乐。
康乐派人拦住了魏昭,而魏昭被割了舌头,解释不清……
一切就这么巧妙又突兀的发生。
康乐难得鼓起一次勇气救人,却偏偏害我失去了两位至亲。
我再也不会有师父,也和阿则失去所有可能。
我和他本该故人重逢,却变成仇人相见。
我目光冰冷的看向她,只见她一身农妇打扮,白嫩的小脸干干净净,她身后跟着上百护卫,各个目光精湛,是好手中的好手。
这样一只精锐只能是母后安排用来保护她。
她有上百精锐,而我孤身一人。
她有万千宠爱,而我同一天失去母后,师父和阿则。
那一瞬间,新仇旧恨一起涌了上来,我拔出长剑,一剑指向她的脖颈。
「为什么?」
「为什么又是你?」
「为什么该救人的时候,你不救,不该救的时候,你偏偏要救?」
「为什么你不能死在乱军之中,为什么?」
我声音凄厉,恍若厉鬼,恨她到极点。
康乐吓坏了,她连连倒退,不小心踩中衣角,跌倒在地,却下意识紧紧的护着肚子。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我只想帮帮你……」
「我也没有跑,我到宫中来救你和母后……」
我如鲠在喉,涌到喉间的血再也压制不住,「噗」的一口喷了出来。
我上辈子大概欠了康乐很多钱,这辈子她要这样折磨我。
我劝她善良,她果真善良了一回,却要了我的命。
我回到公主府,闭门不出。
没多久,阿则送来一口棺材,里面是师父陆耀的尸身。
我亲手将师父的头颅和身体缝到了一起,我针线活不好,但我想师父大概不会嫌弃。
我在云初寺的那些年,新来的尼姑对我都很和善。
她们都是师父为我培养的护卫,要培养这么多的女护卫自然要耗费巨资。
故而,我见他的每一次,他都在为钱发愁。
我年幼时,会将自己为数不多的钱给他。
他摸着我的头笑,说我宽厚仁慈,有乃父之风。
我替他出主意挣钱,他眼睛发亮,说我若是男儿多好,气得我一年没理他。
我年岁渐长,他说,幸亏是女儿,不然如何能长这般大。
再后来,他问我要不要当女皇,我说好!
他哈哈大笑,得意洋洋,似乎为自己将要培养出一位女皇而骄傲。
可我让他失望了。
我没有成为女皇,反而成了亡国公主。
我的眼泪瞬间如暴雨倾泻,一滴一滴落到他的脸上,仿佛他也在哭。
31
京城狂欢了三日。
阿则犒赏三军,封了无数大将,又封魏相为亚父,权倾天下。
他又用极快的速度安抚京城百姓,发布一道道政令,让整个京城的紧张气氛缓和了下来。
又发布国丧,将死去的皇帝赐谥号废帝,以国礼埋葬废帝和母后。
他如此做,算是常规操作。
历代新皇登基,若无刻骨之恨,一般会善待上一任帝王,好好安排身后之事,毕竟,都是天子,都有身死那一日。
只是,在安排母后埋葬时,他亲自来问我,该让母后与谁合葬。
他站在公主府门口。
我在门里。
一门之隔,我没有开门,他也没有推。
我想起母后临死前的话……
「我早就该死的,当年没死,留下骂名无数,如今再不死,史书中该怎么写我?」
「我明知陛下不值得,可我没有办法。」
「有时候眼前没有路,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才是最好的路。」
她和先皇相处仅一年,和废帝相处却十八年。
十八年情感该比一年相处深厚,她为了康乐也宁愿舍弃我。
按理,我该让她和废帝合葬。
可若跟着废帝,她便是废后。
她那样爱慕虚荣的一个人,大概不愿意死后有这样一个称号。两人死前闹到刀剑相向,大概死后也不愿意再见。
反而先皇爱惜百姓,善待良臣,名声极好,对她也仁至义尽。
我平静道,「还请陛下将我母后与我生父一同合葬,臣妾谢陛下恩典。」
我的用词大概伤到了阿则,他沉默良久,语意中几多压抑的苦涩。
「阿玉,你恨我……」
