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瑾怔怔看了我许久,终于还是起身去叫了段意。
段意来时天色已经全暗了,我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支起头来灯下观美人,便真觉得恍若隔世了。
他还是当年那个段意,而我,早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我。
我张了张嘴,还未开口,已有泪滑落,原本挺直脊背跪着的段意慌忙上前来,无言握住我的手。
他看着我,眼里泪光盈盈,可就是说不出话来。
「段意,其实我也舍不得死的。
」我低声断断续续地说,「我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啊,我怎么舍得死呢?
」然而正如油尽灯枯、行将就木,我费尽心力扳倒段衍,何尝不是在一步步逼死自己,那酒里的相克药,我也着实喝了不少。
我太累了,也是真的太该死了。
「对不住。
」我说,「真是对不住,当年我不该招惹你的。
」「其实……」他低低开口。
我笑着打断他:「我只有一个心愿,我知道你无心帝位,所以想请你好好辅佐瑾儿,他是个好孩子……」他抬头看着我,烛火光影在他清俊的面庞上跃动,如同我们初次相见。
我缓缓低下头去抵住他的额头,像第一次见面一样说:「我怎么没早点遇见你呢,殿下?
」我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那一年他亲哥哥端成太子被三皇子所杀,混乱血腥的逼宫屠杀中,段衍身受重伤,是他救了段衍,将段衍带到了云州,令段衍出现在我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簌簌诚不欺我,我这样卑鄙无耻的人,身边怎么会有清白无辜之人?
即便如此,我仍是感谢段意。
若非是他,我又怎会知晓,原来世上还有人真心待过夏遥礼。
外头是静静蛰伏、蓄势待发的禁卫军。
而我躺在榻上,眼睁睁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这偌大的寝宫,融进皇宫萧瑟的夜景中。
段意走后,段瑾自屏风后出来,脸上是与年纪不相称的冷笑:「儿臣还以为母后真乃铁石心肠,原来只不过是对儿臣与父皇如此罢了。
」我长出一口气,费力道:「是吗?
你以为你杀了段意,便能高枕无忧了?
做梦——」也许是我的反问终于激怒了他,他忍不住拂乱一桌物事,小小的老虎纸镇滚落在我的脚边,歪着头无辜地看着我。
我想捡起,却实在累得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个小老虎还是瑾儿小时候亲手做给我的。
小孩子,尤其是在这深宫内长大的小孩子,为什么长大了之后总是这样不可爱,还是从小时起我就没能看透他?
「母后还记得静敏吗?
」他忽然开口。
我微一愣,胸口便蓦地喘不上气来。
段瑾却逼视着我,双眼骇人地泛着乍亮的光,他咄咄逼人道:「母后,儿臣只想知道,每夜入睡,您睡得安宁吗?
」「你……」「母后,其实您一早就知道了一切,对吗?
」我瞪着他,只觉得浑身发软,神智却是从未有过的清醒:「你说什么?
」「我与静敏,根本就不是什么双生胎,您的孩子自始至终都只有静敏一个,而您……亲手杀了她,我说得对吗?
」他歪着头微笑看着我,散落的乌发垂在脸颊边,昳丽的容颜越发出挑。
「她是你父皇杀的!你究竟在说胡些什么?
」我双手止不住地颤抖,「是谁蛊惑了你?
究竟是谁胡言乱语?
告诉我!」段瑾忍不住勾唇一笑:「没有人胡言乱语,一切皆是儿臣亲眼所见。
」「这不可能——」我失声喊道。
「簌簌当年告诉您,假若您就此收手,或者哪怕您心稍稍软一软,将我与静敏伪装成双生胎,您都会有一个好结局的。
」他嘲弄地皱起眉毛,「我全看见了,您是怎样杀了簌簌,又是怎样将静敏藏起来的,我,全都看见了。
」「不可能。
」「当然不可能!」他慢条斯理扶起我的脑袋,盈盈笑道,「您仔细看看我,我像段瑾吗?
」「你不是段瑾?
」我想起簌簌,那样离奇却又诡异合理的身份,难道段瑾也是穿越者?
「是,也不是。
」他牵起我的手抚上他的脸,柔声道,「倘若当年您选择留下静敏,您知道您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局的,对吗?
」我沉声道:「你和静敏会变成真正的双生子,而我与段衍,会破镜重圆。
」簌簌说的结局我一日都没有忘记过,可是若让我重新选择,我还是会选择另一条路。
无他,这是段衍欠我的。
「不光如此,父皇甚至会选择让静敏登上皇位,即便她是个女子。
」他惨淡笑道,「而我,只因为不是您亲生的,就永无天日,被埋葬于盛名之下,纵使我血洗宫廷,静敏她都从未把我放在眼里过,我死在她的剑下,母后何曾为我落过一滴泪。
……其实我什么都看见了,簌簌姑姑明明告诉您,送走静敏会是什么结局。
……母后心里什么都明白,母后啊,你真是我的好母后啊,你替我除了我那一辈子最大的对手。
」殿外传来一阵兵刃相交的声音,那是段意被段瑾的人给围住了……我气急攻心,他却贴着我的耳朵道:「既然母后为达目的如此不择手段,身为您的孩儿,又怎敢落于您后?
……其实儿臣总在梦中惊醒,如同那一年,您将簌簌的血抹在我的脸上,我仿佛还能闻见呢,腥的、甜的、热腾腾的。
您抱着我说……好孩子,别怕,天下都是我的,对吗?
」他埋首在我怀里,轻声问。
「母后……您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这天下……究竟是谁的?
」这个逆子。
果然,我的身边怎会有一个清白无辜之人?
天,骤亮,又骤暗了下去。
【段衍番外:终究是一场空】段衍有一个重复做了很多年的梦。
一个噩梦。
他还记得那是一个狂风骤雨的傍晚,他躲在珠帘后,看着自己平日里唤为母妃的女人亲手掐死了他的阿娘。
昨夜阿娘还悄悄告诉他,他即将有一个妹妹,小段衍欢喜得要命。
宫里的那些个手足们个个凶神恶煞地刁难他,叫他下跪,扇他耳光,取笑他的出身,这些人恶劣、冷血,可他们独独对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妹妹呵护备至。
段衍高兴的是,他也有可以保护的人了,他也要做哥哥了。
可现在,望着阿娘永远垂下的头颅,他只想告诉阿娘,阿衍不要妹妹了,阿衍只要阿娘。
他开始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因为他时常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别人有的东西自己全都没有,自己想要留住的永远留不住?
譬如被父皇夸奖的三哥的小楷,那明明是他写的;譬如被他们扔进湖底的玉镯,那是他阿娘唯一留下的东西;再譬如……母妃一日日鼓起来的肚子。
这不公平。
那本该是他的妹妹,可若要从母妃的肚子里爬出来,那便是他的仇敌。
是他的仇敌。
仇恨的种子在心底生根发芽,伴随他一同长大,一刻都不曾停止疯狂蔓延。
后来母妃不慎跌落台阶,落了个一尸两命,鞋底还沾着她最爱的桂花头油。
三哥摔下癫狂马背,从此再也拿不稳笔,父皇直叹真是可惜了一手好字。
几个皇子怂恿十三去捞那个镯子,十三也真去了。
他皱了皱眉,十三无辜,但他也只是冷眼旁观,并未出手阻止。
谁叫十三是太子的弟弟,称呼他的阿娘为贱婢,不正是太子起的头?
可十三自湖底跃起,手里举着镯子大喊:「七哥!我找到了!」那一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有过片刻心软的。
后来十三成为了他唯一的挚友,救他性命于危难之中,甚至在自己亲哥哥端成太子被三皇子杀后,一意孤行助他登基。
段意永远不会知道,太子与三皇子僵持已久,三皇子觊觎太子位多年迟迟不敢动手,怎么会突然就有胆子杀太子、弑帝君……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两虎相斗,而他观望,最后成为了绝对的赢家。
段衍这辈子没有亲人,没有信仰,没有哪怕一样可以称之为美好的东西,奉为圭臬的法条只有一句话:宁我负天下人。
多么美好的愿望,只可惜,他碰见了此生唯一可以称之为宿敌的人。
他真讨厌夏遥礼啊,每当看见她那种没心没肺的傻样,都叫他自心底生出一股想要掐死她的冲动。
她怎么能这么蠢?
爬树会摔,埋酒会摔,干什么最后都会摔成狗吃屎。
放在宫里,能活几天?