「当日,我真以为自己是魏家子,魏相被废帝逼迫,有谋反之心,而你是大周公主,我不能出卖父亲,也不能背弃你,只能让你多照拂魏家,延缓时日。」
「我不知自己是镇国将军遗腹子,也不知你是先皇之女。」
「阿玉,我从未想过骗你。」
我淡漠道,「那你为何死而复生?」
又是一阵难言的沉默。
良久,门后响起阿则滞涩的声音。
「阿玉,我宁愿自己真的死在当日。」
「我也宁愿收到那封劝降书的是你师父,而不是我……」
我的心一抖。
若接到劝降书的是师父,那么死的人就是阿则。
这结果同样让我不寒而栗。
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这是一个死局。
我心里涌起一股冲动,我要去见他,手指放在门上,脑中闪过师父的面容,手指又僵硬停住。
我忍着心如刀绞,冷声道,「陛下请回吧,臣妾恭送陛下。」
「阿玉!」阿则语中的失望难以言表。
我不再言语,转身离去。
我坐在软塌上,披着大氅,抱着手炉,依旧冷入骨髓。
不知过了多久,张嬷嬷进来低声道,「陛下走了。」
我「唔」了一声,眸子无意识的看着外面。
张嬷嬷欲言又止,「陛下也不容易,这一路上,陛下南征北战……」
「够了!」我断然喝道。
张嬷嬷住了口,良久,她长长一叹,「公主,人死不能复生,您还是要往前看,陆先生也希望您好的。」
我默了默。
师父的确希望我好。
但师父希望的我好,不是随波逐流,将命运交付在别人手中。
他要的是我顶天立地,成为掌控命运的那一个。
张嬷嬷道,「陛下赐了先皇旁边的陵寝给陆先生,该将先生安葬了。」
我回过神来,思绪清明。
如今安葬,他是乱军贼寇,可他明明是一代国师,居功至伟。
我淡淡道,「暂不安葬,等师父瞑目的那一日,再行安葬。」
张嬷嬷惊愕不已,看我的眼神透着疼惜惊恐。
她俯下身,将我紧紧抱住,自己却先哭了出来。
「阿玉,阿玉,何必呢……」
32
新皇颁布政令一个月,一直没有举行登基大典。
朝臣们几次三番上奏,阿则却说再等一等,选一个良辰吉日。
这一日。
云初寺的尼姑们来请我,说到了祭奠死去尼姑的日子。
她们名为尼姑,实则是保护我的侍卫。
那些年,死的人太多了,我便建了一个尼姑冢,选了一个日子,年年祭祀。
我收拾打扮,奔赴云初寺。
祭奠完毕后,尼姑们簇拥着我去后山游玩。
后山……
那里有太多我和阿则的快乐日子。
我满心推拒,尼姑们却不怕我,嘻嘻哈哈的说带我散散心。
不出意料,在那里,我看到了阿则。
阿则恢复了一身山间少年的打扮,他立在山野间,面容如玉,一如往昔。
我焦躁的心,再见到他的瞬间,反而平静下来。
我随手折了一把青翠的狗尾巴草,漫不经心的向他走去,他明显放松下来,手指在一朵花上缠绕,折下花枝,也向我走来。
我们汇合在一起,仿若从前一般漫无目的的走着。
他说着小时候的事,我平静的听着,随口附和一两句。
他大概感受到我的敷衍,停了下来,目光中几分疼惜。
「阿玉,你信我吗?」
我:「……」
「那你信命吗?」
不等我回答,他清澈眸子看着悠悠云远山,怅然道,「我本以为自己可以逆天改命,但现在不确定了,命运如鬼神,鬼神难测。可你若信我,我拼了命,也会为你做最好的打算。」
我该感动吧?
可我一点儿也不,这就是我怕的,我不想做下一个康乐。
母后看似为她安排了最好的路,可到头来,形势比人强,武陵王府逃亡,康乐被关入天牢,反倒最不被看好的魏家,如今是肱骨之臣,炙手可热。
我淡淡道,「什么是最好的打算?」
「我已拖不下去,我要登基为帝,你可愿做我的皇后。」阿则看着我,目光坚定。
我相信在那一刻,他真觉得这是最好的打算。
一国之后,何其尊贵。
可我却笑了。
我抬眸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