偏偏在云州时,他还得靠着她,靠她攀上她那个老狐狸爹。
他不得不装作深情沉迷的样子,他对男女情爱向来嗤之以鼻,装也装不像,好在她蠢,才让一切顺利又平稳地进行着。
夏轻平本是三皇子党,如今三皇子落了个弑父罪名,又被太子余党打了个落花流水,他的出现毋庸置疑是天命所归。
他耐着性子牵着夏曦光的手,不出所料地碰见了夏遥礼。
她何其无辜,但他也丝毫没有愧疚。
段衍大概是从未有过「愧疚」这种东西的。
再见夏遥礼是个雨夜,他鬼使神差般地放下手中折子,悄悄站上阁楼。
那一夜的雨下得实在太大了。
大到他甚至不忍心再看。
他命李福送太医去夏府,暗中扮成宦官的样子。
「可是用什么由头呢?
」段衍选了一个他认为最好的理由,送喜服。
哪有人下着大雨送喜服的?
可是他不管,他甚至刻意打听了夏曦光最喜欢的花色,从库房里找出一件吃灰的衣裳来。
他猜夏遥礼能懂的吧,他在告诉她残酷真相,他在叫她死心。
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她不光没死心,甚至将主意又一次打在他的身上。
他怒极,那种亲密的碰撞、唇舌间的交融叫他感到恶心。
心中陡然生起的某种隐秘情愫更令他无比恐惧。
昨夜她在他耳边唤他七郎,他知道,她是在试探他有没有知觉,她在恶心他,那么他自然也不让她好过。
他叫了她一夜的阿礼,纵使他明知与他恩爱缠绵的人究竟是谁。
他该杀了她才对,可到了最后一刻,他终于还是心软了,说不清是为什么。
后来夏曦光入主中宫,他也封了夏遥礼为安妃,之所以封号为安,寓在叫她安宁些,不要胡来。
可谁知,先忍不住出手的人竟然是夏曦光。
密探来禀说皇后准备了断肠散时,他木然想,真是够了,为什么朕的后宫里的女人一个比一个蠢?
与先帝那些恶毒狡慧、杀人于无形的妃嫔们简直云泥之别。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他选择了让夏语冰活着,但同时,他也没有让夏曦光死。
他原先想的是,皇后薨逝,夏曦光本人死不死的倒是其次,留她一条贱命制衡夏轻平也不错。
他做事向来干净利落,但凡留人性命也绝对是尚有用处的。
可他没想到,夏曦光的这条命,留着也不过只是供他出气罢了。
每当探子来禀,段意又进宫了,安妃宫里的灯又亮到了几时,他心中莫名的嫉恨与妒忌便会令他几欲发狂。
明明左右不过是个女人,送于旁人又有何妨,反正他段衍何时讲过礼义廉耻、伦理纲常?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又一次睁眼到天明?
如同小时候那一夜无眠的思考一般,天明时,他决意要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纵使不喜欢,那也是他的,即便是段意也不能抢走。
他何尝不知,他已经陷进去了。
可是他不愿深想,宁可安慰自己,他的在意不过是……出于自己的东西被旁人觊觎的愤怒,对,只是愤怒而已。
他将段意发配边缘苦远的琼州,他要自己掌握自己的东西。
那日是他真正直面自己内心的恐惧。
月份过大,打胎会伤及母体,他便极力忍着反感,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她挺着孕肚,怀着属于别人的孩子。
段衍冷冷地想,没关系的,孩子生下来,不也多的是活不了的吗?
太医预测的产期尚早,宫外却水患四起,民心不定,他不得不说服自己出宫去。
段衍看着她坐在冷宫的秋千上,就这么呆呆地坐着,眼中没有了往日的一丝神采。
段意叫她如此挂念。
他真该死。
真的。
来不及对段意动手,在宫外的他听闻语冰早产、冷宫失火的噩耗,那一刻,连日忙碌的他如遭雷击,眼前一黑。
在无尽的黑暗里,他不能不承认,自己大概是爱上夏语冰了。
他决定不再逃避。
回到皇宫时,他毫不留情地斩杀了几个后宫里的出头鸟,不管那几个嫔妃背后是怎样的势力、背景。
他只想让语冰的日子清净一点,她看起来很累。
她抱着那个不属于她的孩子勉力笑起来的时候,看上去真的很累。
他没有戳穿她,他实在太迷恋这种短暂又致命的温馨,他甚至想,就这样装一辈子吧,语冰。
可是这注定不可能,她既狠心换子,下一步一定便是弑君。
他们同床共枕,各怀鬼胎。
她此刻假意的温顺不过是在降低他的戒心,是在迷惑他,而他有多沉溺,便有多么嫉恨那个她亲生的孩子。
他怎么可能装作不在乎?
他甚至在脑海中想象过自己与语冰的女儿会是什么样子的,抱着语冰的女儿时,他时常恍惚,然后被哭声吵得头痛欲裂。
小孩可真脆弱啊,那样软的脸,那样小的手脚……这要是他的女儿该有多好。
最后他终于还是狠下心,他癫狂地想,除掉这个孽障,他与语冰便能有个重新的开始了。
除掉她,除掉她,除掉这个孽障……徐太医的药会有用的,一定会的。
药确实有用,可也仅仅偷来了七年短暂好时光。
说不清什么时候开始,他察觉到她温婉笑颜下的深深倦意,像是面具,悄然无声地碎开了一个角。
他也想警惕起来,可他实在太累了。
拥有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成为了他偏执的念头,可偏偏总是落空、落空、落空。
他累极了,前半生所有的钩心斗角、所有的阴谋诡计他都挺过来了,唯独此刻,他觉得自己累极了。
所以最后一次他喝着她的酒,心中发苦,面上却要带笑。
直到她亲口说,是他杀了自己的孩子。
他再也笑不出来。
他想起那孩子那双透亮的眼睛。
一切都太沉重了,他实在太累了。
最后他努力睁大双眼,仰着头,眼前却仍是一片无尽的黑暗。
没有人知道,他其实是很怕黑的。
不,也许有人知道,某一年,有过那一盏不论他是否能看见都永远亮着的灯,为七郎排解苦闷的小花灯……是报应吧,他有些想笑,谁叫他当年装瞎呢?
有冰凉的液体滴落在他脸上。
他胸口一阵窒息般的闷痛,硬生生从唇齿间挤出一个字,说:「你——」然后他永远闭上眼睛,生命戛然而止。
她不会知道,他想说的其实是——语冰,你别哭,你这一辈子痛苦的根源是,善良和恶毒,都不够纯粹。
你应当再恶毒一点的。
别哭。
他又想起那一年,起风了,吹起她鬓间乌发。
终也。
【段意番外:想要的,不过一个阿礼】段意与夏遥礼的第一次见面,他送了她一个改变了她一生的礼物。
他将伤重垂危的段衍安置在夏遥礼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拖着重伤的身体只身去引开了追兵。
首先,据探子禀,夏遥礼的母亲会医术,夏遥礼其人则天真愚善,其次,夏轻平打死也想不到,自己布下天罗地网追杀的人,居然就在自己亲女儿家中,综上所述,夏遥礼就是那个最适合「救下」段衍的人。
他走时只是遥遥看了那少女一眼,怎会知晓日后他将为自己这个缜密的计划后悔终生?
再次相见时,他望着少女面容平静地为亡母烧纸,说心中没有愧疚是在自欺欺人,可皇宫如同修罗场,追逐皇位的过程已经死了那么多人,怎么能轻易停下来?
夏遥礼并不是如七哥说的那般蠢笨,她有一双蒙雾般的双眸,望着你时,你觉得她好像在笑,其实不是。
她在窥探。
她第一眼便认定段意就是自己复仇路上的第一块垫脚石。
她弯下眼来,眼里却毫无波澜地冲他低头一笑。
他便栽了。
她说要与他结盟,甚至没问过他想要什么,在她的潜意识里,他就该顺从、听话。
段意有时候也有点莫名的委屈,可偏偏不敢多说什么。
他对皇位不感兴趣,他甚至对一切都不感兴趣。
除了她。
他生来是个幸福活泼的小孩,排行最小,又是嫡出,所有人都得让着他。
也不是没有恃宠而骄过,只是在看见七哥被欺负时,他忍不住要为七哥挺身而出,虽然七哥大多数时候都是不领情的。
这并不耽误他喜欢七哥,他有那么多的哥哥,可是没有一个同七哥一般,才高而内敛,谨小慎微又盛气凌人。
他是个矛盾的人。
七哥是要做大事的人,他从小就知道。
他对七哥的仰慕从未变过,直到碰见夏遥礼。
他开始怀疑七哥,怀疑自己。
为什么要用别人的性命,成全自己的荣光?
为什么冷血定是帝王家?
这是一道无解的难题。
在琼州的七年,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想开了,可当他再次见到阿礼,他仍然忍不住红了眼眶。
因为造成这一切苦难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前尘往事,尽数消遗。
他想要的,不过一个夏遥礼。
-完-□美女大肚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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